朔風呼號,吹動著密布在應州城塞中的血腥殺氣。
火光卷動,帶來一片焦臭氣息。
應州城塞,就在這個夜里,陷入了狂亂之中。
但凡兵亂,就少不了縱火。孟暖奪門之軍,城中應和舊部,在并不大的應州城塞當中呼號廝殺點火。整個應州城塞,轉瞬之間就成了一個熊熊燃燒的火堆。
軍營、倉庫、廟宇、衙署,到處都是火頭。熱氣升騰,卷動空氣強烈對流,本來就一直呼嘯的寒風在應州城頭越發顯得勁厲,直發出嗚嗚的尖嘯之聲,刺人耳鼓,側身其間,只讓人覺得加倍的瘋狂!
郭蓉披甲而出,身邊跟著倉促集結起來的幾十名親衛,入眼之處就是這么一番場景。還看見有軍將倉惶奔來,大呼道:“孟暖獻城!郭娘子,俺們護著你沖殺出去!”
情急之下這軍將已然顧不得稱呼郭蓉那個假公主名號了,叫出了郭娘子的真實身份。
郭蓉緊緊咬著一口細白銀牙,細而黑的眉毛斜飛挑起,大聲也喊了回去:“先搶回南門!就算應州不保,也要先殺了孟暖那廝!”
馬蹄聲響,卻是湯懷領著十余名親衛從他下處趕來。這個時候湯懷仍然是一副沉穩如山的模樣,看到郭蓉這里紛亂,難得開口說了一句:“搶南門,殺孟暖!”
郭蓉一笑:“湯四哥,你們幾個不愧跟著那個姓蕭的最久,有擔當!”
說著用力一夾馬腹,就當先而出。后面親衛或馬上或步下,飛也似的跟上。趕回來報訊的軍將怔了一下,也趕緊調轉馬頭,跟著郭蓉突入滿城的煙火當中。
未曾行得百十步,就聽見前面亂紛紛擾動,腳步聲兵刃碰撞聲響成一片。還聽見有人呼喊:“孟將主獻城,得了那遼人公主才是大功一件!要得功名富貴,拿性命去拼!悶在這鳥城里面,聽人號令,爺爺實在悶殺,天幸孟將主出頭行事!”
不知道有多少聲音同樣在亂紛紛的應和。
“說得是!孟將主高明,欺住了這個契丹狗!”
“俺還以為孟將主真死心為那鳥公主賣命,還為孟將主不直,誰想到今夜孟將主就成事了!”
“這些契丹狗子,這些時日騎在俺們頭上做張做智,女真軍馬入城,屠光了才出得爺爺心頭這口鳥氣!”
“快些走,要是那些契丹狗回援扈衛那鳥公主,俺們就落一場空!”
煙焰當中,就看見亂紛紛的百十名軍士涌出來,人人臉上給煙氣熏得漆黑。如從地獄里面跑出來的小鬼一般,衣甲不全,兵刃器械也亂七八糟,不分隊形的就朝著郭蓉衙署所在方向疾奔。
這些軍士也是孟暖舊部,屯駐所在離郭蓉衙署最近。孟暖舊部都是當年馬賊出身,打硬仗的本事也就那么回事,但是覷便宜尋機會,偷當漏空的反應卻是最快。孟暖在南門作亂,引起全城變亂,這些前馬賊馬上就反應過來。此去南門與孟暖會合,相對來說遠一些,那里正是廝殺的漩渦,不知道要殺得多辛苦才能迎著孟將主,還不如趁著全城注意力都在南門左近,先去襲郭蓉所在的衙署。
在他們想來,郭蓉一個遼人公主,金枝玉葉女流之輩,雖然經常頂盔貫甲,無非都是做樣子的。碰到這種驚變,還不縮在衙署里面發抖等人前來護駕?正好殺過去一把搶了就走。
孟將主獻城門是大功,俺們得了遼人公主獻于女真貴人馬前,不同樣是一場大功?反正將來都是在女真貴人麾下效力,就算是憑著這場功勞爬到孟將主頭上,也是論不定的事情。
這些軍馬頓時操持些兵刃器械就出發,沿途有碰見朝南門援應的將士,他們也不糾纏隨他們去南門方向,還裹挾了零星星星的亂兵。到現在湊起了快百人的規模。也沒什么約束號令,人人奮勇,個個爭先,直朝著郭蓉所在方向涌來。不知道多少人做著自家一把擒下這花骨朵也似的遼人公主的美夢。
直娘賊,用定然是女真貴人用了。紛亂當中,俺們占些手足便宜又如何?這個時候看這小娘還給俺們擺什么公主的臭架子!
卻沒想到,踏過煙焰,再離郭蓉衙署不遠的地方。就看見一個俏麗身影,騎在馬上。緊緊咬著銀牙,一雙眼睛又大又亮,沉著臉拔出一長一短兩柄鋒銳得讓人心寒的佩刀,直愣愣的就當先沖殺過來的,正是那遼人公主!
“我先殺干凈你們這幫賊骨頭!”
嗖的一聲羽箭響亮,從郭蓉臉頰旁邊掠過。沒入一名亂軍胸膛中。
這一箭勁力好大,羽箭直沒到尾羽才罷。中箭亂軍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哼也不哼的撒開雙手向后便倒。手中圓盾直刀扔了半天高。
一箭之后,又是連環三箭,箭箭不空。又是三名亂軍仆倒。郭蓉百忙當中回頭看了一眼,就看見湯懷緊緊在她之后,才放完一輪連珠箭。接著空著的左手在撒袋上一抹。單手又夾了四支箭出來。
郭蓉贊了一聲:“湯四哥好箭!”
話音未落,她已經撞入人群當中,刀光如匹練一般卷動,轉眼間就劈翻了三四個亂軍。殺得涌過來的人立不住腳,直朝后退:“這鳥公主是個母大蟲!”
郭蓉身后親衛跟著涌上,矛刺刀劈,殺得是痛快淋漓。這條道路轉眼之間就給砍成了個血肉胡同。這些亂軍霉運猶自未曾結束,后面煙焰當中,又是一彪人馬突了過來,正是城中選鋒,在后面又開始狠殺起來。
如此場面,這百十名亂軍如何招架得住?不少人哭喊著跪地請降。到了這個時候誰還愿意再收降這些人物?刀槍羽箭沒命的只是招呼,不到一刻功夫全部屠光,只有重傷之人還在尸堆當中掙扎呻吟,空氣中的血腥氣,濃厚得簡直中人欲嘔。
郭蓉也殺得俏臉濺血,騎在馬上抬手舉刀一指來援選鋒中一名軍將:“倪杰呢?你們怎么過來了?”
倪杰今日領了一半選鋒操持孟暖換防事宜,還有一半選鋒正分班休息。城中亂起,一時間無人指揮。當下只能草草計較,一隊人去搶南門,一隊人趕回來援護住郭蓉。誰也不知道南門是不是保得住,可郭蓉卻千萬不能出什么意外!
這一隊人馬趕來,正撞上郭蓉在這里大開殺戒。頓時就跟著殺了個痛快。
那名軍將馬上匆匆一禮,喘著粗氣道:“沒有倪將主的消息,俺們這一隊是來援護公主。公主,有俺們在,女真韃子傷不了你一根寒毛!”
郭蓉俏臉森寒,舉刀又指向南門正在熊熊燃燒的敵樓:“我有馬有刀,不用你們援護!去搶南門,殺孟暖!”
蕭言遣郭蓉冒名蜀國公主北上,自然有其考慮。一則郭蓉女兒身份,北地口音,又能騎馬廝殺有自保能力,最適合冒充小啞巴的身份。二則就是這么大一份基業,背后還要操持那么多不可告于大宋朝廷的勾當,交給郭蓉來行事蕭言才放心得下。不論是韓是岳,都不可能讓蕭言完全放心。
而且在郭蓉身邊放了甄六臣,湯懷,王貴等人輔佐。背后還有韓岳的神武常勝軍支持。云內荒僻之地,想必也不會出什么太大的事情——在蕭言記憶中,女真大舉南下還有一兩年的時間呢。
卻沒想到,陰差陽錯之下,只剩下郭蓉獨守應州。身邊湯懷地位資歷夠,卻是不能掌握全局的。剩下軍將,也沒什么獨當方面的人才。再加上孟暖這等足可稱為小梟雄的人物處心積慮的作亂,今夜變亂,城中應對失當,亂成一團,竟然沒有人組織力量拼盡全力去搶回最要緊的南門!
郭蓉呵斥一聲之后,又一馬當先向南馳去,一眾軍將士卒,緊緊跟上。南門處火光越來越烈,喊殺聲越來越大。一縷頭發在疾奔中滑落下來,郭蓉抿唇緊緊咬住。遠出火光映在她眼里閃動,一如她焦灼的內心。
這南門,還搶不搶得回來?
羽箭在南門處空中來回飛舞,長矛在互相戳刺。污血四下噴濺。數百人圍著南門城關,在城墻上,在城墻下廝殺成一團。其他地方,同樣有規模或大或下的廝殺。整個應州城塞,已經亂得跟一鍋粥也似。
在兩面大盾的掩護下,孟暖好容易從長矛陣中退了回來。身上血痕累累,也不知道是自己的還是對手的。他身上兜鍪已然被打掉,頭發散亂,為火勢一逼,全都卷曲焦枯。
退下來之后,孟暖重重喘息兩下,大聲道:“女真軍馬就要到了,撐住這一刻,俺們轉頭就屠光這些家伙!”
這一聲鼓動,卻沒有多少部下應和。孟暖麾下那幾十名帶回來的心腹,連同拼死殺過來會合的舊部,已然死傷大半,都在苦苦支撐。城墻上還好一些,地方不大,隊伍擺不開。還能勉強撐持住。在南門內,聞訊趕來應援的城中軍馬,結成陣列,全用長矛,披著盔甲一層層的逼上來,后面還有射手拋射著大量羽箭。
幾十柄長矛亂捅之下,殺得孟暖所部哭爹叫娘,步步后退。最后只能依托著南門內墻勉強穩住。可已然是危若累卵,隨時都可能崩潰。
對面軍將或者身先士卒,兇狠撲擊廝殺。或者就在后大聲呼喝:“殺光這些反賊!就算應州不保,也要砍下姓孟的這賊的腦袋!”
孟暖深深呼吸兩下,又大吼一聲。搶過一面圓盾遮護住要害,揮舞長刀撲了過去。迎面正是幾名選鋒披上兩層重甲,鐵罐頭也似的揮舞著長柄斧頭沖殺過來。對面箭射刀砍矛刺,渾然不顧,只要殺入對方最后的陣列當中,就能摧垮這些亂賊的抵抗,將南門搶回來。
孟暖一刀橫劈,正中一名甲士的兜鍪側面。當的一聲巨響,火星四濺。這柄精鋼鑌鐵的長刀早已砍得都是大大小小的缺口,鈍得跟鐵尺差不多了。未曾劈開兜鍪,不過巨震之下,那甲士搖晃一下,跪倒在地。
旁邊甲士重重一斧劈過來,孟暖橫過圓盾一擋。這一斧來勢極重,啪的一聲將這圓盾劈碎。孟暖也被推得仰天就刀。左手劇痛,渾似已然不連在身上了。
趁著孟暖倒地,幾名甲士紅著眼睛就要追砍。多虧三兩名心腹,舍死忘生上去抵擋。好容易將孟暖搶了下來。但是這些重甲選鋒,趁勢就突入陣中,揮斧亂砍亂殺,血花四濺。孟暖所部殘余再也立足不定,紛紛就朝著城門洞中逃去。哭喊聲驚天動地的響起。
“敗了,敗了!”
孟暖給搶回來也倚在門洞內喘息,看到麾下再也支撐不住,忍不住就閉上眼睛。
直娘賊,難道還是博不贏?
乙字堡堡門大開,二三十人魚貫而出,疾疾就向熊熊燃燒的城塞南門趕去。其他數堡,幾乎同時也是如此行事。有的堡寨甚而一個守兵都未曾留下。
此時此刻,外圍堡寨已然無關緊要了。只要能搶回南門,殺退急襲的女真軍馬,還有機會保住應州!
這一隊人馬,全都無馬,在雪地上拿出吃奶的氣力朝回疾趕。為了能及時趕到,甚而連甲都未曾披完全。
那名領軍軍將瞪大眼睛竭力向南望去,火光已然照亮了前面女真軍馬身影,道路崎嶇蜿蜒,他們的速度也不得不放慢下來,再無此前鋪天蓋地滾動也似的氣勢。可他們同樣也快接近了為火光映得通明的南面城門!
那軍將驀然大呼:“加快腳步,趕上去!將來襲女真韃子殺個干凈!丟了應州,俺們如何有臉面去見蕭顯謨?成軍以來,蕭顯謨麾下,俺們未嘗一敗!”
麾下軍士大聲應和,本已極快的腳步又加快了三分。正在拼盡全力之際。突然就聽見背后黑夜中又傳來馬蹄聲響。
還未等及他們回頭,就是一陣鋪天蓋地的箭雨襲來!
銀可術如此名將,在歷史上以太原城為磨心,麾下不過萬人,將來援十余萬宋軍,包括種師中率領的西軍菁華次第擊破,種師中兵敗生死。他親自率部奔襲南門之余,豈能沒有留下輕騎以伺外圍堡寨。
一等這些軍馬出援,這些輕騎就悄沒聲息的逼了上來!
箭雨當中,輕裝的回援軍馬鮮血四濺,接著就是輕騎掠過。刀砍矛刺之后掉頭回去,再一波又逼過來。轉瞬之間就將乙字堡回援將士殺傷大半。
乙字堡守將身中數箭,又被刺了一矛。一片咳著黑色的血塊一邊盡最后氣力向應州望去。
大隊女真軍馬,已然沖入了應州南門!
這守將臉上露出一絲慘笑,喃喃道:“蕭顯謨,俺們可是丟了你的臉…………”
一名女真輕騎再度掠過,這守將大喝一聲,猛的縱起,一把將他扯下馬來。死死扼住他的咽喉。那女真輕騎竭力掙扎,卻怎么也掙不開這鐵鉗也似的大手。最后用力踢蹬幾下,終于不動。
而那守將,早已大睜雙眼而死。在無神的瞳孔當中,就是已然變得血一樣通紅的應州夜色!(破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