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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婚(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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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汴梁城中,從南熏門直到宣德樓御道前,在燕王大婚日前已然是一片花團錦簇景象。(

  汴梁大街,或為青磚或為麻石鋪滿街道。這些日子反復灑水,街市步道如洗,清爽宜人。而城中垃圾,這些時日也被組織人手清掃一空。本來汴梁就是一個在這個時代干凈得過分的城市,這般再一整治。簡直就像是一顆被擦洗得閃閃發亮的鉆石。

  天候也正是最為春意盎然的時候,穿城汴河如一條條玉帶,穿行在光潔照人的天下第一形勝都會之中。護河楊柳依依,綠意流連。

  從南熏門開始,兩邊住戶,但凡二樓,都布上四鄉運來的鮮花,有些腰里有幾貫銅的家伙,還從樓上垂下彩緞,五顏六色,耀眼生光。而到宣德樓前御街兩側,則張起了錦屏步障,禁中的蜀錦這般張掛起來,簡直是燦若云霞。

  大宋富貴氣象,哪怕是在前所未有的宮變之后,稍一操持,仍然滿得仿佛要溢出來一般。

  在宣德樓下,鈞容直的人等,正各自站好位置,吚吚嗚嗚的吹奏演練。不少汴梁閑人,遠遠的在錦屏步障之外圍觀,不時還指指點點的爆出一聲好來。

  而錦屏步障之外,禁中諸殿前班直也鮮衣華服,肅然密布,早就開始警弼戒備。自從張顯掌御前諸班直并同提點皇城司之后,殿前諸班直蕭言就毫不猶豫的進行了大換血,里面貂帽都親衛都有二百余人了。而禁中御前諸班直,雖然番號奇多。但是實際編制卻并不大。比如說人數算是多的金槍班直。真正編制不過一百數十人,加上承平百余年,空額同樣吃到了御前諸班直頭上。在里面插入了二百余貂帽都親衛,基本上就能將禁中牢牢控制住了。

  原來這些御前親衛之軍,哪怕當值,也是一副風流閑人模樣,站沒個站樣,坐沒個坐樣。捧著金瓜長槊之類的儀仗都嫌沉,后來干脆全部換的樣子貨。可是現今在御街兩旁早兩日就開始換班警弼的新班直之士,其中頗能看到臉上傷痕累累,風霜之色不曾消減,高大強壯堅韌樸實之士。甲胄穿著的是最厚實的,毫不偷工減料。持槊而立,身子都微微繃緊,隨時遇襲都能反應過來,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上過陣殺過人的精悍氣息,簡直就有若實物!

  有他們在這里帶頭。那些留用的班直親衛也再不敢躲懶,饒是沒有那種精悍煞氣。仍然盡力挺胸凸肚站得條管筆直。如此嚴密的戒備,加上那些散發著森然煞氣的前貂帽都親衛們的存在,讓周遭看熱鬧的汴梁百姓,遠遠的退避在錦屏步障之外,不敢湊前。

  除了這些新的御前班直有點嚇人之外,汴梁中人還是對這場大婚很是熱心的。清理都市,裝點布置,雇傭了多少城中閑人。給直也是異常豐厚,反正都是蕭言掏腰包,經辦之人花起來也不心疼。趙楷即位之后現今仍有點不尷不尬的,改元靖康,郊祭天地也未曾進行。這樣籌備蕭言的大婚,就等于為除了官員士大夫之外的汴梁百姓進行一次郊祭大賞了。就是蕭言自家新軍之中,同樣有豐厚賞賜亟發下來。而新軍軍將士卒也輪番放假出營,給二月二宮變之后有些蕭條的汴梁市面增添了多少生意。酒肆瓦舍當中,多的是這些尋常百姓和新鮮出爐的汴梁神武常勝軍軍將士卒舉杯為燕王壽。

  不過這般熱鬧場面,在不少人眼中,卻是分外的刺目。

  鈞容直奏起的樂聲,越過宣德樓,直入東府節堂之內。節堂偏廳之中,正跪坐得端正的兩人,都露出了憤憤不平的神色。

  這兩人之中,一人四十許年紀,一副剛嚴強硬的外表,三縷長髯一絲不茍,冠帶裝束整齊得無可挑剔。眼睛雖然小一些,卻是精光四射,銳利無匹。一看就知道是心性堅嚴,不可動搖之人。

  已經敗事的太子黨中那位耿南仲,也是這么一副氣質。不過真正有閱歷的人就能看出,耿南仲那剛嚴之態多半是矯情鎮物強裝出來的,而這位人物,卻是真正發自內心,而形于外。

  此人正是李綱。

  負大名二十年后重返都門,卻正撞上了二月二禁中宮變,趙佶去位。蕭言倒是不介意仍給他一個西府樞副的位置。可是李綱卻是堅決不就,反而在私下走動串聯,為倒蕭言這個他心目中的亂臣賊子而奔走。

  但凡如李綱這等人物,是真正的是非觀太過分明。容不得一點轉圜權謀。而且在剛愎這一點上,和耿南仲也差相仿佛。只不過耿南仲的剛愎是為自家計,而李綱的剛愎是為他所認為正確的事情而行。

  (真實歷史上,李綱數次因為負天下之望而被重用,第一次開封保衛戰時,李綱以使相銜登城督戰。最后以反對求和而罷職,其實以那時大宋虛弱到了極點的軍力,求和以退女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只要宋室振作以養元氣,未嘗不能有復仇之日。李綱這次罷職,名聲又更上一層樓。清流鼓噪之下,李綱再度復位。自求為河東河北宣撫制置使,所謂投降派排擠出中樞,實在是有點說不過去,有排擠到掌握大宋幾乎全部勤王之師,最后野戰主力,加上河北河東數路之地,軍政之事一言而決的如此重要職位上的事情么?

  而李綱就任此差遣之后,竭力推動恢復太原的之戰,不顧軍心疲敝。河北河東被女真蹂躪過一次。民戶逃散。補給艱難。不住催促諸軍出師,否決了種師中的正確建議。將宋軍一支支軍隊逐次添油的投入到了河東這個大屠場當中,種師中兵敗身亡,成就了銀術可不世威名。雖然也有汴梁中樞各種花樣做大死的主要因素在,可李綱這短暫掌兵生涯,也有其不可推卸的責任。

  最后一次起用是趙構南渡之后,再度重用李綱。李綱推薦宗澤為東京留守,設河北招撫使和河東經制使。以招募兩地義軍強壯。并且以其威名重整江淮東京等地亂成一團的大宋正規軍,建置帥府。這都是相當正確的舉動。不過李綱仍然絲毫不懂轉圜,幾乎將當時中樞同僚噴了一個遍,而整軍過程中又殺伐過盛,惹得御營軍軍心鼓噪。結果為相七十七天,就再度去位,從此再也沒有被重用了。兩宋之交,負天下望之李綱,梁溪不出,奈蒼生何。可李綱性格能力上的缺陷。的確擔不起這挽天傾補天裂的重任,當然。這也是未免有些求全責備的一家之言,李綱之忠誠剛直嚴正,仍是后世敬仰之楷模——奧斯卡按)

  李綱之側,卻是一個歲數比他大上很多,須發都已經發白的六十許老者。綠袍革帶,長腳璞頭戴得端正,一副久處江湖之遠的風霜之色。身在天下文臣士大夫心目中圣殿,汴梁東府之中,還微微有些拘束之感。

  李綱帶著這位下吏模樣的老者,正是應東府主人蔡京之召而來。

  東府主人這個名目,在此時此刻,真的不是一句笑話。蔡京以望八高齡再為馮婦。在君權空前削弱,又有蕭言這么一個沒有根腳的南歸武夫橫空出世之后,坐鎮東府的蔡京,就負天下文臣士大夫之望!蕭言暫時還無力插手這政事堂之事,反倒是還得給蔡京足夠的尊敬。而現在延福宮中那位望之不似人君的新官家,在天下人心目中,比起老公相,更是不知道差了多少!

  而且明眼人也看得清楚,以蔡京現今如此地位,只要牢牢把持著東府,為天下文臣士大夫之望,不管將來是趙佶復辟,還是扶植趙楷。這相權已經和君權分庭抗禮甚而猶有過之了。而蔡京積累的余蔭,也足夠讓蔡家發展到魏晉高門,世代美官的地步。別以為文臣士大夫所擁權力超過君王就不會朝著魏晉世家高門壟斷權位這條路上走。所謂科舉選士,還是君權大張時候所用的手段。

  反倒是那位燕王蕭言,若是他地位穩固,反而會削弱東府權限。絕不會允許蔡京這等地位人久居東府,甚而形成可以威脅蕭言權勢地位的重要力量。

  別看蕭言和蔡京現在兩人一副相敬如賓的模樣,最終一定是要決裂的。只不過看誰先動手,而這動手的時機又是什么罷了。

  而此時此刻,似乎屬于東府的時機,已經悄然到來。

  李綱和那名老者端坐兩側,蔡京正在上首。比起前兩年,蔡京歲數又高大了些。去位之時,一副老弱得要死了的樣子。趙佶重新啟用一邊防范一邊用他理財的時候,蔡京也是五日才一入東府,完全是老邁不堪驅使的模樣。可現今獨坐東府,眾參唯唯,天下士大夫歸心之際。蔡京卻再沒了那老邁模樣,每日都入東府理事,有時甚而安榻此處,連家都不回了。坐在那兒也再不是下一刻就要斷氣的形容,反而腰背挺直了些,坐上一兩個時辰,都不大看得出疲累。

  權力永遠是男人最好的春藥。

  李綱和那老者默然等候之中,蔡京一直神態悠然的聽著外間傳來那鈞容直隱隱約約的奏樂之聲。不知道過了多久,蔡京才微笑展顏,淡淡道:“燕王尚帝姬,百余年來,天家未曾有如此盛事。百余年來,天家也未曾有如燕王這般駙馬都尉…………”

  終于等到蔡京開口,李綱怒哼一聲:“綱常顛倒,莫此為甚!這哪里是尚帝姬?卻是這賊子凌迫天家!坐擁強兵,開府建節,脅迫君上,現更尚帝姬,是為了將來行操莽事,再來一次封禪么?國朝現已喪亂不堪,江南菜魔之禍方罷,賦稅減半,戶口凋零。而伐遼戰事,河北諸路又已疲敝。朝中財賦匱乏。鈔法數變而民不聊生。更有女真崛起海東。未嘗不是澶淵之前強遼一般的大敵!又有蕭言此輩竄起。公相再不出手應對,難道真的要眼睜睜的看著社稷覆滅么?”

  李綱噴人,果然是隨時隨地,只要給他這個機會。他是正統的文臣士大夫,又以清名負天下之望。剛正廉潔,的確是此刻文臣士大夫中的異數。但是深自提防五代藩鎮之禍,對蕭言這等出身不明,坐擁強兵。操亂國事,凌迫君王的亂世梟雄做派,實在是痛恨到了極點。一旦開噴,嘴上就沒了什么把門的了。

  蔡京此前弄權的時候,也是李綱反對的對象。不過時勢更易,在此刻李綱心目中,蕭言這賊子的危險程度超過蔡京百倍還多,大敵當前,就是為蔡京奔走效力,也不直什么了。此前李綱在都門聯絡同道中人。計議如何對付蕭言這等梟雄。李綱自然也不是光會說不會做的那種清流廢物,除了具體指揮作戰是苦手之外。其他方面能力相當不凡。他自然不會傻到帶領一幫文臣士大夫和坐擁強兵的蕭言硬碰硬,拖著汴梁同殉于兵火之中。敏銳的發現要對付有兵的蕭言,就要抓住大宋最大的軍事集團西軍。并且自告奮勇,愿為安撫出鎮陜西,不拘哪一路都行。將西軍徹底抓在手中之后,配合中樞蔡京等人,就足可將蕭言掀翻了。為此還專門找了宇文虛中,想以這個他難得看得上的智囊一般的人物與他一起在陜西行事。

  計劃雖好,在蔡京這里卻被按住了。這讓李綱如何不大是怨憤,雖然識得大體沒有如往常一般剛烈行事,可今日捎帶腳的譏諷幾句蔡京,國事敗壞也有你一份,卻是李綱完全做得出來的事情,而且這私下里拐彎抹角才開口譏諷,已經算是梁溪先生很給老公相面子了。

  蔡京微微而笑,仿佛半點也沒聽出李綱將他捎帶上了。只是輕輕道:“河東吳元中有信來了。”

  李綱頓時精神一振:“如何?”

  河東吳敏,雖然已經隱然被視為蕭言一黨,賣身投靠得那叫一個干脆利落。可是突然有信而來,還為蔡京鄭而重之的提起,就代表現在河東之事,有可趁之機!

  河東現在隱然為蕭言根本重地之一,更有老神武常勝軍盤踞。動搖了老神武常勝軍,就是動搖了蕭言的權位之基。吳敏身在河東,不管怎樣,總能得到最及時的消息,而這消息,也許就能決定這百年來未曾有的朝局之變的最終結局!

  蔡京也并沒有釣李綱胃口的意思,對他這個歲數的老人而言,時間寶貴得很。節堂之中,就聽見他不緊不慢的解說之聲。李綱和那名老者,都全神貫注的仔細聽著,生怕漏掉了一句。

  神武常勝軍坐鎮河東,雖然莫敢誰何。可吳敏身處安撫之位,料理民政事宜,還要竭盡所能,為神武常勝軍轉運供應。也不是一點內情都打聽不到。而且云內都打成一鍋粥了,河東緣邊滿是轉運流民,再隱秘的事情,也不能長久遮瞞住。

  吳敏赫然發現,蕭言早就不待朝命,遣軍北上,掌握了云內諸州。這可不比河東之地,還有大宋官員安民理政,徹徹底底就是他一言而決,可以調動一切資源的地盤!更有傳言,就是燕地,蕭言似乎也掌握了一塊地盤,經營起自家軍馬,隱然為當地土皇帝。而大宋選調的燕地撫民之官,因為中樞亂成一團糟,除了臨近河北諸路的涿州等地已經有苦命的選官硬著頭皮去上任之外,其他更北之地的選官還在河北窩著,一時間竟然也無人來管。

  云內燕地加在一起就是大宋喊了百余年的燕云十六州,契丹人據此,高屋建瓴,更足兵足食,一直保持著對大宋的戰略優勢。而蕭言幾番展布,無意中竟然隱隱有將燕云十六州經營成自家藩國的意思。雖然現在燕云十六州殘破,可仍然出良馬,出經歷了戰事考驗的北地精兵。而蕭言在汴梁中樞主持財計,更將都中禁軍將門世家的家當都奪到手中。可以源源不斷的將糧食,將軍餉,將甲兵輸送支持給北地軍馬。

  蕭言經營出如此強悍的實力,就算沒有二月二那夜宮變,蕭言同樣有實力在將來歲月中翻轉大宋!

  吳敏投效蕭言。也是情非得已。一則在都門已經沒了退路。政治生命基本已告完結。而且現在又在河東這塊蕭言的地盤上。一旦有什么不馴表示。或者敢于伸手妨礙蕭言的行動。已經初有五代強藩氣象的蕭言,又何吝于報一個河東安撫暴病不治身亡?就是汴梁城中,蕭言還不是敢于殺一個人頭滾滾?

  所以這段時間,在發現蕭言實力遠超自己想象之后。吳敏就已然在政務與后勤上竭力配合,比之前都要主動殷勤許多,儼然以有使相資歷的高官為蕭言麾下一循吏的模樣。

  河東神武常勝軍兩廂左步右騎,大舉北上。除留守數千之外,動員精甲之士遠出雁門萬人以上。隨行戰馬馱馬等等牲口倍之,隨軍民夫三四萬人。雖然動員民夫都按日給值,錢都是蕭言掏腰包,而糧食馬料同樣都是從汴梁若干大官倉中調運而來,河東民間未曾因為這場冬日戰事受到什么太大的騷擾。

  有蕭言這么個大金主在,吳敏在最為困難麻煩的籌措財貨軍餉糧食這事情上不用費什么功夫。但是調動數萬民夫隨軍,還要在河東境內組織差不多同樣人數的民夫分段轉運。這又豈是什么輕松的事情?

  而吳敏就投入了極大心力,帶著幕僚班子,在寒風呼嘯滴水如冰的天氣在河東奔走,將這繁鉅的大軍供應事宜辦理得井井有條。

  前兩年西軍興師十余萬伐燕。位高權重的童貫坐鎮,王麱梁師中輩坐鎮中樞傾全力配合。后勤支應大軍猶自辦得如一團亂麻。河北諸路為之騷然,民間多有破家。原因無非幾點,一則十余萬人的大軍支應,比起此次河東神武常勝軍興師北上,那是數量級的差別。繁難程度同樣差上十倍。二則用人極多,又都是新進之輩,人人都想著在這六千萬貫打底的伐燕軍費中撈一票,互相勾心斗角就想著多吃一口,自然敗事。三則就是一直主持中樞財計事的蔡京去位,沒有如此有經驗的老官僚掌總把關,甚而有意無意的掣肘,這伐燕戰事后勤支應不利自然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而吳敏則事權專一,接受供應的河東神武常勝軍也沒有百年西軍養出來的那么多壞習氣。居然以不知道比伐燕戰事小了多少倍的后勤機構,將支應大軍之事辦得相當之出彩。縱然有其客觀原因在,吳敏個人能力,也著實相當不俗了,算得上一個合格勤力的官僚。

  吳敏既然要供應大軍,少不得前方奔走,雁門大營都去了一遭。自然得知的蕭言河東布局內情越來越多,訊息來得也越來越敏捷。繁忙之間,云內消息不斷傳過來,自然被有心的吳敏及時收集起來。

  女真數千軍馬冒險深入云內,吳敏還不太當回事情,認為是屬于河東神武常勝軍應對范圍之內的事情。幾處大營走遍,吳敏如何看不出河東神武常勝軍甲精兵利,士氣高昂,士卒聞戰則喜?正有一種初升強軍的銳氣在。更無如西軍等所謂強軍其實已經相當深沉的暮氣。而且云內兵要,吳敏也多少知道,稍一看兵要地志就能明白,應州這處要隘不下,這幾千女真孤軍要不就得灰溜溜的繼續翻山越嶺回去,要不就得被聚殲于云內之地。很難動搖得了蕭言在河東云內的布局。

  但是沒過多久,又有最新的軍情傳來,原來留在蔚州雁門兩處大營,還有太原府的駐軍,更要抽調不少北上,加入云內戰場。

  應州竟然已經陷落在女真人手中了!而西京大同府的女真宗翰大軍主力,正在南下!

  對于吳敏這種標準文臣士大夫而言,蕭言這等人物,是他們出身階層天然敵人。在蕭言擁有足夠力量的時候,吳敏等輩也許還會隱忍效力,為蕭言奔走行事。而蕭言實力一直這樣發展下去,未必就不會真正全心投靠,異日說不得還要率先上勸進表。

  可是當蕭言的實力基礎動搖之后,吳敏此人,又如何能讓他不心思活動?

  在敏銳的感覺到蕭言遇到了大危機,若是河東神武常勝軍慘敗,則蕭言在云內,在燕地。在汴梁中樞如何布局。都成了無源之水。無根之木。吳敏頓時就以最快速度,將自己掌握到的河東云內真實內情,回報給現在士大夫團體唯一依靠的老公相手中。此前清流與蔡京的恩怨,基本上也就當做浮云了。

  而一直在汴梁蟄伏,甚而為蕭言大婚之事出力奔走,被人當成有點怕了蕭言的老公相蔡京,在收到這最為重要,最為詳盡。最為確切的情報之后,也終于作為文臣士大夫這個團體的代表,微微露出了他的獠牙。

  在蔡京緩緩說完吳敏回報的一切之后,李綱與那個老者,都露出了震驚之色,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誰能想到,蕭言竟然已經初步掌握了燕云十六州,身在汴梁,一副操弄球市子這等賤業以獻媚趙佶的時候,卻已然天下布局!二月二宮變之后。一躍而為燕王,豈是僥幸?

  這等梟雄。大宋百年未遇!就是上溯漢唐,比肩操莽朱溫等輩,也足堪同列,甚而猶有過之!

  蔡京看著難掩震驚色彩的李綱和那老者,微微一笑,端起案上參湯,抿了一口,覺得入口有些涼了,皺眉停盞不飲。

  蕭言此子,剛猛精進,在絕境中也能殺出一條血路來,是他能走到如今地位的原因。可是就是根基太淺,擴張太速。既掌河東,燕地又有布置,何苦急著去搶云內?據吳敏說先期北上云內,打著遼人旗號的精銳足有數千之多。這支力量,既然能抽離河東,調入汴梁該有多好?如此安穩經營個數年時間,日夜浸潤下來,說不定真有深固不搖之勢,就是老夫,那時候說不得也要改換門庭,為子孫后代計了…………

  只能說這個蕭言,還沒有真正將這大宋江山翻轉過來的氣運吧…………

  蔡京沉沉的想著心思,只是微微有些感慨,汴梁沉浮數十年,看到多少人樓起樓塌?從名臣到重將,甚而君王如趙佶,梟雄如蕭言。總是有這樣那樣的弱點,最后還是熬不過我這個老頭子。

  沉寂之中,李綱突然挺身而起,大聲道:“南來子突然急切操持尚帝姬之事,定然是欲擁御駕親征!延福宮中那三大王不出,則圣人與太子也必將為這南來子所挾!此誠事態緊急矣!公相,某請立行陜西,以掌西軍,以匡扶朝局!”

  吳敏是明眼人,蔡京是明眼人,李綱是明眼人。而西軍那些將門,又如何不是明眼人?他們不過也在觀望局勢,等候著最好的加入朝爭的時機,好獲取最大的利益。他們和蕭言還有一種天然的競爭性,文臣士大夫總要用他們,蕭言殺氣都中禁軍將門世家可是毫不手軟,足可將神武常勝軍不斷擴大,以取代他們!

  原來所忌憚,無非是河東神武常勝軍與汴梁新軍,成穩固的掎角之勢,而蕭言手里又掌握著從太上到廢太子到那位三大王這趙家吉祥三寶。要兵有兵,要財有財,要名義有名義。而且最根本依靠,那支河東神武常勝軍自從成軍以來,就有不敗之名,遼人殘軍打得西軍上下大敗虧輸,陜西四路強兵生生變成了三路強兵。而蕭言帶著神武常勝軍破蕭干,敗女真,逆流而上奪燕京,一舉摧垮耶律大石最后的抵抗力量。哪是輕易可以挑戰的?

  西軍根本就在這幾十年養出來的軍馬,伐燕已經傷了元氣。要是貿然行事,再行折損。還會有什么好下場么?

  而此次卻是不同,蕭言根本主力與女真會戰,遠遠懸在云內之地。蕭言不僅不將這支放得過北的兵馬調回汴梁,還要擁駕而出去親征河東甚而云內。這還不是最好的動手時機?幾萬汴梁新練軍馬,還沒怎么被西軍太放在眼里。永寧軍到時候也派得上用場。只要蕭言渡過黃河,欲退有大河阻隔,欲進西軍三路與永寧軍會師,汴梁中樞還有蔡京等人策應,蕭言不敗待何?

  只是這說動西軍,必須得快!

  李綱頓時想明白了所有一切,立時起身請命!

  蔡京看著李綱激憤模樣,也顫巍巍的起身,朝著李綱肅然一禮:“伯紀忠肝義膽,剛烈明敏,老夫不及也…………有伯紀為朝綱出力,何愁大宋不安,何愁這天裂不補?只是伯紀聲名太盛。若是畀伯紀以安撫置制名義而出鎮陜西。那南來子必然有所防范。那時就有些棘手了。”

  李綱揚眉慨然道:“何須安撫置制名位?學生就白身走一遭,又能如何?”

  蔡京仍然微微搖首:“伯紀負天下之望,縱然白身,一舉一動皎如日月,那南來子如何能不看重?”

  李綱面上微有怒色,強自按捺住自家剛烈的性子,語調也有些冷了下來:“公相難道還要冷眼旁觀,以待時機么?”

  要是蔡京敢這么說。李綱就敢拂袖而去,自己去陜西行事。西軍將帥,難道不識得他李梁溪?那南來子要敢來刺自己,則正讓天下志士看清楚他真面目,從此不敗待何?

  蔡京仍是微笑,語氣甚而有點討好:“伯紀,梁溪先生,梁溪公!老夫與你,不可輕動,還得敷衍這南來子。去陜西一行,便讓宗烏傷一行罷。他為你所薦入朝。難道梁溪公還信不過么?”

  李綱一怔,轉向身側老者,那老者也站起身來,默然朝蔡京一禮:“下官力薄任重,只怕有負老公相所托。”

  這個老者,是今年已經六十出頭的宗澤。

  三十四歲那年,宗澤參加進士試,第一次在大宋政壇露面。殿試文章別的新進士都寫得花團錦簇,歌舞升平。宗澤卻在殿試中寫了一份萬言書,明確指出大宋自王安石變法之后,就形成了朋黨相爭之。不管是繼續打著王安石大旗的所謂新黨,還是那些忙著反攻倒算的舊黨清流,都不是什么好鳥。王處厚與蔡確之間的爭斗,更是狗咬狗一般,簡直刷新了大宋黨爭的下限。

  萬言書噴完,將朝中諸公幾乎一網打盡的宗進士,自然就被貶為末等,賜同進士出身。從此開始了他沉浮下僚的幾十年宦海生涯。

  從元祐八年一直到宣和元年,宗澤宦途生涯,就是在州郡間打轉,二十余年下來本官未曾入朝官,差遣最高不過是次邊登州通判。從未有過中樞任職經歷。若是其他士大夫,縱然年輕時心雄萬丈,這般摧折下來也就和光同塵,淪為風塵一俗吏而已。

  可宗澤偏偏在這二十余年沉浮中,每一任都做得卓有政聲。到得后來,聲名鵲起。然則把持中樞之輩一代不如一代,縱然宗澤隱然有了天下第一良吏之名,可仍然被死死按在外州流轉,始終沒有讓他一展長材的機會。

  轉眼間宗澤就到了花甲之年,在這個歲數,宗澤再怎么以天下澄清為己志,也有些心冷。告老還鄉,退居東華,結廬著書。屋漏偏碰連夜雨,在鄉閑居還被人告發蔑視道教,這可是踩了當今道君皇帝的尾巴,頓時就是一個編管的處置落在了頭上,給遠遠的趕到了巴州安置。也不知道宗澤到底是得罪誰了。

  宗澤如此遭際,反而得享了大名。朝中為蔡京為首的所謂新黨把持也垂數十年,太多政治上不得意的清流士大夫輩,與已經是老頭子的宗澤書信往還。而宗澤編管其間所做《古楠賦》,《重修英惠侯義濟廟記》,更為天下所傳唱。仿佛六十來歲的宗老頭這個時候才為天下士大夫所發現。無非都是一些政治上久矣不得意的人借著真正倒霉人宗澤發牢騷而已。

  不過這樣牢騷似的捧場發多了,久矣為世人所遺忘的宗澤反而年老卻有了些名聲,雖然不如李綱,在士大夫群體中也到了天下誰人不識君的地步。而李綱就在那個時候與宗澤通信,往還間深覺意氣相投,從此訂交。中樞決定啟用李綱之后,李綱也第一時間就推薦了宗澤入朝。

  入朝之際,正碰著蕭言宮變奪權,趙佶去位。李綱這剛烈性子,自然是絕不入朝為官,而是在外奔走聯絡以對這南來子。宗澤隨著李綱,也只有跟著他奔走。

  在汴梁這些奔走聯絡的時日,反而讓世人真正認識了宗澤。雖然已然老邁,但是地方歷練,讓他深通世情,能耐繁鉅,且識見高遠。宗澤還曾經做過縣尉,在龍游平過菜魔,打過山賊,兵事也毫不陌生。而且性子沉穩,多少次勸住了李綱過于剛猛決絕的舉動。一直在背后默默注視著李綱行事的蔡京,如何不能注視到宗澤此等人物?這是足堪畀以重任之人,比太過于容易沖動的李綱靠譜多了。就算歲數大一點又怎么了?老夫今年還望八高齡,還不是不辭勞苦的掌握著這個大宋帝國中樞?

  這次召李綱和宗澤而來,告以機密。但是具體用人,蔡京還是準備留著李綱當招牌,具體行事,交給宗澤。

  朝中夠分量的人,蕭言一定盯得牢牢的。自己身邊心腹,蕭言同樣也盯得牢牢的。這個時候遣誰出鎮陜西都不合適。而遣一個小吏為陜西不拘哪一路的州府通判,哪怕蕭言腦后也長著眼睛,也不會注意到吧?

  只要宗澤帶著他蔡京秘密賦予的名義以說西軍,還怕西軍能不買賬,還怕西軍看不到這么個絕好的機會么?

  蔡京賞識的目光,盡落在宗澤身上。老眼中盡是殷切期待。而宗澤卻是默然而立,久久不發一聲。

  李綱按捺著性子等了一陣,終于忍不住,厲聲道:“宗汝霖!你赴陜西,足堪大任,公相舉汝,某實深慰!自此平生之志,盡可展布。如此澄清天下之機,你我之輩,難道反而要遇事畏縮不成?尚有何可顧慮之事,盡可與某言來!若是只因畏懼那南來子,就是某識人不明也罷!”

  加上李綱兩道逼人的目光,宗澤終于不再沉默,長揖到地:“下官敢不領命。”

  蔡京終于一笑,提高了聲音,一時模樣,哪里還像這般歲數的老人?

  “如此甚好,我輩戮力同心,哪里還不能誅除這禍亂朝綱的南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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