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雨勢,已然變得若有還無。但是在幾日的暴雨之下,蔚水暴漲,在河谷中翻卷崩騰。山間道路之中,更吸飽了水汽。道路上更是泥濘萬分,原來飛揚著塵土的河谷道路現在就如一條流淌的泥河一般。
但是這條道路上,仍然擁滿了軍士民夫,在泥濘當中掙扎。軍士還好一些,但凡走不動了,就避開道路,在泥濘中歇息一下也罷。但是民夫們推挽車輛比之軍士辛苦何止十倍,且不能放下車子避居道旁歇息,不然淤泥很快就漫將上來,要是陷得深了,這輛車子不知道還能不能再度推得動!
大道兩旁,盡是渾身泥水滿面疲憊之色的軍士在泥濘中或坐或站。而道中全是民夫們或拉或推著一輛輛重載的車子,人人都將最后一分氣力都壓榨了出來,可車隊前行卻仍緩慢之際,押隊軍將將鞭子在空中揮舞得直是嗚嗚作響,不時在空中炸開鞭花,但是再怎樣喝罵威脅,也不能讓這些已然疲憊到了極處的民夫們行程再快上半分。
如此天候,如此地形。才初初扎住陣腳的鄜延軍又開始這樣匆忙的調動,原因很簡單。就是從北面,從東面,那些外圍軍寨堠臺之中升起的一道道不詳的煙柱!
女真西路大軍并沒有如劉將主所想一般,在四萬鄜延軍面前只能轉而西向,去尋燕王拼命。而是驟然就張開陣勢,反攻了上來!
雖然地形天候都不利于展開攻擊行動。女真大軍的反攻之勢也不如何猛烈,只是緩慢的壓迫著外圍軍寨。鄜延軍布置下外圍陣勢也一時間未曾動搖。但是女真大軍如此舉動,鄜延軍必須做相應調動。以應對這場展開正面極廣,在雨水泥濘中強行發起的反擊!
原來屯駐在合河縣治左近的兵馬,必須調動上前,加強各處控扼道路的軍寨。并且要派出更多的哨探,掌握更確切的軍情。
前些時候因為大雨堵在道路上的輜重車隊,必須盡快轉運上去,充實合河縣治的軍資糧秣儲備。整個鄜延軍就如一個驟然被驚動的蜂巢一般。在這泥濘雨水之中狂亂的忙碌起來!
不管軍將士卒還是民夫,雖然在這泥濘道路中掙扎得辛苦萬分。但卻很少有人口出怨言。這樣地形天候,對突然興起攻勢的女真軍馬阻礙更大,所以鄜延軍現在陣腳還能穩得住。
不過所有人都知道,那位衙內將主。對女真大軍動向的判斷是錯了。這支前些時候對鄜延軍步步退讓的女真大軍,根本不是畏懼了鄜延軍的兵威,而是引得鄜延軍過分深入之后,野心勃勃的先要吃掉這四萬鄜延子弟!
現下這些軍將士卒甚而民夫所求,就是那位衙內將主此刻能沉得住氣,穩住這么大一支軍馬的陣腳,不要倉皇失措,最后自亂陣腳,讓四萬大軍驟然崩潰!
劉光世驟然遭遇這場張開正面。野心極大的反擊之后,舉措還算是穩當。并沒有輕易進退,而是采取了加強外圍。盡可能的穩住陣腳與女真韃子周旋的策略。兵馬調度,也算是頭頭是道。這讓不少鄜延軍將士卒都松了一口鳥氣。
最怕的就是劉光世一旦遇襲就輕易后退,鄜延軍深入蔚水河谷之中,拉成長蛇一般陣勢,道路又是如此不堪。要是劉光世輕率下令撤退,女真韃子趁勢逼上來。那就只能是全軍崩潰于蔚水河谷之局,被女真韃子鐵蹄踐踏在泥濘當中!
在泥水中掙扎行軍也好。守著那些狹小潮濕的軍寨與女真韃子拼命也好。鄜延子弟都沒什么怨言,只求這位劉將主能穩穩當當的坐守在合河縣治當中,穩住全軍軍心。廝殺掙命,自然有俺們!
前面局勢暫且還算能穩住,后路如何,自然也是全軍上下所關切之事。不過相比于合河縣治中那位衙內將主而言,后路相對而言倒是讓全軍上下放心些的方面。從黑茶山望西,鎮守后路的兩員大將,一則是楊可世,一則是折可求。都是久經戰陣的宿將,威名素著。且麾下也是精銳,想擊破他們,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且劉將主向西軍主力求援的軍情,已然疾疾傳出。西軍必然會出援,過了黃河就能與后路留守軍馬接應得上。
只要后路平安,接濟源源不斷。俺們就是為了自家性命,也只得在這泥潭中與女真韃子賣命廝殺。想一口吞掉四萬鄜延子弟,女真韃子還沒那么好的胃口!
道路當中,數十騎匆匆而過。馬上騎士都未曾著甲,只為減輕戰馬泥中行進的一點分量。人人都戴著一頂范陽氈笠,帽檐壓得低低的,只顧催贊坐騎踏破泥水,向東而弛。
這隊騎士并沒有打旗號,不過看他們胯下那些河曲良駒臀上烙著的印記,誰還認不出是守黑茶山那一帶的楊可世所部?
在道旁稍稍喘口氣的多少軍將士卒都站起身來,只是焦躁的望著那些經過的騎士。
遮莫不是后路出了什么要緊軍情?難道女真韃子繞到黑茶山一線去了?那可是將俺們鄜延大軍攔腰截斷了!
一名軍將急急趕到道旁,揚聲大呼:“女真韃子打到了黑茶山不曾?”
幾十名騎士當中簇擁的一人,掀開了頭頂氈笠,露出了飽經風霜的面孔。這軍將認得真切,正是楊可世!
楊可世勒住坐騎。身邊騎士也跟著住馬,立在泥濘道中。無數道目光頓時投射了過來。
楊可世掃了那軍將一眼,搖搖頭道:“黑茶山能有什么鳥事?俺三千兒郎在那里將后路遮護得嚴嚴實實的。這種天氣道路。女真韃子想沿著山間小道殺進來,只要俺們自家不亂,就比登天還難!你慌個甚鳥?鄜延軍也是西軍六路之一,現下就是這點本事?再道中胡亂呼喝,俺臨陣辦你個擾亂軍心的罪過,砍了你腦袋將給劉將主去!”
這一番話頓時就說得那軍將低下頭去,臉上燒得到了脖子根里。再不敢多說什么。只是諾諾而退。
但是無數目光,還只是落在楊可世身上。似乎就指望著這位西軍宿將能說出什么讓他們切實能夠安心的話語出來。
楊可世點點頭。深吸了口氣,大聲吼了出來:“今日之事,無非就是一戰而已!俺們西軍百年,不就靠殺韃子吃飯?有甚好鳥懼的?俺只在這里說一句。不管戰事如何,俺楊可世總是和你們同生共死罷了,在此間撐下去!西賊百年都拿不下俺們關西幾處小小堡寨,女真韃子想一口吞掉俺們,直是做夢!就踏踏實實在此間打下去,后面小種相公,自會來援俺們!”
這一番話說得平實,但卻是軍士們最想聽的。這個時候就怕自亂,只要軍將們能穩住陣腳。后路能切實保持。打守御戰西軍怕了誰來?
幾名軍士壯著膽子答話:“楊將主,你是客將,也陪著俺們鄜延軍一起拼命?”
楊可世呵呵一笑:“俺生在西軍。長在西軍,不陪你們一起拼命,還能作甚?一個個別鳥只是坐著不動,幫著推挽一下車子,有糧秣有軍械,打起仗來才不慌神。一個個直娘賊的這般躲懶。要是在俺麾下,老大軍棍排頭敲過去!”
在道旁休息的軍將士卒哄的一聲都站了起來。紛紛來到道中幫那些已然疲憊到萬分的民夫開始推挽車子,押隊軍將也紅著臉丟下鞭子,加入了人群之中。
吆喝呼喊聲在道中震天價的響動起來,軍心士氣在這一刻似乎又高昂了幾分起來。
楊可世滿意的點點頭,大聲招呼了一句:“這一仗打完,你們將主如何賞俺管不著,有一個算一個,俺楊可世掏腰包請你們喝酒!俺是窮官,沒甚家底,除了官中犒賞之外,俺再給你們加四兩酒!”
道中軍將士卒大聲歡呼致謝。楊可世戴上氈笠,在歡呼聲中催馬便走。
和軍士們對答之間揚起的笑意,轉瞬間就已然消失不見。
帶著關西兒郎與不管什么敵人死戰到底,楊可世從來沒有怕過。現下雖然此間聚集著四萬鄜延軍,還有折家軍,楊可世卻心中只是沉甸甸的。
劉光世縱然領軍還有點章法,可他到底能不能撐下這艱危局面?
說實在的,楊可世對他沒有多少信心。雖然將門世家子弟,一代代手把手教導出來,領兵布陣頗有章法。可這都是面上架子而已。平日里就不親士卒,臨陣之際,又怎能和軍士同甘共苦,臨危不亂?
而且這還不是楊可世此刻最憂心的所在。
黑茶山以西,折家軍已經拔營而西!折可求還傳來要緊軍情,這個軍情,現下就楊可世和幾名親信知曉而已。現下就是疾疾而往合河,將這要緊軍情親自稟報于劉光世!
女真韃子似是從岢嵐軍冒雨強襲,一直抄擊到合河津渡后路。現下后路斷絕與否,還不知曉!
而當面女真韃子主力也驟然而動,延伸正面直包抄到了北面,一路壓迫過來。如此舉動,后路情形,著實是不樂觀。
這奇兵突出的一擊,實在厲害萬分。折可求集結自家子弟西去應對,也是正論。現下楊可世只期望折可求這等宿將,能重新打通后路,穩住戰局!
其實就算是暫時陷入重圍,也沒什么好懼的。黃河以西,還有西軍主力。鄜延軍與折家軍聯兵,實力也甚雄厚,只要穩住陣腳,足可支撐到西軍援軍的到來。而軍中積儲,雖然不甚足,可節省著吃,半月十五天的,也不至于軍中斷炊。
且女真奇兵自岢嵐軍出而強襲,自然不可能帶領大隊步軍重重結寨,將包圍圈打造得嚴密萬分。很多地方,想必不過就是一道騎兵警戒幕而已。
哪怕西軍援軍不至,鄜延軍與折家軍聯兵,一面在正面節節抵抗宗翰所部壓迫,一面持重抽調軍馬向西爭路,只怕單憑這幾萬兒郎,說不定都能沖出一條血路,殺回黃河岸邊!
可是現下西軍,還有這個素質么?領軍大將,有這般勇毅么?
近年所見所聞,盡是讓楊可世覺得胸中喘不過氣來。伐燕戰事,西軍和童貫爭權奪利,平白葬送近半。環慶鄜延兩軍凋零。回返關西之后,隨著老種故去,諸將之間也自保實力,互相勾心斗角,小種對西軍的掌控力大為下降。所以才有劉光世驟然東進搶功之舉。
且推而廣之,到整個大宋,也是一般。朝局變幻不定,朝野之中,似乎都將那個燕王蕭言視作生死大敵。偏生他們未曾想過,在燕地破契丹,此刻與女真苦戰的,也只有這個燕王蕭言而已!
整個大宋,甚而整個西軍諸將之間,都彌漫著一股腐臭的氣味。都在盤算著在這樣朝局巨變之中,自家和自家家族,到底能撈到怎樣最大的好處。甚而連小種相公,都在觀望!
在楊可世看來,這有什么好觀望的?但領兵而出,堂堂正正的殺韃子便是。立下戰功之后,還怕地位不保,還怕天下之人不矚目與你?但行何事,都是名正言順理直氣壯!
大丈夫所求,但直中取,莫曲中求!
可這個大宋天下,真正做到直中取的,似乎就那位燕王蕭言而已!
上位之人若此,倒也罷了。可憐這數萬為他們驅使,打這么一場糊涂仗的關西好兒郎!
楊可世是口拙之人,素常行事,也頗為木訥。但是畢竟在軍中浸淫日久,地位也頗不低。諸將甚而朝中之人心思,還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你們爭權奪利,只管爭就是了。卻不想想此刻是什么時候?是擊滅了遼國的十余萬女真胡騎大舉南下之際。韃虜兵鋒之銳,過于澶淵之時。而大宋此刻分裂衰微,也過于澶淵之時!
越是深想,對眼前戰事不詳預感越是濃厚。
軍士民夫的號子聲還在背后不斷傳來,被楊可世教訓一頓,倒是鼓起了他們士氣,現下歡騰得很。
楊可世胸中長嘆一聲。
不論你們到底有何盤算,俺既為軍將,又奉小種相公將令,只是為西軍拼殺到底便是。俺對你等也無甚指望,只求一點而已。
不要輕棄了這幾萬關西兒郎!
蹄聲如雨點一般響動,楊可世坐在馬背上,容色如鐵。合河縣治城墻,已然遙遙在望。
而在北面東面群山之間升騰而起的堠臺煙柱,在細雨之中,森然林立。
風聲呼嘯,似乎就是萬千韃虜的呼喊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