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六年,二月初九。
應州城塞之上,一派雪后初晴景象。
郭蓉擁著厚厚狐裘,邁著一雙長腿,在城塞上做例行巡視。幾名軍將,以湯懷為首,跟隨在她身后,孟暖也側身其中。貂帽都或神武常勝軍出身的那些軍將們,明顯對孟暖有些疏離,可孟暖按劍在軍將中而立,神色不卑不亢,既不刻意去親近也不故作崖岸。讓人不得不感嘆,亂世當中,總有人被打磨出來,應州這么一個荒僻所在,一個前馬賊頭子,居然也是如此人物!
郭蓉在應州,當然不是整天抱著靠枕說夢話。
應州在河東乃至云內諸州全盤布局的重要性,郭蓉知道得很清楚。只要守住這個小而堅的城塞,則就卡住了大同盆地女真大軍南下的孔道。有此為屏障,則云內諸州和河東路的展布就有了絕大的回旋空間。
守住這里,就是維護住蕭言全盤謀劃不要因為女真軍馬而生出什么莫大的變數來!
郭蓉也知道,蕭言也必然要和女真決戰一場的。這應州城塞,將來也是絕好的北上橋頭堡與出發基地。不管從哪個角度而言,自己都得將此間保得平安!
鎮守此處,雖然每日朔風呼嘯,天氣滴水成冰。地方荒僻,少見人煙。能看到的就是披甲軍士和流民馬賊。可郭蓉也沒有半分不耐,會同湯懷等將領揀選精壯,籌備守具,征集糧秣,修繕城防。每日里都雷打不動的巡視城塞四下防務。
這是蕭言的事業,比她郭蓉自己的事業,似乎都要重要許多。
城墻之上,值守的甲士看到郭蓉身影,都遠遠躬身行禮。
留守在應州城中,還有應州背后依托的龍首寨,約有千余名甲士,還有差不多同樣數目的輔軍。
郭蓉自己帶來的人馬,約占七成,剩下三成,都是孟暖舊部。
經過這些時日,軍中還是頗為涇渭分明的樣子。哪怕將兩部打散了捏在一起統帥,同在一都一隊的這些軍漢們,不是出身相同的之間話都少。
此刻不是臨戰,城墻上值守軍士必須謹守自家位置,亂軍則斬。兩家軍士自發的聚在一處,向火取暖,低聲談笑。互相之間,連招呼都懶得打一個。
郭蓉和湯懷等人也不是神仙,加上貂帽都和神武常勝軍出身的軍將們也一樣。短短時間,無論如何不能將出身如此不同的兩支軍馬捏合在一起。甄六臣他們南下倉促,入宋境行事,當時貿然將孟暖和他麾下這些心腹調離應州老窩,必然生變,而當時急務卻是盡快將應州穩定下來,才好放手行事。所以才在應州造成了這個局面。
原來這些軍漢跟著孟暖,在應州城內左近作威作福,在其他人之上。現在卻是這般,讓他們如何能這么快就心服?
這般景象,郭蓉湯懷等人每日都看得熟了,也沒多說什么。
這些選出北上行事的軍將,都是久歷行伍之人。哪怕郭蓉,也是在軍間長大。要對付這些招降納叛而來的人馬,不先將其拆散分化,就貿然行事處斷,很可能就激起變故。而且現在大家是要經營云內諸州地盤,而云內諸州有力量的也盡是塢壁堡寨的豪強,孟暖不戰開城投降,卻對他連同舊部以高壓手段加之,卻讓這些豪強如何想?恐怕復遼軍就真正成了孤軍,在云內諸州再也立足不定!
反正天寒地凍,不是用大兵之時,還有些時間。留待云內諸州與河東路局勢大定,再做計較就是。
不過自郭蓉以降,所有人都對孟暖他們心存戒備提防,一旦生亂,也有多少對付的計較預先放著。
孟暖他們實心投效,那自然是好事,將來也必然對孟暖有個不壞的安排。若是孟暖連同所部自家想找死,那也由得他們,說不得還省了多少提防戒備的麻煩。
巡視一陣,郭蓉在南面一段城墻站定,一張俏臉為朔風吹得有些泛紅。她略微有點擔憂的搓了搓臉頰。放在以前,郭蓉哪在乎自己容貌皮膚變成什么模樣,現在多了點小女兒的心思,就有點小憂心了。
她豎起狐裘領子,將俏麗容顏遮了大半,回問在身后默然而立的湯懷:“湯四哥,南面消息什么時侯傳來?”
湯懷硬梆梆的回了一句:“十日一傳,現在才七日。”
郭蓉有點莫名的煩燥,馬靴咯吱咯吱的碾著腳底下積雪,不知道心底想著是在踩誰。
“…………就是傳來消息,也盡沒滋沒味…………那邊怎么半點動靜都沒有?恁的煩人!”
諸將兩兩相顧,都不吭聲。云內諸州與河東路近來行事順利,無什么大變故發生,復遼軍因為所謂攻入宋境,也聲勢大張,實力擴充順利。王貴已然坐鎮武州主持揀選出的云內精銳,編練新軍事了。
偏偏就沒有汴梁消息,大家為那家伙在冰天雪地中打生打死,誰知道那家伙在汴梁地位穩固沒有?怎么到現在都不捎來只言片語?
不過這是蕭顯謨與郭家娘子之間的私事了,郭家娘子的小女兒心思,對蕭顯謨的牢騷抱怨,大家就當沒聽見罷。
還有人對郭蓉示意,除了大家,還有個不尷不尬的孟暖戳在這里。蜀國公主可別將大堊事都說漏了嘴!
好歹郭蓉也知道輕重,恨恨咬著嘴唇,上好灘羊皮做的馬靴加倍用力的踩著城頭積雪,還用力的碾。諸將看著,忍不住都有些心驚肉跳。
郭家娘子灑脫大度,沒女兒家的矯揉造作,很對這些軍將的胃口。北地同生共死,更多了親厚的情分。不過有的時侯,這脾氣實在太烈。蕭顯謨怎么消受得了啊…………
突然郭蓉猛的抬頭,似心有所感,向南望去。諸將為他目光引動,也向南而望。
卻沒看出什么名目。而郭蓉仍然死死盯著南面,過了好一陣。就看見一騎出現在視線當中。
來騎是匹高駿的健馬,這個時侯已然廋脫了形。馬頭都垂著,每一步似乎都在掙扎。而馬上騎士將自己牢牢的捆在座騎上,也垂著頭在馬背上東倒西歪。他背著一面表示復遼軍傳騎身份的三角鑲火牙邊認旗,不知道到底是何等樣嚴重的軍情,讓這傳騎不眠不休的趕到應州!
座騎勉力又掙扎了幾步,哀鳴一聲,四蹄一軟,臥倒在雪地當中。馬上騎士也跟著倒下,歪倒在一邊,腿猶自捆在馬鐙上,扭曲成一個奇怪的模樣。
郭蓉一掀斗篷,轉身下城,大聲道:“將他接進來!南面定然有大堊事發生!”
諸將也都知道厲害,沉著臉隨郭蓉走下城頭。孟暖也側身軍將之中,面沉如水,誰也看不出,他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轉瞬間應州南面城門打開,幾騎順著山道風也似的卷下,將那傳騎解下來送入應州城中。郭蓉在城門洞走來走去的等候,手指都快捏得發白了。
姓蕭的,你在汴梁可別有什么事情。燕地大風大浪都闖過來了,那些只會耍弄心眼的宋人,難道能對付了你不成?
你可答應了我的!
在距離應州城不遠的崇山峻嶺當中,近千女真軍馬,正藏匿在一處山谷當中。
應州本就卡在大同盆地南緣,四下皆是險峻綿亙山脈。兵禍之后,更兼寒冬。千山無鳥跡,萬徑絕人蹤。近千女真兵馬,晝伏夜行,終于不露形跡潛抵應州。
這等天氣,這等地勢,更兼翻越絕險之地,又兼程而至。這些女真軍馬,都吃足了辛苦。出發時配足三馬,現下一人兩騎都湊不足。而且無一蒼頭彈壓等輔軍隨之,一應行軍照料座騎事宜,都要女真軍馬親力親為。
然則此刻女真武力,正在巔峰之時。如此艱難的行軍,如此酷烈的環境。這近千女真軍馬卻安之若素。在這山谷當中扎下營地,放出哨探,將養馬力。甚或連熱食都不甚吃,只是以干糧冷水充饑解渴。到夜間時侯,不當值時,幾張皮子一裹,就呼呼大睡。
數百年來,漁獵于白山黑水當中,追逐獸跡于冰天雪地之中。磨礪出的堅韌兇悍,此刻還未曾稍減。滅遼之后,得自這鑌鐵之國的精甲利兵,更讓這猛獸的獠牙加倍鋒利。
寒冬雪地,孤軍深入,轉戰千里。放在這個時代,任何一支軍隊,恐怕都已經垮了。可是這些女真軍馬,臨陣之際,卻還能兇悍無匹的投入連場廝殺當中!
銀術可坐在一塊大石上,身邊站著十幾名或猛安或謀克的女真軍將。銀術可手持佩劍,就在雪地上畫出周遭山川地勢。盡是他上次帶領貼身扈衛,親身查探而出的。
一路翻越險絕之地,更兼程而至應州左近。銀術可在軍中也未曾有半點優待,同樣是吃干肉嚼冰雪,夜里在馬背上打盹,險地牽馬而行。睡覺時侯,也不比其他人多一塊皮子。
銀術可已然瘦了一圈,臉上虬髯又長又亂,更顯得橫過他鼻梁的那深長刀疤加倍猙獰。每說一句話,這傷疤就被牽動,鼻梁向著不動方向歪過去。放在汴梁,那些才子仕女看一眼只怕就能暈過去。
“…………納海,你帶你的蒲里偃,帶上肉干,看著這里。不許生火!要是應州一動,你就能看見。不要急著去打,熬海東青一樣熬著他們,等著大隊前來,明白了么?”
“…………哨探再放遠一些,讓兒郎們再咬咬牙。要是撞見什么人,盡數殺了,走掉一個。讓帶隊的自己割了腦袋送到某這里。不就是在雪地里面睡幾日么?就在幾年前,俺們冬日還要為那鳥遼人皇帝獵熊的時侯,什么時侯不在林子里面呆足一兩個月?”
“…………宗翰率領俺們這些西路軍馬,追著耶律延禧,盡是在荒僻所在打轉。東路軍馬卻用財貨子女將帳幕塞得滿滿的。掃平朔應武蔚諸州之后,南朝就在俺們面前了!到時候東路那些亞海,又直得什么?”
銀術可口說手劃,或發號令或做鼓動。一眾女真軍將全都大聲應命。這些精力體力,戰陣經驗,廝殺本事,甚或與生俱來的兇悍之氣正在巔峰的女真軍將,人人都是躍躍欲試的模樣,絲毫不以沿途行軍艱苦,孤軍深入而對優勢之敵為意。仿佛只要銀術可一聲號令,他們就能叼著刀子,去撞應州城墻!什么樣的敵人,也只配粉碎在他們的馬蹄之下!
外間突然傳來響動之聲,銀術可連同軍將都轉頭望去,就看見派出去的哨探擁著一名渾身雪泥的傳騎疾馳而來。奔近住馬之后,那傳騎翻身下馬,腳已然僵硬了,冬的一聲就摜倒在雪地當中。
銀術可哈哈一笑:“阿里因,婁室手底下沒人了么?怎么就遣你來?女真漢子,騎幾天馬腿腳就僵了,是不是草原上那些女人你用得太多了?”
周遭軍將,都是一陣大笑。
那被銀術可稱為阿里因的女真軍漢一翻身就跳了起來,拔出腰間佩刀:“是誰在笑?俺騎馬走了四天,沒有合一下眼睛。誰來挑戰,俺一樣割了他的喉嚨!”
宗翰離開大同之后,雖然將軍權交給了銀術可,可西路軍中,還有一名大將,正是完顏婁室。入冬之前,完顏婁室領兵一直深入西面,不僅壓服草原蠻部,讓他們進貢了成千上萬的馬騾牛羊。甚而還領兵迫近西夏黑山威福軍,狠狠殺掠震懾了一番。西夏早在入冬之前,就向宗翰奉表,表示愿意奉女真為宗主。完顏婁室這才領軍而回。
轉戰千里,卻沒有什么豐厚的戰利品,無非就是馬騾獸皮。此次銀術可決斷迂回南下,橫掃云內諸州,擊破崛起的復遼軍,擒獲遼人蜀國公主,甚而窺大宋河東路。立時就得到了完顏婁室的贊成。
除了宗翰之外,女真軍將各有心腹的猛安,上下階級并不是極其明晰,銀術可最為心腹,隨時能拉出來的,也就是眼前這幾個猛安,千余正軍而已。
正是因為完顏婁室支持,銀術可才能動員出幾千人的女真正軍。而銀可術也能放心讓完顏婁室橫掃朔州等地,自己領一部來奪這最為要緊的應州,打開西京大同府南下最要緊的通道。
銀術可和完顏婁室交情相當不錯,當年完顏阿骨打與遼將耶律訛里朵戰于達魯城,耶律訛里朵麾下三萬多皮室軍,更有大量部族軍以為羽翼。銀術可與完顏婁室兩人并肩,僅率數十騎,在萬軍當中沖殺九次!
摧鋒破陣,斬將奪旗。耶律訛里朵大軍居然就在銀術可和完顏婁室這么一支小小的軍馬面前就垮了下來!完顏阿骨打借著此勝,順利攻克黃龍府,也白馬礫輕松全殲已然為銀術可和完顏婁室殺破膽的耶律訛里朵殘部。
兩人交情固然不錯,可現在銀術可明顯更為宗翰看重。他們麾下心腹,自然也有一些爭競之心。
銀術可抬手,讓自己心腹軍將住口,問阿里因道:“婁室說什么?”
女真軍中此刻還無甚文字,往來軍情,多是口傳。阿里因掃了銀術可身后諸將一眼,直愣愣的道:“婁室已然在橫掃朔州,他說了,七日之內,一定打下朔州。十日之內,深入武州,二十日之內,馬蹄就踏到南朝邊境!婁室問銀術可,什么時侯才能打下應州,擒下遼人公主?”
銀術可身后軍將,頓時大聲咒罵。阿里因也傲然就看著他們,絲毫不懼。
銀術可沉吟少頃,擺手吩咐:“阿里因,吃點肉干,稍稍休息一下。然后告訴婁室,應州之事,不必讓他操心了,只管在南放手廝殺就是。到時候我帶著遼人公主與他匯合,那時候讓婁室看看某的新女人!”
阿里因哼了一聲,朝銀術可一禮,回頭就翻身上馬:“俺自有干糧,也不必休息!銀術可,婁室在南面等著你。朔州所得糧草不多,其他地方約莫著也強似不到哪里去…………應州打不下來,和西京大同府勾連不上,俺們可不想再翻山越嶺的走回去!”
在銀術可麾下諸將叫罵聲中,阿里因策馬而去。幾名同來騎士將他接著,卷起雪塵,飛也似的就去遠了。
銀術可身邊一名軍將皺眉道:“應州軍馬,會不會出來?那個姓孟的蠻子,派得上用場么?難道就在這里等著?”
銀術可冷笑一聲:“再等兩日,南面消息,也該傳到應州。卻也不必全寄望就能將那遼人公主誘出來上…………如果他們不出,俺們就迫上去。看到女真大軍兵威,再看那姓孟的蠻子派得上什么用場…………就是姓孟的蠻子也濟不得用場,就是用牙齒啃,某也要將應州城塞啃下來!”
一番斬釘截鐵的話語之下,銀可術環視諸將,目中威光棱棱:“怎么,在這冰天雪地里頓不住了么?”
“不是,銀術可!”
“看到應州城塞堅固,就怕死了么?”
“不是!銀術可!”
“覺得帳中財物多了,亞海和亞海珍少了?”(女真語,男奴女堊奴之意)
“不是!銀術可!”
銀術可獰笑一聲:“那就隨俺打下應州,然后攻入南朝!天下之大,卻沒人可以阻擋女真勇士的馬蹄!”
諸將轟然應是,散開各自按照銀術可此前號令行事去了。
銀術可在大石上又坐了下來。皺緊眉頭,未曾稍松。
不是擔心應州的戰事。作為宿將,銀術可早知道戰前一切謀劃,都有生變數的可能。為將者就要在這不斷變化的戰局當中,發現可以利用的戰機。到時候就毫不猶豫的投入全部力量。
他從來不擔憂打不下應州,也更不懷疑麾下兒郎的戰斗力。區區遼人余孽而已,還能翻出多大浪花來?
他只是在想著宗翰。
這個時侯,他也終于得知。去年七月,帶領女真部族崛起,擊滅遼國的一代雄主,完顏阿骨打已然駕崩。宗翰匆匆趕回上京,獻俘只是名義,實則是去爭奪權位。
銀術可一家一族,早已系與宗翰身上。而宗翰更是和他竭力主張早日伐宋的那一派。
此次上京之行,宗翰能不能獲得足夠的地位?而他擅自率軍冬日而出,以擊云內,以窺南朝。到底還能不能得到足夠的支持?
放在以前,銀術可從來不擔心自己麾下有多少人馬,而南朝又能拼湊出多少大軍出來。當年遼國,都能死死壓住南朝。區區殘遼,都能大敗南朝精銳北伐之師。
可自從與那個什么鳥蕭宣贊一戰之后,銀術可總不時感到鼻梁上傷痕的疼痛。
有此人在,南朝不可輕與。而誰又知道,南朝到底還有多少這等人物?
只有聚集女真全部力量,才能打垮南朝。而女真這個小部族,也就有了可以傳諸萬世的基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