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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傳金柝(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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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風如刀,寒雨凝冰。雨水當中,數百甲士就站在泥濘當中,寨墻上牛油火炬光芒投射過來,將每個人面目都映照得明暗不定。寨墻之外,那些鄜延軍民對于折可求折太尉的歡呼之聲,猶自在遙遙傳來。

  折彥嗣定定的看著折可求,滿面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嘴唇蠕動,似乎想要請這位他一直崇拜的長上兼將主再傳一次號令,但又怕聽到自家最不愿意聽到的內容,到了最后,除了吐氣之聲,就再無一語發出。

  折可求身邊親衛都擰過了臉去,一個個都不則聲。回師途中,他們就已然知道了折可求的決斷。兵隨將轉草隨風,將主有令,聽命便是。更何況折家向來是子弟兵,團結得比大宋其他軍馬更是緊密!

  折可求眼神之中,卻絲毫沒有半點愧怍之色,而是加倍冷硬的迎著折彥嗣近乎哀求的目光。

  此次出巡硬哨,折可求帶隊繞了一個周長達數十里的圈子。不管是直直向西,還是繞向南面或者干脆指向東面,在廣大正面之上,都撞見了女真人巡騎隊伍。

  這些女真巡騎,撒開了一個巨大的羅網,但是卻并不急著向鄜延軍推進。就是想將鄜延軍和折家軍困在羅網之中,斷絕其接濟,再以宜芳女真主力緩緩推進壓迫,等著數萬大軍在饑寒交迫軍心動搖中自行崩潰!

  折可求也曾帶隊向著這些巡騎小隊主動求戰。大多數這些女真巡騎小隊慎重后退避開。也有少部分自恃強悍,接受了挑戰。

  這算是折家軍與女真第一次做真面目的交手戰,泥濘細雨當中。兩支都頗為疲憊的軍馬打得星火四濺。而折家軍也真正見識到了女真韃子的戰斗力!

  與契丹戰,已然是數十年前久遠的記憶。而西賊黨項的戰斗力,折家軍領教得多了。折家軍雖然人少,但是同等規模之下與西夏軍馬的對戰,折家從來都是穩占上風!

  可是與女真韃子小隊巡騎一交手,女真韃子戰力之強悍,折家軍總算是領教到了。要不是這次折家占據了人馬優勢。且折可求向來臨陣都是披堅持銳鼓舞士氣,親自挑翻了一名女真小軍將。說不得這次折家還難以占什么便宜!

  一場小規模的廝殺,陣斬女真韃子十七。而折家折了十一騎,傷了八個馱在馬背上帶回來了,估計也難以掙扎出一條性命來。

  雖然在自家人馬操練上抓得從來比西軍緊。但是隨著西夏衰弱下去,折家也安享了近十年的太平日子。西軍還遠征了一朝,在燕地打了一場苦戰。雖然損失慘重,但是也磨礪出一批精銳——只不過這批磨礪出來的精銳大多數都在燕王蕭言麾下罷了。

  而折家近十年來,隨著西夏左廂神勇軍司大規模收縮,就是偶爾打打雜胡,出巡一下濁輪川,更多精力放在販鹽販馬販毛皮上,商隊派得都比巡隊多。唯一所長。就是折家團結緊密,沒有西軍與童貫之間的勾心斗角,甚而自家軍將之間的爭權奪利罷了。還維持著一個整體。比之西軍亂象。折家更以百年不衰的精銳邊軍自詡。

  但是一打起來,才發現折家軍戰力其實也在跌落!

  如若留置在此,為鄜延軍而戰,硬碰硬的打開一條大軍撤退通路。折家出征子弟,還不知道要折損多少!

  直娘賊的關西六路有的是人,折了多少兵就能補多少兵。現在朝廷和蕭言也都在討好小種,軍資器械也會源源不絕的補充接濟。俺們折家就三州貧瘠之地。竭盡全力,也就養出了這不足萬人的軍馬。憑借這萬人軍馬,才有折家百年不倒的地位!

  現下朝局變幻,蕭言擁強兵就有了如今地位。折家要是沒了軍馬,不拘是誰,還不就一口吞了,連骨頭渣子都不會吐出來!有了軍馬在手,就算是改朝換代,折家還不失藩鎮地位!說不定還能更進一步!

  這還是考慮著西軍會馬上渡河援應,而劉光世會指揮若定,最后將大軍帶出死地之后折家落得的結果。而真實情形只怕更壞,小種對西軍掌控力大大下降,西軍諸位軍將各安心思,而劉光世無非強撐著將門世家子弟的門面,真遇到危局折可求從來都覺得他指望不上。

  一個不好,折家子弟說不得就要在此間為鄜延軍一起陪葬!

  一番巡視強哨,折可求就已經摸清楚了女真這支抄截后路兵馬的布置和意欲所為,并將整支女真大軍的動向都猜了個不離十。

  也很快就做出了決斷,絕不能在這死地多耽擱。折家軍收攏得差不多,馬上就放棄大營北走,女真軍馬在后路大多數地方還是保持著一個騎兵警戒幕而已。抓緊時間硬沖的話,還是沖得過去,只要向北過了岢嵐水,就能將折家子弟帶出死地!

  若是稍有遷延,等從宜芳東來的女真大軍封死了岢嵐水一線,再想回家,就不知道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一旦有了決斷,折可求就再不動搖。這號令已然先傳于身邊親衛,這些親衛初聞之際神色與此刻折彥嗣也差不了多少。不過畢竟都是折可求一手挑出來的親衛,追隨他至少都是七八年以上,說是折家軍中軍親衛,其實和折可求個人的私軍也差不多了。最終也就是默然領命。

  而這小二十六,也終究要聽某這個家主的號令。要知道某是帶給你們一條生路!不是折家子弟,豈能讓某為你們這般勞心勞力?

  折彥嗣嘴唇哆嗦半晌,一句話也沒說出來。折可求終于不耐煩的皺眉:“二十六,你沒聽見某的號令么?”

  折彥嗣定定看著折可求。從喉嚨里面擠出一句話:“將主,你這是要棄軍而走么?”

  折可求冷哼一聲:“某又不是劉光世的麾下,談什么棄軍而走?兩軍并肩而戰。各負其責,當戰則戰,當走則走!鄜延軍一路安排俺們守著后路,生怕俺們搶功,那時候又念到俺們折家了么?且鄜延軍四萬,兵精糧足,某就這六千子弟!難道還要兵少的去保護兵多的人不成?”

  猛然之間。折可求就提高了聲音,近乎怒吼。

  “快快分發干糧。收攏人馬,隨某而走!再若不然,當某不能拿你行了軍法么?直娘賊虧某還一向看好你這廝,卻是個糊里糊涂的鳥貨!”

  折彥嗣仍然呆呆的站在那里。而折可求也終于沒了繼續和這小輩啰嗦下去的興趣,輕蔑的一擺手,麾下親衛頓時散開,自去傳令布置一切。

  折彥嗣突然跪倒泥濘之中,膝行幾步,搶過來保住折可求大腿。

  “將主!將主!俺們這一走,鄜延軍軍心士氣就垮了啊!俺們折家軍不能就這么走了!”

  折可求一腳踢開折彥嗣,走開幾步,大聲怒吼:“軍令傳至諸指揮使。讓他們把各自兵馬帶好!哪一個指揮稍有鼓噪騷動,就唯指揮使是問!”

  折彥嗣在泥水中又手足并用的爬過來,雙手踞地又連聲哀求:“將主。這是四萬鄜延軍的性命啊!俺們一走,后路就徹底斷絕,女真韃子堵住河谷出口,鄜延軍就完了啊!俺們折家和西軍并肩作戰百年,不能看著這四萬條性命就這樣白白丟掉啊!”

  軍營之中,隨著折可求親衛各去傳令。也微微騷動了起來。這般情形,哪個帶兵軍將還能踏實睡大覺。都是在黑暗中等候著折可求歸來,對人馬做出布置,以應對此刻危局。營盤本來就不大,夜色中每個指揮使其實都守在帳門口,看著折可求的歸來,只是不敢胡亂迎出去,亂了夜中軍營秩序罷了。

  折彥嗣的呼喊聲和折可求的號令之聲,他們都聽得清清楚楚。黑暗中軍士也涌到帳門口,互相之間,面面相覷。

  折家軍雖然異族出身,但是就是折家貴人,歷代通婚之下,也早就與漢家一體。更不用說折家軍中軍士,更絕大多數就是漢家兒郎。

  百年以來,折家雖然維持著一定的獨立性,但是始終為大宋東征西戰,戰死子弟兒郎不計其數。這也讓折家子弟自傲了百年,他們現今地位,他們吃的每一粒糧,領的每一文餉,都是堂堂正正理直氣壯。

  可是現在,卻要棄軍而走!

  更不用說折家與西軍并肩而戰,幾近百年。同生共死也是百年。互相通婚安居,與契丹戰,與西夏戰,與雜胡戰。數代戰士鮮血,都潑灑在一處。可是現下,這一走就是埋葬了整個鄜延軍!

  可是將主號令又是如此,讓大家又能怎生是好?

  折可求親衛們的身影在黑暗中穿梭,尋著各指揮使低低傳令。而折家軍各指揮使也都默然領命,領著各部虞侯都頭隊正十將,帶領各自人馬,默然檢點兵刃甲胄,等著領過干糧,然后陸續出帳,排成隊列,準備漏夜而出。

  每個人都在一邊忙碌,一邊恨不得掩上耳朵,不聽折彥嗣那始終響動的哀求之聲。那聲響一句句只鉆入心底,讓人只覺得項上六陽魁首沉重已極,再也抬不起來!

  那邊折彥嗣始終追著折可求,一次次去扯折可求的腿,在泥水中不住磕頭,但一次又一次的被折可求踢開。

  對這個小輩,折可求也有些無奈。放在平日里,如此不遵軍令之人,血緣再近,他砍了腦袋也不眨半下眼皮。但是現下,這鞘中長刀不知怎的就是拉不出來,只能一腳又一腳的踢過去,脫開折彥嗣發瘋一般的糾纏,指望這廝鬧夠也就罷了。

  這混小子雖然不懂事,可性子還算是剛直。就算不愿走也得捆著將他帶上,將來還是要委以重任的…………

  一時間折可求雖然給折彥嗣折騰得頭大,心里面卻還是做如是想。

  一隊隊人馬從營中帶出,默然列隊。似乎都在刻意避開牛油火炬映亮之處。只是躲在黑暗之中,無數人在隊列之中只是垂首,看都不敢看那在泥水中打滾的折彥嗣一眼。

  而這邊折彥嗣又被折可求重重一腳踢開。癱倒在泥水里,大聲喘著粗氣,似乎一時間也沒了再掙扎下去的氣力。

  折可求也不看他,只等大隊集結完畢,就令親衛將這廝捆上帶走。

  折彥嗣重重喘息了一陣,突然又凄厲長笑起來,從泥水中掙扎爬起。這一次卻不向前,只是搖搖晃晃的站在泥水里佝僂著身形斜睨著身形入山的折可求。

  “…………俺知道將主心思。無非就是天下大局將變!這個時候,有兵有將,就是將來富貴…………要是爭天下爭富貴,將主你要打便打。要走便走。俺只是聽你的號令!可現在是與韃子戰啊!韃子將俺們河東百姓殺得好慘!”

  他咳嗽一聲,繼續說了下去:“…………在韃子面前,打不過敗了也是常事。到時候俺豁出性命也護著將主沖殺出去!可是掉頭便逃,葬送四萬鄜延軍給韃子是什么道理?將主你瞧不上西軍,可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西軍對著韃子都敗了,可誰又在韃子面前就棄軍潛逃了?到時候有史書在,上面該如何寫將主你!”

  軍寨之中。一片沉默,只聽見折彥嗣低沉的語調響動。折可求反而沒了剛才的惱怒之態,只是報臂站在那兒。聽著折彥嗣的話語,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折彥嗣苦笑兩聲,轉向那些沉默的折家兒郎。

  “俺們折家立身之本,不是靠著這點軍馬!而是靠著這些折家子弟對上韃虜,從來都是舍死忘生而戰!正因為俺們折家之根是這般,所以雖然地瘠民貧。兵微將寡,在側西軍幾十萬不曾來吞并俺們。大宋不曾奪了俺們折家藩鎮地位,整個天下以為將三州交給俺們折家養兵是理所當然之舉!一旦俺們折家在韃子面前棄軍而走,葬送四萬袍澤,就算全軍得脫,這根卻沒有了!整個天下,誰還敢信任俺們?這三州百姓,誰不怕俺們到時候又將他們奉給韃子?俺們百年血戰,就成了一場空!俺們折家難道就從此自外漢家,回頭去當韃虜胡人么?”

  折彥嗣猛然張開雙手大吼:“不想從此后再為韃虜胡人的,就隨俺留下!讓這折家根本,不要斷絕!俺們…………”

  后面幾句話,折彥嗣再也說不出口了。因為一柄長刀掠過,一下就斬下了他的頭顱!

  折彥嗣頭顱高高飛起,重重落下,雙目猶自圓睜。而無頭尸身,在漫天血雨中,緩緩倒下。

  揮刀之人,正是折可求。

  他如山身形站得筆直,雙目燒紅一般,掃視著麾下無數目瞪口呆的折家子弟,咬牙怒吼:“亂某軍心者斬!誰還敢不從軍令,盡管來試試某的軍法!”

  營寨之中,鴉雀無聲,只有冷雨仍在不住而落,直澆得每一個人都心中寒徹!

  冷雨之中,成百上千的軍士民夫正猬集在只有一個雛形的營寨當中,上無遮蓋,下是泥水。瑟瑟發抖的等待著天明。

  這些軍士民夫絕大多數都是因為折家軍驟然而動,一時慌亂給帶動向西而退。

  而到了此間,看著折家軍仍扎穩營盤,而折可求更親自領軍硬哨而出,最后夜中凱旋而還。這慌亂之心,終于寧定下來。

  營寨之中,軍將們還在奔走,匆忙恢復組織,將潰軍民夫編組起來。又湊在一起商議今后如何行止。

  民夫們就留在此間,配合折家軍建立更多軍寨,臨陣也可為輔軍。而鄜延軍軍士,還是要帶回東去,重回各自建制,聽各級將主號令行事。

  冷雨中奔走良久,肚子半空,又七嘴八舌的議事這么久。人人都是困倦疲憊異常,偏生又凍得睡不著。人人坐在那里只是搖搖欲墜,一時清醒一時糊涂的。

  突然之間,就聽見一個聲音叫了出來:“折家軍怎生又出營了?”

  一眾人都被驚動,紛紛起身而望,而營中那些軍士民夫也都騷動起來。

  就見夜色之中,折家軍營寨營門大開,先是騎軍而出,數百騎過完,就是大隊步軍魚貫而出!

  這些人馬都不攜輜重,只是隨身衣甲兵刃而已。再沒了此前凱旋歸來那副趾高氣昂之態,隊列中更無半點響動,只是舉著火炬垂首而走。

  營中開出人馬,足有數千之多。這邊營地中有軍將對折家軍在此實力也清楚得很,這就是空營而出!

  且這些人馬去向,正是向北,而不是朝西去打通黃河后路!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半晌之后,才有一人大聲怒吼。

  “直娘賊的折家軍逃了!”

  這一聲頓時驚動了所有人。折家軍逃了,折家軍逃了!鄜延軍后路,再無遮擋,女真韃子自西而進,一下就能將四萬鄜延軍與隨軍民夫,堵死在蔚水河谷之中。這四萬余人,不折不扣就陷于絕地當中!

  這處野外營地之中,突然之間就哭喊之聲震天,原來已然恢復了秩序,驟然之間就已經崩潰,多少人越過草草豎立,還未曾布滿的寨柵,不辨方向,只是在這雨夜之中盲目奔逃!

  哭喊聲中,折家軍大隊人馬向北越去越遠。不時有人回頭而望,只覺得在這哭喊聲中,折家軍百年的功績與驕傲,在這一刻就轟然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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