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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七章 戰陣烈(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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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臨近后半夜的時分,大雪終于紛紛揚揚的落下。朔風從山口中沖出,嗚嗚的掃蕩出滿天的白塵。這夜中雪風之大,綿軟的雪粉打在臉上,都有微微生痛的感覺。

  銀術可站在甲字小堡的堡墻之上,看著周遭麾下兒郎扎下營寨的燈火被著漫天卷起的雪塵遮掩得搖搖欲熄,就這樣久久而立,不肯回自己下處休息。

  他身后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卻是吊著胳膊的斛律走了過來。饒是斛律是鐵打的漢子,在這樣冰冷肅殺的天氣里忍不住都有些縮頭縮腦的。他悶聲悶氣的招呼一聲:“銀術可,回去歇息吧。這種天氣,熊瞎子都要躲在樹洞子里面。還有什么人來生事?”

  銀術可轉回頭來,沉沉的看了斛律一眼。這個心腹謀克將領,傷后初愈。在自己加緊巡視戒備的嚴令下強撐著熬了這么些天,已經掉了好大一層膘,憔悴得都有些脫形了。搖映的火把光芒下,眼睛里面滿是血絲。可是他站在城墻上發愣,今夜總巡斛律也不敢下去稍稍喘口氣。

  看到麾下這些心腹將領,銀術可縱然心硬如鐵也忍不住一軟。這些小部出身的女真好兒郎,跟著他一向是打最苦的仗,分戰利品的時候又搶不過那些嫡系女真。南下燕地慘敗那一場戰事,不少人跟著自己背黑鍋,很是灰溜溜的抬不起頭一陣。這次深入云內,又是打了近年來全女真最慘烈的一場完全是拼人命的奪城死戰。

  如此天氣,就讓他們好生歇息一晚吧。那支南人強軍,遮莫能是天兵天將?這個時候還能趁著雪風悄悄掩至?

  還要須放著擋在前面的完顏婁室所部不死!

  銀術可終于按捺住總覺得有什么不對的隱隱預感。深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用力跺腳轉身。臉上用力的堆出笑容:“回去睡覺!斛律,你也歇歇罷。今夜巡營減一道,傷口要是沒事,喝口熱酒好生睡一會兒。等宗翰來了,一直朝南,還有的是你出力的時候!”

  聽到銀術可終于松口,斛律和他幾名親隨都是覺得渾身像散了架也似,就等著送銀術可回轉下處。然后各自找暖和地方昏天黑地睡他娘。今夜不用爬起來頂著刀子也似的寒風驢拉磨也似的去巡營,這日子,給十個女奴也不換!

  臨下堡墻之際,銀術可忍不住又抬頭看了一眼頭頂的龍首寨,漫天飛舞的雪塵,已經將龍首寨的燈火都遮掩住了,完全看不分明。一切都顯得平靜如常。可為什么心中這點不安卻怎么也無法消散?

  今夜好大一場雪風啊…………直娘賊,真邪門兒。雪風這兩個字,想一次就給人一次不詳的感覺!

  銀術可狠狠啐了一口,好像這樣就能擺脫這種莫名不詳的感覺。腳步聲比平常更重幾分。大步的走下堡墻去了。

  幾名親衛,忙不迭的跟上。高舉的火把被寒風吹得忽長忽短,轉眼間就湮沒在漫天飛舞的雪塵當中。

  雪原當中,一個小小的黑影在高低起伏,向南而來。遠處女真營寨微弱燈火遠遠映照過來,越發顯得這個小小黑影來勢星丸跳蕩,迅捷無倫。

  就是以敏捷著稱的雪鹿,在這樣及膝深的大雪中,動作都不見得有這般快捷!

  就算有女真巡哨在這漫天大雪中還堅持出巡,看到這樣的黑影在遠處劃過,多半也以為自家眼睛看花了。

  從龍首寨到南面群山,大約有十余里的距離,這黑影花了大半個時辰就已經跑完。直直的沖著一塊形狀奇特的山石而去。等到近前,這黑影總算停下,轉頭左顧右盼。

  地上突然掀起兩蓬雪粉,接著兩條人影就從雪地里蹦起來,伸手就要去按到那黑影。黑影忙不迭的一彈身就退開幾步,將暴起的兩條人影讓得干干凈凈,一個人收勢不及,還重重撲倒在雪地里。

  那小黑影一邊讓還一邊壓低了嗓門兒招呼:“俺是十三啊!兩位哥哥莫鬧!”

  兩條撲出來的人影停住動作,一人將撲倒在雪地里的另外一個拉起。抖著嗓子半天才擠出一句:“怎……怎么才來?鳥天氣連活菩薩都生生凍得死!”

  那小黑影正是十三,他渾身扎束得整齊,臉也給布條纏得緊緊的,上面全是凍結的白霜。只露出一雙不大卻靈活的眼睛。腳下卻是兩塊長而光滑的木板,用皮條緊緊拴在腳上。這個時候一邊解腳上皮條一邊道:“岳將主呢?快帶俺去見他,龍首寨那里都聯絡好了…………俺阿爺呢?有沒有凍咳嗽?”

  兩名伏路等候的神武常勝軍精銳哨探,饒是久在陜西四路嚼冰臥雪的磨練出來,又在燕地河東苦戰。可這么冷的天氣在雪中潛伏等候,已經凍得是半死不活。哪里還有和十三閑談的氣力。那撲倒在地的軍士被扯起來,呸呸的吐著雪,沒好氣的招呼:“將主他們等得出火,這鬼天氣,早點動起來廝殺也罷,總好過生生在這里凍死!快跟俺們來罷!”

  岳飛他們數十人,就在一處山洼中潛藏形跡,等待著和龍首寨聯絡的消息。數十人未曾生火,就是靠著嶙峋山石。將羊毛披風裹在身前稍稍御寒。外面天氣冰冷。朔風呼號。每個人心頭卻焦急得出火。尤其看著大雪紛紛而下。天地間一片蒼茫,正是最好的行動時機。可時間卻在一點點過去,眼看得就要過了半夜。

  岳飛靠著一處山石,夜色中仿佛一尊雕塑一般,不言不動,看著北面的夜空。冰霜在他須眉上漸漸凝結起來,更顯森嚴。

  大多數人,都和岳飛一樣。不言不動的等待著龍首寨那邊消息傳來。只有幾個沉不住氣的,尤其以楊再興為首,腳底下就像是生了釘子,怎么也站不定,在岳飛看不到的地方走來走去,急得直搓手。

  “直娘賊,這一仗到底還打不打得上?眼看得這一夜就要過去,要是還不動手,俺怎么能弄翻那個鳥銀術可?俺這一路背著桿大槍,走來可不鳥容易!”

  嘀咕了一陣也沒人搭腔。楊再興心里沒著沒落的,一轉頭就看見蹲在一旁的大個子楊得。

  楊得安安靜靜的蹲坐在雪地里。裹著他那比別人都大上兩號的羊毛披風,慢慢的嚼著一塊羊肉豬油精面加解州池鹽精心炒制再捶打成塊的上好干糧。安穩得如一座山也似。

  瞧著楊得那個樣子,楊再興的邪火就不打一處來,上前低聲挑釁:“兀那夯貨,本來這一仗要是順利,小爺弄翻那個鳥銀術可,也懶得和你計較什么軍中第一好漢的名頭,是人誰沒眼睛看?說不得你就逃過這頓好打。可是要是這一仗打不起來,小爺還得背著這桿大槍回去,到時候,天王老子都救不得你。俺們這場勝負是定要分出來,到時候可別說小爺欺負你!”

  楊得慢騰騰的看了楊再興一眼,又慢騰騰的將目光轉了回去。

  楊再興恨得牙齒直癢癢,拎著拳頭就想上,可是看看前面岳飛劍一般的身影,沒敢。這心中邪火更是沒處宣泄,只能哭喪著一張臉對著烏沉沉漫天飛雪的夜空。

  “賊老天,還讓人好生活著不能?俺就是想痛痛快快廝殺一場,怎么就這般難呢?”

  正在楊再興內心不可開交之際,這山洼入口處終于傳來響動。岳飛劍一般的身形一動,身邊兩名親衛也悄悄拔出兵刃向前掩去。入口處伏路的哨探招呼聲也響了起來:“將主,是十三回來了!”

  幾十名或坐或站,苦苦抵御嚴寒的軍中精銳一下都起身。原來安安靜靜的山洼之間,在這一瞬間,突然就是凜凜殺氣騰霄而起!

  兩個悶在篾筒里的火把突然亮起,外面又用羊毛披風遮住了,只將岳飛左近照亮。就見幾名伏路接應哨探擁著一個瘦小少年模樣的人急匆匆而來。

  那少年正是十三。

  剛才最外面伏路接應的兩個軍士凍得夠嗆,對十三的口氣不大好。可每個人心里都清楚,如此大雪,穿過女真營寨阻隔。往返于龍首寨和這里之間。還來去如此迅捷確實。除了這個瘦瘦小小的少年,這么多人捆在一起都不見得能做到!

  這幾十名精銳中,也有田穹。他這次是怎么樣都要擠入這支精銳小隊當中。看到十三回來,他忍不住就想沖前去接住。最后還是停住了腳步,只是遠遠的看著他。

  現在是在軍中,兩人都是軍中將士。一切自然只能照著軍令行事…………廝殺罷了。等回轉大營,自家積蓄,加上燕王賞賜,不拘在蔚州還是太原府,總能安個家吧?到時候帶著這小子三街六市吃酒耍子。也過上兩天太平日子…………

  十三也只遠遠的看了自家阿爺一眼,就轉過目光朝著岳飛行了一個軍禮。岳飛一擺手:“不用多禮了,龍首寨如何?”

  十三回得也極快:“再過一個時辰,公主就帶著弟兄們下寨,山后等著將主。”

  岳飛追問:“女真韃子呢?”

  十三仍然答得干脆爽快:“還是如常,大雪起后,哨探范圍不足三里。兩營之間,足可穿過去。”

  岳飛面色仍然沒有松動半點,帶領幾十名精銳冒雪而來。穿過上千女真軍馬的大營,要將數十人接應出來,還要搶馬而逃。如此奇襲,翻遍史書,也不見得有幾次這般奇跡。每一點都不能錯漏,還要有三分好運氣。成敗與否,就在今夜!

  “…………韃子馬廠呢?”

  “在龍首寨上就已經看得分明了,后山山洼避風處有女真韃子設的一個馬廠,將養了兩百多匹坐騎。守軍真韃子百余,還有點輔軍夫役什么的。那里也是距離銀術可中軍所在最遠。在后山接應到公主他們,要不了小半個時辰,就能掩進馬廠里!”

  岳飛緩緩點頭,目光如電如劍,死死的落在十三年輕的面龐上。縱然岳飛自己也不過才是二十許人,在大宋如此地位的軍將中已經年輕得是空前未有的異數了。所以岳飛平日來才以加倍的剛嚴自律來維持軍中主帥的形象。

  可十三在岳飛面前都顯得稚嫩,瘦瘦小小的個子,唇上幾根軟軟的胡須顏色都還是淡的。

  可今夜上百人的性命,很大程度就壓在他瘦瘦小小的肩膀上!

  “…………十三,你能確保將俺們帶對路,按時接應上郭家娘子他們。然后又能準確掩入女真韃子馬廠。不得有半點錯漏么?”

  所有人的呼吸在這一刻都停頓了,幾十道目光全都落在了十三身上。

  十三眨眨眼睛,疑惑的道:“這有什么難的?路又不難走啊…………那么大個龍首寨和女真韃子的馬廠放在那兒,誰還會走錯?”

  幾十人沉默,稍停一瞬,岳飛最先低低一笑。接著幾十名冒雪百里而來的漢家精銳兒郎,全都低笑出聲。本已騰霄而起的殺氣,在這笑聲中,越發顯得鋒銳冰寒!

  楊再興狠狠勒了一把腰帶,回頭對著也站起來收拾身上的楊得齜牙咧嘴的一笑:“這小子不錯,小爺看得上他,可以交交。”

  楊得看著楊再興。這個一向不怎么動腦子想事情的大漢,也終于有點奇怪。

  這家伙怎么總喜歡找俺說話?不是要和俺打架的么?

  龍首寨中,幾十名苦戰余生的宋軍將士,排成整齊隊列,站在雪地當中。

  郭蓉一身戎裝,和湯懷并肩站在隊列之前。清澈的目光從一張張面孔上掃過去。

  雖然從一開始,沒人將郭蓉當成真正的北上之軍的統帥,但是這個時候,每個人似乎都在等著郭蓉說些什么。

  郭蓉回望龍首寨之下,那一片血戰之后的廢墟。燒塌的南門城樓,已經掩埋在白茫茫的大雪之下。

  上千生龍活虎的兒郎,這個時候仿佛還活生生的就在眼前。在那個夜里,義無反顧的隨著她一涌而前。和呼嘯涌入的女真韃子大軍拼命用長矛對捅。不知道有多少兒郎拼命的想越到她的身前,為她遮擋女真韃子的兵刃和羽箭。

  這些好漢子,也是因為那個家伙的一聲號令,遠出數千里,在這冰天雪地風刀霜劍中苦戰到最后!

  也是因為那家伙,這些好漢子才死死護著她郭蓉,不知道用多少條性命,才換來了她郭蓉現在還活生生的站在這兒!

  能驅使如許多的英雄男兒,在這一刻,郭蓉才真正明白了,蕭言一手到底卷動了多大的格局!

  那家伙的事業,是他的事業。作為自小就躍馬張弓,英姿颯爽的燕地女兒。郭蓉也自有她的帳要算!

  郭蓉緊緊抿著嘴唇,摘下兜鍪。一把扯過束在腦后的馬尾,短刀出鞘,電閃一般掠過。再張手處,青絲已經在空中亂舞。

  “還要殺回來報仇!”

  “報仇!”

  幾十名宋軍,只是整齊的發出了這么一聲低喝。

  郭蓉戴上兜鍪,狠狠一擺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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