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汴梁誤第一百二十四章禁軍財計三之補 蕭言所送禮單之上,絕不是往常婚喪慶吊那些尋常禮品。()厚重得甚至超過了賄賂請托大事的范疇。禮單之上,簡簡單單的就是一項。以球市子收益為依托發行的債券三十萬貫,當年開始付息,二分起計。第三年起開始分期還本,四年還完。如此單筆的厚禮,饒是高俅當了禁軍這么些年家,也未曾見過。本息合計,在第七年還完本之后,總計七十萬貫就捧到了他高家面前!
看著高俅動容,蕭言卻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他是真不心疼,錢掙了就是要花的。而且現在他多半都是慷他人之慨。多印個三十萬貫的債券送出去也不值幾文的成本。實際自己要掏腰的,無非就是每年六萬貫的利息,而且掏個兩三年之后,將來事情如何,自己是不是還要承擔著這筆債務,還是兩說著呢。
要行大事,要得人助力,必須有大氣魄。這大氣魄是方方面面的事情,能砸錢也算是一種。這世上,不能為錢所砸動的人,畢竟是少之又少,每個人差不多都是有個價碼的。自己現在其他的談不上,論起砸錢,一時間這汴梁城還少有人能和自己比肩了。
這筆重金砸下去,效果果然不同凡響。他身邊高衙內高強畢竟年輕城府淺,一時間坐不住,忍不住就起身到了自家老爹身旁,假借著給自家老爹掖掖被子,偷眼打量了一眼禮單,也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
高家豪富,也不過就是兩百萬貫左右的家當。已經是夠他這位衙內幾輩子的糟踐了。他老爹說是掌握全部禁軍,但是禁軍生財生意,在那些根深蒂固的禁軍將門世家的主持之下也不能搶到自家手里,只能按照常例分潤而已。十幾年積攢下這么個家當,已經算他老爹生財有數了。高衙內也一向自覺是個有錢人,但是比起眼前這位蕭顯謨出手的豪闊,高衙內也只能自嘆遠遠不如。望向自家老爹目光也忍不住就多了三分熱切,其他不說,助這位蕭顯謨行事,這錢財上面的好處,絕對會讓人心滿意足!
蕭言出手的是債券而不是真金白銀的錢財,也算準了還有一樁足以打動人心的好處。這個時節,在汴梁發行的這第一期債券,凡事能認購之家,都是得意洋洋。儼然成了這個時侯汴梁身份的象征,多少人削尖腦袋想認購一批都不可得。高家冷落已經頗有些時日了,要是有幾十萬貫債券在手,也可算是稍稍能揚眉吐氣一陣。更不用說這債券是別人要托門路去認購,現下卻是蕭言蕭顯謨親手捧到他們高家來的!
這份禮單一旦出手,仿佛就繃緊了這養病精舍之內的空氣。如此巨大的數字面前,什么樣的假意周旋,往來試探,似乎都沒必要了。高俅沉默少頃,輕輕擺手。那名在身邊侍候的使女行禮退下,高強還想賴在老爹身邊,被高俅用眼一瞪,知道自家老爹和蕭言他們要說什么要緊話語了,也只得無奈行禮退下。
精舍之內,在無關人退走之后,就只能聽見三人輕輕的呼吸之聲。高俅重重喘了幾口氣,苦笑道:“蕭顯謨行事,不依常規,直指人心,高某實在是佩服…………如果沒有這般手段,想必蕭顯謨也不能有今日地位。”
蕭言不動聲色,只是一笑,淡淡道:“太尉實在是太過于高看在下了,蕭某自從南歸以來,不過是勉力從事,一心為大宋出力,差有所長者,無非就是不避艱險而已,其他褒語,蕭某實不敢當。”
高俅仿佛在玩味蕭言話中意思一般,沉吟了好一陣:“…………不避艱險,不避艱險……平燕事是不避艱險,檢查整理禁軍經費財計事,單單一句不避艱險,未免就顯得太過輕易一些了罷…………”
蕭言和方騰對望一眼。
蕭言和方騰幾方面使力,今日才來到高俅養病精舍所在。自家人將來地位,趙佶的諭旨,已經讓高俅避無可避,必須要和蕭言談及禁軍經費財計之事了。饒是早有心理準備,在這一大筆資財砸得高俅再也繃不住任何矜持,主動開口提起這個話題之后,兩人也忍不住繃緊了心思。蕭言和方騰都深知禁軍經費財計事要下手是如何艱難,所涉及的這么龐大一個利益團體是如何難以對付,但是這個時侯已經沒有后退的余地。要是能得掌禁軍十多年的高俅最后的幫助,這無比艱難之事成功的把握才能多上幾分。這個病得快要死的高太尉,實在是相當關鍵的人物!
看著高俅定定的看著自己,蕭言也沉默了少頃,然后才拱手開口:“…………禁軍自后周傳承至今,已垂百余年,每年國家瞻軍之資,單單是三衙,又何止數千萬貫?其間牽扯太深太廣,蕭某人如何能不深知?然則如今國家多事,財用匱乏,遼國雖滅,女真卻又次第興起,西賊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更兼國中多事,國家用度,有增無減。國家每年幾千萬資財養數十萬不能上陣之軍,長此以往,又伊于胡底?蕭某南歸之人,受圣人殊恩,與都門中事并無多少牽連,只有不避斧鉞,毅然行此罪人無數之事…………太尉也深受圣人殊恩,此時此刻,但請太尉有以教我!”
高俅靜靜的聽著蕭言在那里慷慨激昂的表白,臉上半點表情也無。蕭言說到他掌管了十余年的都門禁軍無一卒可以上陣,他也沒有什么受到冒犯的怒意。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情,這么多年積弊下來,也不是他高俅一人的罪過。而且要死之人,計較這個實在有些劃不來。
聽到蕭言義正詞嚴的說完,高俅不以為然的笑笑,有氣無力的開口:“顯謨為樞密院副都承旨,開衙署行檢查兩路禁軍經費財計事,兩路駐泊禁軍數目幾何,每年瞻軍之資多少,其間情形,顯謨心中可有虛實之數?”
蕭言回望方騰一眼,一直在旁邊一言不發的方騰挑眉開口:“…………京畿路,京西南路,駐泊禁軍馬步凡一千五百七十七指揮,兵冊實數六十一萬九千五百有奇,馬騾三萬七千八百余。另入冊駐泊禁軍之匠作,之工役,之堂除小吏,名冊實有三萬五千二百余。每年瞻軍之資,糧米凡二百六十余萬石,馬料凡五十九萬四千余石,草數百萬束。給錢名目凡軍餉,凡犒賞,凡衣袍,凡鹽菜,凡公使錢,凡坐糶錢,凡折役錢,凡河工折軍錢等名目不一,總支放三千一百三十五萬貫有奇,另有匠作物料錢,轉運錢,工役堂除小吏工事錢,倉場錢等,年支放四百九十二萬貫有奇…………樞密院架閣庫中,文卷浩繁,歷年變動更是頻繁,主事之人,也莫不能一,學生綜而核之,得出此大略之數,其間虛實到底如何,還請太尉明示。”
高俅訝然的看著方騰,都門禁軍這么巨大一個攤子,而且這些年編制頻繁變化,有些軍馬調走了還在都門禁軍中坐支各種費用,甚而有的軍馬裁撤了仍然在帳冊上面有開銷。蔡京幾年前選了八萬拱衛禁軍出來更是一筆糊涂爛帳。誰都難以將其料理清楚。可是眼前這個同樣和蕭言一樣名聲鵲起,身為正統士大夫出身卻跟著一個南來子奔走的方騰,卻將其大略報得清清楚楚,雖然他也不知道實在數字是多少,但是十幾年的經驗也讓他知道這些數字大概是不錯的,把這些爛帳綜而核之得出一個確切范圍,就已經是極難得本事了!
蕭言偷偷看向方騰,一臉你辛苦了的表情。方騰卻不搭理他。
自從開立衙署以來,蕭言沒做什么其他事情,就是名正言順的調來卷宗,想了解自己要下手整理的糊涂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后看著不斷送來,稱得上滿坑滿谷的各種卷宗,蕭言頓時就覺得麻了爪子。
大宋已經是官僚統治的王朝,這個官僚統治的細密程度不僅遠邁前代,比起后世明清也是超過甚多。但凡是官僚統治,就意味是無比瑣碎細密,多得可以嚇死人的文書表冊。讓蕭言鉆進去整理這些東西,還不如砍死他拉倒。讓當初口口聲聲說要用新鮮手段將這里一切整頓得水落石出,明明白白的蕭言蕭顯謨頓時溜了號,將所有工作全部推倒了方騰身上。
還好方騰明敏,又博聞強記,整理這些帳冊再合適不過,在哪里看到了一個條目就再難忘記,加上在東川洼網羅的,現在基本上給蕭言當作帳房先生使用的左聊寄實在是在數字上有自己造詣,積千累萬,分毫不爽,擺起算籌比蕭言自己用筆列等式算得還快。這兩個出奇的聰明人加在一起,只觀大略,不及細務,總算是算出了大概數字,卻已經累得不淺。現在好歹算是在高俅面前沒坍了場面。
這個數字,的確是驚人。大宋一年財政收入頂峰時期過億貫,三成養官和皇室支用及其他行政開支,其他都是用來瞻軍。這些年還年年鬧出虧空來。都門禁軍,基本上不打仗,也上不得陣了,全國每年軍費在其間占了一半還多。更不用說每年耗費巨大運送到汴梁的四百萬石漕糧也是都門禁軍耗用了一大半。如此每年都有的巨額開支,養的卻是一群廢物。仰賴于這樣巨額財政支出的利益團體之強大,也可想而知!
方騰報完這個數字,高俅靠在榻上,露出一絲嘲諷笑意。也不知道他今日做了什么特別的準備,這么一個重病之人,說起話來仍然清清楚楚,條理分明:“…………六十余萬人,一年三千多萬貫錢,兩百多萬石糧。蕭顯謨、方中散,你們可明白這代表了什么?多少人仰仗著每年的大筆資財,多少人在其間分潤下手。某為殿帥執掌三衙,也未嘗不想為官家節省一些,可仍然動手不得。現在顯謨經營球市子能為這些禁軍將門世家生財,自然待顯謨一片親熱。然則這禁軍事業,才是他們傳家根本,顯謨弄出的這些花樣,不過是錦上添花。一旦動他們這個,到時候顯謨就知道他們是什么嘴臉!…………不用說顯謨了,就是高某在全盛之時,加上梁隱相,加上蔡太師,加上官家身邊所有信重之臣,對于此處仍然只能由之,國朝百年,有心者不乏其人,名望根腳皆遠過顯謨,但是禁軍還是禁軍…………蕭顯謨,你真的想朝這泥潭里面跳么?”
一席長長的話說完,高俅今日積蓄起來的精氣神已經消耗了不少,靠在榻上只是喘氣。但是目中波光不減,仍然定定的看著蕭言。
蕭言很認真的考慮了一下,最后咧嘴一笑攤手:“…………蕭某是南來之人,本來就是光棍一條,別人不敢碰,我敢。為了能出人頭地,在大宋立足。蕭某人敢于領幾百人就北渡白溝河,和成千上萬的遼人拼命。在戰陣上,險死還生也非止一次了,就當這條命是借來的…………別人升官,或者靠科名,或者靠家聲。總有依靠牽絆,熬資歷也就熬上去了。我卻不成,只有做別人不敢做,不屑做之事,才有一路向上的機會。官家此刻用我,為的就是財計事,一個球市子不足以支撐蕭某人今后幾十年富貴,只有在禁軍頭上打主意。蕭某人就是這個不管不顧的性子,什么都不怕,倒是讓太尉見笑了。”
這番裸的光棍話語,讓一直還算是氣定神閑的高俅瞪大了眼睛。此刻大宋,此刻汴梁,何嘗見過這等人物?他反復打量著蕭言,仿佛要將他看到骨子里也似。最后才是一笑:“顯謨意氣風發,卻是高某人遠遠不及的了…………若沒這三分狠勁,只怕顯謨也不能到了今日地位…………官家要整理禁軍經費財計事,顯謨要整理禁軍經費財計事。高某將死之人,官家的確傳令讓高某能稍稍從旁襄助,然則禁軍中許多事情,高某也插手不進去,不知道顯謨準備從何處下手檢查整理起?高某只要還有這一口氣,顯謨但有所垂詢,高某知道的,便說了,不知道的,也就無從說起了。等到高某不起,就是這個忙也幫不上了,還請顯謨恕罪。”
這個時侯,高俅還是拿起了架子。蕭言望著這個病怏怏的老頭子,悄悄磨了磨牙齒。現在就該是談價錢的時侯了,卻不知道能不能打動這個死老頭子?
高俅這番話,就是撇清。蕭言此來,豈是為了這老頭子幾句顧問話語?禁軍那些積弊,誰都清楚。無非就是要拿到實在證據。而實在證據之來,只有局中人才有。這局中人,就是高俅秉三衙大權之后栽培的心腹班底。對于高俅,禁軍將門世家也得賣些面子,在三衙當中讓出些位置來,這些才是深知內情之人,可以配合蕭言行事的。只有高俅才能使動他們。現在高俅這番話的意思就是讓蕭言有事問他就可,他愛說就說,不愛說就不說,他的心腹人蕭言一個也別想使動。這要價意思,已經再明白不過了。
蕭言和方騰對望一眼,方騰微微點頭,示意一下門外。蕭言輕輕頷首,表示自己有數。他沉吟一下,卻又換了極為誠懇的語氣。
在這個病得快要死的高太尉面前,不用說什么虛的,他沒這個時間和你慢慢周旋。就算說假話,也要說得象掏心窩子一般。
“…………太尉榮寵,及于一身。并非根基深厚,世代傳家的。太尉之家,要能成為世代傳承之世家,只有在禁軍當中延續。這也是太尉秉三衙大權十余年之遺澤了…………然則太尉因官家信重,禁軍將門世家只能在太尉面前俯首。太尉后人,禁軍將門世家又豈能讓他再能插手禁軍之事?高世兄雖然年少英俊,但畢竟根基還嫌淺薄一些。雖然有個蔭職,只怕就從此碌碌終生了,世兄之后,更無足論…………太尉能到今日地位,豈是易事。這高家從此就默默無聞,豈是太尉所愿意看見之事?”
高俅本來眼睛已經半閉,一副對蕭言要說什么話不大放在心上的模樣,聽到蕭言說這番話,忍不住就是眼睛一睜。
這番話的確說到了他的心里,高俅的經歷基本上可以算是大宋的勵志故事了。沒有正經科名,也不是武職世家。從極寒微在別人府中伴食的地位一路掙扎上來。這個時代的所有人,都對家聲看得極重,一旦當官為宦,想的就是將自家經營成為可以世代傳承下去,富貴延綿不絕的世家。高俅這等從底層奮斗上來的人這等念更是加倍的強烈。自家人丁本來就單薄,過繼的兒子雖然蔭了武職,但卻沒有實在差遣。以前是心疼兒子不想讓他任實際差遣吃苦,想慢慢再說。現在突然不起,就算想扶植也來不及了。現在自家班底都被投閑置散,誰還來搭理他的兒子?照這樣正常下去,最多一兩代,他經營起來的高家,也就煙消云散了。
如果沒有蕭言這么個變數,他也只能認了。現在卻突然有了這么機會!
可是高俅畢竟是久在上位的人,氣沉得極穩。眼睛忍不住一睜又很快閉上,面無表情的道:“家私大,禍也大。子孫后代,能安穩保家就成。沒有老夫照應,犬子小小孩兒,如何能應付得了禁軍那些傳承百年的將門世家?那些曾經跟隨老夫從者僚屬,也就各安天命罷,誰也不能始終都走在上風…………顯謨有心有力,就多操勞一些罷…………”
蕭言輕輕一笑,灑然道:“太尉,我又不是傻子!禁軍傳承百年,豈是我輕易撬得動的?無非就是借著官家,想從禁軍口中分一杯羹而已!這么大的好處,還能讓他們全部霸著不成?從禁軍將門世家手中分潤出一部分出來,我就可以對官家有所交代,自然也就穩固了蕭某人的地位,還有將來進步的余地。而太尉之人助蕭某人行事,也得在禁軍地盤插一腳,世兄自然也就能稍稍站穩腳跟,將來同樣也有進步余地…………蕭某本心就是如此,已經明白托出。禁軍將門世家也不是傻子,蕭某人已經帶挈他們在球市子發了不少意外之財,總得也回報蕭某人一二不是?有太尉麾下深知內情之人襄助,禁軍將門世家總要忌憚蕭某人真的掀了桌子…………生意嘛,還有什么不能談的?話便如此,太尉信與不信,都在太尉一念之間!”
高俅這下真正睜開了眼睛。
蕭言這番話絕對不能在大庭廣眾當中說出,此番密會侃侃而談,已經算是極其掏心窩子的話了。對于高俅而言,這番話也具有最大的可信程度。
在高俅想來,蕭言是決沒有這個能力整頓整個禁軍的經費財計事的。但是以此為要挾,和禁軍將門世家要求分潤些好處,還是有努力的余地。只要有深知禁軍內情之人襄助,讓他能掌握實在內情。禁軍將門世家也不得不有所忌憚。畢竟官家站在蕭某人背后,蕭某人真要掀了桌子,官家雷霆震怒。就算將蕭言扳倒,也總要有幾個人倒霉,大家多多少少也要受到點損失。與其這樣,還不如大家充分協商,各自后退一步。蕭言也表現出他在其他方面生財的本事,大可以彌補其間損失。禁軍將門世家稍稍退后一步的可能性極大。
自己一系人物襄助蕭言行事,作為蕭言要挾禁軍將門世家的憑借。對方退后一步之后,自己這一系人物就能在禁軍當中穩住陣腳了。自家兒子也有了照應,將來也還有進步余地。具體能發展到什么程度,就看高強自己本事了。要是此次事情左右逢源得好的話,留給高強的遺澤就更深厚一些,自己去后的牽掛就更少一些!
如此說來,這蕭言的確是難得的明白人,要不然他也不會爬到現在這個地位!
宋時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