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蒙書網最新最快 天氣已經漸漸邁進夏季,汴梁街頭行人穿得也更單薄一些。紗絹質地的長衫褙子大行其道。大宋對百姓服色沒有什么規定——就算有什么規定,百余年承平的市民生活下來,也肯定早就破壞無遺了。市街之上,一片花團錦簇到處流動。
一行策馬之人,沿著東十字大街一路行來,直向城西金水橋方向。這一行人當中四五人為首,都是三十到四十之間的年紀。騎在馬上左顧右盼,很是有些得意的模樣。身后一群人青衣小帽,步行跟隨,一看就知道是這幾個人的從人。同樣也是一副于有榮焉的模樣,顯然為家主的高頭大馬而自豪。
大宋缺馬窘境,在徽宗世雖然緩解了許多。西夏衰弱,對市馬已經控制得不算緊。克復燕云,隨軍之人可沒忘記發財的機會,也販了不少馬回來。但是分攤到大宋這樣一個龐大的帝國當中,還是杯水車薪。不是有些身份地位的,這種平日出行,怎么也沒辦法以馬代步。
騎在馬上這幾條漢子都是一身輕易的打扮,看不出什么身份來。坐騎著實不壞,稱得上壯健雄俊。實在是難得一見的好馬。這幾條漢子也是昂藏七尺的漢子,一看就是打小營養良好,長成也自奉不薄。不過這馬術實在就不怎么來得,足可供驅馳的坐騎只能便步前行,幾人還得緊緊抓住韁繩,身邊還有從人隨時準備扶持一把,免得這幾條漢子在馬背上坐不穩當。
當先一條漢子大有得色的環顧了一下左右,又看了一眼東十字大街那重重疊疊的各家瓦子。更在一個胸口露出大片白皙肌膚的活市招小娘那里剜了一眼,才笑道:“倒是無謂,如此日子正該在這里消閑耍樂才是,卻非要去一幫燕倀那里赴什么游宴,要不是上頭有人說要多交接他們一番,誰鳥耐煩這個…………這幫燕倀,能將出什么新鮮事物來?說不得又是大碗酒大碗肉,平白讓人起膩…………”
他旁邊一人也笑道:“哥哥,且耐一下便罷!這幫燕倀也算是轉了性子,原來是俺們邀他們,還有些拿著捏著的。現下卻貼了上來,還送了十來匹好馬。瞧著這些畜生面子,去瞧瞧也是不妨事…………俺當日就說了,看那幫燕倀能迸住多久?要在汴梁立足,還不得活絡一些?”
當先那漢子也笑:“一天不死要吃,兩天不死要穿。這是實在話。那南來子眼看自身就要不保,哪里還能照應得到他們?新立大營,要在汴梁安家,要交接同僚,要享樂富貴。只能放下那個什么平燕功臣面皮,和俺們兄弟好好商議。俺們也不是刻薄人,這幫燕倀牛高馬大,他日有個萬一也用得著,指頭縫里面漏一些給他們也罷了,還有什么不好商量的?”
他這一句話說得周遭幾人都點頭贊嘆。這幾人正是三衙禁軍當中,不論是馬軍司還是步軍司抑或殿前司,身上差遣至少一軍都指揮使,都虞侯使起碼的人物了。多是世代為禁軍將門子弟。禁軍在汴梁百余年,從武裝團體差不多就變成了一個商人團體。經營范圍無所不包,這些禁軍軍將使著朝廷開發糧餉的免費勞動力,經營著各項產業。少部分入官,大多都是禁軍將門和朝中有力方面分肥。只要一代代的在禁軍相應位置上面坐著,稱得上將門的家族,都是豪富不亞巨商。
前些日子神武常勝軍和環慶軍入衛,很是讓汴梁禁軍將門擾動了一番。這都門禁軍地盤都事先劃分好了,傳襲幾十年。突然來這么一支外來力量,一旦動起來,不知道是多大的麻煩牽連。而且朝廷也有可能要用新人頂替病得要死的高太尉,掌三衙事負責整練禁軍。這幫人都覺得有點心慌,正好上頭有力人士也有暗示,讓他們去拉攏神武常勝軍和環慶軍的軍將。這些世代將門,現在正在位置上的禁軍將領們頓時就熱情的去拉關系了。
本來以為,以他們的豪闊四海的手面,天下也沒有不吃腥的貓。還怕拉不來幾個得力的朋友,知道一些內情,好預先做些準備?
沒成想,卻是成效不彰。環慶軍倒是好請,但是王稟馬擴兩個環慶軍中最有力的將領卻是深居簡出,拉不上關系。環慶軍軍將在席間訴苦透露,說是兩位將主,現在籌劃的卻是請移外鎮,全軍移駐太原,重立河東軍鎮。而且態度還堅決得很,王稟是有家產的宿將,這些日子在自家貼本四下鉆營,花錢為的是從汴梁這等好地方調到滿是崇山峻嶺的河東去!
這些環慶軍軍將對汴梁禁軍軍將的示好熱情得很,反過來還虛心請教有沒有什么門路從環慶軍調出來。
環慶軍將來未知,這些象商人多過象軍將的汴梁將門子弟頓時就沒了興趣。這個是要講投資回報率的,等環慶軍去向塵埃落定再花些氣力吧。反正環慶軍好拉攏得很。
轉頭他們就重點攻略神武常勝軍,沒想到結果也不理想。七轉八繞能拉上關系的多是西軍出身的一些中層軍將,許是燕地戰事才結束,才他們傾心佩服追隨的蕭言麾下死戰得久了。現在蕭言去位,他們也還在蕭言積威籠罩之下。游宴參加,好處也扭扭捏捏的收點。但是口口聲聲還是說盼望蕭顯謨能掌整練禁軍事,到時候大家互相照應,那絕對是沒有二話的。
除了這些西軍軍將之外,還有更多的是出身于舊常勝軍和燕地豪強投效子弟的。這些人在大宋毫無根基,這些汴梁禁軍將門子弟也不是真瞧得上自己。自家一身榮辱,是和蕭言綁在一起分不開的,自家在一起抱團得很。對這種邀宴拉攏反而投以警惕的目光。對這般不上路難說話的人物,汴梁將門子弟也犯不著去討好。天子腳下,世代富貴,如何沒有一種自傲在?
最后是神武常勝軍兩大將主,韓世忠和岳飛。提起這兩個人,更是搖頭比較快一些。韓世忠外表粗豪,逢請必到。有小娘在也能顛倒衣裳,放開懷抱。喝起酒來更和水牯牛也似。放翻一打汴梁將門子弟不在話下。但是財貨不收,問什么都是打哈哈。白給他擾了不少頓去。
那岳飛年紀不過二十,兩年前還是泥腿子。也不知道自重個什么氣節操守,絕足不出軍營,每日只是巡營部勒。天底下竟然還有這般不識趣的人物,天知道他怎么升到這個還差一步就到橫班的位置!
對神武常勝軍經營拉攏這般不利,汴梁將門子弟也就懶得多花功夫了。俺們拉攏你是給你面子,卻這般不賞臉。大爺們開國以來根腳,就是輕易動得了的么?無非就是想少些麻煩,大家和氣生財罷了。
后來上頭更有風聲傳出,蕭言這個名字,在官家那里是提也提不得了。本來以為蕭言最大的靠山,提起來就讓大家心里面有點發麻的老公相更對這個南來子不聞不問,任他被晾在那里。眼看得什么以蕭言入樞密,得掌整練禁軍事差遣就要成空。這些汴梁禁軍軍將一碰頭,都是哈哈大笑,都說看這幫燕倀將來怎么處。
天底下的事情就是這般,不去搭理別人,別人反倒是貼上來。這幾日神武常勝軍兩名將主,韓世忠和岳飛不斷送帖子過來,邀宴一眾禁軍軍將。這些帖子都是石沉大海。現在知道著急了,以前做什么去了?幾次不成,神武常勝軍那里居然開竅,揀選了幾十匹出自遼東,也算是難得神駿挨家送來,更是卑詞發帖,說軍中置了博戲,也沒什么了不得,無非是新鮮一點而已,邀請諸將前往一會,就當解解悶子。
老成一些的禁軍軍將還是不想沾手,駿馬實在舍不得,還是收了。這東西有錢沒地方買去,據說還有遼人高官貴戚的坐騎在其間,當真是又漂亮又體面。回一份客氣的帖子說身子不爽,實在挨不得,也就便罷。
但是總有幾個歲數不大,平日好頑的世家軍將子弟動了心。他們落草就是富貴,長成以后每日睜眼就想著有什么耍樂。雖然掛著軍將的差遣,武職高品的寄祿。但是不曾操演過一天,鎮日就在汴梁這一等一繁華所在尋歡。頑了這么十幾二十年下來,人人多了一個軍中浪子的名號,事上新鮮事情也見得多了,都覺得有點無趣。這幫燕倀說有什么新鮮博戲,忍不住就有點動心。
去便去一遭,又怎的了?順便看看這幫燕倀討好諂媚的面孔,也算是好大一個樂子。一天就算混過去了,難道這幫燕倀還能咬下俺們的鳥來?
領頭軍將姓高,叫高忠武,祖上可以數到高懷德。神宗朝哲宗朝也甚是出了不少奢遮人物,更不用說那女中堯舜高懷德了。三十許年紀,這是這幫不老不小的浮浪子弟當中領班人物。他一開口得意洋洋自夸,順便數落那些燕倀幾句。頓時就引得一班兄弟笑鬧附和。
高忠武正說得興高采烈,突然覺得少了一個附和聲音,頓時訝然回頭,沖著一個在白胖漢子問道:“石兄弟,今日怎么沒有聽見你的聲音?一路上鳥嘴夾得緊緊的。誰不知道石兄弟你的嗓門兒足可繞梁三日,今日怎的了?”
那個白胖漢子這個時候正滿頭大汗,一手緊緊抓住韁繩還不夠。另一手還把持著馬鞍前橋的鐵梁。兩個壯健廝仆一左一右,扶住這白胖漢子兩腿,一路跟過來,同樣滿頭大汗。聽到高忠武動問,這石姓漢子頓時苦笑:“這馬直不是人騎的!坐上來就高出那么多,頓時就是犯暈。一路過來,腸子都快顛出來了,兩胯也磨得生疼。高家哥哥,下次再有什么事情出行,免了這個場面罷!俺就是徒步跟隨,也是情愿的。”
高忠武馬術也臭,不過比起這石姓漢子強到天上去了,好歹坐得端正。當下指著他鼻子笑罵:“你還是侍衛親軍馬軍司的押衙!此次禁軍當真整練,要是俺來主事,定然給你成立一個侍衛親軍轎軍司,掌班將主,除了你石兄弟,還有誰敢克當?”
一行有著開國名將們的高貴姓氏的汴梁禁軍將門子弟,一路說笑,一路就到了金水門神武常勝軍駐地。
金水門在汴梁城舊城墻外,新城墻西北面處。汴梁城墻擴建,在新城和舊城之間,當日在要沖處都留下了闊大的駐軍地面。但是這么些年下來。哪怕營地都廢弛不堪。禁軍早就在汴梁安家落戶,少有人在營。一片營地倒有大半出租出去做了別的營生。
此次神武常勝軍和環慶軍入衛,好歹事先清理出一片。讓兩軍入駐。一下子金水門這里多了兩萬多存營軍將士卒,頓時就熱鬧起來。就算挑擔來做這些軍將士卒的吃食生意,也是頗了不得的一筆。原來略顯冷清的金水門大營周圍,一時間也變得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各種市聲不絕于耳。
哪怕是環慶軍,畢竟都是野戰營頭,也是才入衛汴梁不久。也是有規矩在的。原來就算有兵將存營的禁軍其他大營,都是各色人等隨出隨入,略無半點顧忌。花不留丟的小娘都一席小轎,直抬入中軍節堂里頭去。環慶軍的營外,卻不許人擅入。這些挑擔小販倒也有別的主意,圍著大營墻外高聲叫賣,有柵欄處就隔著柵欄交易,有圍墻的地方就是墻上墻下交換錢物。環慶軍士卒也不敢多在這些地方流連,交易了吃食器物還是快步回營中了。這番紀律氣象,已經是汴梁禁軍幾十年未曾見!
至于神武常勝軍所駐綿延營地,更是氣象森嚴許多。圍墻柵欄,五十步內不許閑雜人等擅入。巡守軍將士卒饒是在汴梁城也是頂盔貫甲,往來巡視。大營當中,少有響動。似乎還能聽見操演之聲。就算是軍將士卒得假外出,在各個出口值守的衛兵都登記下腰牌才能放人。至少在這些衛兵的視線當中,這些離營外出的軍將士卒還得兩人成行,不得走得七歪八倒的。周遭來做神武常勝軍生意的百姓們,對神武常勝軍這般氣度也自然有一分敬畏。離得近點,下意識的都不敢高聲。
今日和往日不同,神武常勝軍的警戒范圍又比往常向外擴了幾十步。拉出了頂盔貫甲的儀仗,數百軍將士卒排成兩行,站得筆直。岳飛和韓世忠兩名將主,帶著僚屬軍將,在外等候。天氣已經頗熱,烈日照下來,人人都是大汗從鐵盔下滴下來。但是韓世忠和岳飛哪怕走動,都是身形筆直,沒有朝自己扇扇風什么的,那些作為儀仗的軍將士卒也只有站得筆直,誰敢輕動?
饒是這樣,韓世忠和岳飛看著周遭景象,都是相視苦笑。汴梁的確是個軟紅十丈的地方,比起在燕地的威風煞氣肅然軍容,在這里已經被磨軟許多。要是長久再沒一個妥善應對的辦法,這神武常勝軍遠超大宋禁軍的水準,還不知道能維持多久!
兩人在這里,自然是等候那幫禁軍將門子弟了。約的是卯時與會,結果午時已過,還不見那些人身影。站在這里等候久了,韓世忠有些耐不住,笑罵道:“和這些烏龜王八蛋打交道,什么委屈也得忍了…………說實在的,俺老韓是貪富貴,卻也不是貪這般富貴法!身子軟了,事情做不得,這富貴又能保多久?聽說王正臣正在請移鎮河東,倒是難得聰明人物。這世道不比以往,軍不強,俺們武臣屁也不頂!要是顯謨真能用事,俺們主力也要移鎮在外的,不能留在這汴梁城!鵬舉,到時候你出外還是俺出外?”
岳飛在那里身形站得如一顆松樹也似,負手自然跨立,仿佛站一個時辰也不會動搖也似。蕭言將近代的軍姿分列式傳授了出來,岳飛頓時就成為了狂熱的擁躉。作為天生將才,他自然明白這種軍姿分列式對軍人養成的作用所在!現在只要在軍中,無論何時何地,岳飛都是這種軍姿的絕對表率。
韓世忠在那里笑著扯閑話,岳飛目不斜視,下意識的皺眉:“先等顯謨過這一關,再說俺們誰出外誰留內的事情罷…………良臣兄,俺總是覺得有些懸,大人這博戲,真能引動風潮么?還能直達于官家面前?這事情,總覺得兒戲了一些…………顯謨難道就不能上書君前么?”
韓世忠冷笑一聲:“這個世道,這個汴梁,又哪里不兒戲了?燕地打得尸山血海了,這里還是太平享樂。你隨便抓一個汴梁人問問,這座城市,就有不喜歡博戲的么?再加上彩頭,那更是癲狂…………俺是佩服顯謨了,怎生就發明出這么個玩意兒…………這些日子俺也試了幾場,不管場上場下,都是熱血賁張,是俺們男兒大丈夫該耍弄的玩意兒!鵬舉,你就沒瞧見俺們軍中兒郎這些日子連出營的都少了許多?個個擠在那直娘賊的球場上面,那些朝廷犒賞,在他們之間也不知道轉了多少道手了…………多少軍將托關系,就想給選入俺們馬步兩軍各自八隊當中?這博戲要是能引出去,不轟動汴梁,擰了俺老韓腦袋去!”
岳飛訥訥的自言自語:“這軍國大事…………”
韓世忠猶自不肯罷休:“軍國大事怎的了?顯謨要是真的上書,極言厲害。俺老韓也敢拿腦袋賭,還是送不到官家面前!俺算是看明白了,這些年用事的,誰不是先討了官家歡心,官家才肯賞拔?官家就是這等人,顯謨與方大人已經說得透了,看看王黼李彥這般人就知道了,當日為討官家歡心,吹拉彈唱,蹴鞠射鳥,彩衣而戲。一個個做足了風流浪子班頭的解數,才拍上馬屁,就進了兩府!顯謨眼睛向來是毒的,選的是準!”
岳飛筆直的身形忍不住都垂了一點下來了,喃喃的幾乎不成字句:“…………俺總覺得憋屈,幾十匹好馬,這些馬都是用來能沖陣的啊。可以緩急間保住幾十名兒郎性命,就這么塞了狗洞,俺們還得在這里拉出儀仗等這些人姍姍而來…………俺是大宋軍將,是大宋甲士,持干戈以衛社稷…………”
韓世忠拱手向岳飛行禮:“好鵬舉,收起這一套罷!如今世道,想要用事,先把臉面收在腰里…………一切等顯謨出頭了再說!這博戲——直娘賊的叫足球,雖然的確厲害。但是真要打動官家,還不是那么輕易的。顯謨不知道還要花多大氣力,到時候顯謨受的委屈,只比你我二人更多!這成敗之數,也就在五五之間。一切看命罷了…………顯謨在殫精竭慮,俺們這里不要替顯謨把事情敗了!”
岳飛深吸口氣,環視四下,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跟隨顯謨,要是能掀動這軟紅十丈半點,俺什么也都耐得。良臣兄,俺都明白,絕不會誤事…………”
兩人正低低說話之間,終于看見一行人緩緩而來。馬上幾人騎了這么久,風光是風光了,到現在已經在馬上七歪八倒,好容易看到地方,頓時忙不迭的從馬上下來,在從人扶持下走了十幾步,才算活動開腿腳。韓世忠岳飛以降,無不冷眼而笑,這還是禁軍軍將!這般人物,就算給他們再了不得的堅甲利兵,人數多上百倍,也不夠神武常勝軍沖擊一次的!
肚子里面韓世忠將這些人鄙薄到了極處,面上卻立刻堆上再熱情不過的笑意,忙不迭的迎上去,中間還不忘記盯了岳飛一眼:“鵬舉,實在不成,只笑少說話,一切都是俺來招呼!”
岳飛也深吸一口氣,臉上擠出笑意。可是對于這個世事經歷得不算多,雖然已經身居高位,但是全靠命拼出來的年輕勇將。這笑意怎么看怎么別扭。當下再不打話,和韓世忠忙不迭的一起迎上。
來人正是高忠武一行,本來是打算好好在這幫土包子面前展露一下富貴風流氣度。但是此刻一路騎馬過來,實在有些耐不得了。忙著先把一口氣喘勻。尤其以那石姓胖子為最,身上絹紗長衫都汗透了,愁眉苦臉的任下人替他拍打兩胯,嘴里還在嚷嚷:“這馬是騎不得了,就在馬廄里將養著罷,也缺不了一匹馬的精料雞子,養著好看也就便罷!”
高忠武比自家兄弟好一些,勉強還能維持著架子。韓世忠和岳飛今天拉出儀仗,頂盔貫甲做出迎接上官的姿態,也讓他心情不錯。覺得這幫燕倀也不是全然的不懂人事。當下笑吟吟的站在那里,直等著韓世忠和岳飛迎上來。
韓世忠離得遠遠的就深深唱喏:“高武翼大駕,蔽軍上下蓬蓽生輝!迎接來遲,恕罪恕罪!”在他身邊,岳飛也唱喏下去,他知道自己這上面不及韓世忠遠甚,只能滿臉堆笑,覺得臉上都快抽筋了。
韓世忠如此作態,讓高忠武更滿意。將門世家子弟,富貴了一百多年,的確不是那種暴發戶可比。別人客氣,他們也不至于拿大得過份。當下笑著還了一禮:“俺這個武翼大夫,在兩位就要一步而入橫班兄臺面前,還有什么值得說嘴的?軍中人爽爽快快,兄弟稱呼便罷。這般儀仗,我輩實不敢當。倒是實在有些饑了,填填肚子便罷。良臣兄說軍中有什么新鮮博戲,將出來便罷,想是兒郎們辛苦操演而出的,要是看得,自然是要賞的…………”
世家子弟就是這樣,客氣外表下面包裹著的頤指氣使氣度,是藏也藏不住。韓世忠卻渾若不絕,每個來客面前都殷勤問安了,這才恭謹肅客引入。岳飛就象個跟班也似在韓世忠身邊,韓世忠做什么動作他就做什么動作,臉上笑意始終辛苦維持著。
等這幫將門子弟,禁軍軍將緩過來一些,就延入軍營。幾百名儀仗軍將在眾人經過的時候啪的一聲平胸行禮,還嚇了這幫人一跳。肚內嘲笑這幫燕倀實在是村,粗魯到家。面上還免不了夸了幾句雄壯。
一行人一團和氣的直入軍營,經過的各處,都有軍將引士卒出營,沿途列隊行禮。這番恭維,的確是給足了面子。這幫將門子弟也著實感受到了韓世忠岳飛巴結討好的姿態。當下也顯得和氣了許多,愿意多和韓世忠岳飛他們攀談幾句。可是岳飛實在是不成,其間氣氛,全靠韓世忠在內插科打諢的維持。
他是老兵油子,走的地方多,經的事情多,見的人多。今日又是刻意不要形象了,開口葷的素的,什么都有,偏偏還能說得妙趣橫生。逗得幾個世家將門子弟不時哈哈大笑。來時多少有些不情愿也淡了許多。
想得更深一層的話,蕭言就算不用事,這神武常勝軍也再調不出去了。這幫燕倀牛高馬大的,總有地方用得。出去耍樂和人爭風,帶著百十條殺過韃子的軍漢,那是何等的場面?再說了,西軍朝廷看來是不指望如何大用了,既然要整練禁軍,就是指望將來有什么兵事要出外的。大家自家曉得自己,馬都騎不成,如何打仗?籠絡這幾個武夫在手里,將來很有用處。指望他們能賣命為各家爭功也好。
反正是他們自家貼上來的,只揀看得順眼的接納便罷!
這層想透,高忠武再跟自家兄弟暗示一二,這氣氛就更加融洽了。岳飛這等不會說話不會應酬的前泥腿子,高忠武都放下架子溫言說笑了幾句。
入營花了不短功夫,才算到了設宴官廳。今日也全都整理出來了,張蓋一新。席面也全都是選汴梁城中好的火家料理,更有從外請來的廚娘待詔穿梭往來殷勤伺候。唱曲的女伎也頗有幾個,算得上汴梁城中二流頂尖的貨色了。
高忠武他們什么沒有吃過見過,這等席面也不過尋常。不過想想,這幫燕倀能有這番心思也算是難得了。才到汴梁沒有家底,自家也貼得不淺。如此將就一下也便罷了。幾個人很賞臉的入席,不論酒菜,只要韓世忠岳飛奉請,都淺淺嘗了幾道。陪他們入席的神武常勝軍軍將在下手,亂哄哄的行禮過后,卻是好一頓的狼吞虎咽,一個個差點連舌頭都吞到肚子里面去了。少不了又被高忠武幾人在肚子里面笑了兩句村。
酒過三巡,傳菜數道。還沒到上果子的時候。高忠武還沉得住氣,和韓世忠扯些什么有的沒的。還是那石姓胖子最先耐不住,隔著高忠武向韓世忠發問:“韓老兄,這新鮮博戲,到底是什么?說實在的,席面菜品,足領盛情。不過俺們心思也不在上頭,倒是這新鮮博戲勾得人癢癢。汴梁城的見得多了,兩個小娘光溜溜的廝撲也就這么回事。看來看去也就這樣。倒是耗了俺幾萬貫投注下去。你們這博戲,可是從燕地帶來的?聽說遼人貴戚縱人于林間,這些貴戚射人為樂,這個俺是來不得的。莫不是人和獅虎相爭?或者是與巨熊搏斗?要是這般樂子,俺定要好生瞧上一瞧…………你放心,俺不是勒掯之輩,軍中兒郎要是得勝,彩頭千貫總有,有本事就從俺手里得去!”
這石姓胖子一恢復過來,果然嗓門奇大。一席話說得廳堂當中嗡嗡作響。人人停箸。坐在下手的神武常勝軍軍將個個都是強壓怒氣。這幫汴梁子,將俺們這些百戰余生的軍將兒郎當成什么了?讓這些為大宋拼命的勇士和獅虎巨熊相爭以為戲樂?按照蕭顯謨的話,相爭你一臉!若不是韓岳兩位將主再三交代,俺們這就鬧將起來!顯謨在時,俺們橫行燕地,何曾受過這般委屈?
另一頭也為這石姓胖子的豪奢感到驚訝,彩頭隨隨便便就許出千貫。絲毫沒有當一回事。俺們血戰為大宋,不過如此犒賞。這些汴梁安居的軍將,上不得馬,開不得弓。卻是恁般豪奢!這大宋,到底是怎么了?
高忠武算是這幫世家子弟當中的精細人了,也注意到了神武常勝軍軍將臉上隱隱的憤懣之色。不過這石姓胖子是自家人,而且家中豪富可稱他們幾人當中第一,時不時的還需要他幫襯一下。實在不好說什么。另外一頭,韓世忠岳飛今日的卑詞厚禮也讓他沒當回事。當下微微冷笑坐在下手,心里暗道。就是這幫燕倀作色,又值得什么?是你來求俺們,卻不是俺來就你們!這什么新鮮博戲,料也不直一觀。實在不成,撒手便走,難道后悔的還能是我輩了?
岳飛一聲不吭,低頭對著面前席案。如此正式的宴請,在大宋都是分餐制。一人一席。岳飛端端正正跪坐在那里,手里捏著牙箸,仿佛什么都沒聽見。只有那一雙持槍挑翻刺倒無數契丹女真勇士的大手,爆出了根根親筋。
韓世忠神色淡然,跪坐在主位上,少停一下才是淡然一笑:“石押衙說笑了,俺們何等人敢與獅虎相爭?就算平燕,也是僥幸功成。實在不敢當勇武兩個字…………不過這博戲呢,的確算是新鮮,只怕激烈精彩處,也不亞于人與猛獸相爭…………奸不廝欺,俏不廝瞞。這博戲就是蹴鞠而已。只怕幾位哥哥還未曾見過。”
廳堂當中又安靜了一下,突然幾個世家將門子弟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高忠武也掌不住了,笑得趴在面前案上。那石姓胖子笑聲更是夸張,仿佛能將房頂震破。居間伺候的待詔廚娘歌妓也無不莞爾。有些鄙夷得厲害的,還不顧在座都是官人,笑出了聲音來。
蹴鞠?在汴梁城中人面前說蹴鞠?還說是新鮮游戲?還說在座人未曾見過?這幫燕倀,真的就是村到了這種地步?
石家胖子連眼淚都笑出來了,當下也不說什么,拍拍手:“勞煩哪位,將俺帶的幾名上下叫進來!”
韓世忠微微點頭,早就門口站得筆直值守的士卒出外,將在外間同樣有人作陪招待的石家胖子所帶上下找了幾個進來。
這石家胖子的確是禁軍當中最富幾家之一的子弟,今日帶的從人也最多。進來幾個都是眉眼靈通之輩,不等他們行禮石家胖子就大聲吩咐:“誰蹴鞠還算看得,演幾手給韓岳兩位將主,在座諸位神武常勝軍看看…………要不是天氣熱,俺有些懶動,就是俺,只怕也能來上兩腳,對韓岳兩位將主而言,也算是新鮮了罷?”
嗤笑聲中,一名從人忙不迭的出外。他們陪著石家衙內,這些諸般耍樂器物都是隨身的。頓時拿來一個裝錦帶繡,點綴得異常華麗的皮俅。告罪一聲,就拿出諸般解數開始表演。這從人果然是幫閑當中最長于此道的,各種腳法層出不窮,皮俅如鰾膠也似的粘著身體,上下錯落,看得人眼花繚亂。腳頭十萬踢,解數千百般。最后一個齊云拐高高躍起,將皮俅挑上半空,端端正正的落在頭頂,紋絲不動。那從人滿臉堆笑,四下團團,頂著球做了一大喏。
旁觀廚娘,有的已經忍不住喝了一聲好。這個石家從人,眉目風流,又是這么一番本事,著實是個得趣郎君!幾個女伎也掩唇而笑,秋波不住向這邊覷來。
石家胖子得意洋洋,嘴里卻說得謙抑:“兩位將主,這便是蹴鞠。卻不知道兩位將主看得過看不過?兩位將主出兵放馬,是很來得的,俺也頗為佩服。然則這蹴鞠,說句非放肆的話,卻是汴梁全天下第一!只怕今日博戲,俺們也不必看了吧?”
石家胖子最后幾句話說得豪氣,周遭伺候的待詔廚娘女伎,忍不住人人叫好。采聲響成一片。個個目光有意無意的掃向那些沉默不則聲的神武常勝軍軍將們。
想將出一般事物,就蓋到俺們汴梁,只怕還要千年萬年之后罷!
韓世忠和岳飛端端跪坐,聽著四下采聲。都是神色不動,直到采聲淺淺消歇。韓世忠和岳飛對望一眼,才笑道:“這般花團錦簇,卻是俺們不如…………俺們這蹴鞠,另有一個名目,叫做足球…………這是軍中之戲,是男兒之戲,是腰里有那話兒的須眉才玩得起的………其間雄烈暴悍,只怕幾位大人是當真未曾見過…………”
他轉頭看向一名脖子比腦袋還粗的神武常勝軍軍將:“楊三,你覺得如何?”
那叫做楊三的軍將暴諾一聲,起身站起,呼呼喘著粗氣,不知道是激動還是氣的:“就讓幾位衙內瞧瞧俺們就算博戲,也是個什么樣子,這種軟趴趴娘們兒玩意兒。俺們正眼也不覷一下!廝殺經年,驟然在汴梁安頓下來,只有足球這等博戲,才能稍稍舒活一下俺們筋骨!兩位將主,諸位衙內,俺們兒郎,在球場當中恭候!”
這楊三說得豪壯,滿室正氣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神武常勝軍軍將暴喝一聲好,這種殺伐之士的采聲,才是真正有如金鐵!
楊三一腳踢開面前席案,盤兒碗兒,迸濺得四下都是。他昂然不顧,冬冬的就大步走出廳外。韓世忠面上笑意不改,看著高忠武幾人:“諸位大人,便撥冗一觀如何?兒郎廝殺經年,難免粗魯,韓某在這里先告罪了。”
本來以神武常勝軍軍將的無禮,高忠武幾人就該拂袖起身就走的。但是這等廝殺經年的軍將身上肅殺之氣彌漫廳堂,一道道森然目光投過來,讓高忠武幾人哪里說得出一個不字?韓世忠大笑起身,抓住高忠武的手,大步走向外間:“既如此,就讓幾位大人看看俺們這軍中之戲,看看這足球之戲,入不入得幾位大人法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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