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遠寨中守軍,多是老弱,但凡精壯,哪有愿意在此間荒僻所在為將主役使盤剝,一輩子沒有出頭之日。到陜西諸路為行商所雇,走一趟蕃部,雖然于途辛苦,遇見黨項人沒有打點好的說不定還有性命之憂,但是只要命大走完一遭,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回來腰中還落幾個余錢那是穩穩的。只有老弱,才愿意在這數十年未曾遭遇什么兵火的軍寨之中吃一口菲薄的安穩飯。
折可求未曾加強此間防務,大家都是苦挨。只等有女真韃子出現的消息傳到,從將主以下,大家都做卷堂大散。
誰能料想,女真韃子就無聲無息的越過了岢嵐山余脈,又突然潛到了寧遠寨之前。然后就在夜中,突然就殺入了?
無窮無盡的雜胡嘶喊著不住翻入寨內,沿著寨墻向下蔓延,又將寨門打開。更多的雜胡如翻涌的黑潮一般沖入了寧遠寨中。這個時候山間火把也已經亮起,如果寨墻上還有守軍幸存,就能看見火把光芒幾乎鋪滿了寧遠寨前,正不知道有多少雜胡韃子,正在山路上拼命攀援!
銀術可始終一馬當先,揮舞長刀,直向軍寨中心殺去。但是有人從棚舍,從{}小說anshuba}房屋中沖出,銀術可就一刀剁倒,然后不稍回顧,只是向前。在他身后的雜胡,卻四下亂竄,沖入寨中棚舍房屋之中,到處砍殺擄掠。而這些有百年歷史的軍寨,多有攜家眷而居者,這個時候就能聽見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響徹整個夜空。
到處都有火頭點燃。煙焰沖霄而起。哭喊慘叫聲。四下響動。到處都有雜胡的身影被火光照亮,如群狼亂奔。縱然有些老弱軍漢還想抵抗,但是一時涌進來如此多的敵人,他們也迅速被刺翻砍到,滾落火中。整個寧遠寨,在短短時間內,就成了胡虜肆虐的所在!
軍寨中心,就是寨主的居所兼衙署所在。原本是設計成小堡壘的模樣。墻厚壁高,內有水源。就是準備在萬一被破寨的時候,此間還能作為最后抵抗的地方。
可是幾十年承平下來,此間已經被歷任寨主改建成了普通民居院落的模樣,原來后墻都被拆除,作為增建這些院落的材料。
雖然住得是舒服的,真到胡虜大舉而入之際,又憑借什么來抵抗到最后?
銀術可帶著數十名雜胡,直向此間沖來。背后火光熊熊,將這個院落照得通明。此刻院落門戶已然緊閉。銀術可上前就是合身一撞。這門戶用的材料還結實,里面用門栓牢牢的閘住了。這一撞竟然沒有撞動。
雖然原來厚墻拆除了不少。但還是有一道一人高的院墻在。火光之中,就看到兩三個人頭探出來,抖抖索索的張開兩三張獵弓,嗖嗖的幾箭就發了出來。
原來軍寨之中,用的自然是軍中強弓硬弩。但是要荒廢,一切都荒廢了。需要花大氣力保養的軍中弓弩,早就不堪使用。寨墻上的巨弩,也是只能擺著嚇人。現在寨中所有,就是平日里在山間打獵用的獵弓。
這幾箭準頭甚是不錯,直指沖在最前面的銀術可。可獵弓弓力軟薄,來勢不急,如何奈何的得了銀術可這等女真猛將?長刀一擺,幾支羽箭就被拍得歪歪斜斜亂飛出去。
而銀術可身后雜胡,早就將出他們的角弓來,電閃一般認弦就射。這些草原雜胡陣戰本事一般,但是射術卻是個個精良。頓時就有兩人面目中箭,從圍墻上慘叫著跌落。另外一人躲得快,一下就縮了回去。
那頭銀術可也等不及尋大木撞門了,一跳就搭著墻頭,兩膀叫勁,騰身而起,一下就翻過墻頭。才落地就感覺風聲襲來,銀術可一側身就讓過一柄短矛,順勢一刀斜切,墻下偷襲之人從頸項到前胸,就是長長一道血口。銀術可長刀刀背極重,就是輕輕一拖,這偷襲之人頸側大動脈已然被切開,鮮血濺得銀術可一頭一臉!
火光之中,就見偷襲之人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半大孩子,穿著一件破爛流丟的大宋軍中赤襖,猶自恨恨的看著銀術可,想去按頸項中創口,但鮮血如此狂飆,手抬到一半就沒了氣力,瞪著雙眼栽倒在地。
這個時候,雜胡們也紛紛越墻而入,就有人去打開院門。這個時候,屋中就傳來女子的慘叫之聲,這慘叫聲驟然響起,又戛然而止。卻是這院中之人,已然知道無幸,開始殺自己眷屬了!
銀術可一怔之下,再也不管什么,舉步就朝內沖去。這外院之中,仍然有零星軍士,不時從角落中沖出來,有的人是垂死抵抗,有的人卻是破膽到處亂跑。但是只要給銀術可和那些雜胡撞到,都是一頓刀槍刺砍得血肉模糊的倒地。
內院之中,又響起了瓦罐碎裂之聲,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火油的味道。轉眼間火勢就騰了起來。一時間就延燒起來,轉眼就是火光亂卷!
銀術可已然踏著滿地血跡尸骸,殺入了內院當中。就見一五十許的發福半老頭子,就披著一件家常袍子,須發散亂,手中握著一把被血染紅的長劍,渾身顫抖的守在火光翻卷的內院房舍之前。
在他身后,火勢熊熊而起,燒得一片嗶剝之聲。熱浪襲來,將他散亂的須發都炙烤得卷起。
銀術可面前之人,正是此間那個折姓寨主。他雖然早就做好了女真韃子一旦出現,就腳底抹油的主意,可是卻怎么也沒想到,女真韃子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殺入了寨中,轉瞬之間,就將這座軍寨化為了地獄!
外間哭喊聲慘叫聲不斷傳來,這寨主臉上皮肉也在不斷抽搐,身子抖得越來越厲害,看著渾身是血的銀術可和那些形貌猙獰的雜胡們殺了進來。終于啞著嗓子道:“俺已經殺了家眷。燒了自家屋子。你們不要過來,不然俺就和你們拼了!”
銀術可一揚手,身后雜胡全都停步。銀術可覷了那寨主一眼,將手中長刀丟下,盡力擠出一點猙獰笑意:“何苦尋死?某不殺你。投了俺們就是,只要你肯效力。還怕沒有家眷?俺們打破南人名臣,你看上哪家貴室的,俺都許你!想要財貨?俺許你十萬百萬!這個歲數了。還在這里守邊,南朝也未見得多看重你。投了俺們女真又如何了?俺們已經擊滅了遼人,這次又要擊滅南朝!難道你就不想更大的富貴么?”
一邊說著,銀術可一邊緩緩向前。
他說的真是實話,此次在岢嵐州破口而入,需要的就是熟知此間山川地勢的南朝人物。這個寨主,多少有點地位,應該知道些情形。要是他肯投效,銀術可真不惜許他十萬錢財,數十美女!反正都是打南人手里擄掠來的。有什么好吝嗇的?
那寨主渾身顫抖,手中長劍也拿捏不住。終于叮當一聲落地。
火光之中,他茫然的回頭看看,又看看銀術可皮帽下那丑惡的金錢鼠尾。
半老頭子用盡平生氣力,大呼一聲:“折可求,俺入你妹子!”
嘶吼聲中,半老頭子寨主一步步的退入火中,轉眼間就和身后屋舍,一起焚燒起來。
銀術可上前一步,就停住了。滿面煞氣的看著這一瞧就知道軟弱畏縮的寨主自己投入火中。那些雜胡也呆呆的看著,只覺得可惜,這一屋子多少南人財貨和女子,這一把火都燒光了!
熊熊火光之中,銀術可猛的轉身,大聲用胡語下令:“去看看有沒有幸存的南人!愿意投降的,就將養起來。不愿意投降的,都釘死在此間寨墻之上!這寨中一切,都是你們的,將來還有更多!只要你們追隨著某一路殺下去!”
一眾雜胡,頓時轟然歡呼,個個眼睛如狼一般血紅!
在寧遠寨外,還有數百名披甲女真精銳,在遠處設了馬樁子,以雜胡照料他們的坐騎。這幾百女真精銳,就仰頭看著山頂延燒的火光。
這些女真軍馬,就是完顏婁室撥給銀術可的謀克。雖然完顏婁室交代他們要聽銀術可號令,但是具體行事之間,這些婁室所部精銳,哪是銀術可輕易使喚得動的。此次撲寨夜襲,銀術可親自上陣,也只能帶著那些聽他號令的雜胡行事。
寧遠寨中,火光越來越盛。將此間女真軍馬都映照得面目可辨。山上那些雜胡歡呼聲,也一陣陣的傳下來。
幾名謀克面面相覷,有些不敢置信。他們與現今分為兩軍的神武常勝軍及龍衛軍,也算是狠狠的見過幾陣,游騎戰在一段時日中更是幾乎無日不戰,打得是吃力萬分。女真橫掃遼國以來,許久未曾遇上這般的硬對手了。
追隨大軍直抵河東緣邊之后,哪里為神武常勝軍和龍衛軍據守的軍寨防御體系,森然布列。這些女真精兵悍卒看著也自膽寒。這樣的硬對手據守之下,要啃動這些軍寨,女真西路大軍,還不知道能剩下幾成人得以返鄉!
雖然他們所占據的地盤,遠不如東路軍富庶,但也是以前在老林子中想不到的好日子了。宗翰還要竭力推動對這樣一個強大南朝的攻伐,是不是宗翰太不把他們女真漢子的性命放在心上了?
女真軍馬此刻雖然仍是兇悍敢戰,但不少女真兒郎在碰到硬對手之后,難免也會冒出點這樣的想法來。
卻沒想到,在不情愿的調給銀術可號令之后,吃了辛苦遠離大隊翻山越嶺而到了西面,此間南朝軍寨,卻直是如此不堪一擊!銀術可帶著數百雜胡,就輕輕松松殺了進去!
幾個領軍謀克都是軍中老人了,知道這等據險而守的軍寨,若是守軍稍微有點本事。就不是輕騎遠道而襲,又不怎么會打攻堅戰的雜胡們拿得下來的。在寨中強弓硬弩之下,丟幾百條性命也是尋常事。如此不過一頓飯的時間就被打得寨子中心都火光四起,只能說此間軍馬爛到了一定程度,此間防務,松弛到了一定程度!
銀術可居然這次選對了地方,一下子就打開了南朝邊地。難道南朝,就那么一兩支軍馬能打?只要打垮了他們,就如護步達崗之戰以后,遼人在女真面前,再無抵抗的能力!
那就破邊深入,抄那些能戰南朝軍馬的后路!再以一場決戰,狠狠的將他們粉碎!
一名謀克頓時翻身上馬:“俺帶幾個親衛,去將此間情勢通報婁室和宗翰,讓他們發更多軍馬,從此處殺入南朝!禿孛,真聿,阿罕,俺的謀克,你們先代為照應。俺再說句話,銀術可要怎么打,你們就老實聽號令罷,這次看來銀術可要翻身了!”
幾名謀克都大聲答應,并兒郎們招呼:“這些財貨,哪能都給這些雜胡得了。俺們也自上前!”
幾百名女真兒郎早就為山頂火光與喊殺聲煽動得坐立不安,只想上去狠狠殺戮搶掠一場。聽到軍將如此下令,人人大聲歡呼,也朝著頭頂寧遠寨涌去!
而去通傳軍情的謀克,一人帶了三馬,加鞭疾馳而去。就要引來更多的女真大軍,從此間洶涌而入,直到將南朝之地,陷入血海之中!
而在寧遠寨左近的河東百姓,夜中都膽戰心驚的推門而出,看著遠處燃動的那不詳火光。多少山間村落,頓時就想起了女人孩子的哭喊之聲,家家都在收拾干糧行囊,準備趁夜難逃。稍一遷延,也許就來不及了。夜色之中,一群群身影離開村落,散處在河東緣邊的千溝萬壑之中,深一腳淺一腳只是向西面逃去。更有人逃入深山,準備挨過這場兵劫。
北面而來的黑暗,終于沖破了此處脆弱的藩籬,蔓延到了大宋的土地上。而且誰也不知道,這黑暗,到底會席卷得有多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