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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四章 河東金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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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宋宣和六年,二月十一。

  在河東路太原府唐明街右一背街小巷中,一小酒肆正上滿了座頭。

  此刻在太原府城當中,已經沒有了前月騷亂的痕跡。城中百姓,仍然如常過著日子。從邊地逃難而來的人等,也都投親靠友的安置下來。縱然沒有親友,陽曲縣也張羅了不少庵觀寺院,將難民收容下來,每日計口發放柴米醬醋,還有一口每日幾文的豆菜錢。

  除了大宋逃難之民以外,還有多少從云內諸州逃來,依附于神武常勝軍而至太原府城的北地難民。說起來云內諸州現下也重歸大宋治下。可與代州等地逃難而來的百姓還是分出了區別。

  這成千上萬的難民,附廓搭起了帳幕,掏出了地窩子,在神武常勝軍監督下布列得整整齊齊,一如軍中。難民們依附而居,每日由神武常勝軍軍中司馬發放糧米燒柴石炭。

  其中強壯,或組織起來修繕變亂中被破毀的屋舍,重新加固太原城墻,多少可以領幾文工食錢,買些醬料菘菜,給難民營中每日沒滋沒味只是勉強管飽的粥飯添點滋味,給一路逃來的家人添點遮蓋御寒的破衣。

  或者就是為神武常勝軍揀選出來,現在在太原府城,神武常勝軍又建立了七八個新營頭,配齊了軍將都頭什長。這些冰天雪地當中,幾年的變亂兵火當中還掙扎出來的強壯,莫不是身強體健,能熬苦,甚或也臨過規模不等之真正廝殺的。

  這七八個營都是滿建制加上這等好兵源。等于神武常勝軍又擴了三千多軍出來!只要裝備完全,再借著一冬好好整練教以戰陣,以神武常勝軍中抽出的得力軍將領之,就是對于大宋而言,相當不錯的能戰之軍了。

  放在以前神武常勝軍這般擅自擴充軍馬,自然會為上上下下忌憚。河東路的彈章不知道要飛多少去汴梁。而朝中諸公也會如臨大敵,馬上料理神武常勝軍。

  可是放在現在,河東安撫制置使吳敏對韓世忠可說是傾心接納。而河東路駐泊禁軍軍將等更是在韓世忠面前恭謹萬分。就算有人還不肯屈服于這武臣淫威,想朝汴梁告什么刁狀,指望朝廷中樞出馬收拾跋扈武臣。可前日汴梁消息傳來,河東路文武上下,全都噤若寒蟬而已然早日在韓世忠面前示好有投靠意的各色人等,頓時就趾高氣昂,這一注可算是押對了,只要緊緊貼著,將來飛黃騰達,前景還可限量么?

  汴梁驚變,趙佶退位為太上,蕭言擁趙楷為新君。神武常勝軍背后的靠山已然領樞密,將尚帝姬,且封為燕郡王,權傾朝野!

  誰也沒想到,汴梁居然會發生這種驚天變故,而蕭言居然能走到如此地位!此南來子短短數年,一飛沖天。內挾天子,外有強軍。如此手段有宋百余年,未曾之見!

  走到這一步,蕭言已然是大宋政堊治版圖當中舉足輕重的一塊,而且還居于了有利地位。將來更是有無限可能。縱然是將來還不知道會生什么險惡風濤,但是要成大功業,要得大權位一點風險都不肯冒,早早回家為一鄉間封翁就是。

  河東路本來就是臨邊之地民風甚或在此間服官之人都比汴梁顯得要兇悍一些。不管汴梁如何,至少神武常勝軍還保持著這樣強大的軍力,在河東路就有深固不搖的態勢,少不得一個如陜西四路的西軍。但凡是家族基業在河東路的,此刻在韓世忠衙署中奔走趨奉,門庭若市,還有些在朝爭中失敗,被貶逐到邊地的士大夫輩,也行吳敏之事,想將寶押在蕭言這一頭。蔡京身邊,已然人滿為患,鉆營不進去,如何不能另尋一條新路?自家已經是貶斥之身了,再壞還能壞到哪里去?

  韓世忠坐鎮太原,儼然就是真正的河東路安撫制置使,鎮日忙得不可開交。除了軍中一應事宜,還要與這班人接納,忙著接手原來屬于河東路駐泊禁軍的資財設施,真正將河東路作為蕭言最為穩固的基地來經營。

  而神武常勝軍軍將士卒,忙碌之余,也算是稍稍松了一口氣。神武常勝軍總算是在這大宋站穩腳跟了,而且前進道路障礙,也被掃清。將來到底能到什么樣地位,就看大家在蕭郡王麾下做得如何!

  如此喜事,焉能不慶,豈能不賀?女真韃堊子尚遠在西京大同府,中間還有復遼軍阻隔。更兼冬日并非出動大軍之時。大家自從北上以來,緊張忙亂了那么久,終于可以松快松快了。

  這些時日,除了軍中值守,還有一應當有差事不得懈怠之外。韓世忠也開了禁令,許不當差遣的軍將士卒,可分批出營,在太原府消散一番。然則日暮之前,必須歸營。若有鬧事者,軍中巡查在,犯在手中,不得輕饒。

  而往常冬日生意冷清,一場亂事之后,城中百姓光顧更少的酒肆正店瓦子等,頓時就迎來了興盛氣象,各處商家,看著流進來的銅錢交鈔,笑得嘴都合不攏。

  這些神武常勝軍的軍漢們,雖然看起來怕人了些,可將出來的,也是真金白銀!

  牛皋一身赤袍,帶著幾名親衛,搖著馬鞭就進了這不大的酒肆當中。一挑開麻木門簾入內,熱氣就撲面而來。

  多少軍漢,正在各處座頭喝得面紅耳赤。

  不時還響起歡呼,震得房梁都簌簌落灰。

  “為燕王賀!”

  牛皋環眼一掃,就看見一個熟人。正是當日吳敏那個二百五親衛軍將屈蓋。這條長大漢子,就穿了件軍卒的袍服,衣領敞開露出黑滲滲的胸毛。正與幾名軍漢賭酒。偏偏手氣奇臭,關撲下來往往一個純都看不見。幾個錢一角的濁酒,喝了不知道多少盞,淋淋滴滴,滿胸口都是。

  說起屈蓋這二百五漢子,論罪當論,太原府騷亂,固然原因甚多,主要還是百余年未曾有的入寇消息擾得人心惶惶。可他在這場騷亂當中,絕對也是出了氣力。

  可站在神武常勝軍立場,卻是有功。不是他,神武常勝軍如何就能輕松進了太原府,儼然還是救星身份?掌握河東路局勢,也少花多少心思,一切都顯得名正言順。

  韓世忠左思右想之下,就給他定了一個發配遣戍軍中的罪名。當下就近發配到神武常勝軍中為一配軍。什么官職差遣,自然都沒有了。甚或連正軍都不是。

  不過屈蓋卻混不在意,在哪里都自得其樂。過得自在之極。對他這等沒心沒肺的兇漢,只要命還在,偶爾有酒肉吃,天塌下來也沒鳥相干。

  短短幾日,居然又結識了幾個狐朋狗友,在此間縱酒為樂。

  牛皋和屈蓋識得,屈蓋還是牛皋擒下來的,在韓世忠面前為他求過情。當日屈蓋定了論戍之后,還尋到牛皋,通通的磕了幾個頭。拍著胸脯許諾,只要牛皋一聲號令,水里火里,他屈大傻子皺一皺眉,自家去了勢當公公去!

  牛皋喊了一聲:“屈大傻子!喝得爽利么?”

  圍座縱酒的軍漢全都抬頭,若是來的是其他軍將,少不得大家就要提著心上前見禮。聲音也得小一些。要是岳飛親臨,全部偷偷溜走,直回營中都有可能。牛皋卻是軍中出名的爽直軍漢,向來和士卒是打成一片,酒肉不分家的。

  軍將和士卒太沒有距離,自然不是為將正道。管理約束都要亂套了。所以以牛皋出身如此之硬,在神武常勝軍中怎么也升不上去,為一韓世忠親將而已。他幾個兄弟,都早已獨當一面了。

  這些軍漢看到牛皋都亂紛紛的起身:“牛將軍,這邊廝坐!俺們好好敬牛將軍一輪,為燕王賀!”

  牛皋擺擺手:“灌自己就是,爺爺坐哪里,用得著你們鳥管?憑你們這些酒量,爺爺也吃不爽快。都滾蛋!”

  一邊說著,一邊就走到屈蓋身邊,大馬金刀的坐下,笑道:“屈大傻子,和你吃酒,還有三分味道,將大盞來!”

  屈蓋翻著怪眼,看看牛皋:“怎么不在韓將主身邊,出來尋酒吃了?俺雖然殘場,也不懼你!”

  牛皋哼了一聲:“你們能出來耍子,俺就得跟著韓將主捏著嗓門,扭扭捏捏的和那些大頭巾打交道?氣悶個死人!俺瞧著燕王現下到了如此地位,也不是什么好事,哪有在燕地領著俺們廝殺痛快?如韓將主一般,做張做智,見著大頭巾嗓門都捏起來了。生生悶殺人!”

  屈蓋拍腿大贊:“也就是牛將主你,最對俺胃口!依著俺說,燕王來此領神武常勝軍,誰不服打過去就是。犯得著在汴梁折騰?搶了鳥位,也不直什么,俺們這些廝殺漢在,誰敢吭一聲,盡管刀槍上領!”

  大盞這個時侯送了上來,牛皋一口就是二兩下去,拍拍屈蓋肩膀。一副深得我心意氣相投的模樣。

  周遭軍漢,這個時侯聲音都低下去。神武常勝軍中,也只有這兩人有這般鹽醬口。原來還想過去湊湊熱鬧巴結一下牛皋,現在都默不作聲自吃酒,早吃完早點回營干凈。

  牛皋和屈蓋對飲兩盞,掃了屈蓋一眼:“汴梁傳來燕王諭,要在神武常勝軍挑五百人,以充燕王身邊貂帽都,屈大傻子,你既能廝殺,也有資歷,要不要俺薦你上去?”

  周遭軍漢,耳朵頓時就豎起來了。

  燕王身邊貂帽都,可是現下軍中最好的進身之階,多少人在其間歷練一番,放出來就是都頭押隊。運氣好些,一營指揮使虞侯使也頗有幾個。

  不過燕王選貂帽都素嚴,有本事,有膽色,忠心耿耿不必說。也從來都是要臨陣廝殺過幾次,有戰陣經驗之人。

  不過此次貂帽都一選就是五百,萬一祖墳冒了青煙,說不得也落一個名額在自家頭上?就算一兩年后不放出來為軍將,日日隨侍在燕王身邊,從此就是燕王最為嫡系心腹出身,還怕將來沒好處了?

  不過牛皋也真是敢說,推薦屈蓋入貂帽都。以屈大傻子的威武,恐怕連燕王也能坑了。這家伙,簡直就是個人形祥瑞。

  也不知道牛皋怎么和屈大傻子就看對了眼,難道因為這兩人都是鹽醬口?

  牛皋喝一盞,屈蓋也是一盞,半點也不相讓。聽到貂帽都三個字,頓時腦袋就搖得跟撥浪鼓也似。

  “…………俺伺候過姓吳的了,直娘賊的沒什么味道!還是現在爽利,平時操演,閑時吃酒。神武常勝軍又不欠俺們廝殺漢餉錢。臨陣時侯,主將一聲號令,沖上去殺他娘就是。俺本事強,就俺殺了對手。對手本事強,俺死了也沒什么好怨。提心吊膽捧著卵堊子去伺候人,俺不想來第二遭!到河東路走一遭,舔大頭巾的溝子,算俺倒霉一場!”

  要是吳敏在旁邊聽到屈蓋自認倒霉的一番話,估計眼淚馬上就得下來。的盧妨主,你這屈大傻子,簡直強勝的盧百倍還多!咱倆到底誰倒霉?

  牛皋點點頭,一副沒看錯屈蓋的模樣。

  “屈大傻子,你現在安心為輔軍就是。得便俺就凋你入韓將主親衛軍中,為一正軍。到時候,在俺手底下廝殺,屈不了你這廝。”

  屈蓋論戍,自然不可能為正軍。就編為輔軍,每日砍柴喂馬趕車保養甲胄做一應雜事。早就閑得渾身發癢。輔軍糧餉,不足正軍一半。屈蓋向來是手里沒積蓄的,難得出營,也只能喝這村釀,看著正軍居然還能去瓦子也只能干咽口水。

  什么軍將,屈蓋倒不稀罕。能為正軍臨陣沖在前面廝殺,卻對足了他胃口。當下就把胸脯拍得梆梆響:“這條性命,就賣給識家!臨陣之時俺要不是站在第一個,老牛你就砍了俺腦袋掛門口辟邪!”

  周遭軍漢都默默流淚。牛將主啊牛將主,害不了燕王,也別害韓將主啊。怎么非要將屈蓋塞到這些大人物身邊來著…………

  兩個軍中聞名的鹽醬口正說得入港之際,突然就聽到不遠處唐明街中韓世忠衙署那里傳來擂鼓之聲。

  初則隱隱,酒肆中軍漢都抬頭四顧,以為聽邪了耳朵。接著鼓聲一聲接著一聲,直擂在每個人心底。號角之聲,也嗚咽響起。

  牛皋一下站起身來:“韓將主聚將!”

  酒肆中所有軍漢,也全都起身,桌椅嘩啦啦的響成一片。全都朝門外沖去。神武常勝軍軍令之嚴,為大宋軍中最。

  聚將點兵不至,定斬不饒!號稱大宋第一強軍,身在其間,自有其驕傲,可也必須遵奉這凜然不可違的酷烈軍令!

  酒肆主人圍著臟兮兮的油單從后廚出來,扎煞著手不敢說話。牛皋揚手就丟了錢囊過去:“俺都會了!”

  接著就帶著幾名親隨大步沖出,周遭軍漢都給他擠得東倒西歪。屈蓋也動作飛快的跟上,一邊興高采烈的問:“有廝殺了?”

  牛皋惡狠狠的罵了一聲:“直娘賊,就怕沒有廝殺!”

  太原城中,一下子涌出了不知道多少軍將士卒,有馬者騎馬,沒馬者飛奔。或者向韓世忠衙署奔走,或者歸營。一名名盔插翎羽的韓世忠親衛傳騎奔走四下,大聲傳令:“將主聚將,各軍歸營!誤卯之人,定斬不饒!”

  神武常勝軍軍將士卒,不管此前在市坊當中如何縱酒,如何耍樂。這個時侯都顯出了他們精悍的強軍本色。都悶著頭默不作聲的向著各個方向疾奔。不知道多少人從各個地方冒出來,匯成一股股洪流,在太原府城中涌動。

  腳步聲轉眼之間,就從雜沓錯落變成整齊的轟響。震得太原城似乎都在顫抖。

  如此強軍,哪怕敵人悄沒聲息的迫到眼前,似乎也一聲號令就能聚集起來。披甲持兵,陣列完善,然后就這樣整齊的一浪接著一浪,涌向不論到底是什么人的敵手!

  太原府城中人,全都心驚膽戰的看著眼前突然發生的一切。

  強軍之威,在不經意之處,也足夠能震懾人心。

  汴梁燕王,內擁天子,外擁強軍。難道這天下真的要變了?

  韓世忠衙署聚將金鼓仍然在低沉響動,太原府城之人,已經不怎么去想到底發生什么樣的變故了。

  神武常勝軍如此強軍,不管是什么樣的敵人,又有何懼?

  短短時間之內,牛皋已然奔入韓世忠衙署節堂,披甲完全。節堂當中,已然按照軍中地位,站滿了神武常勝軍那些年歲正當盛壯而又剽悍絕倫的軍將們。單單看這軍將,就比大宋其他軍中,老弱混雜,暮氣滋生的軍將們強勝不知道多少。

  節堂當中,就聽見甲葉碰撞之聲。每名軍將都緊緊按著腰間佩劍。互相用目光打量,猜測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才引得韓世忠突然聚將。

  縱然心中有千般猜測,卻無人交一語。哪怕牛皋這等鹽醬口此刻也緊緊閉著。外間軍將也不斷匆匆趕來,各自歸班。

  聚將鼓聲不足三刻,就告停頓。而節堂當中,已然站得滿滿當當。只聽見一片粗重的喘息之聲。人人皆是披甲按劍,到了最后,喘息聲平靜下來,就只能聽見甲葉輕輕相擊的金屬撞擊之聲。

  肅殺彪悍之氣,就在這群默然等候的軍將當中,油然而生。

  一名中軍旗牌官按劍捧令先出,目光掃視諸將一圈。看有沒有誤卯不至。接著就大聲道:“迎韓將主與吳安撫!”

  諸將齊齊按劍躬身:“恭迎韓將主,恭迎吳安撫!”

  節堂之后,韓世忠一身戎服,與吳敏并肩而出。中軍旗牌官上前繳令:“三刻聚將,指揮使以上,無一人誤卯,無一人不至!”

  韓世忠沉著臉點點頭,看了一眼身邊吳敏。吳敏淡淡一笑:“此乃軍務,但請韓將主號令就是。”

  大宋文臣,什么時侯覺得軍務當是武臣自專事情了。也只有在神武常勝軍面前,在蕭言這些虎狼之士面前,才不敢插手!

  韓世忠走到上首,掃視諸將一眼,沉聲道:“都起身罷!”

  諸將全都抬起頭來,無數道目光,就集中在韓世忠臉上。

  韓世忠走動幾步站定,冷冷道:“新君即位,燕王輔佐。國朝正中興有望之際,直娘賊的女真韃堊子卻來搗亂!北面傳來消息,女真軍馬數千,在冬日翻越險地,深入云內,有直逼三關態勢。囚攮的,女真韃堊子終于來了!”

  諸將在這一瞬間都屏住了呼吸。

  女真韃堊子,居然在冬日出兵,大舉南下!現下正是燕王即位,不管是朝中還是河東,都需要穩定,便于燕王穩住才到手權位的時侯,卻迎來了這樣一個莫大的敵人!一旦讓這些女真韃堊子殺入河東,對于燕王事業,又是多大一個變數?對于神武常勝軍,又是多大變數?

  直娘賊,女真韃堊子遲不來早不來,偏偏這個時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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