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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阻狂瀾(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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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原城中,一片慌亂景象。多少人潮,涌向四下城門,哭喊著要出城而去。

  大戶高第的車馬隊伍,在人群中艱難前涌,開路的健壯仆人和蒼頭,拼命呼喊讓路,甚而用棍棒劈頭蓋臉的四下亂打。

  而在地上扶老攜幼步行的,則多是貧戶,帶著一點可憐的細軟和匆匆準備的干糧,艱難的隨著人潮而動。大戶車馬趕來,他們不是不想讓路,卻給這樣的人潮擠得根本走不動。那些仆人蒼頭揮著棍棒打下來,不少人跌倒在地,包袱滾了一地,人潮一沖,親人分散,撕心裂肺的哭叫聲就響了起來。

  地上貧民哀哭,同樣就帶動得車馬上的大戶眷屬也跟著哭泣起來。到了最后,太原四門之上,響動的都是這不知道自家命運如何的哭聲!

  這個時候,不論貧富,都是離亂之人。他們此刻命運,都是折可求讓開岢嵐軍通路造成的惡果!

  而整個河東路戰局的命運,整個大宋的命運,在這一刻已經到了相當危急的時刻!

  神武常勝軍太原府后路大營,設在太原城西,主要負責轉運軍資糧餉的重任。

  吳敏自從改換門庭以來,一向在河東路諸項事宜上相當配合韓岳等人。而韓岳也自然要給吳敏如此地位的人一個面子。不能將太原府內事宜都越殂代皰,以后路大營越過吳敏去指揮太原府的一應事宜。

  平日里吳敏坐鎮太原府城之內,而太原后路大營在城外二十余里處,大家互不干涉而已。

  可是這個時候。當女真軍馬已經兵臨樓煩,太原府城紛亂得不可收拾之際。后路大營留守軍將卻必須要入城而去。必須要助吳敏安定如此重要的太原府城內的秩序。這也是韓世忠的交代,這個時候。吳敏但有號令,留守軍將,必須束手聽之,保得這河東路最為核心之地的平安!

  可后路大營留守軍馬,并沒有多少。韓世忠已經恨不得將每一個能戰之士拉上前線了。駐留后路的轉運之軍,歸于神武常勝軍正軍軍籍的,不過步三指揮騎一指揮而已。其余都是降等下來作為輔軍民夫使用的原河東路駐泊禁軍。

  太原府城騷亂如此,這些河東路本鄉本土的輔軍也是大亂。多少輔軍民夫就想棄軍而走,尋著自家親眷也趕緊踏上逃亡的道路。

  留守的神武常勝軍左廂副都虞侯使李忠。是出身勝捷軍的陜西大漢,因為以前騎戰中被韃子鈍器重擊甲胄上,雖然保住了性命,但是也震動心肺,落下一個吐血的病根。野戰辛苦不大吃得了,才得了這樣一個提調后路大營的差遣。

  平日里這個陜西大漢溫循儒雅,訥訥似不能言。臨陣而戰不差似誰,但是在對人對事上卻稍軟一些。這個性格正適合留守后路,與一應官吏打交道。雖然免不得吃點虧。可總能換來一個后路平靖。這些時日在太原府文官口中聲名還算不錯。

  可這個時候,親衛火把照耀之下,李忠卻是兜鍪下滿頭滿臉的大汗,騰騰冒著熱氣。帶著兩百余騎疾馳向太原西門。

  而留在他身后的太原后路大營。步軍三個指揮卻一時間調動不出來,原因無他。忙著穩定后路大營中的局勢,抓那些準備逃亡的輔軍。同時趕緊修葺寨防。準備車馬。只要一旦穩定了府城中的局面,就要將后路大營中堆積如山的軍資糧秣盡可能的轉移入府城當中。做死守之勢。剩下搬不走的,就是一把大火焚之。什么也不留給女真韃子!

  此刻在大營當中,抓的逃亡輔軍已經有五六百人,在校場中跪成黑壓壓的一片。若是換了一個性子更強硬一些的軍將,此刻說不定已經五六百顆人頭滾落在校場之上了!

  通往太原西門的道路,此刻已經擠滿了逃亡百姓。哭喊聲徹地連天的順著一路火光卷動。雖然已經有膽小之輩或者心思靈敏之輩在河東戰局開始之后就已然出奔,但是對于依著太原府城而居的數十萬百姓而言,還是極小一部分。

  此刻這幾十萬百姓,一下崩潰,整座太原府城,就如雪崩之勢!區區兩百騎逆流而上,在這樣狂亂的出奔人潮之中,簡直就要被人潮淹沒也似!

  這樣的人潮當中,雖然看到甲騎上來,百姓們紛紛讓路,可這樣人潮中數百騎軍也提不起速度來,人人如同李忠一般急得滿頭大汗。如若這樣局面持續下去,太原府不保。則不管是韓世忠的神武常勝軍還是岳飛的龍衛軍,南下退路都被斷絕,這場戰事就再也無法收拾!

  騎軍指揮擠到李忠身邊,大聲問道:“將主,該如何是好?這座城怎么說垮下來就垮下來了。太原府中那么多大宋官吏,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李忠瞪眼吼了回去:“某如何知曉?”

  兩人對吼之間,李忠,就看見人潮中幾個身影,一人騎在馬上,兩三名小廝緊緊在馬后跟隨。馬上之人似乎連坐直腰的氣力都沒有了,只是趴著緊緊的抱著馬脖子。

  旁邊逃亡百姓火把光芒正映在他的臉上,李忠還識得他。是安撫使幕中一名佐吏,還有個選官身份。差遣正負責與太原府神武常勝軍后路大營勾當糧秣轉運事宜,辦事還算勤謹牢靠,據說吳敏許了保他超脫選海,得一個京官地位。

  李忠立刻催馬趕過去,沖著那名佐吏大喊:“黃撫勾!這是怎生回事?你如何擅離職守?”

  那黃撫勾竭力直起腰來,迎著滿面怒色的李忠,惶恐拱手道:“李虞侯,且放下官一條路走罷!連幕中機宜都走了,下官等又有何能為?樓煩距離此間就兩百里!城中城外,加起來就這么幾千人馬,如何當得住女真大軍?女真大軍從岢嵐軍打到太原府西面樓煩。誰也沒法阻擋一下!就是韓將主也沒擋住這些女真韃子啊!”

  李忠怒道:“那是岢嵐軍折家不戰,又干韓將主何事?韓將主和岳將主兩軍。正在竭力回援,燕王大軍也在趕來路上。憑什么這太原府就守不住?官身而臨戰脫逃。你自己知道是個什么下場!”

  那黃撫勾語聲中都帶了哭腔:“下官就繳回出身文字,這官人不做也罷。韓岳兩將主,要趕來早就趕來了,如何在女真大軍已經抵達樓煩還不見蹤影?燕王這個時候還不知道過沒過黃河!李虞侯,這個時候就不要自欺欺人了罷。河東路燕王已經敗了,大宋已經敗了!這個時候,趕緊撤過黃河,依著黃河而守,看能不能將韃子擋在河北。看大宋能不能熬過這一遭罷!要是李虞侯還記著下官此前差遣勤謹的情分,就抬抬手放下官過去,將來必有厚報!”

  不少百姓在旁邊聽見了李忠和這黃撫勾之間的對話,人人也都哭喊。

  “將爺,神武常勝軍在哪兒?龍衛軍在哪兒?燕王又在哪兒?”

  “官人們都走了,俺們百姓自然也走。難道讓女真韃子殺到頭上來?”

  “河東完了!俺們百姓哪里想離開這本鄉本土?老弱婦孺,這一路不知道要死多少!可又有誰能站出來,保俺們百姓平安?俺們完糧納稅,事到臨頭。還得靠著自家兩條腿尋出一條生路來!”

  “你們神武常勝軍口口聲聲燕王燕王,說能主持大局,與韃子死戰的人,唯燕王一人而已。可那位燕王。現在又在哪兒?他怎么守不住岢嵐軍?他怎么守不住樓煩?他怎么此刻不在太原?他怎么不管住這些當官的自己先逃?官人們保住性命了,俺們百姓們總不能等死!”

  對黃撫勾這等官人,李忠還能拉下臉來。真要從馬上拖下來押回城中交吳敏處置。李忠也硬得下心腸,哪怕黃撫勾往日交割糧草還有與李忠喝酒言笑的交情在。

  可如許扶老攜幼哀哭而走的百姓面前。李忠卻無言應對。

  難道跟他們說燕王號令,不及于岢嵐軍折家軍?折家軍讓開通路。在北面死戰的韓岳兩部,同樣陷住了絕大險境之中!

  難道跟他們說,燕王在汴梁攪動風云,好容易才掌握了朝中局面,竭力經營出一支軍馬,正在渡黃河趕來。但是擁御駕在軍中,行程哪里趕得及?

  難道跟他們說,燕王已經竭盡全力了,從河東到燕地,現在與女真韃子死戰的,只有燕王麾下人馬?

  不管什么理由,可就算是從燕王到俺們,已經拼盡了氣力,還是沒有護住此刻太原府中百姓!

  這個大宋,到底是怎么了?女真崛起,終會南侵。燕王如此英雄人物,現下也陷入危局,前途莫測,而如果這個大宋沒有燕王,眼前這幅景象,又會慘酷到如何地步?

  燕王啊燕王,哪怕是你,能挽回這天傾之勢否?

  李忠頹然垂首,任黃撫勾和大隊百姓從身邊涌過,身后甲騎,都默然注視著眼前一切。

  多少車馬人潮,紛紛從身邊涌過,其中官服猶在身上之輩,比比也是。都掩面從這些如礁石一般的甲騎身邊繞過。

  這是總崩潰之勢,這個浮華太久的大宋統治體系,已然朽裂敗壞得只有內斗的本事,已經沒有和外敵決死拼殺到底的勇氣!

  李忠猛然抬頭,大聲下令:“俺們神武常勝軍,就與這太原同殉也罷!繼續入城,尋著吳安撫,說什么也要守住此城!不管多久,也要等到燕王的到來!”

  安撫使衙署當中,已經是一片紛亂景象,到處都是火把擾動,到處都是人影奔走。長長的車馬隊伍已經在衙署照壁前等候,此刻城中還能找到的人馬上千,俱守著安撫使衙署外面等候,只等著吳敏一聲號令。就撤出太原府去。

  吳敏在一片黑暗中的節堂,望著滿地狼藉靜靜不語。

  蕭言敗事了。

  折可求這一記讓開通路。只是簡單動作,卻將河東戰局整個敗壞。更不用提此刻女真東路大軍也已然蜂擁南下!

  誰也沒有想到。素來以忠勇聞名的折家軍,在有折彥質這個剛直烈性之人坐鎮的情況下,還出了折可求這樣的人物。

  難道真是大宋末世了么?連折家軍都不可恃了?

  不管怎么說,女真軍馬敏銳的抓住了這個機會,勢如破竹南下,一直打到了太原府西大門樓煩了。太原若是在韓岳蕭言趕來之前陷落。則北面龍衛軍還可以走太行八徑撤往河北。神武常勝軍則只有被女真軍馬合圍,覆滅在汾河河谷中的下場了。

  蕭言起家精銳敗亡,則滿朝之敵,自然就要群起而上。將他撕咬得粉碎。而已然失去威權的趙家圣人,還能不能號令天下強鎮,打贏了女真的這一戰?而更大可能,是蕭言據殘部而負隅,先在大宋打一場內戰再說!

  只怕在女真大軍兩路殺入汴梁之后,這大宋朝局還沒有理出一個頭緒來罷。

  這個時候,就要尋另外一條長保富貴的脫身道路了。

  撤出太原,回到朝中,和留守諸臣擁立趙家新君。能號令天下勤王則號令之。若然不能。則擁新君西走關中。以西軍為倚靠,先成一個小朝廷的局面再說!那時候想法與女真議和,兩軍合剿蕭言殘部,將河北京畿膏腴之地暫時讓與女真。至少能保住個南北朝的局面罷?

  沉重的腳步聲響起,聽著那連呼帶喘的聲音,吳敏就知道是江偉來了。這位好人緣的河東軍將。在外聽他號令奔走集中所有能抓在手里的人馬,已然是累得夠嗆。

  吳敏抬手。黑暗中目光精光四射,讓喘著粗氣的江偉就是一個哆嗦。

  “走罷。讓李忠趕來,就多了不少麻煩。”

  吳敏輕聲下令,語意卻是決然。江偉滿臉肥肉亂顫,忍不住小心說了一句:“真放棄太原府了?”

  江偉祖上雖然出身京營,可在河東已經三代。在此間鄉土情重,真有些舍不得離開此處。而且在他想來,聯合神武常勝軍留守兵馬,總能打一打罷?說不定就等來援軍了,要是事有不諧,那時候再走也交代得過去了。這樣就走,心里面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也似。

  吳敏冷冷的看著江偉:“某為一路帥臣,殺不得區區一個兵馬都監么?”

  文臣百余年的積威之下,饒是江偉已經隱隱覺得大頭巾輩的權威此時已經有動搖之勢,還是噤若寒蟬的垂首領命。看著吳敏站起身來,大步走出節堂之外。

  多少安撫衙署幕府中人,因為實在和吳敏關系太深而不好先奔,這個時候已經等得抓耳撓腮。看到吳敏出來,頓時飛也似的上車的上車,上馬的上馬。包括太原附廓縣令在內,也趕緊登了車子。

  吳敏卻不曾乘車,而是騎上一匹好馬。身前身后,幾十名雄壯甲士拱衛。他重重一揮手:“走罷!向南退守黃河,再圖反攻!軍機事重,但有阻礙,殺之無罪!”

  上千人的隊伍,轟然向南而行。此刻在太原府中,道路上仍然擠滿了才收拾好準備逃亡的百姓,這上千軍馬護衛的隊伍,拼命向南馳奔。雖然本鄉本土有情分在,只是一路將長兵刃掉過來,用棍子四下亂抽。但也不知道將多少百姓打得頭破血流,將多少百姓撞得仆倒路上,哭喊之聲,在這大宋一路帥臣倉皇南奔之際,在這座北方雄城,達到了最!

  此時此刻,李忠正帶騎士從西門而入,聽到這突然加倍高昂起來的凄慘哭喊之聲,臉上肌肉抽搐。仿佛意識到了什么,低聲切齒。

  “吳敏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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