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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五章一個國家的面子 一說到規則,趙武這頭翻臉了,齊策語氣越來越嚴厲:“既然說到規則嘛——滄海變遷,邊疆上的城邑總難免會不時易主,人世間哪有長久不變的疆界呢?前代的三王、五伯都曾發布政令,劃定各國邊境,并在那里設置官員守衛,建立標志,并清清楚楚記載在章程法令之上,誰越過邊境,就將受到懲罰,即便如此,仍然難以使各國的邊界永久固定。
于是乎虞舜時代出現了三苗,夏代出現了觀、扈,商代出現了姺、邳,周代出現了徐、奄(等違命搗亂的諸侯)。自從沒有了德行超凡的君主,諸侯們相互競爭,交替擔任盟主,邊境又哪能一成不變呢?作為諸侯之伯,只要處理好大問題,就足以擔任諸侯的盟主了,何必揪住一些小事情不放?
邊疆被侵奪的情況,哪個國家沒有過(暗指楚國滅國四十二)?做盟主的誰能一一去弄清楚?如果吳國有可乘之機,楚國的大臣們難道會顧忌盟約而不發動進攻?所以莒國的邊疆事務,楚國還是不要去過問的好(南方的事情你們做主,莒國在北方屬于我們的地盤)。
莒、魯兩國爭奪鄆已經很長時間了,嚴格的說莒國已經亡國——這也是齊國的意見,所以我們大可不必理會莒國的請求。鄆城的歸屬現在是由齊魯之間商議的事,這樣,既避免了麻煩諸侯出兵討伐,又可以通過赦免了善人,引導別人努力向善——我的請求就是如此,希望您慎重考慮一下!”
趙武一提莒國已經亡國,并且這一點得到了齊國的認可。子蕩就明白這事終結了。想到這里他很是懊悔,當初趙武從人情上敘述,他就應該答應下來,如此,魯國還能欠楚國一個人情。而現在什么都完了,莒國滅亡這件事被齊國承擔下來,因為魯國人對鄆城的歸屬有自己的看法,并認為既然莒國已不存在了,自己就該占領鄆城……那么這件事,只是魯國齊國對領土的看法不同,由此產生的糾紛而不是侵略。
這場戰爭的性質已經變了。
雖然楚國能繼續要求調解齊國與魯國的事,但只要齊國人不肯出面指責,楚國人就是空吆喝。現在趙武已明確的表態:不許楚國人干預北方事務,楚國人再糾纏下去,除了得罪人,一無所獲。
子蕩鞠躬:“元帥既然這么說——敢不從命!”
子蕩告退后,叔孫豹見到事情完美解決,長長松了口氣,又馬上問:“齊國怎么看這件事?”
“晏嬰剛走”,趙武解釋:“他當時并沒有對此表態,我猜齊國既然合法地到手莒國絕大多數土地,也許不介意鄆城一地的歸屬——但齊國絕不會明確承認這點,他們會把鄆城事件記下來,在今后的必要時刻,作為戰爭理由攻擊魯國。而對此我無可奈何。
齊國人已經承擔了莒國亡國的責任,在這場盟會中等于幫了我的大忙,如果今后他們以此為借口懲罰魯國,晉國是無論如何不好出面的。所以,魯國,備戰吧!你們將孤立無援。”
叔孫豹深深地嘆了口氣,拱手再次拜謝:“不管怎么說,元帥這次庇護了魯國,魯國上下深感元帥的厚恩。”
望著叔孫豹離去的背影,樂王鮒依舊憤憤不平:“元帥,齊國是我們的東方威脅,魯國是我們的東方藩籬,這次魯軍沒有請示我們就創下了這樣的大禍,即使元帥有心庇護,但怎能不加任何懲處吶?如此一來,盟國們今后怎么看待晉國的權威?”
這次,魏舒也贊同樂王鮒的主張:“不能讓盟國小瞧了我們,魯國這樣搗亂,一定要受到懲罰。”
趙武輕輕搖頭:“一個惡人在樹下躲雨,天降霹靂懲罰他,卻劈中了旁邊的樹,大樹何辜,受此無妄之災?”
魯執政季武子出于私人仇怨做下此種行為,但他身后靠的是魯國這棵大樹,身為執政他做出的依舊是“國家行為”,懲罰季武子不免殃及他身后的大樹,更殃及晉國的東部戰略緩沖區計劃。
三公分室,季武子手上掌握的軍隊是三分之一的“國家軍隊”,懲處季武子,等于削弱晉國東部戰略緩沖區的軍事力量。
所謂“投鼠忌器”,大約就是這樣的吧。
樂王鮒處理國家大事不行,但坑蒙拐騙似乎比這里說都強。趙武的話引起大家的共鳴,所有人都在犯嘀咕,獨樂王鮒笑了:“執政何必擔憂吶——讓季武子來晉國聘問,到時候我們扣留季武子時間長一點,每日用宴請招待他。而后讓叔孫豹自己在魯國折騰。季武子既然以私欲危害了晉國利益,我們就損害他的私利,以示懲罰。”
妙啊。這主意夠陰損。
季孫氏在魯國勢力強大,不過是因為叔孫氏常年在外,以至于季孫氏不受限制的膨脹。如果把季孫氏軟禁在新田城,然后放叔孫氏回魯國清除季孫氏的勢力,等到季孫氏回國,他的勢力一定被叔孫氏兼并不少。如此一來,季孫氏吃了個啞巴虧,其他國家的權臣獲悉后,一定不敢再生出挾持晉國,滿足私欲的念頭。
“樂王鮒啊,這事由你提議的,就由你來執行吧”,如此陰損的計劃需要一個貪得無厭的人來執行,樂王鮒正合適,讓他左手收紅包,滿口答應季孫氏的要求,右手卻簽署繼續禁錮對方的命令。季孫氏見到這種情況,只會以為自己行賄不到位——最終,他的怨恨是沖著樂王鮒去的,而趙武只是過于憨厚,輕信了樂王鮒而已。
“交給我吧”,樂王鮒高興地直拍胸脯。
這叫什么?這叫“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叔孫豹那里不曾得到賄賂,沒關系,咱從季武子那里收獲。叔孫豹是個正直的人,這樣的人“衣帶”都不太寬,季武子可就不一樣的,這樣私欲當頭不管國家的人,備用的“衣帶”一定很多。這次咱們是“奉命索賄”,一定要把魯國的竹杠敲得邦邦響,把從魯國失去的東西,再從魯國身上的回來。
魯國的事情就這樣了結了,趙武轉向張趯,問:“盟誓的事情儲備的怎么樣了?”
張趯雖然升到了正卿的位置,但他以前沒好好上陣過,今后晉國面臨的戰爭只會越來越少,他上陣的機會也更渺茫了。因為這個原因,張趯一直想文官方面發展,他在晉國的工作也是協助執政府處理政務,盟會籌備的事情主要由他負責,聽到趙武的詢問,張趯回答:“犧牲(盟誓時用于屠宰祭獻的牛羊)已經準備好了,我還找到一頭白牛(患了白化病的牛),通身白毛,簡直是難得的吉兆。
我打算盟誓主賓都用這頭牛獻祭,這次魯國事件解決,執牛耳人不更換的話,我馬上把犧牲都送到魯人那里,讓他們負責看管。”
張趯一點留守的韓氏軍官,那名軍官上前答話:“修筑盟誓臺的時候,在臺的四角已設置好方明(象征四方之神的木刻牌位),坑內也放置了雕刻在玉版上的盟書、誓詞,坑內填埋六十匹馬、六十頭牛(大盟用牛、馬等大牲畜作犧牲,小盟用犬、豬、羊、雞等小牲畜作犧牲。六十為一甲子,甲子紀年法是當時常用紀年法,這次埋藏六十頭犧牲,意味著希望誓約天長地久)。”
張趯接過話題,繼續說:“我抵達新智的時候,就開始讓他們準備玉敦(盛放牛血馬血的玉質圓形碗,盟誓時飲血意味著歃血起誓,誓言莊重不可侵犯),用于諸侯歃血的玉敦是白玉制成,形制稍大。附庸國不參加締約,但他們也將陪同宗主國出席,隨意給他們準備了翠敦(翡翠碗),準備了形似血液的紅色山楂酒。”
韓氏軍官補充:“盟誓臺已經完全修建完畢,臺前廣場足以容納列國諸侯……但要讓所有軍隊列陣,恐怕場地不夠。”
趙武吩咐:“那就只讓大夫以上級別的人踏上臺前廣場,列隊可以旁觀盟誓,但只準場外圍觀。”
張趯用筆將趙武的要求記下,而后繼續匯報:“我們準備了竹簡與玉簡,誓詞是刻在竹簡還是玉簡上,請元帥明示。”
“竹簡”,趙武不客氣的說:“我家玉器本來就不多,不能浪費。”
張趯嘴唇蠕動一下,但他還是低頭記述了趙武的話。
“刻錄盟誓的人準備好了嗎?”
“已安排就緒。”
“巫師,祝者(占卜師)準備好了嗎?”
“都在等待元帥命令。”
趙武轉向智盈,后者馬上回答:“接到元帥命令,我馬上通知了四周的商人,那些商人也都在三年前知道盟會籌備的消息,早就等這一天了,接到命令后,他們立刻帶領商隊趕來此處。商人們攜帶的貨物很充足,如果元帥再給我幾天,會有更多的商人趕到。”
“我們有足夠的時間——”趙武轉向齊策:“范鞅到哪里了?”
“已經抵達淮水下游,逆流而上的話,三日就可以抵達新智。”
“戰利品都已經運走了嗎?”
齊策輕笑:“主上放心,范鞅把找到的每一塊楚國房瓦都運走了。他的保證就四個字:雞犬不留。”
趙武下令:“讓他在新智稍作停留,而后封鎖他抵達新智的消息——楚君還欠我九天的招待,不能便宜了他,咱要把它吃回來。告訴楚君,明天我約請他參觀盟誓臺,檢查各項工作是否完善。這活兒一天干不完,恰好需要九天。”
趙武特地提到“九天”,楚靈公當然知道這話的意思,此刻他正聽著子蕩的匯報,接到趙武的通知后,他嘆了口氣:“魯國的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吧,好在我們不是一無所獲——武子承認我們對南方的管轄權了,不是嗎?”
伍舉輕聲提醒:“君上,范鞅的事情必須趕快解決。昭關陷落后,吳人的勢力已經深入諸舒,我們東北方不再安穩。我看,君上繼續再催催武子,每天都催,直到武子召回范鞅。”
“必須雙管齊下”,伯州犁建議:“東北方向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怎么會變成一片荒野,我們必須加緊人探,如果能在盟會結束前拿到把柄,晉人將不得不像我們屈服。”
子蕩嘆了口氣:“還是別節外生枝了吧……我是說:我們即使派出人手查探,等消息返回,盟會已經結束了。而且晉人這么做,實際上是對我們私自入鄭的懲罰,我怕即使我們拿到晉軍作亂的證據,武子也會有另外的手段對付我們。自從遇到武子,我們可在爭斗中站過上風。若無把握,不如把這事隱藏下來,免得讓列國看笑話。”
免得讓列國看笑話——這話真觸動了楚靈公。東北部被晉人攻陷算什么,那里的百姓被人掠去算什么,天大地大,君王的面子最大。楚靈公絕不能忍受諸侯的嘲諷。
“那就這么決定——向東北部派遣人手還是必要的,但他們去東北部,不是調查事件,是隱藏。晉人不可能把所有的人都抓走,總有些人逃入山林。把他們都拘捕起來,免得他們向外界透露實情。封鎖,要徹底封鎖此事。”楚靈公下了決斷。
對于這個決定,伯州犁也是贊同的:“在別人的印象中,我們楚國是與晉國相等的國家,如果讓人知道我們又被晉人揍了一頓,誰還會看重我們?所以前去搜捕的人一定要細心,一旦搜捕到人,不要猶豫,直接斬殺干凈——這事關國家形象,必須雷霆手段。”
伍舉想了想,起身:“君上,事關重大,我親自去。”
子蕩馬上同意:“這樣更好,我們當中,擅長軍事的唯有伍舉,趙武子昔日曾招納過伍大夫,他留在此處不免尷尬,讓他統軍在外圍游蕩,接應我們,趙武子反而有所顧忌。”
楚靈公想了片刻,一咬牙:“既然已到了盟會現場,軍隊再多也無用,我把左右兩廣留下,剩下的軍隊你都帶走,一部前去東北清剿,一部留在盟誓臺附近,準備接應我們。”
伍舉連忙說:“還等什么,乘他們還沒有反應過來,我現在就走。”
楚軍的調動迅速匯報到趙武那里,魏舒驚問:“這個楚君,怎么就不能安生——他們的軍隊沖什么方向去了?”
“向南。”
魏舒反駁:“這毫無意義,軍隊出營后可以隨時調整方向。”
趙武打斷魏舒與信使的爭吵:“與其坐在這里猜測,還不如大明大方的直接詢問楚君。現在的他,在這個敏感時刻,敢隱瞞嗎?”
不一會兒,使者回報:“楚君說:他帶的人太多,怕給聯軍增加供應負擔,所以讓部分軍隊回國,前往昭關戎守,身邊只留下左右兩廣。”
“這是伯州犁的語言——”齊策插嘴:“看來昭關失陷給楚人的震動很大,他們現在要加強東部防線了。楚君只留下兩廣的軍隊,雖然這些軍隊依然很多,但依楚君那個膽小的性格,這已經是他表現出來的最大的安心了。這說明他把安全交給我們,心里還是放心的。”
稍停,齊策補充說:“恭喜主上,我們的計策奏效了,楚君既然隨身只留下兩廣的軍隊,說明他不想把事情鬧大,也說明關于我軍攻陷昭關事件,楚君打算忍下這口氣了。”
“那么,就是說楚君愿意屈服了?”趙武尋求確認。
晉國卿大夫們一齊躬身:“恭賀元帥(執政)!”
趙武大笑:“為晉國賀,這是我們國家的勝利。”
齊策再度插話:“我現在唯一擔心的是田蘇。”
智盈笑著說:“范鞅與祈午的軍隊,在得到國內增援后,自保足夠了。”
趙武動了動嘴唇,魏舒搶先說:“楚君在我們連飯挫折下,身邊只留下兩廣,說明他不敢再招惹我們了。楚軍絕不會向我們首先進攻,就怕田蘇……”
齊策微笑著向智盈解釋:“田蘇做事夠狠,他絕不會容許勢力范圍內有人能威脅到他。楚軍若毫無防備的話,該下手時田蘇決不會猶豫,我怕這支東去的楚軍遭遇田蘇時,田蘇會想盡一起辦法滅了他們……主上,田蘇曾經的問題我也想問一遍:主上的底線在哪里?”
趙武回答:“你說得對,楚人走投無路的時候,絕不缺乏困獸猶斗的兇狠。現在楚君既然表現出軟弱,那么到此為止,我們已經收割了足夠的利益,這支楚軍決不能攻擊,以免事態擴大化。”
魏舒立刻附和:“那就趕緊——趕緊通知范鞅向此處移動,嚴令其部保持收縮,禁止再度攻擊楚人。”
“不知道能否趕得及啊!”齊策說:“楚軍領兵的是伍舉,他并不知道范鞅已移動至淮水,如果他為了避開范鞅,反而沿淮水移動,那么正好撞上范鞅的部隊……楚人的戰船隊可不是我軍的對手。以田蘇的脾氣,見到有便宜占,即使我們阻止,恐怕也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