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汴梁誤第一百四十二章北風漫卷(四)
雁門山鐵里嶺上,雁門關堡寨的寨墻之上。
比起前番韓世忠來時,雁門關堡寨更成個模樣了。寨墻主體已經全部完工,條石一直砌到了寨墻頂部。現在正在修治凸出于寨墻外的馬面。大堆大堆的建筑材料,就堆疊在外,上面落了一層厚厚的雪。民夫又比前些日子多了不少,喊著號子在拼命的拉著大木上山。
在山腳還增設了一處騎寨,以為嶺上雁門關堡寨依托。要是敵人來攻,主力指向騎寨。則雁門關步軍出擊,以弓弩支援騎寨。若主力指向嶺上雁門關,則騎寨屯駐的騎兵出擊,抄擊敵人側背。
一個關隘的防御體系,還不止如此而已。從騎寨直到雁門關石堡。沿途還要依著山勢節節設立小寨,互相之間能以弓弩相接,可為援應。嶺上主堡屯糧屯械,還有重兵,作為最后的依靠。
這整個防御體系建立起來,雁門關才能稱之為關。在規劃中總計要屯步騎加起來接近二千之數。作為整個三關防御體系的最重要的鎖鑰。只要卡住這里,敵人再怎么強,也不能從這個方向深入河東路。
現在單單是作為修治重點的雁門關,整個工程也不過才完成了一半左右。更不必說完成度更低的寧武關和偏關了。
此刻在寨墻之上,岳飛站得筆直,看著山下山道之中逶迤而來的大批云內諸州難民。大雪紛紛而落,難民長龍卻沒有發出多少聲響,只是在慢慢的朝前挪動。在山下一個開闊一些的地方,原來正是施工民夫的住所。一排排全是開挖出來的地窩子。現在更開出了不少新的地窩子,正在那里趕工的民夫扶著鋤梠,都愣愣的看著新來的這大批難民。
原來為這些民夫提供食物的一排棚子,現在灶上都升起了火。白煙騰空,水開了嘩啦啦作響的聲音連成一片。在士卒的監護下,難民機械的走到食棚前面,領點熱水熱湯,再加一點冰冷的干糧,一個個就地坐下狼吞虎咽的就朝肚子里面塞。
前幾日難民到來,還有軍中司馬挑選強壯作為參與施工的民夫。這幾天也免了。來的基本上都是老弱婦孺,只是能白吃飯的。按照計劃,應該是供一頓飯之后,就安排他們到地窩子里面擠一宿。第二天繼續沿著已經凍上的滹沱河河道朝代州大營方向走。
不過這個計劃也很快就做改變,岳飛下令,從北而來的難民大隊,在這里將養兩天。好歹吃兩頓飽飯,稍稍有些氣力,再驅之向南,直到震動整個河東。
這群難民到來,不知道哪個在這里已經干了幾個月的民夫發現自家親眷,喊一聲就沖過去抱住。哭喊聲頓時響起來,周遭難民不過看了一眼,就麻木的繞開,繼續朝提供飯食的棚子走去。
生逢亂世,又在兵火交加之地。什么遼人女真人說不出是什么部族的人來來去去。這個皇帝那個貴戚甚么公主旗號穿梭。妻離子散是常事,就算運道好重逢了,誰又能保將來?
一名軍中司馬匆匆而來,走到呆呆站著的岳飛身后,低聲稟報:“將主,今日比起預料,要多發出三十石糧米,現在軍中所儲,已經不足六百石…………請將主示下,代州大營何時有糧米輸送過來?屬下也好早點安排計點入庫收納…………”
說到這里還好好的,最后這軍中司馬卻忍不住多加了一句:“現在俺們什么都不缺,就是缺糧米!將主,多留每日到來的難民一日,就多支用接近百石啊!難道讓俺們自己勒褲帶不成?”
岳飛回頭掃了他一眼,淡淡道:“代州大營,能運上來的米糧,都運上來了。韓將主那里難以指望,籌糧之事,某自有決斷。南下難民支用不減,要不然再驅之向南,滹沱河上,你就等著看尸首相望罷!”
那軍中司馬猶自還想爭辯,岳飛揮揮手:“要勒褲帶,也是勒我的!每日給某支用,減一半就是!”
岳飛這般說了,軍中司馬還有什么說的?只得行禮告退而下。
在岳飛身后侍立的幾名軍將與貂帽都親衛忍不住都上前解勸:“將主,在這荒僻地方,本來就供應菲薄。將主和底下軍卒一樣,都是每日一升米,半合醬。再減下去,餓也餓倒了…………直娘賊,俺們到了此間守邊。每日里所吃米糧,都是自家拿錢買。到現在河東安撫使署也未曾運一升一斗上來!直當俺們不是大宋官軍了!既然他們能這般做,俺們就能驅南下流民好生嚇嚇他們!”
此次與在燕地時侯卷起亂事不同,神武常勝軍中軍將,多半都知道從蕭言到韓世忠岳飛他們的布置。在云內諸州生亂,驅流民南下。以震河東,以震汴梁。且用以穩固神武常勝軍地位。
此種原因,正因為時勢易移。神武常勝軍有滅國之功的勝軍,卻給從汴梁趕出來。要什么沒有什么,只等自己坐困削弱。神武常勝軍上下,焉能沒有怨氣?要是這樣還甘之如飴,只能說蕭言帶出了一萬多圣人。都不用上陣打仗了,直接就能感化女真韃子。
現在是蕭言獨立支撐這支神武常勝軍,困苦磨礪之下。全軍比起在燕地時,已經是一個向心力比以前更甚十倍的緊密團體了。將來神武常勝軍要是能發展壯大,軍中將士互相聯姻,就又是一個新的西軍。而且獨立性只怕比西軍更強。
在邊地如此行事,神武常勝軍上下都覺得心安理得。至于是不是會泄密,蕭言韓世忠和岳飛乃至麾下軍將都沒什么好擔心的。一則官場上的事情,瞞上不瞞下。有些事情,就算知道也不能說破。二則就是這個時代的穩定性遠超后世,人在一個團體當中,就是一輩子再加上未來多少代的事情。跳槽之類的事情,少之又少。而且武臣團體的穩定性比起文臣士大夫團體更甚十倍。文臣有升遷調轉,在一支軍中為士卒,為軍將,除非做到了橫班級別,要不然做好自己連同兒子孫子重孫子都在這支軍中吃飯的準備罷。
大家在這荒僻之地,外無援應,朝中冷遇,安撫使署只等神武常勝軍自家坐困。正是要緊密團結在一起努力求活的時侯。誰要是腦袋被門夾了想去出首,半夜里就被拖出來扎上七八刀,能不能落下個囫圇尸首就看命罷。
岳飛沒有順著那些軍將的話頭說下去,只是搖頭。心里面卻還是忍不住在琢磨:“缺糧啊…………卻不知道代州大營那里,能不能從太原府解決一些。馬上就要開印了,總該支應俺們一些罷?要是安撫使署能供應一些,這亂子也不至于鬧得太大…………再這般對俺們不聞不問,真不知道最后如何收場!這神武常勝軍,須得也是大宋的神武常勝軍啊!若不是朝廷如此薄待,何至于此?”
這番話,卻是不必說出來的。身后這些軍將,一個個都是生怕鬧得不夠大!
幾個軍將互相擠眉弄眼一陣,一個膽子大些的上前一步,朝岳飛行禮道:“將主,醋便恁得酸,鹽便恁得咸。說一千道一萬,現在俺們就六百石糧。不夠幾天嚼裹的。是不是該弄起來了?俺們陪將主勒腰帶不直什么,士卒們俺們也敢保是能忍苦的。可是軍中那么多好馬,都是辛苦攢下,花時間調教出來,上過幾次陣的寶貝。餓到了這些坐騎俺們以后上陣還逞什么威風?請將主下令,讓俺們出去籌糧!”
岳飛默然。這難民涌入,遣軍籌糧的行事方略。是他和韓世忠早就議定好的。單單是這些流民涌入,哪怕餓死了幾萬,河東路直到汴梁的諸公都能裝作看不見。只能挾流民涌入,遼人余孽及女真兵馬犯關的名義,幾萬難民,幾千悍軍,乏糧便要生亂的名義。在周遭大戶處籌糧。
但凡在大宋可稱大戶,可為士紳。和官場的聯系自然是千絲萬縷。直到他們都覺得痛了。才能真正震動官場,震動當道諸公!
岳飛沉吟半晌,最后也只能在心底一嘆。身子都掉進井里面了,還指望耳朵能掛著?自己所作所為,也是為了全這一軍。自己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幾千軍馬,還有這幾萬甚而更多的于途難民,生生餓垮罷?
他擺擺手,低聲下令:“按照之前議定,去左近諸州縣大戶處借糧。記住,是借糧!朝廷該給俺們支放的糧米到了,連本帶利,都要還給他們的!這只是一時從權!某這些時日,就要領兵四下巡查,你們要是稍有擄掠奸淫事,不管是哪一都里面生出的事情。這一都從十將到都頭,甚而到營指揮使,軍前立斬!這句話你們必須讓麾下兒郎都記分明了,無謂俺岳鵬舉言之不預!”
說著這番話,岳飛臉色已經鐵青到了極處。喉嚨里面只覺得一股咸腥朝外冒。冰冷生硬的山頂寒風一吹,再按捺不住。哇的一口血就噴在了寨墻之上。
周遭軍將都是大驚,忙不迭的伸手要來扶。岳飛無敵之名聞名全軍,萬軍當中節節血戰,身負數創仍然意氣自若。什么時侯見他會吐血出來?
岳飛猛的一揮手,自己站定。唇邊血跡殷然:“但朝廷能待俺神武常勝軍如別軍一般,則飛敢立誓,所領之軍,凍死不敢拆屋,餓死不敢擄掠。今日行借糧之舉,飛實深愧于心。若有觸犯軍律情事,領軍軍將立斬之外,飛當自縛于闕前,只等正于國法!昭昭此心,天日共鑒!”
語氣沉郁之處,諸將全都深深動容,拜倒在地:“末將等敢不從命!但有觸犯軍律事,末將等也自縛于轅門之前,將主斧鉞加之,末將等不敢有絲毫怨言!”
岳飛站得筆直,迎著山風,胸膛之中只有一個聲音在呼嘯:“顯謨啊顯謨,但愿俺從命行事,沒有錯,沒有錯!今日所作所為,將來只有在韃虜萬軍之前,才能還俺清白此心!”
在繁峙縣北一處莊園之外,莊園管事正站在護院圍墻之上,臉色蒼白的看著不斷涌過來的人潮。
這些人都是破衣爛衫的南下流民,所有能找到的東西都裹在了身上。一到冬日,河東路邊地就是時常下雪,今日還算好,空中飄著的只是細碎雪花。以此處的標準,還不算冷到了極處。這些南下流民只怕有一兩千人,在河東路這個人煙不算繁盛,空曠開闊地面又比平原少的地方,猬集在一處,已經相當有視覺上的沖擊力了。
人群默默向前涌動,少有發出聲音。站在寨墻上,似乎都能聽見上千人踏雪而行發出的沙沙聲音。
遠處滹沱河一川白亮,反射著刺眼的光芒,讓站在寨墻上的這位管事眼皮直跳。
作為位置在鄉里的莊園管事而言,最還怕的場景就是看到青黃不接的歲月當中,大群流民聚集求食。更不必說,這些看起來就知道是從北面被兵火驅趕而來的流民。在大宋沒有家當,只有爛命一條,大宋的統治體系對他們而言也沒有太大的威懾力,為了活下去,真能爆發出巨大的破壞力!
單單只是這些流民聚集,倒也罷了。河東路邊地是臨近胡地的邊塞所在。雖然過去幾十年宋遼承平,然則云內諸州活動的部族并不在少數,民風強悍,南下做小規模的擄掠之事時有發生。就是在宋遼之間往來,販馬販鹽販茶的客商,商人和土匪也不是分得太明白,弱肉強食之事所在多有,大家都看得慣了。
只不過相對于開國初兩國幾十萬大軍沿邊對峙,時常廝殺得尸山血海,對這種小小的爭斗廝殺擄掠,河東路緣邊之地的官民都表示壓力不大。遼人境內緣邊之地民風強悍,河東路緣邊之地民風也不見得弱了!
緣邊之地,這地方上的莊園和大宋腹心之地那些經營成園林也似,戒備也不森嚴的鄉間別院不大一樣。更接近于北地墻高且厚,有弓有馬有些能做小規模廝殺械斗精壯漢子的塢壁堡寨。
大宋不禁兼并是國策,百余年來土地已經極大集中。哪怕是在邊地,這莊園規模都不在小處,足夠支撐起一個規模合適的堡寨。倒是和在陜西諸路密設軍寨,百姓多為軍寨將主依附佃戶,依托著軍寨進行屯墾有些相像。
不過區別之處就在于陜西進行了幾十年大規模的戰事,大地主基本都是各軍將主,各寨寨主。而河東路承平幾十年,大地主就是最常見的大宋官僚士大夫階層。
此間莊園也是一般,莊園主人是河東陳家,陳家原來是京兆人,唐末避亂遷峨眉,大宋中葉一支轉遷河東。世代算是耕讀傳家,多有為官做宦之人,仁宗朝天圣年間出過曾經官至刑部尚書的陳希亮。幾十年經營下來,這一支籍貫已經從峨眉改成了河東。
此時此刻,陳家這一支在服官的有做到了地方通判,中樞部院員外之類的,官運不算特別亨通,但是也足夠撐持起家業。家主陳追尹進士出身,科甲甚早。可因是舊黨一路,雖然未曾載于元佑黨人碑中,也心灰意冷,早早就返鄉悠游了。
這等有家聲傳下,歷代都有進士及第,都有登仕為大宋中層官吏的世家,正是大宋官僚士大夫階層中的骨干。因為科甲同年聯姻有著在大宋盤根錯節的關系。又不樹大招風橫招莫測的政爭后果。在大宋地方地位穩固得近乎難以動搖。
在繁峙縣這里,大量土地都集中在陳家手中。河東路邊地地方雖然廣大,但是坡田山田旱田都不甚值錢,沿著滹沱河那些腐殖土質足夠厚,取水又方便的好田。有一畝算一畝,基本全部都在陳家手中。繁峙縣苦寒荒僻,陳家當代退職鄉居的家主陳追尹就常年都在太原府,在鄉里只是設下管事管著這些家業。每年不過派內宅管事來一趟對對帳,運錢鈔特產去太原供使用罷了。到了天氣暖和,又沿邊平靖的時侯,也許才回鄉住上一段時日。
此間莊頭,就管著沿滹沱河幾萬畝好地。就是繁峙縣的土霸王。大宋人身依附體系不算太厲害,真正入了陳家為莊客,住在這堡寨當中的莊客不過三四十戶,兩百來號人。精壯半數不到。但是周遭還有七八百戶承佃鄉民,都是仰承這里鼻息。這管事在鄉里,算是過得滋潤無比,但有什么事情,一張二紙寬的條子送到繁峙縣縣衙,就是縣尊,也多少得給三分面子。
此時此刻,這管事在大冷天里面,卻是滿頭熱汗。
幾千流民聚集在前,莊園中幾十號精壯已經全部上了寨墻。周遭雖然有佃戶,可是冬天都剪門了。這個時侯都各保各家。他平日也不是一個寬厚的,誰這個時侯來幫他賣命?
要單單是這幾千流民,這管事倒也不是太怕。此處莊園寨墻高厚,守莊莊客幾十條精壯漢子都是邊地剽悍之輩。莊園內有弓有弩。還有各色精利兵刃。幾千最多有木棍的流民,是打不開莊子的。一旦在這里耽擱久了,冬天野無所掠,只有去搶那些佃戶村落。將七八百戶佃戶惹動了,到時候誰贏誰輸還真是說不準的事情。他就在寨中笑看濤生云滅罷。
而且鬧得大了,縣里有馬弓手步弓手,邊地民風彪悍。這些馬弓手歩弓手平日里多為往來商戶保貨。騎得劣馬開得硬弓。單打獨斗論心說比大宋內地軍伍說不定還要強悍一些。幾百貫將出去就能打著縣尊旗號來幫忙。還是名正言順的平鄉里之亂。更不必說在北面還來了一支什么直娘賊的神武常勝軍,沿著滹沱河這支軍馬北上時也曾路過。兵強馬壯,器械精利。步騎俱備,據說將主還是個什么岳無敵?管事當日還送了十腔羊,算是敷衍過的。
這里是自家家主基業,家主在新來的河東安撫使面前也是說得上話的。一道軍令過來,這些軍馬就得來平亂。看他們北上那個軍伍嚴整的架勢,這些流民再多幾倍,也經不起一擊的!
可是這些盤算,在看著在大群流民周遭游走的騎士之后,就全部化成了冷汗。這些騎士都頂盔貫甲,披著大紅披風。騎著的是高頭駿馬,手中是雪亮軍刃。進退之間,整然有序。各色旗號飛揚,威風凜凜。正是大宋強軍,正是那支北在雁門關的神武常勝軍!
要是大宋軍馬在背后推動這些流民生事。現在又是大冬天的,往來消息艱難。游騎巡邏一卡住各處通路。自家這個莊子,無聲無息的給人滅了,到時候報個匪亂就是。誰還能如何?
這管事身上一邊發抖一邊卻是不解。這支軍馬,怎生就這般無法無天?就不怕他們陳家家主追究起來?文臣一使氣力,大宋再強的軍伍也得俯首貼耳。他們裹著這些流民,到底是什么盤算?
正內心里面各種念頭錯雜在一處,一邊忍不住兩腿瑟瑟的管事弄不清這是個什么事情的時侯。隨著那些騎士的呼喝之聲,默默前行的大隊流民亂紛紛的停住了腳步。就在這雪地坐下來,各自擠成一團取暖,幾千雙眼睛,就呆呆的望向眼前這個墻高足有一丈,周長兩百多丈,里面不知道屯了多少糧米的堡寨。
大隊流民止步之后,就看見一隊騎士簇擁著一個軍將模樣的人上前。那管事定睛打量,就看見這個軍將騎著一匹在這北地也算得相當雄俊的健馬。鬃毛雖經修剪,卻還是又長又厚。一看就知道是更北苦寒之地產出的好馬。
馬上軍將披著一領紅色披風,未曾束帶,寒風一吹,厚重的下擺就被揚起。露出這軍將渾身上下裹著的鎧甲。從下至下都是精鐵魚鱗細編,擦得雪亮,一絲鐵銹都找不到。每片鑌鐵之上還有冷鍛留下的瘊子。看起來斑斑點點,猶如在身上長滿了一層獠牙。
這管事不識貨,只覺得這身盔甲甚是可怖。加在一起怕不有三十來斤份量。加上這條大漢,要不是這坐騎雄俊,還真馱不起!
這身盔甲,正是瘊子甲。宋初從青唐羌傳來。防護能力極強,卻又重又厚。非身強力壯之輩披著就難以廝殺如意。又用料多,又鍛打費時。在大宋也算是軍國重器。神武常勝軍在參與北伐戰事的時侯,都未曾有這般好盔甲發下。都是北上河東之際,蕭言自家掏腰包,從武庫歷年積存當中,花了大價錢才弄到百余領,神武常勝軍上下,都是寶愛異常。
這軍將身長按照后世來算,足有一米八五左右。手長腳長,手掌張開如一張蒲扇那么多。西北漢子的濃眉深目。馬鞍旁邊就掛著一柄銅錘。正常騎兵用的銅錘,錘頭也就是兩個拳頭并起來那么大。他的這柄銅錘怎么看也有一個寒瓜大小。鑄造出來的錘頭坑坑洼洼的,看著就讓人背心寒氣直冒。
墻頭管事本來還想先發制人的逼問一聲,被如此雄壯武將上前的氣勢一迫。咽了一口唾沫,竟然是一聲未吭。
這武將倒是自來熟,大大咧咧的揚手朝墻頭打了個招呼:“俺是朝廷秉義郎,神武常勝軍左廂第一軍前營虞侯使劉保忠。里面那位上下,俺便在這里有禮了。今日前來,原是想和上下商量點事體,俺們可是大宋正經武臣,經制之軍。難道還能吃了你不成?俺好說也是個朝廷的大使臣,離橫班不過一步,立下什么軍功便能得特旨的了。你這廝也太沒禮數了些!”
墻上管事再沒想到,這個兇神一般的大漢上前第一句話便是說他無禮,居然緊閉寨門。一時間目瞪口呆。你帶著百十名狠霸霸,呼嘯來去的披甲之士。再驅趕著成千看著就瘆人的流民。俺難道還不能關寨門了?
不過這劉保忠騎在馬上,顧盼自雄,倒是覺得自家說得是理所當然。
他是白梃兵出身,馬上披甲重騎。天生神力,白梃兵多使長軍器。他偏偏喜歡使又沉又鈍的銅錘。西賊鐵鷂子也碰過。鐵錘揮舞處,不知道將多少西賊重甲騎士錘得筋斷骨折,頭上腳下的墜下馬來。
入神武常勝軍后,和后崛起的牛皋并稱軍中錘锏之將,都是以神力勇武聞名。
這般勇悍之士,蕭言自然要收到身邊調教一番。理所當然的進了貂帽都。離開燕地的時侯就放了出來,入神武常勝軍中領軍。神武常勝軍在汴梁進行了整編,將建制完善。分左右兩廂,左廂是馬軍,右廂是步軍。左廂轄一二三軍,總計十五個馬軍指揮。右廂也是三個軍,步軍同樣十五個指揮。馬軍當中一軍是重騎,二三軍為輕騎。
劉保忠所領前營,又是左廂第一軍中最強一個指揮。平燕戰事以來,差遣不必論。階官積功已經升至拱衛大夫。和都門當中蕭言著力拉攏的那常嗣昭一樣。再往上轉官就不靠磨堪了,除授得依特旨。就是所謂的橫行官,簡稱橫班。單論階官,他劉保忠已經不差似神武常勝軍中一廂軍都指揮使。
整個神武常勝軍,也就岳飛和韓世忠兩人是橫班而已。
橫行官貴重,現在都門禁軍當中,近來大出風頭的石崇義石老胖子,階官都只是和劉保忠差不多。做夢都想升到橫班上面去。不過石崇義因為家世還有開國子的爵位,富貴勢力,比起劉保忠這個靠廝殺升出來的武將,那是強到天上去了。
(北宋一直到滅亡,官品都未曾濫授,可能也是滅亡得太快,來不及濫授。武臣到了大使臣的頂峰,已經相當不錯。能不能成橫班,就得看家世奧援還有rp了。或者就是如本書中韓岳二人有滅國之功,不給一個橫班怎么也說不過去——奧斯卡按)
以劉保忠如此地位,對一個莊園管事,還用了個上下來稱呼。在他看來,已經是足夠的禮貌。要不是岳將主有嚴令,這管事少不得換個賊配軍囚攮的之類稱呼。
那管事吃他這么一番話一噎,怔了半晌。好歹是大家中管事,見過市面。還能壯著膽子揚聲反駁:“這位劉將主,你這話卻是不公!上百軍馬,加上這生多流民。俺如何能不閉莊自守?倒是劉將主這般行事,不怕傳到河東安撫使處么?要知道俺家家主,乃是致仕朝官,正在太原府,在安撫使面前也說得上幾句!”
劉保忠滿臉無辜的看著這個管事,也懶得問他名姓,訝然道:“這位上下,卻是如何說起?云內諸州亂起,遼人蜀國公主起兵。女真韃子南下。現在邊地已經亂成一團,俺們守邊軍將,日日戒備都來不及,哪里能到你這里來生事?還不是成千上萬的流民南下,這么冷的天氣,這許多人又沒有吃的,俺們散發軍糧都不夠。這些人自然要覓食求活,哪里有糧便望哪里去。要不是怕這些流民生亂,俺們何必頂著這寒風戒備彈壓?你這話卻是好沒道理!”
這管事一怔,云內諸州亂起,風聲也隱隱約約傳過來了。往來販馬販鹽販茶的商人,也帶回來消息。原來經常往來的一些小堡寨塢壁,都被打破。被裹挾到大股去了。據說正是什么鳥大遼蜀國公主的旗號。有人還信誓旦旦說遠遠見過那蜀國公主一眼,天仙般的人兒,卻騎得劣馬,開得硬弓。白布抹額,正是為遼人皇帝戴孝。鬧出好大動靜。
本來這管事還是半信半疑。現在看到涌來的成千南下流民,看來這事情是錯不了了。再聽到女真韃子也南下卷入,更如在這天氣里兜頭一盆涼水澆下。遼人這么強一個國家,都被女真韃子滅了。再南下,河東現在缺兵少將這個模樣,卻怎么當得住?
河東路雖然承平已久,可是老人口中,原來宋遼大戰的慘景依然口口流傳。
幾十萬大軍舍死忘生的廝殺,每逢夜里,山谷之中若有鬼哭自不必說。不幸身在戰場,則村鎮兵過如洗也算正常。就是大宋往年在三關直到太原屯以重兵,河東路徭役之中,都是甲于天下。單單是為大軍轉運糧草,就能經年累月服役,輾轉與群山的冰天雪地當中。田地拋荒,十戶有十戶破家!
要知道這繁峙縣正在雁門關后,要是不管是遼人還是女真韃子突破雁門,沿著滹沱河谷,要不了一日,就能將左近掃蕩干凈!
這卻怎么處,這卻怎么處?這個消息,卻要早早回報給在太原府的家主。就是自家,說不得也要打腳底抹油的主意。借著傳信的機會,去太原府走一遭。風頭過了,再回來收拾這堆爛攤子罷!
一邊篩糠,這管事一邊轉著心思。看著這兇神一般的劉將主頓時就覺得親近了許多。要是遼人和女真韃子來得快,自家有一時不得脫身,還得指望這幫丘八爺在雁門關那里擋著!這些后話先不論,現在這么多流民逼上門來了,總得和這劉將主商量著辦才能解決不是?
當下這管事臉上就堆出了笑容,親熱的道:“劉將主說得是,俺們也是有人心的,如何能不感盛情?大軍鎮守雁門,俺們本應犒軍。天氣太寒,就躲了躲懶。想著翻過年再走一遭,現在卻勞動將主,都是俺們的罪過!本來應該開了寨門,迎將主入內。偏僻村地,也沒什么好的,就是醇酒嫩羔,當好好的與將主共謀一醉,一眾使臣,辛苦一遭,也該有點心意壓壓手。可是現在這么多南來腌臜貨在,俺也是為家主守家,這寨門實在開不得…………要是將主能將這些腌臜貨驅散了,當得好生迎將主入內,消散個幾日避避這寒氣再說。”
這管事態度恭謹,劉保忠聽得還算入耳。要不是有大事要行,再加上岳飛軍律約束得嚴謹。單單是他們這些騎人馬,說不得就要入莊內擾一遭了。有些好處也是論不定的事情。
可是在岳飛麾下,給他再加十個膽子,也不敢做這些事情了!
一個團體,主事之人影響是巨大的。就算在后世,不同單位,主事的人是不是一身正氣,對這個單位的風氣潛移默化的力量都很大。更不必說現在這個時代,本來就顯得閉塞和令行禁止的軍伍當中了。
在這個時代,指望靠制度建設,靠覺悟來讓一支軍隊廉潔獻身,勇于公戰。那是絕對不現實的。軍將賣命廝殺,除了一點華夷之分,還是為的將來富貴。蕭言除了能許給他們富貴之外,運氣還好在選將得人。岳飛為軍中統帥,有他這名垂千古,帶出了岳家軍這支雄師的不世名將在。神武常勝軍制度謹嚴,軍將上下不敢逾雷池半步處。不過成軍一年,就遠在以前大宋強軍西軍這個團體之上。
現在神武常勝軍敢廝殺,能廝殺,又軍律嚴整。已經漸漸有了成為一個時代中有數強軍的雛形。
劉保忠心里略微有點惋惜的咂嘴,擺手道:“也不必說什么虛的了,這么冷的天氣,俺們就樂意出來走一遭?彈壓約束這些流民?人家也是可憐!俺們說些實在的,陳家莊園算是繁峙縣有名富庶,總要將些糧草出來,好赍發給這些南下流民罷?讓幾千饑民圍在這里,難道滋味很好?要知道俺們也不是能時時替你陳家盯著!”
那管事咬咬牙,知道今天不出點血是難得過身,一跺腳道:“劉將主既然開口,還有什么說的?俺便替家主做主了,將五十石米糧出來,給這些腌臜廝支放就是。煩請劉將主盡心,早點將他們遣散,別禍害到俺們這里。一旦事了,俺這里自然對將主和麾下兒郎有一份心意,到時候還請將主不要嫌棄才是。”
在管事想來,有五十石米糧,這幾千流民,每人就有二三升,半饑半飽,足夠他們撐持兩日的了。這劉保忠無非是想不讓地方糜爛,怎么也說得過去,有點糧食敷衍,將他們驅之向南就是。這劉將主接下來關心的,無非就是一番辛苦,他們這個莊子該盡多少心意。
這個倒是大頭,一百多虎狼也似的騎士,看著就讓人膽寒。沒有個幾百貫,恐怕不得過身。
不過他這個莊園,管著接近三萬畝繁峙縣最好的滹沱河谷水澆地,一年經手的地租就是一萬一兩千石糧米,自己作為管事,一年也是至少一成一千多石米糧的出息。現在糧價又高,來攬收糧食的客商就地收一石就出到了四百一十文的價碼。要是強征佃戶服役,水運到太原去賣更貴,滹沱河運一段后要走陸路,一石百里百文的腳錢,加上去接近九百文一石。足陌才七百七十文,這就是一貫多了。聽說汴梁一石糧賣到了兩貫三四百文,不過這個也只能做夢想想。汴梁多吃南糧,河東運糧過去,山路崎嶇,腳錢加上去,只怕大戶也吃不起!
就算家主將來不肯認賬,說不得就是一年替家主白當差了罷!
他在心里算帳,甚而都想到汴梁糧價去了。渾然沒注意到劉保忠神色古怪,由下而上翻白眼乜著他,半晌之后才開口道:“就五十石?”
這管事被驚動,才從自己的超展開當中清醒過來,當下下意識的就回了一句:“五十石不少了哇!邊地本來就窮,俺們莊子看起來不小,其實也沒多少家當。將主,俺說句打嘴的話,這些腌臜廝,敷衍過去便罷,餓死幾個,直得什么?”
劉保忠嘿了一聲,舉起馬鞭對著他們這個莊園畫了個圈:“恁大一個莊子,俺們也打聽了,存糧便有四五千石。馬上韃子就要打過來了,還善財難舍!今日便是一句實在話,俺們要三千石糧!你可知道,眼前這流民只是開頭而已。將來還不知道有多少要來!都是人生父母養的,你在寨子里面暖暖和和,飽得打嗝。就忍心瞧著幾千上萬的人沿著滹沱河死一路?直娘賊,俺們廝殺漢都沒恁般心硬!”
劉保忠罵罵咧咧的吼了幾句,又放軟了點語氣:“就是俺們備邊,如何不要糧草屯著?現在后面糧草還沒運上來。韃子和遼人兵鋒就逼在門口,沒糧俺們守個屁!奸不廝欺,俏不廝瞞,俺們這只索算是借的。拿著俺們開具有神武常勝軍勘合關防的收條,去太原府運使處領回來便是。太原糧價可比這里高,你還省了腳錢,一里一外,這是多大便宜?”
三千石這個數字開出來,直把這管事嚇得如雷劈了的蛤蟆一般。
雖然陳家在此處的田地多,可是河東路產糧本來就比大宋腹心之地低。而且運營生利,從北面換馬換皮毛到大宋去賣,都靠著糧食。莊子里面,存糧也就三千多石。要是將出去,家底就空了。雖然自己這個管事,不是陳家寫了死契的家人,可是陳家勢大,扒了他皮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情?
而且看起來又要起兵火,這糧食更是命根子!就算這丘八軍爺口口聲聲說是借,有什么鳥勘合關防。可這上面事情,誰又說得準?要是開了寨子,搬出糧食,別人拍手就走。他就只能在滹沱河上砸個冰窟窿,自家沉下去了。
劉保忠猶自不肯罷休,大嗓門在寨墻下扯得跟雷霆一樣:“要不是安撫使署遲遲不將俺們該得的軍糧運上來,俺們何必吃這番辛苦?現在既要備邊打仗,又要自家籌糧,還得安撫這成千上萬涌來的流民,最后還得替你們彈壓地方,怕鬧起來你們這幫賊配軍廝鳥也不得個好下場!好話已經說到了十二分,這糧食,你們到底是借還是不借?”
說到后來,劉保忠也將出了原來嘴臉,墻上管事頓時就在他口中換了一個更好聽的稱呼。
管事也橫下一條心,這糧食說什么也借不得!冬日存糧,向來都是絲毫不得動用。是留著鎮庫底子的。要等夏糧收下來,才大宗支用出去。有大片土地,靠著糧食生利的世家無不是如此。都知道糧食是命。當日雁門駐軍到處購糧,他壯著膽子,才賣了百余石出去。還都是一石接近一貫足陌七百七十文的高價。現在卻是一文不給,三千石全搬出去!就算是在河東路運使處能領出來,他這個開寨門的管事也是死定了的。
當下也就在寨墻上跳腳:“劉將主,須知道這個世上是有王法的!俺們家主,也是東華門外唱出的。不是你區區一個大使臣就能得罪!俺在這里好言相勸,拿幾十石能過身就成。這地位來之不易,何苦丟掉?你要想破寨,俺便等著死。到時候還怕你不來?”
劉保忠看他腮幫子咬得跟鐵一樣緊,也不廢話,冷笑一聲打馬掉頭便走。幾名一直在旁邊畏畏縮縮看著的莊丁,趕緊扶著軟下來的管事,七嘴八舌的發問:“這怎么處?”
那管事只覺得渾身都是軟的,滿頭大汗跟瀑布一樣朝下淌,咬著牙齒發話:“等天黑下來,派人去繁峙縣,去太原府,將這里事情捅出去!看這丘八敢不敢動俺們陳家的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