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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秦國的警告 嚴格的說起來,如今趙城已經隱約成為晉國的貴族典范。趙城推行租庸制后,趙武很無恥地創造了“流人”這個詞,從此,趙氏挖人的墻角,便一發不可收拾。晉國其他領地里的農夫聽到消息,常常拋棄原來的土地,悄悄潛入趙城,以無主“流人”的身份申請加入趙城……
隨著自家領地內的農民流失嚴重,迫使鄰近趙城的領主們先后采用了與趙城相同的租庸制,以挽留領地內的農夫,或者穩定自己轄下的仆人。但稍后,趙武接連推出一連串政策,每樣政策的推出都能導致趙城附近貴族的人口喪失。
通常的情形是這樣的:鄰近領地內的百姓,留下自家嫡長子承繼原來的家業,而后向原領主報告自己得成年次子“死亡”,接著,那位“死亡”的次子便出現在趙城,以荒野“流人”的身份向趙氏申請歸附,領上一份產業后門戶。
論無恥,春秋人顯然不是趙武的對手。他們極不適應趙武這種鉆法律空子的技巧――封建嘛,每個人的領地都是自家菜園子,別說附近的領主了,就是國君也沒權利上趙武這里行使司法權。即使附近領主告到國君那里,國君只能回答:人周天王都不來晉國抓人,憑什么我就可以去下臣的封地抓人?封建啊,沒這個道理。
告到國君哪里沒用,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找死!封建了,你在自己院子里隨便怎么折騰,沒人理。到別人領地自己動動手看看――整個封建階層起來滅了你!因為你干涉了別人的領權。即使你在趙城現場找見自家“已死亡領民”,只要對方父母不認可,堅持認為自家兒子死了,這人就是長得像而已……那你而趕緊道歉,請求趙武原諒自己騷擾趙氏領民的行為。
但屬下領民得次子紛紛“死亡”,這也是讓人頭疼的事。為了挽回影響,附近領主先是推出“死亡認可狀”,不許屬下領民“隨心所以死亡”――這招不管用,于是,趙城每推出一項新政策,附近領主不得不即使跟進。時間久了,每當趙城推出新政策,其他的領主便懶得細想,唯恐落人于后的照搬……
于是,趙城就成了晉國貴族的風向標……但趙武不怕被模仿,如今他經常掛在嘴邊的是這句話:“我們總是被模仿,但從沒被超越。”
春秋人并不知道,趙武說的這句話也是一句“模仿照搬”。趙氏家臣只是覺得覺得:趙武這句話,特別深刻。
自趙城用退役士兵以及戰爭遺孤充當“城管”后,“城管”迅速在晉國各地普及,首先去模仿趙城“城管”的是國君。隨后,各地領主們相繼都成立自己的城市治安部隊,但那些人無論怎樣努力,都沒有趙城“城管”給人的印象深刻――哪怕他們照搬趙城“城管”的制服與動作,也學不來趙城所擁有的那種氣勢。
因為他們不懂這其間的管理術。
趙武站在墻角,目視著“城管”敲著鼓、隆隆的從街頭走向街尾。在這隊“城管”走過的時候,學子們依舊各干各的,全不把“城管”放在眼里,而滿街的武士則眨眼消失不見――趙城法律規定:武士不得隨意出入娛樂場所;當街擾亂秩序者責罰……等等。但對文人卻很寬松,因為趙武信奉一句話:秀才造反,三年不晚。
自在地徜翔在這座城市,趙武輕松地呼吸著。它是趙武得城市,在沒有廣播電視與相片的時代,即使身為一城之主,城中百姓也不見得認出他,所以一身便衣的趙武,一路走來,無人打攪,他慢慢的欣賞著街景,路邊偶有認出他的人只是輕輕向他點頭。
接近自己的莊園了,認出趙武的人越來越多,這附近居住的都是趙氏的親信武士,有人乖巧的跑進趙武的莊園通報,等趙武趕到自己的莊園,單婉清已經領著仆人迎候在門口,她躬身施禮,歡快的用黃鶯般的嗓門說:“恭迎夫主回家。”
單婉清身后,師修、武鮒等趙氏家族老人也都躬身迎候,趙武順著人流走進自己的莊園,隨口問:“其他人呢?”
師修躬身回答:“主母如今在國都;齊策在新田城、少司寇府替家主主持日常事務;東郭離在東郭進行年終盤點……其余的家臣都在國都侍奉小主人,剩下的,都在這里了。”
趙武哦了一聲,漫不經心的說:“留在這里的,都是老人了。”
這話說得讓大家很高興。大家簇擁著趙武走入西園大廳,便一起嚷嚷著擺酒慶祝。
趙武的家臣體系分為三部分,一部分是趙氏家族原先留下的那些“老人”,一部分是東郭離與齊策帶來的新人,最后一部分是武士體系。武士體系且不說,因為智嬌不喜歡鄉間生活,留在國都,加上齊策要代替趙武處理少司寇府的日常行政,故此留在趙城的,除了一兩個新來的武士體系以外,這里都是生于趙城,長于趙城的“老人”了。
酒宴擺上來了,師修趁著擺酒的間隙通報趙武:“君上已經領軍出征了,如今國中留守的是副帥智伯(智罌),下軍將士魴、新軍佐魏絳,君上臨走的時候,考慮到士魴與主上的職責多有重復,便特地轉任主上為司空,負責管理晉國的百工、民事、建設、經濟。”
趙武經過兩年的奔波,已經把晉國領地內的司法處置建立起來,留守國內的四卿當中,士魴是趙武的頂頭上司,這樣一來兩人的職責多有重復,而且四卿當中一半的力量放在司法上,顯然也過于浪費,所以悼公順手重新安排了趙武的職位,只是這職位更令人頭疼。
趙武牙疼般的哼哼:“大戰過后,民生凋敝,如今戰爭并沒有平息,這國內的經濟,即便是管仲來了恐怕也要頭疼,有什么好做的……嗯嗯,不如我且在趙城歇上一兩個月,這幾年里東跑西顛,如今我也要享受生活了,左右,看著點,今天我可不想辦一個‘摘纓之會’。”
趙武的最后一句話,是說:大家警醒點,別酒后無德調戲我的女人。
所謂“摘纓之會”講的是:楚莊王在一次招待部下將領的宴會上,一陣風將燭火吹滅,黑暗中有人施展咸豬手戲弄了楚王的姬妾許姬,這姬妾也聰明,她在黑暗中看不起罪犯的臉,便順手摘下了罪犯頭上的盔纓,而后向楚王告狀。楚王聽說后,卻下令將領們都除去帽盔上的盔纓,然后才命令人重新點燃燈火。于是,所有武將們清一色,都沒有系纓……
“摘纓之會”的傳聞大家都多少聽說過,趙武這么一說,眾人皆笑著響應,單婉清又羞又惱,拍了一下趙武的肩膀,責備說:“看你說的,我可是王卿之女、你明媒正娶呀。”
楚王搞了個“摘纓之會”后,據說那位調戲楚王姬妾的武士很羞愧,后來楚莊王與晉國交戰失手,有一健將獨自率領幾百人,為三軍斷后,斬將過關,而此人就是當年揩許姬油的那一位。他因楚王施恩于他,而發誓畢生孝忠于楚王。事后楚王把那位姬妾賞賜給這人,以獎賞對方的勇猛。
單婉清剛才含嬌帶媚抱怨,也是告訴趙武:咱可是你正式的側室,你可不能隨便拿我送人。
趙武哈哈大笑,低頭望向潘黨,好奇地問:“說起來,曾經追擊楚王的只有我們了,而在路上擋住楚王追兵的,似乎只有你潘黨了……說說看,當初‘摘纓之會’上,你調戲的是誰?楚王又怎么把那位姬妾賞給你了?”
潘黨咧嘴笑了:“二十萬大軍廝殺,兩國參戰的輔兵加起來超過五十萬,幾十里地縱橫的戰場,一個小將想脫離本陣、找到楚王并進行保護,可不是容易事……你聽那些文人胡扯,楚王當初是弄了個‘摘纓之會’,但后面的情節都是文人編出來的。這樣的話你也能信,你實在容易輕信的很。”
趙武有點訕訕,師修怒氣沖沖:“你這廝,來了這么久了,還不知道上下尊卑,主上的話能隨意駁斥嗎?主上的為人能隨意貶低嗎?……也不知道楚國怎么教育你的?”
潘黨的眉毛豎了起來,師修不甘示弱,按劍瞪著潘黨,趙武拍一拍圓場:“滿桌的美食堵不住你們的嘴嗎?老師,這廝桀驁不馴又不是從今天開始的,何必撩撥他呢?昆,好歹這也是你家主的老師,怎么一點尊重的態度都沒有?”
師偃長長吸了一口氣,用極其夸張的陶醉,對著滿桌的食物說:“在外征戰,最懷念家中的食物……啊,真香,這就是家的味道,主上,我就不客氣了。”
師偃這一打岔,眾人立刻將注意力轉移到桌子上――撲鼻的香味讓人一時忘了爭論,大家撲向了滿桌的食物,湯汁淋漓的搶了起來。
師偃、師修坐在趙武身側,等大家吃了一陣子,填飽了肚子,師修側身抱怨:“主上,昆如此桀驁,你怎么……”
趙武輕笑:“我只用他的勇猛,其余的,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開玩笑,在這個軍國主義國家里,潘黨是趙武的護身法寶,只要他能在戰場上拼死保護趙武,就算平常脾氣大了一點,咱也忍了。
師修聽了這話,默默的點點頭,而后拱了拱手,不再糾纏。稍停,師偃慢悠悠的插嘴:“今年我趙氏的香料賣得好啊,一斤香料能換來兩斤金(銅)……可惜,如今大家手里誰都沒有隔日的余糧。”
古代沒有保鮮手段,每到冬季,由于牧草匱乏,大量的牲畜都要預先屠宰了腌制起來。這時候,香料就是唯一的保鮮手段,它是生活必需品,只不過購買它需要花奢侈品的價錢。趙氏僅僅種了幾年香料,雖然種植的面積還不大,但利潤已經豐厚的難以想象。
可惜,連年戰爭把大家的家底都折騰光了,購買力不充沛啊。
“我們換回來多少東西”,趙武問。
“三萬仆人,兩萬女奴而已”,師修遺憾的嘆了口氣:“各家族手中,現在除了仆人什么都沒有。為了購買香料,他們把家中多余的仆人都拿來交換,許多人還覺得這買賣占了便宜,因為家無余糧,他們已經養活不起那么多的仆人,賣到我們手中,還能換來珍貴的香料,何樂而不為。
可他們也不想一想,戰爭終究要平息的,戰爭平息了,仆人又從哪獲得?”
趙武被師修提醒,他馬上問:“真的?我記得國君答應我參與征稅的分配,今年我們該享受的征稅到手了嗎?”
師修露出一副“忽然想起”的神情,答:“我們今年享受了鄭國交納的一成征稅,另外魯國交納的征稅里,我們享受了七成,衛國交納的征稅享受半分,這些東西已經入庫了……我記起來了,秦國最近派人來了,使者還住在驛館,主上什么時候有空,見一見也不妨。”
正說著,幾名侍女抬著樂器走入大廳。
在春秋時代,金石音樂要憑級別享受,但絲竹不在其內,遺憾的是,這時候樂師都是顯赫的大家族贍養的,是大貴族專有的享受。幸好,單婉清的家族就是這樣的大貴族,他們是王的卿,雖然周室衰敗了,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單婉清的陪嫁隊伍中就有一班演奏絲竹樂器的樂師。
在春秋時代,家中宴客招出一班樂師來演奏是很有面子的事情,據說孔子路過周室,聽到音樂的演奏,也有“余音繞梁,三日不知肉味”的贊嘆。所以這班樂師一出來,家臣們立刻露出崇敬的神情,屏住呼吸,仰望著這班女樂師。
絲竹聲響起,這班絲竹樂隊是單靖公聽說趙武喜歡彈琴而特地選配的。原本,單婉清的陪嫁不如智嬌豐厚,但有了這支樂隊存在,哪怕單婉清除此之外身無長物,知道的人聽了這份陪嫁,誰不夸單婉清光彩。因為這是有錢也買不到的東西,所以樂隊一出來,單婉清的表情很得意,她趴在趙武身邊,指點著幾個樂師向趙武炫耀。
一名樂師要能熟練演奏樂器,起碼要十年的精心培養,在春秋這種生產力低下的時代,誰家里能夠十年如一日的供養一個人,啥事都不干,專心練習琴藝?所以春秋時代,樂師是很稀罕的東西,也就是趙武,他見慣了各種流行音樂,反而對樂師缺乏崇拜的心情,而旁邊的師偃、師修已經豎起了耳朵,耐心傾聽單婉清的講解。
趙武一拍大腿:“秦國的人來干什么……此處正好有絲竹之樂,招呼秦國的人進來也不失體面,兩位老師看怎樣?”
師修也跟著一拍大腿:“對呀,我們另外擺設一個席位,讓秦國人與我們同賀――堂下有絲竹之樂,那些秦國土豹子見了,想必也不會嫌我們怠慢。”
秦國使節被招來了,一共三位。
正使是一位五六十歲的老頭,留著山羊胡子,兩位副使是中年人,身上充滿軍人氣質,秦國正使滿意的看了看兩邊羅列的女樂師,而后沖趙武拱手:“贏武,我秦國贏氏聽聞你接掌晉國趙氏家業,一直想來祝賀,可惜道路遙遙,以至于現在才來,在下秦國宗正贏頌,為贏氏某某代家主,特來為贏氏賀。”
“贏武”是趙武的正式名字,他本姓“贏”,“趙武”只不過是一種尊稱。但這種尊稱卻是他的正式名字,在晉國,沒人敢當面叫他“贏武”,因為在古時,連名帶姓稱呼一個人是一種侮辱手法,除非這個人是他的家族長輩。
聽到“贏武”的稱呼,師修、師偃坐不住了,他們連忙站起身來向秦使拱手,看見趙武依舊坐在那愣神,他們趕緊一拉趙武,示意趙武上前答謝。趙武還沒有回味過來,依舊看起來呆呆的,師修趕緊解釋:“家主幼遭罹難,對本族的事情不太清楚,是我們教育疏忽,請宗正大人見諒……”
說罷,師修轉過身來,低低的吩咐:“秦國公族與我趙氏同出一族,原先互相問候不斷,近年來雙方斷絕音信,如今重新接上關系,請主上不要怠慢……”
趙武在師修的指點下,一板一眼的答謝了秦使的問候,稍后扭頭問師修:“你怎么不早告訴我他是贏氏宗正?”
師修低聲回答:“使者初來,只說是秦王的使節,也沒有說他是贏氏宗正?”
趙武又問:“我們跟秦國關系很好嗎?這樣做被允許嗎?”
師修低聲回答:“韓氏領地靠近周室,故此韓氏一向與周室親密;魏氏與秦國關系也不錯,也與衛國交厚。過去我趙氏與秦國關系密切,即使秦國與我們交戰期間,國君的使節也是通過我趙氏與秦君溝通――這是慣例,沒什么允許不允許的。”
趙武恍然,他態度主動起來,肯請秦使就座。那位秦使深深的吸了一口桌上的香氣,說:“都聽說趙氏食物精美,今日一見,果不其然,這香味,實在勾的人肚腸空空蕩蕩……我就不客氣了。”
秦使趴在桌子上狼吞虎咽,兩名副使吃了幾塊肉,立刻動作利索起來,他們快手快腳的掃蕩著桌上的食物,不時的也依據禮節舉酒祝賀。
不一會兒,廚子抬上一只烤鹿進行“割獻”,這是一種禮節,一般在新年中舉行,寓意著五谷豐登,衣食無憂,同時,也隱含著辛勞一年,特意展示一下自己的本領,請求主人賞賜的意思。
趙武舉刀在鹿的脊背上劃了一刀,而后依舊禮節切割著鹿身上不同部位的肉給部下分食,同時也給秦使奉上最肥美的里脊肉……
等“割獻”禮結束后,趙武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起一杯酒祝酒:“贏大叔……抱歉,我不知道自己的輩分,看到你年紀長,直接稱呼你為大叔了。”
師修在旁邊解釋:“應該的應該的,我晉國贏氏與秦國贏氏屬于兩個分支,他們的輩分在我們這里是不論的,家主用年齡來稱呼長幼尊卑,應該的。”
春秋時,每種稱呼都有它特定的場合與特定的需要。比如隸屬趙城的附庸,如果他們只納稅,不屬于武士階層(士大夫階層),那么他們可以稱呼趙武為“城主”。而屬于趙氏領民的,也就是承擔軍事義務的趙城武士、家臣,則可以稱趙武為“家主”。此外,不屬于趙城管轄的人,可以根據趙武的官職來稱呼趙武。屬于趙氏宗族的人,則可用“族長”來稱呼趙武。
師修此處以“家主”稱呼趙武,是因為他面對的是秦國贏姓的使節,他用“家主”這個詞向對方表明自己趙氏家臣的身份。也在向對方表示,我跟贏氏不算外人。
趙武繼續說:“贏大叔,剛才你進來的時候,我就在納悶,為什么秦國贏氏恰好在這個時候與我聯絡……請原諒我的好奇,我只是覺得很蹊蹺?”
贏頌喝了一杯酒,感慨的咂了咂嘴,似乎對酒很滿意,而后他輕輕點點頭:“贏武你是問:你加冠幾年了,我贏姓現在才來問候,有點蹊蹺,是吧?
其實說開了,這沒有什么蹊蹺的,你今年帶兵深入大戎、小戎國,兩國戰敗之后,有人逃入秦地,請敝國君上出面主持公道,所以我們來了。”
趙武還想問什么,贏頌馬上又補充一句:“秦晉爭鋒,我秦國失敗之后,調頭經略西方,一百年來,我秦君是西戎的當然霸主。如今大戎、小戎戰敗滅國,聽說你故意漏了小戎君主,寡君認為你我同屬于贏姓,就不要做那些自相殘殺的事了,如何?”
不簡單啊,秦國國君是看出了趙武的心思,擔心趙武打著搜捕小戎國君的名義,深入到秦國的勢力范圍,所以趕緊派出使節通知趙武:我承認你對大戎、小戎的占領,到此為止吧!再向西拓展,那就是我家的后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