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隊一身泥濘的騎軍匆匆弛入寨門之中,當先一騎,身形粗壯,衣甲簡樸,正是被折家子弟奉若神明的當代折家家主折可求。
雖然情勢危急到了萬分,但是折可求仍然穩穩當當的騎在馬上,半瞇著眼睛,并沒有什么慌亂的形容。寨中留守折家軍士,見到家主如此模樣,縱然有些慌亂驚恐的心思也都寧定了下來。
折家起于邊荒,從五代起就輾轉于各方勢力夾縫之中。與契丹,與黨項都經歷過生死之戰才生存至今。再艱危的局面也經歷過了,當下不過就是被女真韃子抄截了后路,但幾萬大軍還是完整,又有何懼哉?
且折可求帶來的人馬眾多,除了始終隨著他的親衛數百騎之外,后續人馬尚在源源不絕而至,歩騎參雜,正是沿途將留置后路遮護的折家軍子弟能帶的都帶上了。此刻回援的就有兩千余人馬,后面也必然有折家子弟源源不絕的趕來。如果鄜延軍反應及時,大軍回師,不管能不能擊敗抄截后路的女真韃子,全軍主力能沖出這片死地當有極大把握!
留守此間軍寨的指揮使名字叫做折彥嗣,血脈距離折家本支不遠。能領兵,能耐苦,能廝殺,一向頗得折可求的看重。
他早早就在寨門口迎候,見著折可求當先入寨就行禮下來:“天幸將主趕來!有將主坐鎮,末將請領一支人馬。向西先哨探出巡,試試抄截俺們后路那些女真韃子的成色,給將主布置此間防務排開軍馬爭得些時候!”
此間軍寨原來不過是屯駐一個指揮步軍連同囤聚部分軍資。容納些許轉運民夫的規模。現下大軍回師必須在這里擋住女真韃子的后路抄擊。說不定有上萬規模的人馬在此決戰。必須趕建新的軍寨,擇要點布置軍馬,這都需要時間。
折彥嗣就自請領一支騎軍西進,張開警戒幕,和氣勢洶洶而來的女真韃子纏戰一番,哪怕豁出性命,也要為將主所領大軍贏得足夠的時間!
這番忠勇表示。折可求卻不為所動,跳下馬來活動了一下筋骨。隨手擦了一把滿臉的雨水:“慌什么!要去試探女真韃子成色,自然是某親去,你向來統帶的都是步軍,壓得住陣腳么?直這般沒輕沒重!”
這一句話就將折彥嗣滿心忠勇的請戰堵了回去。折彥嗣低頭唯唯領命。但心中對將主敬仰之情卻是越發之深。不愧是統領俺們折家近萬兒郎的家主,但臨戰事,只是親身往前坐鎮。那鄜延軍的劉將主,在合河津渡就見識過他那等奢華排場,和俺們家主一比,簡直就是腳底的泥!
折可求并沒有繼續朝寨內走的打算,稍稍讓開入口,就在寨門內一道用來分劃道路的鹿砦上坐下。
(軍寨之中,也不是一馬平川。特別對于步軍屯駐的軍寨而言,內中也有鹿砦阻塞,一則用來分劃道路。二則也是寨柵被突破之后還能繼續依托鹿砦而戰——奧斯卡按)
“某這隊人馬,就不入內了,馬上安排喂馬飲水,給某等將些熱飲子來。然后某就親領人馬向西哨探去!你就在此接應后續人馬,但凡折家子弟趕來,有一人不得熱食。有一人在你此間病倒,某就唯你是問!”
如此將主行事。在其麾下聽命,還有什么好說的?胸中所剩,唯有效死之心而已矣。更不用說自家還姓折!
折彥嗣大聲領命:“將主盡管放心就是,但有俺在,折家兒郎凍著餓著一個,不等將主問罪,俺就自己割了腦袋!”
折可求滿意的點點頭,面上極其罕見的顯露出溫和之色:“…………某知道你們這些小輩,這些年未曾經歷什么大仗,無非就是和一些雜胡在濁輪川附近打打。女真韃子冒雨強襲百里,一舉襲破合河津渡,這架勢嚇著你們也是意料中事…………某等這些折家老將還未曾死絕,只要某等在,總能將你們這些后輩平平安安的帶出去!”
不知道怎的,這難得溫和下來的將主,卻只讓折彥嗣眼眶發熱,想說什么卻說不出口。行禮之后轉身大步而去,招呼麾下馬上送來熱食凈水,讓在寨門左近紛紛下馬的騎軍弟兄們吃口熱的,趕緊喘口氣。
折家騎軍都自覺的不曾入寨休息,只是稍稍喘息一下就要隨折可求再度向西,為收容整頓陸續在泥濘中強行趕來的弟兄們爭取些時間。而大隊滾得渾身泥水,疲憊不堪的折家步卒則整隊魚貫而入軍寨,守寨弟兄早就將自家營幕騰了出來,讓他們趕緊歇息恢復一下體力。營中鍋灶之上,都升騰起白氣,上好吃食都將了出來,趕出一大鍋又一大鍋的熱食。
軍寨中一片忙亂,卻沒了才聞后路敗報之時的惶急景象,就算女真韃子此刻沖殺而來,這些折家兒郎也將毫不退縮的迎上去,在如此將主率領之下,與韃子廝殺到底!
步軍入營,騎軍抓緊時間休息之際,折可求只坐在那潮濕的鹿砦木料之上,不曾卸甲,傳來多少前面退下來的潰軍,只是詢問女真韃子動向。
這些潰軍有折家軍子弟,有鄜延軍,甚而還有民夫在內。都是驟然遇襲,突然就垮了下來。從他們口中得來得零星消息中,折可求如此宿將就能判斷得出,局勢不妙得很。
女真突出奇兵在襲破合河津渡之后,并沒有急急而東向來合圍鄜延軍。反而是展開了兵力,一部沿河而下,掃蕩大河以東的各處據點與零星渡口,一部沿著岢嵐水向西,封鎖住了岢嵐水。剩下才一一部兵力,持重緩緩而進,拔掉鄜延軍與折家軍留在后路的據點。
正是因為女真軍勢如此。才容得了這些潰軍敗兵一路逃到此處!
女真這一部人馬,趁著暴雨強襲突擊合河津渡如驚雷閃電,驟然而作。拿下合河津渡要點之后卻持重而進。張開羅網。這用兵節奏簡直是出神入化。
若是拿下合河津渡就掉頭向東南,直擊鄜延軍和折家軍主力。這支女真騎兵冒雨強襲,本來就極其疲憊了,韃子再牲口也撐持不住。要是為鄜延軍和折家軍主力決死反擊,想奪出一條生路,說不定還得吃虧,再也封堵不住這支大軍。
而現在放緩節奏。徹底斷絕后路,四面張開羅網。并不急著尋求與鄜延軍的決戰。正是聰明舉動。反正后路斷絕,拖得時間越長,對鄜延軍和折家軍越是不利,軍心動搖得越是厲害。且這支只是抄截后路的奇兵。放緩節奏,正是等著當面屯駐與宜芳的女真主力向西壓迫!
而他們也不懼鄜延軍和折家軍主力回師打通退路。四五萬人馬在蔚水河谷道路中拉成一條長蛇,又天雨泥濘,哪是那么容易調動出來的?更不用說當面女真主力也就要興起攻勢反擊!
后路截斷,當面女真主力反擊。鄜延軍和折家軍四五萬人馬民夫,就在這羅網之中越來越是削弱,越來越是動搖,當大軍最終崩潰之后,這支奇兵就可以不經血戰。只是在后截殺崩潰的大軍!
折可求越聽這些軍情越是臉色沉郁,擰著眉毛只是不說話。
得知后路突然遇襲軍情之后,一直未曾趕往合河劉光世中軍大營的他馬上就率領人馬回返。沿途收攏折家子弟。未嘗沒有準備打一場苦戰擊破后路女真軍馬,奪回后路掌握的想法。雖然折家軍所部與鄜延軍在此次戰事中很有點貌合神離,但是現在也是給裝到了這個羅網里面!
可是現下,要是在這里與女真韃子纏戰,說不定折家軍就要給鄜延軍陪葬!
雨絲之中,折可求披甲身形危坐如山。周遭折家子弟的目光不住投過來,仿佛只要看到這位家主身影。軍心就能穩若泰山。
這一坐便是大半個時辰,有人奉上熱食飲子,都給折可求揮手屏退。當大隊騎軍人馬都喘息得差不多,恢復了些精力體力之后。一直沉默的折可求就驟然起身,大聲號令。
“兒郎們,跟某向西去探一遭!試試女真韃子成色!讓趕回來的兒郎們能安心多休息一刻!”
數百折可求直領的中軍騎兵,盡是追隨他十年以上的老卒,紛紛大聲領命,各個翻身上馬。數十里疾疾回援疲倦,面臨女真軍馬也是空前強敵的險惡,人人都是神色如常,仿佛就是春日去走馬游玩一遭而已。
折可求也翻身上馬,就見折彥嗣匆匆奔了過來,直抵折可求馬前:“將主,早些回返,你是俺們折家的中流砥柱!”
折可求淡淡一笑,舉手劃了一圈:“照顧好折家子弟!盡力接應收容他們,還是那句話,有熱食,有熱飲子!倒下一個,某唯你是問!”
折彥嗣再度領命,立刻又為難的道:“營中吃食盡有,就是地方有限。兒郎們陸續趕來,只怕容納不下。更不必說還有鄜延軍和民夫也隨之而來…………將主,是不是傳一道號令與俺,讓俺能號令這么多兒郎一起動手,馬上趕建出幾個軍寨出來,這樣既能容兵,又能為掎角之勢,守御更為穩固!”
折可求冷冷掃了他一眼:“兒郎們冒雨而來,現下哪有這般氣力?先不必趕建軍寨!只是先收容俺們折家兒郎,其他不管鄜延軍還是民夫,先不必去管他們!現下入營的,都將他們趕出去,只讓俺們折家兒郎好好休整!”
折可求匆匆回援,沿途收攏折家各部,這條后路上自然也有鄜延軍駐軍還有被大雨阻隔在道上的大量關西民夫。為折家軍回援之勢帶動,不少驚慌失措的人馬民夫也隨之而來。與折家軍混雜在一處,照料他們,直是讓折彥嗣費了好大氣力。
聽到折可求這個號令,雖然覺得微微有些殘酷,不過現下當然是保持折家軍戰力要緊,就算有些過分也說不得了。且在折彥嗣看來。鄜延軍的戰力實在有些瞧不上眼,想奪回后路,血戰廝殺。還不是要靠俺們折家軍?
既然廝殺要靠俺們折家子弟,那么你們這些鄜延軍漢民夫多受點辛苦,倒也說得過。
折彥嗣重重點頭領命:“將主盡管放心!俺就在這里等待將主回返,定然讓俺們折家子弟休整好!”
折可求慰勉的朝他一笑,重重鞭馬,河曲良駒長嘶一聲,奮首揚蹄。疾馳而去。數十親衛緊緊拱衛著他,更多折家中軍鐵騎跟隨在后。向西而去,自有一番雄壯之氣!
而營寨之中,原來入營的鄜延軍軍士民夫都為折彥嗣親自帶隊趕了出去,這些鄜延軍軍士民夫雖然不忿。但也知道現下要借重折家軍的戰力。沒見折家家主臨戰都親臨前敵么?這樣的將主,說起來真比那位現在還在合河縣治中納福的劉衙內強勝得多!
數百已然入營的軍士民夫都默默的走出營寨,只是在泥濘中坐下。不住遠望隨折可求遠去的數百折家精騎背影,目光之中,滿是信任與寄托。而折家兒郎,望著將主遠去背影,神色之中,盡是自豪!
夜色慢慢的降臨了下來,折彥嗣坐鎮的軍寨寨柵之上。點起了牛油火炬,在凄風苦雨中搖曳,散發出暈黃微弱的光芒。
營寨內外。都塞滿了人馬。寨內是陸續趕來的折家軍馬,寨外則是黑壓壓一片坐在雨水泥濘中的鄜延軍軍士民夫。
這些聽命在寨外等候的鄜延軍軍士民夫,已然自家動手,在挑挖壕溝,趕建軍寨,搭建席棚。除了討要一點軍食和驅寒的飲子之外。并不打擾折家軍半點。
營寨之內,一日間趕來的折家軍馬已經有接近三千之數。
折家軍出兵六千。留置在從岢嵐水北到合河津渡再到此間的折家軍就有幾兩千之數。其余折家軍馬,就布置在從此間到黑茶山以西的各處后路軍寨之中。隨著折可求分遣傳騎號令,一日間就有接近三千人馬在泥濘中跋涉而至,折家軍之號令森嚴,之能耐勞苦,實在遠在鄜延軍之上!
趕回來的大隊人馬,最占地方的五六百騎已然為折可求帶出去西進強哨。剩余人馬連同折彥嗣本來那個指揮,還是將這不大軍寨塞得滿滿的,每處營幕當中都塞了三倍四倍之人,幾乎是人疊人的在抓緊時間休整恢復體力精力。
這個時候,縱然遠來疲憊,也要盡快趕建出新的軍寨。一則是疏散這大隊人馬,以便更好的穩住陣腳。二則是在此間據守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還要接應多少鄜延軍退下來,今日就算疲憊一些,來日總休息得好些不是?
不過折可求得嚴令既然如此,折家子弟,也就忠實的服從了家主號令。
軍寨之中,雖然人滿為患,卻無一人走動。營幕內除了傳出鼾聲之外,便無半點聲息。
折彥嗣站在寨墻之上,竭力向西而望。此前向西而望,盡是緊張。現下卻是翹首而盼將主回返。女真截斷后路的危重之勢,早就被這年輕軍將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俺們將主親鎮,還怕什么鳥女真韃子?要知道俺們折家,夾在契丹與黨項之間,以貧瘠之地,仍然在歷代家主率領下生存了百余年。并憑借著為大宋的汗馬功勞,折家還在發展壯大!
折彥嗣這個指揮,今夜全都擔任巡哨值守之責,半則遠布在外,剩下半數,全在寨墻之上,且每個人都如指揮使一般,翹首向西而望,冰冷雨水帶來寒氣入骨,也幾乎沒人動彈一下。
突然之間,西面夜色中亮起一點火光。在寨墻上站得太久的折彥嗣還以為看邪了眼睛。
可這點火光,轉眼間就變成一道火龍,卻是一隊人馬,舉著牛油火炬,趁夜回返!
夜空之中響起了歌聲,正是河外口音,正是折彥嗣自小就聽熟了的折家子弟凱旋歌聲!
百余年來,一代又一代的折家子弟為大宋走上對外敵的戰場,與契丹與黨項與阻卜雜胡而戰。就是唱著這樣的凱歌,回返故鄉!
這樣持續百年的功勛戰績,正是折家之根,折家之魂,折家之骨血,折家的榮耀與驕傲!但凡與折家并肩而戰的軍馬,從來就沒有一人,敢于說折家不能戰,折家不敢戰!
后路斷絕算什么,女真韃子算什么?俺們自能殺出一條血路來!
寨墻之上,歡呼聲一片:“家主凱旋而歸!”
而寨外那些鄜延軍軍士民夫,也同樣歡聲雷動。
“折太尉凱旋而歸!”
在響徹夜空的凱歌聲中,數百折家鐵騎,渾身泥污的直抵寨前。還有十余騎戰馬,馬項之下懸著金錢鼠尾發式的血污首級。
折彥嗣早就大開寨門,將始終在隊伍前面,馬項下也有一顆首級懸著的折可求迎入寨中。
“將主,總該入營幕歇息一下了罷!兒郎們俺都照應好了,沒一個餓著,沒一個病倒!”
要說辛勞,對于折可求而言是一定的。但是這名宿將面容之上,還是看不出多少倦色。翻身下馬落在泥水之中,身形仍然穩健如山。
折可求看了一眼折彥嗣,沉聲問道:“接應了多少人馬?”
這些數字都在折彥嗣胸中裝著,顛來倒去不知道多少回。
“俺們折家歩騎,除將主所領中軍之外,接應到二千二百余。今夜估計不會再有人馬趕至,明日應當還有。而趕來的鄜延軍軍士…………”
折可求猛的一擺手:“其他的不必去管!”
他一句話喝住折彥嗣,就仰首向天,嘴唇蠕動,似乎在盤算著集中的折家人馬子弟到底有多少了。折彥嗣只是在一旁恭謹等候,心中盤算的是怎樣也要讓家主今夜歇息好,并且明日無論如何也要趕建出幾個軍寨出來,將此間經營得固若金湯!
折可求猛然望向折彥嗣:“小二十六!”
這下卻不是軍中稱呼,而是折家族中排名了。折彥嗣在他這一輩,族中大排行正是第二十六,沒想到折可求居然記得清清楚楚。
不等折彥嗣反應過來,折可求就急急下令。不自覺的卻壓低了聲音。
“馬上分發干糧,人馬俱帶五日之食,除兵刃甲胄之外,盡數棄了。俺們連夜而走,殺過岢嵐水,俺們回家去!”
忙碌了這么久的折彥嗣,其實累得腦袋都有些麻木了,只是下意識的念叨著自己還有什么事情要做而已。折可求這個號令,他愣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
在這一瞬間,他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望向被自家視若天神的家主。
這是要棄大軍而走,將四萬鄜延軍丟給女真韃子屠戮!
怎生會有這樣的號令!
自己一定是聽錯了。
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