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時歸第一卷燕云亂第一卷燕云亂第一百四十二章回天(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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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逼近燕京城而設的環慶軍所立大營當中。宋遼雙方攻殺,正如火如荼的展開。
數十架石炮,正逼營而立。將大大小小的石塊朝著宋軍營寨發射而來。
自從東漢末年霹靂車出現在中國戰場以來,這等攻城拔寨的利器隨著晉末大亂之世曾經絕跡過相當一段時間。宋朝開國之初,戰陣之上還沒有石炮出現,宋太祖攻擊太原,宋太宗攻擊幽州這樣的堅城,戰陣當中,還是羽箭覆蓋城頭壓制,掩護城下挖城穴地,用撞車,沖車,云梯車等等攻具直接薄城這樣的戰法。沒有用上石炮。
直到大宋和西夏攻戰數十年,西夏軍中開始使用石炮,宋軍當中也很快裝備了這等武器。最后才在遼軍當中出現。
這個再度出現在軍中的攻戰之器,平心而論,遠遠不是這個時代的最高水準。粗大笨重不說,而且炮力也不強。拋射不出巨大的石塊,而且也射不甚遠。動不動就得將石炮逼近對方城池或者營寨很近。
守城從來都不是死守,這等笨重攻具離城池或者營寨太近,對方反擊兵馬一個出擊。很容易被破毀,花大力氣打造出來卻派不上太大用場,很是雞肋。直到百數十年后,后來崛起的蒙古西征,引進了回回炮的技術,這等石炮才真正成為攻城利器。
可是此次遼人使用石炮,卻用得毫無忌憚。環慶軍此次逼城而來,騎兵極少。想拉出來陣而后戰,摧毀這些石炮,遼軍隨時可以用騎兵沖擊掩護這些攻具。先天就弱了一籌。
騎兵少其實也不是什么大礙,要是環慶軍士氣足夠,忍受這些石炮和箭矢轟擊,一軍軍交替掩護著開出營寨,結陣緩緩而前,無非就是再打一場野戰而已。多傷亡一些,總能推進上去,將這些拖不走的攻具全部破毀。騎兵就算沖擊而前,宋軍難道還少打了步兵對騎兵的野戰?
可是現在,環慶軍軍心已失,竟然沒有一支軍馬能開出營寨,結陣掩護他們的防御體系,和遼軍做依托營寨的野戰!
渡口曹累所部的慘敗,還有軍資器械,數萬民夫的損失,絕對是災難性的。損失是一方面,而劉延慶不許韓遵去援應曹累,放棄了他們這支守備渡口的環慶軍袍澤。還有自己大半輜重,對軍心的挫動,才是災難性的!
一支軍隊,連自己的袍澤都不去救援了,那么身為這支軍隊中的軍將士卒,誰還愿意繼續死戰下去?
要不是劉延慶還在這連綿大營當中坐鎮督戰,要不是還指望在側翼的涇源秦鳳熙河諸軍前來支援,說不定軍心已經完全喪失的環慶軍就要放棄營寨,全軍崩潰南逃!
遼人石炮逼得極近,離環慶軍草草挖出的壕溝都并不很遠。每架石炮旁邊,都有百數十民輔兵炮手在忙忙碌碌的操作。將大大小小的石塊雨點一般的拋射向寨柵。每一枚石彈拋射出去,在遼軍陣中就激起一陣歡呼。每個人士氣都高漲到了極點。
大隊大隊的遼人精騎,就下馬在石炮后面待命,看著這炮如雨下的場景。石彈打得寨柵上面宋軍立足不住。遼人步弓手也敢逼近壕溝,一排排的站定向著宋軍營寨發射著密密麻麻的羽箭。宋軍頂著石彈箭雨,間或在寨柵上冒出頭來還射。笨重的弩機,已經沒法拖上寨柵上使用了,這目標太大,一陣石彈射過來,操作弩機的宋軍士卒就結局不妙。
營寨前面的壕溝已經被填出了七八條通路,眼前這個被重點攻擊的營寨。寨柵也被拉倒了四五處。寨柵缺口處左近,宋軍遼軍尸首層層疊疊的滿布,每個缺口,看來都經歷了慘烈的廝殺。這幾處被打開的缺口處,胡亂的擺放著塞門刀車和各種各樣鹿砦器物。宋軍士卒支架著巨大的旁牌,在缺口后形成第二道防線。苦苦忍受著拋射進營寨的石彈和箭雨。
遼軍當中,負責突寨的死兵,這個時候都退了下來喘息。每個死兵都披著雙層重甲,手持著長大的兵刃。吃的喝的,自然有輔兵服侍他們。爭取讓他們早點緩過氣來,再度殺上去。
這個遭受了重點攻擊的宋軍營寨,僅存的望樓之上,在拼命的舞動著旗號,向四下營寨求援。但是四處離得近的營寨,也受到遼軍牽制。營寨當中的環慶軍人馬,也沒有冒死而出野戰的勇氣了,只是拼命的用羽箭弩機應援著被攻擊的這個營寨。隨著每一刻的時間過去,這個遭受攻擊的環慶軍營寨旗號擺動得越發瘋狂絕望,每個身處其中的人都明白,這個環慶軍營寨,被遼軍攻陷,只是在指顧之間!
幾乎是逼近燕京城腳下之地,草草設立了大遼四軍大王蕭干所在的中營。遼軍一路退讓示弱,根本未曾立下綿延穩固的營盤,除了蕭干所在之外,幾乎全部都是野外而戰。而此時此刻,遼軍這最后的武力,又需要什么營盤了?
無數契丹奚人渤海甚至漢軍軍將,全都頂盔貫甲。在四軍大王蕭干所在的望樓下候命。每個人都仰面看著望樓上的旗號,只要旗號點到了他們這一支軍馬,這些已經黑血沸騰的大遼末世將領,就立刻領命而出,直撲向宋人環慶軍的大營!
無數民夫從燕京城征發出來,運土堆石,朝著前面輸送。石炮缺少石彈,連燕京城高門大戶院墻的石基都拆了。這些得用民夫也不分什么身份了,在蕭干準備最后決戰的時候,在燕京城中大索,只要是稍微看起來壯健一點的男子,全部隨軍而用。蕭干已經壓榨出了大遼僅剩的最后一分血氣!
在底下候命的遼人軍將當中,還有擊敗曹累,焚斷渡口浮橋,燒毀環慶軍軍資的那支人馬的將領。能回來的遼人軍將,多半都是人人帶上。盔甲里面長一道短一道的捆扎著沁血的傷口。這些軍將每個人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只是紅著眼睛朝上而看蕭干的旗號。不管誰讓他們暫且休息一陣都不搭理。對于這些遼人軍將而言,這已經是這個曾經偉大的帝國,不折不扣的最后一戰,哪怕是死,他們也要讓這燕地伴隨他們一起轟然崩塌!
在這些軍將所聚集的地方外面,黑壓壓密層層的是一隊隊的遼人軍馬。各處都是旗號飛揚,存在燕京城。已經覆滅的曾經大遼各個皮室軍的旗號,全部都打了出來,似乎那支橫絕萬里,依山抵海的可怕大軍,還存在于這個世界一般。
輕騎,重騎,步軍,弓手,重甲步戰之軍,一層層的直綿延到燕京城腳下。這大遼僅剩的軍馬當中每個戰士,都向著這軍陣中間那個孤單單的望樓舉目而望。在這望樓之上。蕭干四軍大王的旗號在寒風中獵獵飄揚舞動。每個人眼中只有蕭干旗號還存在,至于眼前數萬環慶軍,已經完全不被他們放在眼中!
就連大遼末世雙璧那位大石林牙,現在都被這些大遼軍馬拋在了腦后。現在他們眼中只有蕭干大王,只會追隨著他的旗號前進。在這最后的絕境當中,蕭干帶領他們,奇跡一般的翻盤了。一場大勝,就在眼前,只要摧垮了宋人的西軍,也許大遼還會在這個世界上存在下去!
無數道目光,都聚集在蕭干高瘦的身影上。而四軍大王蕭干,此時此刻,臉上卻未曾有半點得色,按著望樓欄桿,靜靜的凝神觀看對面的戰況。十余名心腹契丹奚人將領,身披重甲,按劍站在他的身后,屏氣凝神的等候著蕭干每一道號令。
對環慶軍營寨發起強攻以來,已經一天。日頭已經西斜下去,眼看不久就要落下。蕭干大軍連破宋軍七營,殺敵數千。現在銳氣還不曾稍減。從蕭干這里向下望去,可以清楚的看見遼人大軍的攻擊勢頭。遼人大軍主力,對宋人環慶軍東西綿延十余里的營寨體系。兩翼全取牽制態勢,集中精銳主力,只是沿著中間直突進去,深深的楔入了環慶軍的營寨防御體系中間,仿佛就是一個巨大的黑色箭頭,直直指向劉延慶所在的中軍大營!
戰場上矢石橫飛,喊殺聲如雷,遼人軍馬,舍生忘死的向著眼前營盤不斷撲擊而去。這個遭受重點攻擊的宋人營寨,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缺口,可還是在拼死抵御。在每個缺口處,雙方對射的羽箭弓矢幾乎要將缺口填滿,雙方戰卒都不斷的填在缺口處,尸體迅速的堆高起來,廝殺之烈。戰云之濃,連頭頂夕陽都仿佛被這場血戰撼動得恨不得快點落下,好避開這沖天的殺氣!
看著遼人重甲步戰死兵又一次被擊退下來,在自家石炮弓矢的掩護下喘息整隊。蕭干身后一名奚人將領忍不住低聲進言:“蕭大王,是不是讓兒郎們歇歇?強攻一日,殺敵三千,自損八百,俺們家當就這么多。天色也晚了,明日再攻就是。俺們也沒有營盤依托,還是趁夜扎扎下營盤為好…………現在軍中銳氣可用,可是這銳氣也不能使盡了…………俺們可沒有援軍,只能指望這幾萬兒郎打到底!”
蕭干回頭冷冷的看著他:“這數萬兒郎,銳氣會使盡么?”
他語調冰冷,那個心腹奚人將領竟然不敢答話。蕭干容色如鐵,聲調鏗鏘:“現在大遼只剩下殘山剩水,燕京左近,軍資將盡。憑借的就是這銳氣,不趁著俺們士氣壓過宋人,不趁著這銳氣正是方張之勢,摧垮劉延慶這鼠輩,難道等著宋軍大隊援應合圍過來么?只要迅速擊破劉延慶,宋人北伐之軍,就將全軍喪膽!接連兩場大敗,宋人就該忙著互相內斗,將這責任推來推去,我們才真正有了喘息之機,大遼,才會有一線生機!”
他舉手猛的指向東面:“數十里外,宋人涇源秦鳳熙河三軍數萬精銳,還在等著最為合適的時機加入戰場!劉延慶孤軍而入,想得全功,將那三軍遠遠遣向側翼。老種小種他們不會為劉延慶火中取栗,只要俺們在這里打僵持了,那幾萬宋軍精銳就隨時會向西而進,來揀這個便宜!俺們就要趁著他們還在觀望的時候,徹底將劉延慶擊敗!”
提到在西面懸軍而觀望的宋人西軍另外三支精銳,望樓上的遼人將領都覺得心中有點發寒。蕭干單獨對著這支環慶軍,就已經將自己的力量使用得至矣盡矣,蔑矣加矣。要是那三支宋人軍馬趕來,遼軍只有脆敗收場。
但是天幸這些南人自家斗自家的本事遠遠超過和外敵對戰,蕭干才在絕境當中,尋覓到這么一個機會!這機會,的確不能錯過!
可是宋人以善守出名,雖然環慶軍已經士氣頹喪,可遼軍強攻一日,還是沒有突到劉延慶的中軍營盤那里。遼軍軍資本來就不甚多。在渡口處他們也只有焚毀宋人軍資的力量,并沒有時間和人手得宋人軍資為己用,匆匆忙忙的就要將主力集中,強攻劉延慶的大營。這一日下來,弓矢器械,已經耗用大半——遼人現在也只能集聚起這么多家當。
這一波強攻要是被環慶軍守住了,這戰事,還能在涇源秦鳳熙河諸軍趕來之前結束么?
每個遼軍將領心里都沉甸甸的。
蕭干掃視他們一眼,斬釘截鐵的開口:“劉延慶鼠輩耳,他早已膽落,只要俺們拿出最后的氣力,直攻下去,破他必矣!大家追隨俺蕭干直到今日,在這大遼末世,對俺不離不棄,俺也只能用一場場勝利來回報諸位…………相信我,相信我!底下兒郎,正在舍死忘生為大遼而戰,俺們又怎能先放棄了?”
他猛的擺手:“傳令,舉火!今夜不收兵,不扎營。契丹飛虎飛熊兩皮室軍,俺的奚人四軍大王所部鐵甲親衛,全都披重甲,持利刃,連夜而戰,直到砍落劉延慶這廝的旗號為止!勝負,就要在今夜決出!”
大遼軍馬精銳主力,幾乎都在女真兵馬之前覆沒。眼前這支軍馬,是耶律大石和蕭干重整起來的,借用了不少遼人曾經精銳主力的番號。飛虎飛熊兩支皮室軍,向來是大遼皇帝親領八皮室軍之首,耶律大石和蕭干重建遼軍番號,這兩支軍馬也是精銳當中的精銳。蕭干四軍大王部鐵甲親衛,更不用說是蕭干壓箱底的本錢,清一色的奚人子弟,甲胄兵刃,都用的是最好的。
自從戰事發動以來,蕭干動若雷霆,疾風驟雨也似的進攻就未曾停頓過,一直牢牢的掌握住戰場的主動權。現在更是鼓起最后一口氣,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打垮劉延慶!
誰都知道,蕭干將遼軍銳氣力量,使用到了極處。只要今夜決不出勝負,僵持下來,隨著宋軍涇源秦鳳熙河三軍的到來,等待蕭干的還是失敗,還是大遼帝國的覆沒。但是此刻,蕭干已經賭上了!
眾將呆呆的看著蕭干高瘦的身影,看著他的親衛將他的軍令用旗號迅速傳下去。戰場上面,似乎突然沉寂了一下,緊接著整個戰場,突然爆發出巨大的歡呼聲,所有遼人將士,都擊劍大呼,向著蕭干的身影揮舞著手中的兵刃!
歡呼聲中,為蕭干軍令所調遣的幾支遼人軍馬旗號緩緩而前,大隊大隊遼人最后的精銳甲士鼓勇而出,就在今夜,他們要將劉延慶粉碎,保住大遼帝國最后一線希望所在!即使這個帝國要覆滅,那么就讓這覆滅過程,是一副最為燦爛的景象罷!
在燕京城墻上,十余名甲士,簇擁著一個身影,同樣在看著眼前這慘烈的戰場。戰事,就發生在這雄偉的燕京城腳下。一如百余年前一般。
耶律大石在蕭干派來的親衛監視下,就在如血的夕陽下低低長嘆。
他的身份在這里,雖然被軟禁了。可是他在燕京城內的活動,還是有一點的自由,無非身邊必須要有甲士監視罷了。這場戰事,他一定要親眼看著。他身邊負責監視他的甲士,又何嘗不關注大遼這最后一場激戰了?布置好警戒之后,就將他擁上了城墻。看著宋遼雙方近十萬健兒舍生忘死的這場血戰。
一如一百余年前。
可是在百余年前,大遼帝國正是威風橫絕海內的時候。宋太宗趙光義攜兄長留給他的,從五代十國數十年血戰當中歷練存留下來的漢家最為精銳的三十萬雄師直抵燕京城下,圍城三重,殺氣直沖斗牛的時候。那時大遼帝國,卻還有耶律休哥,耶律斜軫,耶律學古…………這些一代人杰在。
百年以后的今日,大遼的這些英雄安在?只剩下蕭干和他,在苦苦支撐。而就連他們兩人,也無法在同一面旗號下攜手作戰了…………
難道這氣數,當真是盡了?
看著耶律大石的臉色沉暗,他身邊一名奚人將領,正是負責領兵監視他的軍將。忍不住問道:“林牙,難道蕭大王無法擊敗這劉延慶?”
雖然蕭干和耶律大石已經扯破臉了。可是遼人軍將,還是佩服耶律大石的文韜武略。看著眼前這場關系遼國命運的血戰,看著蕭干居然下令夜間舉火,調動最后精銳做決死一擊的時候。這奚人將領還是忍不住開口問耶律大石對這場戰事走向的判斷。
耶律大石淡淡一笑,緩緩搖頭:“今夜,破劉延慶必矣…………他已經喪膽。蕭大王兵鋒深入宋軍如許之深,正是調集兩翼軍馬依寨野戰,夾擊我深入大軍的時候。就算不能野戰得勝,也足夠牽制我大遼軍馬的攻勢,說不定就給他拖下來了…………可是劉延慶,連領兵出來野戰的勇氣都沒有!只敢在中軍之內,為自家軍馬層層疊疊的保護著…………只要突到了他中軍大營之前,劉延慶就只能崩潰!
…………蕭干大王大才,敏銳的抓住了這一線戰機,抓住了宋人內訌送給我們的機會,這一仗,蕭干大王能打贏!”
那奚人將領松了一口大氣,又奇怪的看著耶律大石。既然這仗能打贏,大石林牙的臉色為何如此之難看?轉瞬間他似乎就明白過來了,大石林牙和蕭大王扯破了臉。蕭大王得勝之后,地位就更加穩固了。到時候,他大石林牙的命運正未可知。
大石林牙,也許就為這個憂心罷?
耶律大石沒有回頭,就猜出了那奚人將領的心思,他低聲嘆息:“不是如你所想的,只要蕭大王能保住大遼這最后一點國祚,就算俺耶律大石死了又能如何?俺只憂心,這氣數,哪怕這次打贏了,也真的盡了…………大遼只剩下燕云完整一地,連場大戰之后,豪強離心,燕云之地的積儲也一朝而盡,只憑借此處,要是宋人再度北上呢?宋人不來,女真南下呢?我們還拿什么力量來抵擋?”
他按著城墻垛口,眼神如電,極目云天:“只要大遼忠心兒郎在,在哪里不能復興我大遼?何苦為了這保不住的燕京城消耗他們的性命血氣?天下之大,終有一處,能讓我大遼子弟生聚十年,最終恢復!蕭干哪蕭干,你不要為了自己一己私心,將這么多大遼好兒郎,拼死在燕京城下!”
無數火把,將塞外的夜空映照得通明。遠處的山川,在火把光芒下顯露出了黑黝黝的剪影。無數人馬,呆呆的看著眼前這僅剩的十幾騎殘兵敗將。
南下近千女真兒郎,還有數千新附軍。完顏銀可術這等名將統帥,更有完顏設合馬親領的宗翰親衛謀克。現在回來的,就這么十幾人而已!
而且在他們當中,沒有完顏設合馬的身影!
當初得知完顏設合馬,完顏銀可術領女真軍馬和宋軍在古北口南野戰不勝,銀可術負創,只能據守幽燕邊地堡寨,向宗翰請求援軍的時候。女真全軍上下都已經是大吃一驚。女真起兵到現在,還未曾遇到過這樣難啃的骨頭!誰都以為這么多軍馬南下,不管是對遼對宋,肯定都是勢如破竹的結果,最后居然還要向宗翰求援!
不是沒有人背地里嘲笑完顏設合馬被宗翰寵愛過頭,銀可術可能也是打的勝仗太多了,地位也高了,現在可能也沒有當初那么如日方中的氣勢了。南下之行,居然如此丟臉。不少女真謀克背后嘀咕,誰丟的臉,誰惹的麻煩,誰自己解決。俺們不去援救他們。難道宋人還能吃掉設合馬和銀可術不成?逼他們一下,也許他們就用勇氣拼死一戰了…………認真一戰,天下還有誰能是女真兒郎的對手?
至不濟,設合馬和銀可術也能全師而返。挫挫他們銳氣才好,特別是銀可術,溫都小部出身,現在爬到了多少完顏家嫡系子弟頭上,瞧著都有些不服氣。
可是宗翰卻接到求援軍報,立刻點兵出援。西路軍本來還有五千余女真兒郎,近萬收編的新附軍。宗翰一下子就抽調了三千女真兵馬,還有七千新附軍,萬人大軍,一人雙馬,晝夜南下應援。誰都覺得宗翰有些小題大做了。寵愛設合馬,也該有個限度不成?他們這西路軍,是要將耶律延禧擒獲去馬下的,現在卻要替設合馬來擦屁股…………天氣漸寒,雪一封山就不好西進了,大家都出來年許了,積攢了那么多繳獲生口,還等著送回上京呢,這樣下去,得在這里呆到什么時候?
大家南下的情緒都不大高,走得也懶洋洋的。對晝夜兼程而行更是一肚子意見。還好女真軍馬這個時候還相當誠樸,軍法雖然簡單但是嚴厲異常。大家不敢怎么怠慢,在宗翰催趲下疾疾朝南而行。
直到此刻,他們才明白宗翰為什么這樣大張旗鼓,如臨大敵。
設合馬和銀可術居然連這幾天都沒撐持下來,在南人手中慘敗!
數千女真甲士夾于道旁,每個人都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十數名謀克蒲里衍向銀可術行禮,張張嘴,還是一個字都問不出來。后面的女真兵馬得知這里情形,就看見散布在外面的火把也朝著這里集中,領兵的謀克蒲里衍們紛紛都擠上前來,看到銀可術他們的慘狀,同樣是目瞪口呆。新附軍們同樣好奇,但是他們身份不夠格擠到前面來的,就算在后面多張望兩眼,都招致了女真兵馬惡狠狠的眼神掃射而來,一個個又噤若寒蟬的退后。
火把在道路兩側猬集成了一個巨大的光團,將周遭一切都照亮了。塞外寒風呼呼吹過,將火把的火苗拉得長長短短。女真軍中不論人馬,都僵立道左,吐出長長的白氣。每個人都看見歸來這十余騎殘兵敗將,以銀可術為首,摘下頭盔,跪在道中,靜靜的等待著宗翰的到來。
后面傳來一陣戰馬低沉的嘶鳴聲音,來路響起低沉的騷動聲音。女真人馬紛紛避道,就看見數十名親衛簇擁著宗翰到來。宗翰也沒有打旗號,甚至也沒有頂盔貫甲,就是一身皮袍,急匆匆的趕來。入眼之處,就看見銀可術的身影,他的目光越過銀可術,掃視在銀可術身后跪著的敗卒身上。看了一遍,他眨眨眼,再用力的擦擦眼睛,跳下馬來,緩緩走過去,在每個人臉上都仔細端詳一遍。
宗翰才跳下馬,銀可術就雙手掌心向上平攤地上,深深的拜伏下去。在他身后,那十幾騎敗卒都跟隨他的動作拜伏。周遭數千女真甲士,本來還有低低的議論騷動聲音,隨著宗翰的動作,一切聲音都停了下來,這數千女真甲士仿佛也支撐不住自己頭顱也似,深深的低頭下去。
設合馬沒有回來,宗翰此等人杰,如果說他有唯一的弱點,那么就是設合馬這個兒子。當他接受了這個現實的時候,將會爆發出怎樣的怒火?那個南朝,能承擔住宗翰這沖冠一怒么?
宗翰快速的走過了拜伏于地的每個人,身子顫抖一下,又飛快的掉轉頭回來。他一聲不吭,伸手就扯起跪在最后的一名敗卒,瘋狂的看著他的形容,突然大喊一聲:“你不是設合馬!”
說罷他就丟下那名敗卒,又扯起另外一人,吼聲一聲接著一聲響起:“你不是設合馬!你也不是!我的設合馬呢?我的設合馬呢?設合馬,設合馬!”
看著宗翰狀若癲狂,每個女真士卒都人人股栗。跪伏在最前面的銀可術緩緩起身,拔出腰間佩劍,轉向宗翰:“宗翰,俺把設合馬丟在南面了,這條性命在這里,你給了俺如今地位,現在你都拿去罷,讓俺給設合馬殉葬!”
宗翰猛的轉頭,目光當中仿佛帶著無數火星,狠狠的撞在銀可術的身上。他側著頭仔細的咀嚼了一下銀可術的話中語意,低聲自語:“設合馬回不來了?”
此刻被他揪在手中的,正是隸屬于宗翰親衛謀克當中的一名女真甲士。聽到宗翰最后這句話,這名女真甲士軟軟的掛在宗翰手中,大哭出聲:“宗翰,俺們把設合馬丟了!殺了俺們給設合馬殉葬罷…………宗翰,俺們對不起設合馬!”
宗翰咬牙,猛的接過銀可術遞過來的佩劍,火光映照下,這柄長劍鋒刃上光芒流動。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宗翰身上。女真軍制,覆軍殺將,同樣的,將死親衛退,則親衛全隊皆斬。就算他此刻大開殺戒,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情!
銀可術坦然受死,宗翰才將長劍揮起,火光下,就看見宗翰結實的身影一晃,接著就跟山崩地裂也似,猛的倒了下來!
宗翰親衛在這一刻,都撲了上去,放聲大喊:“宗翰,宗翰!”
轉瞬之間,宗翰就在他親衛七手八腳撥弄下悠悠醒來。銀可術十數人,又跪了下來。除了銀可術以外,每個人都放聲大哭,不住的朝著宗翰磕頭請罪。銀可術在那里跪得直挺挺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宗翰動作。
不等宗翰發令,他的一名親衛謀克已經咬牙拔出腰間佩刀,猛的揮刀,就砍向銀可術的頸項!
此刻人人閉眼,女真名將如銀可術,今天就得交代在這里了。此次南下,當真是完敗之局!
“慢!”宗翰突然爆發出一聲霹靂也似的大吼。一挺腰從自己親衛手中彈身而起。那名親衛謀克長刀硬生生的轉向,嗖的從銀可術頭頂掠過,砍在空處,刀刃顫動之聲,直撞入每個人心中。
本來已經閉目待死的銀可術此時昂然睜眼:“宗翰,為何不讓俺就這么好好死了?也罷,俺敗得如此丟人,你把俺拴在馬后面拖死就是了!”
宗翰更大聲的吼了回去:“南人虛實,只有你知道。南人軍馬出乎意料的強悍若此,少了你,將來我怎么南下?想死,死在陣前,不要死在自家兒郎的刀下!”
銀可術身子一顫,這個鐵打也似的女真漢子眼角突然沁出了大顆的淚珠,抽動著大哭起來:“宗翰,宗翰,俺們起兵以來,從來未有如此大敗啊!設合馬回不來了,當初俺恨不得就和他死在一處!要不是要掙扎一條性命出來,交代這支強悍南人軍馬的虛實,與途之中,何處不是俺銀可術的死所?找那南人統帥蕭言報仇,俺已經不敢存那份癡心妄想了…………近千女真兒郎埋骨長城之南,不得歸鄉,俺怎么面對他們家人,俺怎么面對阿骨打老皇帝?宗翰宗翰,俺又怎么面對你?還是讓俺死了的好!”
看著銀可術在那里捶胸頓足的大哭,宗翰筆直的站在他面前,低低咀嚼著那南人統帥的名字:“蕭言…………蕭言…………”
在宗翰身后,他的親衛女真將領全都昂然拔刀:“宗翰,俺們全軍既然都在此處,將留守軍馬也都調上,再度殺進關去,將南人兵馬全部踏平!那南人統帥蕭言,到時候將他捆在馬上,拖一百里就死了,那算是便宜了他!”
這些宗翰親衛將領請戰,周遭女真甲士人人拔刀,敲擊著胸甲大呼:“南下,南下!將南人軍馬掃平,讓燕地所有人給設合馬殉葬!”
就連銀可術也止住了哭聲,跳起來咬牙從一名女真甲士腰間拔出一柄佩刀,紅著眼睛看著宗翰:“宗翰,給俺一個死所罷!讓俺為前驅一卒,殺回去給設合馬報仇!”
宗翰身子顫抖,仿佛再做一個最為艱難的決定一般。他猛的瞋目大喝:“都給我住口!銀可術,你是我最為器重的大將。你要是也是如此,我還真的就讓你給設合馬殉葬了!”
他狠狠擺手,掃視著周遭女真兵馬。他的目光過處,沒有一個人敢于和他對視:“前次南下,本來就是要趁遼人和南人無備,趁虛而入。在幽燕邊地造成聲勢,一舉席卷燕地。現在銳氣已挫,南人強兵又有備于關塞險要之地,俺們未曾攜帶攻具輜重,難道再在關塞之前,和南人拼人命么?時日也近冬季,野無所掠,頓兵關塞之下,難道就是上策了?阿骨打老皇帝,還在等著我們將耶律延禧帶回去!退兵,退兵,準備西進。總有一日,我們還是會南下,到時候,就如你們所愿,將南人所有一切,都淹沒在血海當中!”
銀可術當然明白宗翰的心思,此次南下,本來就是宗翰和他私自推動。完顏阿骨打要的只是耶律延禧,也很反對手下這些完顏家子弟背盟和宋開戰的舉動。他們私自行事,要是一切順利,席卷了幽燕之地,那么完顏阿骨打那里總能交代得過去。
阿骨打老皇帝身子骨已經不行了,看來就這一兩年的功夫就得大行。現下這些完顏家嫡系子弟之間暗流涌動,都在準備爭奪將來地位。宗翰和他私自推動背盟南下之舉,也是想坐擁幽燕富庶繁華之地,再加上此等功績,將來在完顏家說不定還能更前進一步。
現在戰事敗績,要是曠日持久的拖下去,而耽擱了阿骨打老皇帝交代的西進擒獲耶律延禧的軍務,完顏家的有心人在居間操弄,說不定就有不測之禍!
他銀可術,已經沒有立場向宗翰進這等諫言。能做的事情,就是做為前驅,撞死在南人的關塞之前贖罪。卻沒想到,宗翰傷心欲絕到了如此程度,心思還是如此清明,一下就分清楚了輕重緩急!
銀可術垂首,又猛的抬頭起來。他臉上蕭言留下的傷痕,猶自猙獰可怖的斜斜橫過臉上。這個時候,他又在交錯的方向,在臉上狠狠的其切了一刀下去!女真本有嫠面風俗,這已經是立下血誓的舉動!
“宗翰,宗翰!只求你將來,還用俺銀可術為南下前驅,俺一定要擒獲蕭言那廝,血今日之辱,為設合馬報仇!”
這一刀切得極重,鮮血一下就飛濺而出,在銀可術臉上淌落。如此重創,上次銀可術一下就痛暈了過去,這次他卻昂然直立,矮壯的身軀動也不動,咬著牙齒向宗翰立誓!
宗翰緩步上前,拍拍銀可術的肩膀,再不回顧,翻身上馬。這個時候才看出宗翰內心到底激蕩痛楚到了何等樣的程度,從小生長在馬背上的他,竟然好幾次都沒認準鐙,還是在親衛的扶持下才翻身上去。他身子在馬背上劇烈顫抖著,幾次想回頭向南而望,卻硬生生的忍住了,最后只留下一聲似哭似喊的長嘯:“設合馬,你就在南面,等著我接你回家!你一定會等到!”
一聲吼罷,宗翰已經猛的揮鞭擊馬,向北疾馳而去。在場數千女真甲士,默默無語的看著宗翰背影,然后都緩緩而動,策馬向北而行。銀可術他們,也得到了座騎,紛紛上馬跟隨向北。火把的洪流,在向南已經離古北口不過一日的距離,就掉頭北返而去了。
馬背上,無數女真甲士不住的回頭南望,卻再沒了當初南下的輕松神態,人人都是凝重到了萬分。似乎越過這黑沉沉的夜空,在古北口的關塞上,就看見一面蕭姓大旗,在向著他們這支軍馬舒卷展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