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有三十多度傾斜的山道之上,已然用原木壘出了一條便道,原木兩端,用騎馬釘深深扎入泥濘中固定住。
在這條便道之上,十余臺沉重的床弩正被推挽而上。每臺床弩至少都捆著十七八條粗長的繩索,神衛軍的軍士都脫了個光膀子,每條繩索兩人拖拉,在便道兩旁的泥濘中使出生平氣力朝山上攀爬,每個人都滾得泥猴也似,汗水蒸騰而起,每個人頭頂都如蒸籠打開一般。
這條便道兩旁,還設有供軍士退下來暫歇的所在,是一座座茅棚。攻寨之后退下來的軍士,就擠在這邊休息。同樣也是渾身泥污,背靠著背就在茅棚下酣然睡去,外間牛毛細雨被風吹得飄拂進來,卻一點也打擾不到他們耗盡氣力之后的沉眠。
茅棚當中,還設有鍋灶,火軍熬出一鍋鍋熱騰騰的飲子湯食,但凡退下來的軍士,不論好歹都塞上一碗。喝空的陶碗就被這些疲憊至極的軍士隨手而扔,在茅棚旁邊堆積如山。
還有一些茅棚設在稍稍平整過后的空場上,這些茅棚也稍微規整一些,至少上面還隔了一層油氈避雨。被袍澤們從上面帶下來的傷號,都在此間集中。大隊民夫輪番在這里值守,用擔架將他們抬下去,每一名傷號,都要四名民夫搬抬,輪班而動,這些民夫也只是累得東倒西歪。
更有茅棚之中,靜靜的躺著一些軀體。這都是當場戰亡的忠骸,被搶下來之后,就在此間清洗了。裹上白布也同樣運將下去。軍中傳言,燕王在雙忠廟所在山前,已經開辟了一大片墓園,依山而望嵐水,氣象萬千。弟兄們只管安心躺著便是,四時八節,絕不會短了弟兄們的香火。將來有家屬來揀骨。一應使費,也全是燕王承擔。
沿著這條便道繼續向上。就是一道木柵。時刻都有守軍依托木柵而守,成捆的駑矢在柵后堆得到處都是。這是為了防止守軍反沖而出,死死的將他們壓迫在營寨當中。
木柵之外,就是沿著山勢列陣的一個指揮步軍。掩護著已經放置好的二十余具床弩。這個指揮步軍結成陣列,前排弓弩,后排長矛,將攻具遮護得嚴密。
而這二十余具床弩,還能發射的約有七成,軍士們同樣脫光了膀子忙得滿頭熱汗。不住的擁絞盤將弦張開,放置好鐵槍也似的粗大駑矢,然后用木槌砸下機關。鐵槍就激射而出,越過兩三百步的距離。或者落在寨柵之上,或者超越而落入寨中,有的更射中高高聳起的望樓。
鐵槍射中寨柵。就是木屑橫飛,木柱折斷。若是寨柵之后有人據守,就能聽見慘叫之聲。而飛入寨中的鐵槍,若是誰倒霉正撞上,連留一個全尸都難。而女真守軍所設的那些望樓,縱然柱子都是用幾根粗大木料釘在一起。給鐵槍撞上,就是一陣搖晃。這個寨中。本來足有六座望樓,此刻已經倒下了兩座,剩下三座也是搖搖欲墜,在上面留守的女真韃子已然是極少,個個臉色青白,誰也不知道腳下望樓還能堅持多久。
掩護攻具的步軍陣列兩翼,各有數百軍士坐地等候。
左翼是輕裝,人著胸甲,頭戴兜鍪而已。每人不攜兵刃,只備了土袋。床弩一陣狂射之后,就是步軍射士上前,用弩機壓制寨墻,然后這些輕裝軍士就沖上去用土袋填塞溝壕。
這座軍寨前面溝壕,已經被土袋填得半滿。溝壕內側部分橫七豎八都是尸首,卻是女真韃子驅民夫生口出寨,讓他們清理這些土袋,重新挑挖壕溝。宋軍這個時候也說不得了,弓弩之下難分良賤,這些民夫生口都傷亡累累,而這個韃子軍寨,也再無民夫生口所用了。
再鋪上一層土袋,就可重甲步戰之士向前攻撲了!
這些重甲步戰之士,都在右翼,這個時候尚未曾披甲。每名戰兵都配一名河東輔兵,為他們背負甲胄。人人都是一身完整的札甲,氣力大些的甚至還套上兩層。所配兵刃也都是長大重兵刃,就是準備挑開鹿砦,擴大寨柵缺口,然后將這些鐵甲兵送入缺口當中,迫得女真韃子為了堵住缺口上來拼命。
這樣多消耗幾次,一座軍寨也就拿下來了。
若是這些披一層兩層的甲士還不管用,宋軍還準備有至少身長七尺數寸以上,人人能披三層重甲,手中兵刃更是大出兩圈去的重甲陷陣兵,作為最后撲寨的手段!
從這座設在山上控扼道路的軍寨向東,就有七八個女真韃子曾經據守的軍寨廢墟,都是這樣經過反復鏖戰,用上了多少人力物力,付出了絕大精力,更丟下了數百兒郎性命,傷者倍之,硬生生啃下來的!
蕭言所部,在宜芳以東發起攻勢,絕不是說說而已,真的是付出了絕大努力!
指揮攻拔此寨的軍將,是神衛軍前廂副都虞侯使秦明。熙河軍出身,當年在熙河軍中也算是兇名素質的人物,好烈酒,好走馬,好廝殺。不管是馬戰還是攻拔熙河那些蕃部設在山間的寨子,都是一把好手。
熙河軍將,這個時候多半都在享受熙河馬市的大利,再沒了此前開拓河湟的銳氣。就秦明還是軍中出名的打手斗將,背地里不知道多少人覺得他有點痰氣。不過姚家父子倒是看重于他,知道他好廝殺不會弄錢,沒事就給點賞賜加恩。偏生秦明還不感恩,以為這全是憑自家本事掙來,讓姚家父子背后提起他都直是搖頭。
這名熙河悍將,也許是混有蕃部血統,形貌也甚是驚人。每天兩頓好酒,喝得眼睛發紅,如火在眼中燃燒。性子也烈如火!
他顴骨高高聳起,雙眼細長,有如兇獸。馬戰時候一柄狼牙大棒在陣中盤旋飛舞。武力值至少也有八十五往上!
步戰之際,就著半甲,只帶兩名親衛,每名親衛除了披甲不帶兵刃,腰間懸著一圈酒葫蘆。不時秦明就將過來痛飲幾口,越喝精神越長,在陣中往來走動。隨口指揮調度,蕃部寨子。就沒有他拿不下來的。
這樣悍將,姚家父子建立熙河選鋒這等半私軍之際,自然要充入其間的。秦明就隨著熙河選鋒一路狂奔直向汴梁,累得跟狗一樣突然又掉頭往回跑。生生就將頗為精銳的熙河選鋒扯得七零八落。最后蕭言大軍卷上來,毫無抵抗能力就全軍而降。
姚家父子被降罪編管,熙河選鋒之中有相當地位的軍將,多半都選擇回轉熙河,蕭言也大度放人。而姚古想想,干脆就留了下來。
他自家知道自家事,除了能打仗一無所長,行事又暴烈跋扈,姚家父子看他能打仗才容了下來。現下回去。還不給一眾同僚排擠得無立足之地?不如就著落在燕王麾下,領兵打仗總是來得,還能憑這樁本事吃上飯。
且秦明素來就有些看不上姚家父子。姚古更多本事,放在勾心斗角爭權奪利上,姚平仲自以為是后起名將,實則輕易淺薄,又好行險,領兵風格倏進倏退。自以為來去如風其實就跟沒頭蒼蠅也似的瞎跑。這次熙河選鋒直奔汴梁,最后覆滅就可見一斑。
但是燕王反倒是很對秦明胃口。一路行來,雄烈英武,且能打仗的武臣在他手下就能得到真正重用。追隨于燕王麾下,未見得就不是一條好出路!
此次以神衛軍為主攻拔女真韃子宜芳以東軍寨,神衛軍前廂都指揮使是蕭言舊部,勝捷軍出身,騎戰來得偏偏這等沿山攻寨指揮得極是不在行。攻拔一處軍寨之際,傷亡大而戰果小,打得前廂各個指揮都有些喪氣。
秦明被留用為前廂都虞侯使為其副手,本來夾緊了尾巴做人。但是臨陣之際,見到這般情勢實在鳥忍不住,攘臂而前代替指揮,沉下心來按部就班而攻,各色攻具各色兵種輪番而上調度得宜,攻勢進行得有如行云流水一般。一下就將韃子軍寨啃了下來。
一直身臨前敵,關注戰事的蕭言,頓時就傳下號令。神衛軍前廂,暫以秦明全權指揮調度,一路這般打下去!再有功績,就是真除前廂主將差遣,也不過就是一句話的事情!
蕭言如此看重,有本事人就能在蕭言麾下出頭的氛圍,就讓秦明打足了精神,日日身在最前敵,一個又一個的韃子軍寨啃過來,戰功累累,讓神衛軍以熙河選鋒和汴梁新卒混編的前廂所部打出了威名,戰陣上的表現,連資格老得多的龍衛軍將士,都忍不住要點頭贊嘆。
直娘賊,又是一將在燕王手中脫穎而出,至少神衛軍前廂,因為選將得宜,苦戰磨練,也有了點能戰強軍的模樣了!
這些軍將不知道,蕭言在發現了這個人才之后,仔細打聽了他的底細行狀,在自家帳中繞著轉了好幾圈,喃喃嘀咕。
“不至于吧,不會吧…………巧合?一定是巧合!管他媽的,反正我手下又多了一員悍將,這比什么都強!”
靜下心來又想想。
許是元末漢家文明就要在絕境中奮起反擊之時,那位漂泊江湖的書生,在草莽間搜集了前代漢家戰死疆場的那些知名不知名好漢的一點點傳下來的事跡,雜糅進去一個宋末山東大寇為其首領,寫了這本流傳千古的反書出來,只為喚起一點對抗那個異族朝廷的血性罷!
秦明自然不知道他這等入了蕭言法眼的有一定地位的軍將,因為姓名行狀給蕭言帶來的一時錯愕。這個時候只是站在不斷發射的床弩之側,急得雙眼火星直冒。
“直娘賊,怎生壞了這么許多?”
指揮床弩發射的也是一名指揮使,如此笨重的參與野戰攻城的攻具,向來都是獨立建制。在西方就是叫做攻城縱列,在宋時或者放在中軍,有的時候還為軍將放在緇營當中。
這指揮使跟秦明沒有隸屬關系。甚而本官還比秦明略高一線。但是為這熙河悍將通紅的眼睛瞪著,還是忍不住滿頭大汗。
“要隨軍運動,說不得還要攀山而上。只能消減了分量。又拖又拉的拽上來,再射上幾十根鐵槍,如何能不壞得多?不過后面又在運十臺床弩上來,很快就能補上缺額!”
秦明看看天色,只是搖頭:“鳥等不得了,已然過午,再等一陣。一次沖突不下來就得入夜了!現下守寨韃子兵力士氣被消耗得差不多了,一夜過去。說不得就有援軍上來!”
他果斷呼哨一聲,頓時身邊跟著的親衛翻動旗號,幾名軍將見到旗號,就匆匆的朝著這邊奔來。來到秦明身邊。都抱拳行禮。
不等秦明號令,遠處監看與山下聯絡的軍士就在拼命搖動認旗。而嵐水河谷西面,傳來了巨大的呼喊之聲與廝殺之聲!
而在眼前韃子軍寨之中,那些搖搖欲墜的望樓之上,幾名女真韃子不顧望樓已然垂危,在上面激動得拼命跳腳,雙手亂搖,大聲用女真語興奮的呼喊,正正一支床弩飛上望樓。將一名暴露在外的女真韃子半邊身子都擊得粉碎,血雨內臟四下飛濺!
秦明眼中閃過一道厲色,帶著幾名軍將大步就趕往認旗揮動之所在。
這個地方居于伸出山勢的一塊大石之上。視線足可將眼前嵐水河谷道路一覽無余。
攻拔韃子沿著嵐水河谷兩邊山勢布列的營寨,固然不能揮軍直進而留下這一個個釘子在自家側背。但是攻寨之際,除了直接攻擊的軍馬之外,還有兵力布置在道路之上,截斷女真韃子對這些營寨的支援。
站在高處,就可以看見女真大隊軍馬。正從西面涌來。騎軍在先,已然和龍衛軍張開的騎軍警戒幕混戰成一團。
這些女真騎士如瘋虎一般拼力沖擊。龍衛軍的騎軍警戒幕被壓縮得步步后退。而步軍已然出而列陣,準備接戰這些女真韃子甲騎。
可女真韃子甲騎以厚勢迫退阻援兵力之后,后面就見旌旗翻飛,軍械如林。大隊人馬正源源不斷的開來,足有一兩千人馬之多,就在大隊女真騎軍的掩護之下,分援各處還在堅守的女真韃子軍寨!
韃子援軍來了!
秦明猛然回首,雙眼如火一般烈烈燃動,狠狠的注視著幾名渾身淤泥的軍將。
“再殺透韃子這層防線,就可直沖向宜芳了!燕王挑俺們立這場大功,難道還白白送還回去不成?直娘賊,不等那些鳥床弩慢慢射了。射士上前壓制寨柵,同時填壕,俺親自領著甲士上去砍他娘的!弟兄們誰捧捧俺,跟俺一起上前?”
打到這等地步,付出這么大的傷亡,好容易才將女真韃子宜芳以東的防線打得就剩下薄薄一層,現下眼看就要功敗垂成,誰又甘愿?當下幾名軍將都挺身而出,大聲怒吼。
“愿隨將主廝殺!”
秦明親衛,遞上一柄狼牙鐵棒,棒首伸出的點鋼獠牙上面都有一層擦洗不掉的暗紅血跡,望之就足以讓人心驚。
秦明狼牙棒一展,嘴角直是浮現出一絲獰笑:“讓射士上前!”
夜色漸漸四合而下,夾著嵐水河谷通路的兩山之上,火光搖動,山影就在這火光中憧憧搖動,仿佛一頭頭猙獰的怪獸一般。
秦明他們主攻的女真軍寨,現下已然變成大半廢墟的模樣,還有猛火油引燃的余火浮動,將周遭景象映照出來。
可見軍寨四下,全是激戰過后的痕跡。寨柵幾乎被蕩平,望樓全部傾倒。殘存寨柵之上,甚或地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箭桿,如同一片才生長出來的灌木叢一般。
幾處激戰最酣的地方,層層疊疊的對壘著雙方甲士的尸身,鮮血將土地都染成了猩紅的顏色,此時此刻,還有污血在緩緩四下流溢。
軍寨之中。不時傳來女真傷者的慘呼之聲,還有一些零星韃子巡哨身影,如一個個游魂一般在走動。
而寨柵之外。還能看見有宋軍零星人影在翻揀尸首,將自家死者拖拽下去。這些宋軍,看也不看女真韃子的巡哨,而這些女真韃子巡哨,也就當沒有看見宋軍一般。
秦明今日發起的最后一次攻勢,終究還是沒有攻城。
本來在射士的掩護之下,填壕之后。披甲步戰之士已然摧破寨柵直進,長刀大斧四下亂劈亂砍。猛火油罐到處亂擲。女真韃子拼湊殘兵幾次反撲都被擊退。
可是最后女真韃子的援軍還是上來了!
這些只能是從東面抽調而來的女真韃子援軍,就在營寨廢墟之間,與神衛軍前廂所部,展開了殘酷的廝殺。雙方相持,直直殺到了天黑。
這種硬碰硬的攻拔軍寨的戰斗,在講防御設施掃蕩得差不多,到最后以甲士撲擊之際,就是殘酷的消耗人命。攻守雙方同樣堅定的話,誰能持續的投入人命,誰能經得起消耗,就是最后的勝利者。
神衛軍前廂在苦戰之中磨練了出來,而女真韃子的戰力。也始終未曾稍衰!
雙方一共填進去四五百條人命之后,夜色降臨,秦明再是不甘心。也只能退了下去。此刻大隊軍馬,就已然退到了半山設立的寨柵之后,擁擠在那些茅棚當中。一群群渾身血污的戰士,還披著盔甲,手中的餅子只咬了一口,就在泥地中倒頭就睡。
傷者夜間不得轉運下去。就在收治他們的茅棚之下低低痛呼呻吟。而搶下來的尸首,已然在一排茅棚之下堆疊了幾層。而民夫就在火光當中一一為他們擦洗裹上白布,偶爾響起幾聲按捺不住的嗚咽,在夜色中倍顯凄涼。
秦明就跟一群軍士混在一處,卻沒睡下,只是雙眼通紅的倚著茅棚梁柱而坐,抓著一個酒葫蘆拼命朝喉嚨里面倒,喝光一個,就讓親衛再將上一個。腳底下已然扔了七八個空葫蘆了。
一場打得如此之慘烈的戰事,最后卻沒取得勝果,對軍心士氣打擊著實甚大。就勇悍如秦明,這個時候忍不住也在想,明日是不是尋上官叫叫苦,趕緊換一廂上來將前廂替下去喘口氣再說。可想來想去又覺得沒臉開口,只能煩躁的在這里拼命灌酒。
手中酒葫蘆又被喝得干凈,秦明不耐煩的就低喝一聲:“酒來!”
親衛喃喃道:“將主,沒酒了。”
秦明更是暴躁,站起身來似乎就想揮拳打人:“直娘賊的俺要你們何用!”
遠遠就聽見一聲呼喝:“秦明!你又鳥生什么事?沒打下韃子軍寨還有臉了不是?”
秦明回頭,就見火光之下一行人到來,當先一人居然正是神武常勝軍前廂都指揮使王功成。他是河北敢戰士出身,資格相當之老。
秦明自入神衛軍以來,知道自家在燕王麾下資歷淺薄,還曉得夾著尾巴做人。不過今日經過了一場慘烈廝殺,最后不得不后退又著實郁悶。吃王功成這么一喝,忍不住就要將出此前熙河軍中的暴躁脾氣,眼睛一翻就想頂回去。
王功成背后突然又響起了一個平淡的聲音:“秦明是吧?你想喝酒,盡管退下去喝個夠。”
秦明火氣更大,這又是甚鳥?
王功成在前恭謹的閃了開去,他身后二十余名甲士也向兩邊閃開。各各按著腰間佩刀長劍,警惕的注視著四下。
四下搖曳火光映照之下,就露出為這些人簇擁著的一人來,身形瘦削挺拔,披著一領尋常軍將所用甲胄,兩鬢微霜,一張清秀英挺的面孔。正按劍靜靜的看著秦明。
秦明一下張大了嘴巴,本來滿肚子就要迸發出來的村話頓時都化作冷汗在每一個毛孔中滲出。
遮莫不是燕王!
自從熙河選鋒變為神衛軍軍將,行軍操演,秦明都曾經遠遠的見過蕭言。如此大人物形貌,自然牢牢記在心中。可再沒有想到,居然在兩軍陣前,距離女真韃子軍寨不過數箭之遙,只有一道寨柵遮護的最前線,能親眼見到燕王的身影!
他們這邊響動。也驚動了在茅棚之中歇息的大隊軍將士卒,不知道是誰起頭,燕王親至的消息一下就傳了開來。所有軍將士卒都震動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涌到各自茅棚之前,人頭擠擠挨挨,拼命的想看清楚燕王身影。
大宋開國至此,權勢地位如蕭言此等,再無一人,如他一般不聲不響,就帶二十余名燕王直甲士。便親臨到沙場的最前線!
軍士們是最現實的,因為吃的就是刀頭舔血的飯。隨時都可能分出生死來。你用虛頭巴腦的東西欺哄他們,臨陣之際他們也就敷衍你。但給他們足糧足餉,更帶著他們一路勝利而來,讓無數人在他手中脫穎而出扶搖直上。更能不避生死親自臨前,軍士們給你的回報,也是能超乎你的想象!
多少軍將士卒在夜色中擁擠在一處,目瞪口呆的看著蕭言身影,人群之中竟然無人發出一聲,多少人到了此刻,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蕭言一笑,向前又走了幾步,站在被火光照得更亮一些的地方。還轉了一個圈。
“看清楚我沒有?就是你們的燕王蕭言!你們這支神衛軍,都是我拉拔出來的。難道你們在前線拼死,我就能安心在后面摟著女娘躺著?一個個把下巴合起來。老子在燕地和韃子拼命的時候,還沒這么大的陣仗,還沒有如今這么多的兒郎!”
哄的一聲,軍將士卒就是一聲大笑。驚動山間宿鳥,陡然離樹而起,呀呀飛鳴。而頭頂女真軍寨之中也是一陣燈火擾動。傳來和女真語的呼喝號令之聲,調動人馬布防。直以為南軍要趁夜沖殺上來!
軍漢們的笑聲之中,只有一身男裝打扮,披著甲胄佩戴雙刀,退后一步隱在陰影中的郭蓉暗自里呸了一聲。
摟著女娘躺著,倒是他敢!除了小啞巴,我誰也不認!不過回轉汴梁之后,這混蛋大婚娶進來的那個天家帝姬,卻該怎么辦是好?打她一頓讓她識得好歹?還是將出一些更狠辣的手段?
經行軍間日久,經歷了應州血戰而變得越發女漢子的郭蓉,就在此刻轉著這些很是微妙的念頭。
蕭言渾然不知背后郭家大小姐已然在存心要在自家內宅當中生事,只是笑吟吟的擺手趕人:“都回去踏實躺著!等到天明,就讓你們撤下去喘口氣,換一支軍馬來打這韃子軍寨。打破此間,就是宜芳了!韃子以為打垮了鄜延軍就能站住腳,那是做夢!到時候我總要帶著你們逼這些韃子一決,消滅了他們,回頭再打宗翰去!最后大捷凱旋,我保你們一個個青史留名,封妻蔭子!”
蕭言一出現,秦明就收起了全部桀驁之氣,束手束腳的站在一旁。
他性子惡劣是不假,但是卻佩服有本事的。蕭言功業,豈是他能望之項背的?操弄朝局這些且不說,就不是秦明這個腦子能理解的事情。
只是蕭言在燕地血戰,擊滅蕭干,擊滅耶律大石,殺設合馬,克服燕云,契丹女真精銳,在他手中成千累萬的死。這還是蕭言白身而來不過年余時間就做出的事情!
比起這樣奇跡一般的功業,秦明什么打打黨項游騎,掃平蕃部叛亂,簡直就跟小兒過家家一般了。
在秦明這等身負本事,卻在西軍現狀之中沖不破將門世家壟斷,不得出頭的青壯軍將而言,蕭言就是不折不扣的偶像。
乖乖跟著熙河選鋒編入神衛軍中,臨陣又出力立功。除了一些現實考慮之外,未嘗也沒有這等偶像情結的因素在。
在偶像面前,今日打仗卻沒建功,灰溜溜的退下來。還亂發鳥火正被撞上。卻不知道要砍掉多少韃子的腦袋,才彌補得回來!
正在自怨自艾渾沒做理會處之際,就聽見蕭言說要將他們撤下去。秦明頓時一聲慘叫拜倒在地。
“燕王,燕王,說什么也不要將俺們換下去啊!只讓俺們打到底便罷!”
秦明一聲慘呼就驚動了夜色中擁擠在一處的成千軍將士卒,這些渾身浴血,身上猶有創痕,疲累不堪的漢子們都拜倒在地。
“燕王,俺們愿打到底!”
呼喊之聲,山鳴谷應,四下火炬。都在這一刻為呼喊聲所激蕩,拉出長長的火焰!
蕭言按劍站在那兒,目光如電。掃視一圈。
“你們愿建功立業,我豈有不許的道理?就釘在這兒,把韃子給我打痛!但立功績,我不吝厚賞,保你衣錦榮歸!如果不幸,雙忠廟前,總斷不了你們的香火。你們的妻兒父母,我保他們一世溫飽!只要我蕭言不倒下!
…………有你們這樣的兒郎為我蕭某人的羽翼。我蕭某人又怎么會倒下!”
數千男兒,就是一聲大呼。
“諾!”
一番趁夜巡視,蕭言真的不是擺擺樣子而已,直抵山腰寨柵。親眼看著女真韃子如臨大敵的在夜色中布防。四下號角響動個不住,甚而連在河谷中布列的女真韃子游騎警戒幕都四下亂竄,探看宋軍是不是要趁夜發動攻勢。
蕭言也不是單純為了鼓舞軍心士氣而來,而是因為這場強攻,終于收到了效果。女真韃子從東面抽調的援軍上來了!自己必須親眼看到這般場面,才能放心。
宜芳一帶,已然空虛。現下就看魏大功他們能不能成事了!
親眼見到女真韃子將宜芳一帶能抽調出來的兵力幾乎都壓了上來,蕭言又撫慰了傷者,更隨意與軍將士卒中幾十名幸運兒閑談了幾句。最后再喚過那個讓自己很是疑疑惑惑了一番的秦明來,連訓帶夸了幾句,并且答應給他送點酒過來。不過要是喝醉,就回太原去轉運糧秣輜重。這熙河悍將被蕭言一番搓弄,恨不得趁夜孤身一人就揮舞著狼牙鐵棒去撲女真韃子軍寨。
足足在這第一線轉了兩個多時辰,到處都激起一陣又一陣山呼海嘯的歡呼之聲后,蕭言才回轉自家中軍大帳。
此刻蕭言中軍大帳,已然前移。設在一個被打下來的女真韃子軍寨當中。住在簡陋的帳中。甚而還能聞到戰場上遺留下來的血腥氣味。
蕭言就算再能強撐精神,此刻也已經累得歪歪倒倒。吩咐了東面有鄜延軍或者魏大功的軍情就直遞而來之后。連卸甲的氣力都沒有了,就想倒在榻上多少睡個一兩個時辰。
不過一躺在榻上,腦海中卻是思緒起伏,翻騰不休。河東河北汴梁陜西,各方勢力糾纏,各種戰局情報,都紛至沓來,糾纏在一處。哪里又有半點睡意了?
帳外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接著就有一個高挑身影掀簾而入。帳中燈火映出她清麗的面孔,正是郭家大小姐郭蓉。
郭蓉躡著手腳,手中還端著一盆水,似乎就是想趁著蕭言睡著給他擦擦手臉。卻看見蕭言睜著眼睛望向她,頓時就瞪起了妙目。
“怎生還不睡?你是鐵打的不成?”
蕭言笑笑,拍拍身邊床榻空處,示意郭蓉過來躺著。
那一夜中槍之后,蕭言就身在行伍當中,雖然郭蓉就在身邊行親衛之事。但是隨時隨地都有幾百條摳腳大漢在旁邊守著,郭蓉就是性子再烈也不敢半夜朝蕭言床上鉆。
可是這一次,郭蓉卻將水盆放下,大大方方走到床榻邊上躺下,伸手摟住了蕭言脖子,一雙清澈的妙目看著蕭言的眼睛,認真問道:“要是鄜延軍沖到宜芳,你是不是要親自而往,領著他們去河外三州重整戰線?”
身在蕭言身邊為親衛,蕭言岳飛議事也未曾如何避諱她。郭蓉又是將門女兒,自家又親自領過兵的。蕭言籌謀,她如何能不懂得。
救出鄜延軍只是第一步,而將河外三州握在掌中,甚而壓服西軍,重整河東西翼戰線,才是后續重中之重。不然只是救出幾千上萬敗殘之軍,又能派得上什么用場?只有維系住兩面夾著宗翰所部的戰略態勢,才能最終逼迫他們進行決戰。蕭言可拖不起時間!
這家伙又要去冒險了…………從燕地初見時就是這樣,現在為燕王了,還是這樣!
蕭言笑笑沒吭聲。
郭蓉一字一頓的道:“你敢不帶上我試試!我就趕直返汴梁,收拾你那個嬌滴滴的天家帝姬!”
日哦,這郭大小姐對自家娶了茂德帝姬的心結,到現在還沒盡去來著…………
郭蓉又惡狠狠的加了一句:“我不在你身邊,你就娶了個帝姬,還有甚么個濕濕干干的,要是再放你去河外三州,去陜西,誰知道你又能生出多少花樣來!反正別想撇下我!”
對郭蓉心里關心,嘴上卻總是要傲嬌一把的性子,蕭言算是非常理解了。伸手將少女攬近了一些,揉揉她的頭發。
“我這次去,是要殺人的啊…………”
蕭言舉止溫柔,但是語氣卻是森冷肅殺!
郭蓉將臉埋在蕭言臂彎,輕聲道:“我陪你一塊兒殺。”
一語過后,久久未曾聽見蕭言答話,抬頭望去,就見蕭言已經合上雙目,發出低微平緩的呼吸之聲,已然睡了過去。放松下來之后,才能發現蕭言向來英銳的面容之上,盡是難以掩飾的疲憊之色。
夜色之中,斡魯站在宜芳城頭,望向東面山間搖動的火光。
那燕王所部,突然興起攻勢。還比此前打得更狠更猛。而重重布列在嵐水河谷的防線,就這樣一層層的被摧破。
完顏斡魯,在西路軍中兇名素著,只因他行起軍法來毫不手軟。女真軍將,在宗翰面前都能大大咧咧,隨意說笑。在斡魯面前卻是噤若寒蟬。
這名西路軍副帥之一,今年不過三十出頭年紀,不知道混雜了什么血統,高鼻深目,不大類與尋常女真人,且身量甚高,舉止之間,極有威嚴。
不過現下,就連斡魯這等深沉有威的人物,看著東面迫得越來越近的南軍火光,都忍不住有些緊張之態!
在南人燕王突然興起的強大攻勢之下,斡魯不得不抽調西向壓迫鄜延軍的女真軍馬,匆匆回頭,回援東面防線。
除了宜芳城中的一點留守軍馬之外,斡魯已然將所有家當都堆到了東面!
搖搖欲墜的嵐水河谷防線,總算是穩定了下來。
只要等宗翰在西面掃蕩南軍完畢,橫跨大河,兵鋒深入南朝陜西。則南人燕王所部就是再為精強,又有何懼哉?
無論如何,都要在這里堅持下去,確保宗翰主力的全勝之局!
但愿宗翰所部,能早幾日奠定勝局!
黑暗之中,雖然全身心都關注在東面的戰事之上,突然之間,斡魯就悚然轉頭向西而望。
一種莫名的不詳預感,就這樣驟然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