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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殺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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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檀州北門亂起,小啞巴第一時間就被驚動了。

  這個小女孩子,只要蕭言不在她的身邊。她仍然是最沒有安全感的那一個。每天雖然是強作歡笑,和自己侍女丫鬟做些女紅,或者是在寸金寺內走動疏散一下。蕭言在前方拼殺,她不能再讓蕭言擔心自己這里了,任何時候,都要表現出一副安心模樣。

  可她每夜,仍然是從噩夢當中驚醒的。

  有的時候,這場噩夢是蕭干當日派人追殺她,她在耶律大石派來的家將護持下逃出燕京。

  有的時候,這場噩夢是自己還在高粱河冰冷的河水里面,透過河水看著外面幽暗的星空,靜靜的就這么沉下去。

  有的時候,是蕭言在萬軍之前,身上插滿箭鏃,仍然在拼力廝殺。不管是女真人,還是遼人,甚或有宋人的軍馬,層層疊疊的將他圍了萬千重。可蕭言仍然是目光如電,決不屈服的死戰到底。

還有的時候,這場噩夢,卻是蕭言親手將冰冷的長劍,刺入郭蓉的胸中  每一次驚醒,小啞巴都要獨自在黑暗當中冒著冷汗半晌。她身世凄苦,自然是噩夢之源。蕭言總是處在到處是敵,苦苦拼殺的境地里面,同樣是她的噩夢。而蕭言和郭蓉之間,小啞巴也一直在默默的關注著。

  啞巴歲數還不大,沒什么要專寵蕭言后宮的心思。能在蕭言的羽翼之下,經常看見他的身影,就已經讓小啞巴足夠滿足了。

  郭蓉這個倔犟的女孩子,身世凄慘之處,還要超過自己。小啞巴本來雖然聰明,但是從來都是心軟,對郭蓉怎么可能不同情?至于蕭言和郭蓉之間的感情,小啞巴再小也是個女孩子,怎么能感覺不到?

  家國情仇,死生恩怨。在經歷了那么多的小啞巴看來,都不是什么要緊的事情。只要蕭言開心就好。而蕭言一直將郭蓉留在身邊,當時事逼迫到那一步,郭蓉不得不因蕭言而死的話,那蕭大哥將來,又將如何自解?

郭蓉姐姐,也是個好女孩子,她不敢背負這樣的命運  這些日子,郭蓉憔悴。小啞巴也沒有好到哪里去。這一日,她一下午都沒有什么心思出去,托著小小下巴在自己閨房里面思前想后,將腦袋都想疼了,卻也想不出什么法子能化解蕭言和郭蓉之間的恩怨。

  郭藥師死在蕭言的手里了啊…………

可是當外間呼喊一旦傳來,陷入沉思當中的小啞巴一下就驚醒。伸手到方枕之下,頓時握住一柄匕首她本來就缺乏安全感,差點因為落入郭藥師和趙良嗣手中成為要挾蕭言的武器。小啞巴早就下定決心,只要蕭言不在身邊,這一把鋒利的短匕絕不離開自己左右,一旦遇到不可收拾的境遇,寧愿死去,也絕不給蕭大哥再添什么麻煩  外間呼喊廝殺聲越來越是清晰,守在閨房外面的丫鬟使女們已經慌亂做一團。這個時候不知道到哪里去才好,干脆涌入小啞巴閨房,在她面前擠成一團瑟瑟發抖。倒是小啞巴坐在那里,小臉上全是決然的表情,低聲開解她們:“方參議就在檀州,還有上千的軍馬,寸金寺內外就有近百人值守警戒,還能出什么事情?安心等著就是,不管來敵是什么人,定然會給消滅干凈”

  此時閨房之外傳來靴聲囊囊,卻是值守寸金寺的那姓黃的指揮使大步而入,他也不敢進小啞巴閨房,在外面躬身行禮,大聲道:“小大姐,北門生變請小大姐安心,方參議自然已經抽調軍馬平亂,俺們也守在這里,再不至于有什么變故。就算有什么萬一,也一定護持著小大姐安然離開檀州,請小大姐就安心居于此處,千萬不要出來”

  啞巴咬著嘴唇,靜靜道:“我會安心呆在這里,黃將軍盡管去殺敵就是…………萬一有變,我不會拖累大家的”

  那黃姓指揮使自然不知道小啞巴懷里還有一把匕首,答應一聲就要出去調動兵馬,守護在寸金寺前。他麾下就一都人馬,八十披甲。每處家眷院落外面還要有人值守。寸金寺前后兩門,每處能分遣堵擊的兵馬不過三十左右,責任重大之極,這個時候,整顆心里,都是沉甸甸的,哪能想明白小啞巴話語背后的意思?

  其實這樣的戒備,寸金寺又在檀州中心,已然是綽綽有余。誰能想到,城上守軍半點示警也無,就讓敵人殺進了城中?

  他正要轉身,小啞巴卻又揚聲招呼:“郭家姐姐那里,也請黃將軍派人照應一下。讓賊人不要傷了郭家姐姐”

  那黃姓指揮使一怔,小啞巴在這寸金寺中最大。哪里還顧及得到那郭蓉?他是舊常勝軍出身的,這里面的事情更不想摻合。而且有風傳說,蕭宣贊頗念舊情,方參議卻要替蕭宣贊做這個惡人,此間亂起,還生怕郭蓉走了,說不得就要先處置了她,自己去湊什么熱鬧雖然心中也替舊主女兒惋惜,可是現在自己已經是有告身的大宋一營指揮使,也只能各為其主了。他豈敢違逆方參議的軍令?

  啞巴說話,他又不得不答,回頭又對著門口躬身一禮:“小大姐,郭姑娘那里,有方參議親自派來的親衛十余名扈衛,已經足夠,想必是無憂的,請小大姐放心…………末將這就去了,末將一定遮護住這寸金寺,不讓小大姐有絲毫驚擾”

  啞巴低低道了一聲謝,那黃姓指揮使靴聲囊囊,大步就走了出去。腳步聲頗為慌亂,可見他心頭到底如何沉重。小啞巴咬著嘴唇坐在那里,小臉滿滿都是擔憂,但這擔憂,不是為了自己,倒是為了郭蓉。

  她低低自語:“郭家姐姐,你現在如何了?但愿你吉人天相,逢兇化吉,蕭大哥同樣也看不得你有什么傷損…………”

  變亂起時,郭蓉也同樣第一時間就被驚動。

  她是軍伍里面長大的女孩子,對征戰之聲敏感,已經近乎是本能了。雖然這些日子,她自己都覺得自己過得如行尸走肉一般,每日里一顆心糾成一團,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也想過就這樣恨蕭言一直恨下去,可是思前想后,自家爹爹,卻是那個屢次對蕭言出手的人,而蕭言當日,還將爹爹從易州救了出來可自己爹爹奪軍不算,還要擒獲小啞巴來威脅蕭言。如此已經是敵人了,蕭言對敵人做什么,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么?

可是郭藥師畢竟是自己爹爹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他又將自己囚禁在這里,以此為質,要挾甄六臣在外間為他行事。如此這般,還不如殺了她干凈  可是自己就算有萬一機會,能殺了蕭言報仇。自己就能放下心頭壓著的這些東西么?蕭言咧開嘴露出六顆白牙的微笑,蕭言對她的那些輕薄話語,蕭言和她那日在軍帳中的春色,甚至蕭言和她最后一面,望向她的目光,都在郭蓉心中不斷浮現,不可斷絕。

直到被監禁這么久,郭蓉才有些反應過來,蕭言最后一次望向她的目光,背后滿滿飽含的都是痛苦  這點發現,讓郭蓉心中酸楚,更是欲脹破開來。

  既然思解不開,郭蓉就只能毫無反應的應對著這個冰冷世間的所有一切,再沒有任何反應。

  給她送來飯食,她就吃下去。讓她出門透透氣,她就呆呆的出門。這些日子又不許她出門,她就整日整日的蜷縮在黑暗中。只是偶爾整理一下儀容,讓自己看起來干凈一些。這般舉動,郭蓉都不知道是為了什么,也許還指望著能再見蕭言一面?好當面問問他,他是不是也如她這個燕地野女孩子一般,曾經一往情深的念及著他,曾經不惜為他付出一切?既然如此,為什么他要殺了自己爹爹,讓她連這么一點癡想,都殘忍的粉碎?

  他為什么就不殺了自己?

  也許就這樣默默的,無人關顧的死掉也好…………這個世間所有一切,已經殘酷得讓人無法面對…………

可是當廝殺吶喊聲音遠遠傳來的時候,郭蓉還是下意識的就從自己蜷縮的角落處站起,伸手就想去摸隨身兵刃結果自然就是摸了一個空,郭蓉臉上,就帶上了一點冰冷笑意。自己已經不是那個常勝軍中的小女主人了,自己可是蕭言的階下囚來著  她也微微有點訝異,她入檀州的時候一路上總能看見些什么。檀州周圍全是塢壁堡寨,基本都是依附檀州而存,可以給檀州州城治所提供足夠的預警時間。

  就算是檀州州城自身的防務,也給經營得甚好。城防公事已經修繕完畢不用說,護城壕溝又寬又深。就算不是臨戰,壕溝外面沒有什么羊馬墻女墻,但也有卡砦遮護四下城門前面,防止敵人直薄城墻之前。城墻之上守具也是齊備,隨時都有巡守軍士。

  這般城防,沒有完善攻具的敵人,來幾萬人也打不下來。

  到底是來了個什么樣的對手,居然突然就出現在檀州城下,打了檀州守軍一個措手不及?而且頓時就爆發出了這么大的廝殺吶喊聲,和守軍還相持住了,絲毫沒有退潮的跡象?

  郭蓉一下就想起方騰坦白告訴她的蕭言那里的景況,郭……董大郎已經又再度出現,襲破了復遼軍,救出了什么耶律大石,又從蕭言手底逃脫。難道檀州這里突然發生變故,又是他那個當了自己七八年哥哥的董大郎所為?

  難道他真的想救出自己,以自己的號召力來吸引舊常勝軍所部,好繼續和蕭言糾纏下去?

  想到此處,郭蓉反而沒有了初聞外間廝殺吶喊之聲的那種反應。憔悴容顏上浮現的就是一絲苦笑,緩緩又坐了下去。雙手抱膝,將頭枕在了膝蓋上。

  如果董大郎真的有那么逆天,能夠成事。不管希望多么渺茫,她郭蓉也就算脫出了生天。如果再能收攏一些舊部,也許真的能給蕭言找一些麻煩,這也算自己為爹爹報仇了…………

  可是郭蓉對于再廝殺征戰,再和蕭言不死不休,一點興趣都沒有。

  如此行事,又有什么意義?爹爹是再也活不轉來了。而自己也再不是騎著小紅馬,無憂無慮的在燕地縱橫馳奔的野丫頭了。那個蕭言,也再不是笑得賊忒兮兮,關鍵時候又能和自己一起,向著面前無邊無際的敵人大陣沖殺而去,那個說話舉止,總有些古怪的小白臉了………

  自己所有的一切,早就粉碎成泥,再也拼湊不起來。既然如此,還不如早些死掉。認命也罷…………蕭言出現,就是注定要毀滅她們郭家的。既然如此,就讓蕭言毀滅一個干凈罷…………

在這一刻,郭蓉心灰意冷的甚至不愿意想起,方騰早就有所嚴令,檀州一旦有變,第一時間要殺的就是她自己。如果來的真是董大郎,她絕不可能活到和董大郎照面的那一刻  郭蓉不愿想起,可看守她的那七八名方騰撥來親衛卻不敢忘記。他們這七八人是蕭言從自己身邊貂帽都親自遣到方騰身邊保護他安全的。可是方騰卻將他們安排到寸金寺來,自己身邊一個不留。

  這也沒什么看重不看重的問題,他們貂帽都最主要的使命不是臨陣廝殺。倒是扈衛蕭言這一個團體當中要緊人物安全更多一些。情急之時,才作為蕭言手中最后力量投入戰陣當中。就算蕭言回汴梁,貂帽都也要作為他的家兵家將跟著的。雖說大宋開國對這些家兵家將限制極嚴,可是到了這個時候,誰還管它。

  啞巴和郭蓉豈不是蕭言這一團體里面的要緊人物?小啞巴說不定將來就是主母,而郭蓉,蕭言一直將她留在身邊,一應待遇,從來未曾虧待過她。貂帽都親衛里面私下也是要議論上司的,蕭言和郭蓉之間顯然有點那個,當日兩人都是同生共死的情分。蕭宣贊在女人上面心軟,為了小啞巴就差點將天都翻過來。這郭家女兒留在身邊,將來還不知道要鬧出什么事情來呢。

  正因為如此,方騰將他們留在寸金寺,主要監看郭蓉,也順便加強一下寸金寺的扈衛力量。這些在平常軍卒面前,驕傲得恨不得鼻子朝天的貂帽都親衛,也就領命如宜。

  實在的,郭蓉不難照料。甚至說是太好照料了。有吃的就吃,沒吃的也不吭聲。平日里安安靜靜的就在自己房間里面,一點聲音都不發出。絕不會想到出門走上兩步。就是寸金寺里面另外一個大人物小啞巴這個未來主母,也很好說話,絕不會在這里頤指氣使,讓大家為難。

讓領這七八名親衛的一名貂帽都也有八品小武官身份,領十將差遣的,出身于勝捷軍的陜西大漢蘇明而言,頭疼的倒是方騰那一道軍令。一旦檀州有什么變故,是指向要將這郭蓉脫出的話,就要毫不猶豫的殺死她  殺了郭蓉,宣贊怎么看?大家都是宣贊身邊的,豈能不顧慮到宣贊的意思?可是方參議下的又是軍令,不尊軍令,也是要掉腦袋的………………

  作為管一什的十將,講什么軍中階級之分就太矯情了。再說大家都是同生共死那么久的,拿什么糖?三個臭皮匠,還頂一個諸葛亮呢。蘇明將心中苦惱和弟兄們翻來覆去的商議了好些天,大家也都是皺眉。最后達成了勉強共識。

要安然完成這軍令,首先就是要將郭蓉監看嚴密。無論其他地方有什么事情,自己這幾個人就守在這里不動。至于殺郭蓉,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行事。最好有方騰當面親口下令,大家再狠下這條心。如此也就算敷衍完全了――――不過要是真的那個直娘賊的董大郎殺來要救出郭蓉,哪怕方騰不在,大家也只好對郭蓉動  商議已定,蘇明就有些安心。不過整天還是提不起什么精神來,殺這么一個死絕了戶的小姑娘,真是讓人心下無論如何不能理直氣壯啊…………

他們這一什人,每日里就盼著宣贊那里能早點定事,檀州這里平平安安渡過。大家到時候早些調回宣贊身邊也罷。這等折磨人的事情,下次還是安排別人罷可無論蘇明這幾天怎么心中默禱,還是不曾靈驗。就在今日,眼看就要入夜。一天就平平安安的過去了,檀州城中,突然驚變之聲,直傳而來  這七八名貂帽都親衛,不管分處在郭蓉所居小院何處,全都跳起。立刻披甲持兵刃都朝著房內跑。蘇明早就到了郭蓉臥房外面,臉色鐵青。等手下兄弟到齊。他低聲下令:“囚攮的,怎么就突然生變了不用說,俺們的擔當來了。大家謹守這院子里面,看外間情勢到底如何…………寸金寺有黃指揮使扈衛,俺們不操這個心,看緊了這位郭家大姐就是”

  一名貂帽都親衛忍不住動問:“是不是董大郎這廝殺來了?”

  蘇明皺眉罵了一句陜西村話:“灑家又哪里能知道?不過要是真是那直娘賊的董大郎殺來,俺們說不得就要結果了這郭家大姐…………奶奶個熊,怎么恁般不得勁俺倒是寧愿上陣和十倍的女真韃子拼一個你死我活…………此間就算事了,俺們尊奉方參議軍令也沒什么錯處,就怕到時候宣贊顏面上須不好看…………賊廝鳥,攤到了就得認命”

  他唉聲嘆氣的說完,一跺腳就在門外招呼了一聲:“郭姑娘,外間生變,俺們只有得罪了。進來數人,當面監看郭姑娘則個。軍務在身,得罪莫怪”

蘇明以降,自然對郭蓉都是客客氣氣。雖然嚴密監看,除了送飯食,也沒有闖進人家閨房的道理。對郭蓉這個可憐女孩子,哪怕粗豪如這些貂帽都的大漢,也都多少有分憐惜。誰讓她命不好,是郭藥師的女兒里面靜靜的什么聲響都沒有,蘇明等候一陣也就不再等下去了。一招手,帶著兩名手下兄弟推門而入。進了郭蓉居所,他一張臉也板了下來,再沒有在門外時候的些心軟猶豫之處  一進屋中,郭蓉那雙清澈毫無雜志的眼睛就靜靜的望了過來,和蘇明目光一碰。蘇明忍不住就有點心虛。

  郭蓉緩緩起身,整整鬢發,淡淡道:“蘇虞侯,是來殺我的么?”

  蘇明搖搖頭:“現在倒也未必,不過一旦真是董大郎那廝撲城,沖著郭姑娘而來,就請恕罪了。郭姑娘,也請你不要亂言亂動,就安坐這里,在俺們眼睛顧及之下。說不定城中變亂早定,這一關你熬得過去。”

  郭蓉一笑,神色清冷:“熬得過去這一關,下面還有無數關。活著又有什么好了?郭家,就注定滅在蕭言手里也罷…………動手的時候,痛快一些。告訴蕭言,要是他還有點人心,就將我埋在爹爹身邊,黃泉地上,我們婦女兩人都孤零零的,早些去陪著他也好。”

  蘇明更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只有板著臉拔出腰間佩劍,他身后兩名兒郎,也都拔出兵刃。成三面圍著郭蓉,離她就保持三兩步的距離。緊緊盯著她。

  蘇明陜西漢子,廝殺里面長大。這男女之間心事向來不解,女人就是用來給自己生娃的。可是此刻,這粗糙漢子也只感覺到一陣無由惆悵,心里面第一次埋怨起視若神明的蕭宣贊。

  “宣贊啊宣贊,既然視郭藥師那廝鳥為敵,殺了他全家也沒什么冤枉。可是之前你偏偏招惹人家女兒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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