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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五章征服人心的勝利 對趙武的問話,陽黨這次難得沒唱反調:“準備?!你也不看看你帶的是什么軍隊,趙氏常備軍是與魏氏并稱的、晉國最精銳的兩支部隊之一,這些人是武士而不是士兵,全征戰殺場多年了,而你們晉人又素來講究整齊,所以即使在行軍途中,想必也無需任何準備,招之能戰……”
停了一會兒,陽黨嘆息:“論起來,楚國這次敗在你的手上,真是無可抱怨,楚軍的猛士雖然強,單個相比與晉人差不了多少,但整體軍隊的組織性,以及他們對命令的追求,遠遠比不上你帶領的晉軍啊。”
陽黨說完這話,齊策接過隨從遞上來的幾個卷宗,翻動了幾頁,一副有話要說的模樣。趙武瞥了一眼齊策,哈哈大笑著對陽黨說:“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說:一個楚兵能打贏兩到三個晉兵,一個楚‘兩(75人)’能與一個晉‘兩’抗衡,但一個楚‘卒(375人)’就要弱于一個晉‘卒’了,至于一個晉‘師’,那就需要三個楚‘師’才能抗衡。
雖然你對楚兵的個人武力估計過高,但我原諒你,我真心為你的話而感到喜悅,因為你終于肯承認:楚隊比不上晉國了!
說實話,晉楚爭霸這么多年,我不為打敗楚國而欣喜,因為晉國能在戰場上戰勝楚國,那是毫無懸念的,我只為征服楚國的人心而欣喜――連你這個楚國的死硬分子都承認楚不如晉,這下子我對韓起的出征,感到放心了。”
當初潘黨一時軟弱,投靠了趙武,此后潘黨帶有一種自我厭棄心理,所以他處處頂撞趙武,以此發泄心中的不快――對自己的不滿意。趙武知道對方心理不平衡,對他來說:自家養的一條狗,只要他能夠在自己需要的時候,肯沖上前去沖敵人憤怒撕咬,那么,他閑著沒事沖自己咆哮兩聲,也就無所謂了……全當是娛樂吧。
這么多年來,這是第一次,潘黨肯承認楚國失敗的必然,這是徹底的心理臣服。
這次“征”楚,潘黨曾預見到了楚國的戰敗,他中途離開趙武,就是不愿親見楚國的衰落。但他沒想到,楚國居然超乎想象的投降了,既然楚國國王都降了,去掉自己的王號改稱為“君”,承認對周王的臣屬,那么自己的投降算什么,不過是早了幾天而已。
意識到這點,猛然間,潘黨的內心世界崩塌了,他的內疚心理減輕不少――從此,他就是徹徹底底的趙氏家臣“陽黨”了。
齊策站在趙武身邊,親眼目睹了潘黨的轉變,欣慰的沖陽黨點點頭,而后他攤開腋下夾的卷宗,嘆了口氣:“主上,飛地實在不好管理啊,天高地遠,政令難以傳達,堆積的問題我們難以迅速解決――這里有數十份卷宗,都是當地領主互相告狀的。
這里地廣人稀,原本小領主之間的封地相隔大塊的森林與河流,但因為長久以來,我們管理的注意力沒有集中在此處,因此許多小領主偷偷遷移自己的封庭,私下里擴張自己的領地,以至于與相鄰的領主發生了沖突,領主們互相投訴的很多。”
齊策這么一說,趙武恍然大悟:“我就說嘛,代國什么武力,居然壓迫我的封臣們窮于應付,現在我明白了,這里的小領主限于內訌當中,大軍壓境,他們都指望著對方倒霉,全無相互幫助的心思,以至于侯晉集結不起足夠的軍力,這才頻頻向我告急。”
“庭”這個詞,從廣從廷,它也是屬于后來被弱化的詞之一。
最早,周王室實行封建的時候,給手下的封君們劃了一塊領地,封君會在領地邊境修建幾座庭子,這座庭子標示著自己的領地范圍,意思是:庭宇。庭宇之內的地盤,就是“家”。
這種在邊境修亭子的風俗,其實來自原始氏族社會遺俗,在原始社會,旅行的先民見到一座草廷,就知道進入了別人的土地――當然,原始社會的這種習俗,或許來自猛獸的習慣,但凡猛獸都喜歡在自己的疆域邊撒尿,借助氣味標示自己的領地。
人是高等級動物,比猛獸要擅長營建,所以有了草廷建筑,人類修建這種庭子也帶有歡迎他鄉流浪客的意思。后來,到了雙音節時代,人們便把它稱之為“封庭(封建的建,就是建一座庭子做標志物)”。封庭之內就是“庭宇”,也稱“領地”。
再后來,封建取消了,用來表示爵位的封建名稱只剩下一個“封號”存在,沒有具體的封地。于是,獲得爵位封號的人就會在自家院子里修建一座‘庭’式建筑,稱之為“中庭”,來安慰自己失去封建地盤的心靈――那時候,把自家的房子稱之為“庭院”,就意味著自家屋子擁有一座中庭,自己是貴族,是有爵位的大人物……
到了清代,中庭改稱為“中堂”或“庭堂”,而“堂”就成了書香門第的家族客廳,因為書香門第,無論是中舉還是中進士,最后,多少都能獲得一個“超國民待遇”。
趙武目光一閃:“好得很,他們遷移封庭,最終要先把‘庭’拆除了,然后異地復原。你既然說山高地遠,那么,拆除封庭的人,是否很勤快地重新復原了那些封庭?或許,他們以為我們不會這么快巡查東津,偷了點懶?”
趙武這么問是有原因的,做為小領主封土的“地標”,封庭修建是有規格標準的,不同的爵位亭子都有不同的裝飾――尤為重要的是,為了做為標志建筑永久存在,趙氏規定封庭都是采用水泥與石梁建造的。而這幾年,因為大肆修建道路,以及領土擴張迅速,趙氏的水泥在市場上供不應求,那么,位于偏遠的海外的侯晉封地,除非他們發現新的石灰礦,否則,那些拆毀了庭子的中小領主,根本無法將庭子重新復原。
果然,齊策回答:“很少有領主重新復原了‘封庭’,大多數領主偷偷拆毀了封庭之后,將建筑封庭的石料重新堆砌在自己滿意的地方,而后上報說:是風雨雷電摧毀了亭子,并懇求我們撥付需要的物資,重新修建封庭。”
趙武拍著大腿,樂呵呵的說:“按照封建法則,有封庭的人有封土,既然風雨雷電摧毀了他們的封庭,這說明上天不承認他們的封土――策,你去盤點‘封庭’,凡是封庭完好的人,可以繼續擁有封土,否則的話……”
趙武頓了頓,說出了封建社會最嚴重的兩個詞:“削封。”
趙武這兩個詞說出來,齊策與陽黨均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哆嗦,齊策還算沉穩,陽黨馬上問:“如果這樣,如果真是風雨損毀封庭的呢……好吧,如果不是風雨損毀,是我家族敵對的人損毀了封庭,又該怎么辦?”
趙武微笑的反問:“法律必須充滿鋼性,這是我趙氏一向提倡的。如果遇到你說的那種情況,那么按照我趙氏一向的習慣,你說該怎么辦?”
齊策稍有顧慮:“此刻大戰在即,主上整頓此處的封地,萬一引發動蕩,導致軍心不穩……”
“哼,強敵來臨的時候,彼此觀望,心里都期盼著對方失敗,以便自己偷偷挪動封庭――這種情況不能繼續下去,傳令,大軍向棘蒲前進,命令侯晉帶中小領主,前來軍前履行軍賦義務。”
明白了自己的處境,趙武收起了一路上的悠閑態度,他發出一連串命令,趙氏衛隊也開始緊張起來,在趙武的命令下,他們在行軍時都披上了鎧甲,斥候派出二十里遠,整個軍隊像一條憤怒的蛇,豎起了渾身的鱗片,蛇信不斷吞吐,向前游動起來。
中午時分,距離棘蒲約十五里,衛隊前鋒遇到了侯晉派出來的信使,這位信使神態焦灼,他一見趙武,劈頭匯報:“主上,趙獲敗了!”
“不可能!”
趙武與齊策同時異口同聲的說:“絕無可能。”
急喘了幾口氣,趙武搖著頭,難以置信的說:“趙獲雖然帶領的不是我趙氏領主武裝,但終究屬于趙氏旁支。他趙獲被我發配到中山國多年,已經完全熟悉了我趙氏的作戰方式,而且他來之前還去了一趟邯鄲城,進行了全面換裝。
雖然我給他的武器與鎧甲不是最好的,但我聽說代國還處在石器時代末期,青銅器時代早期。一群武裝到牙齒的人,竟然被一群揮舞著棍棒與石塊的部民打敗了,這絕無可能。”
旁邊的陽黨插話說:“怎么不可能,看來我們低估了代人,不過,細想一下,赤狄曾數次攻到周天王的王都之下,列國前來勤王的軍隊他們打敗了不少,他們甚至逼迫周天王不得不遷都躲避,所以……”
趙武搖著頭,他目光四處打量著:“雖然,冷兵器時代的武器差距并不是十分明顯,但我晉國立國以來,打異族人從來沒有失敗過,我們天生擅長與異族人作戰……趙獲率領的終究是晉國的武士,他們作戰經驗豐富,怎么可能被代人打敗了呢?”
齊策馬上想到了這一情況帶來的局勢變化:“這就是說,目前在這片土地上,唯一成建制存在的軍隊,就是我們了……趙獲是怎么敗的?”
侯晉派來的傳令兵茫然的瞪大眼睛:“我不清楚,三天前有一伙潰兵竄到我們領主的府邸,要求我主盡快進行救援,我主接到消息后,立刻進行了全體動員,我當時就被派出來通知元帥,后續情況全不知曉。”
陽黨插話:“趙獲是真敗還是假敗?如果是真敗了,究竟是怎么敗的――當然,這些情況現在都不重要,齊策說得對,如今這片土地上唯一的軍隊就是我們,請主上迅速做出決斷。”
趙武一揮手:“陽黨,你帶先驅軍攻擊前進,目標棘蒲。”
稍停,趙武轉向衛敏:“你帶左矩尾隨陽黨,我的左翼交給你了。”
衛敏挺起胸膛回答:“我主放心,有我在,左翼穩如泰山。”
趙武轉向林虎:“你帶一個卒去黃河邊,點燃烽火,召喚江上的船隊進行集結,而后沿河運動,保護我的右翼――記住,無論任何情況,你無須前來救援,因為如果我們戰敗了,你一個卒的士兵,來了也是白給,反而丟了我們的退路。切記:守住河上的船只,就是守住我們的退路。”
林虎領命而去,齊策舉了舉腰中的寶劍:“我當為主上當先開路。”
陽黨鞠躬:“先驅先行,請主上允許我動身。”
趙武一揮手,陽黨轉身大叫:“第一旅,隨我動身,披甲持戈,全副武裝,攻擊前進。”
趙武招手喚過英觸與吳熏:“后隊交給你們了,那里裝載的是我們的軍械物資。前方戰況不明,既然代軍能打敗趙獲,說明我們原先對代人的估計不足。所以,隨軍攜帶的物資最為重要,如果沒有那些備用武器,我們將無法繼續戰斗下去,所以后衛的安全就是我們的安全,若后衛失去,你我都將葬身于這片土地。”
英觸與吳熏深深施禮:“謹遵命!”
一連串的口令此起彼伏,趙武衛隊的警戒更加升級了――如果,整個隊伍原先是一條激怒的蛇,現在,這條蛇已經擺出了攻擊姿態。
日落時分,棘蒲在望。先驅陽黨過來匯報:“棘蒲沒有人煙,似乎已經被放棄,我軍即將對棘蒲進行攻擊,請主上隨后跟進。”
趙武擺了擺手,催促說:“快快,太陽落山后,我們全軍必須進入棘蒲,整修工事,準備防御。”
不一會兒,趙武的中軍前哨接近棘蒲,陽黨派人回報:“棘蒲空無一人,我已經攻擊得手,請主上進入棘蒲。”
趙武點點頭,催動戰馬沖入棘蒲。在棘蒲村落門口,他遇到了齊策與陽黨,齊策搶先匯報:“我已經安排人整修寨墻,整理房屋,尋找水井,請主上盡快入內安歇。”
趙武這時沒有乘坐戰車,出于烏龜流的個性,在敵情不明的情況下,他還是騎上了戰馬……鞍具齊全的戰馬,跑起路來總比戰車快。
立在馬上,趙武打量著棘蒲,這是一座代人聚居的小城邦,這座城邦在代人那里,連城市都算不上,其簡陋可想而知。
太陽逐漸在落山,滿天的霞光令天空一片火紅,借助霞光,趙武打量著棘蒲的寨墻。
環繞這座村寨堆砌了一階腳脖子高的土階,土階上稀稀疏疏的扎了一圈籬笆墻,算作是圍墻吧。
估計這道籬笆墻是代人用來防止野狗野狼叼去家畜的,所以這道籬笆墻雖然低矮,但橫生的枝杈還算過得去,野兔等小動物可以從枝杈中隨意穿過,更大的動物就別想了――可惜,它能夠防狼,卻防不住人。
先期進入營地的士兵魚貫匯報:“村中的草屋有火燒的痕跡,火燒的痕跡很新,草屋墻邊有弓箭射擊的痕跡,還有刀砍斧鑿,仿佛前不久曾被人攻陷過,故而寨中沒有一座屋頂是完整的。”
“寨內的水井已經塌陷,不過整修水井的工程量不大,將士們正在動手修整,可惜這座寨子似乎是容納千把人的,我們住進去有點擁擠,水源不夠。”
“沒有食物,沒有牲畜,寨里被打掃的很干凈,打掃戰利品的手法很像我們趙氏……”
“村落里發現埋尸坑,有百余具代人尸首埋藏在坑中,尸體很新鮮,最多是十余天前埋葬的,埋尸這種事,似乎只有我趙氏會做,埋尸的手法也像我趙氏――尸體擺放得整整齊齊,坑上還有我趙氏軍用工兵鏟的痕跡……”
趙武用馬鞭一指齊策:“扎營的事情由你安排,昆,趁著天色還早,四下里還能看得清楚,你隨我巡視一遍寨墻。”
陽黨躬身答應,他呼喚從人牽過一匹馬,陪伴著趙武沿著棘蒲的院墻巡視。
棘蒲城的院墻不容樂觀,它只到人胸口高矮,雖然戰馬無法躍過,但只要幾柄大斧子,或者一只火把,就能破開院墻進入到這里。
趙武巡視一圈,臉色沉重:“昆,你說趙獲怎么會戰敗?”
“昆”的意思是高大魁梧。陽黨以前以“武士昆”的稱號出現于趙氏,所以“昆”既是對他的尊稱,也是他那時候的化名。
潘黨一邊打量周圍的地形,一邊回答:“夷狄人仿佛是野獸,他們戰斗的技巧幾乎與野獸相同。我原先在楚國,雖然沒有接觸過北方狄人,但南方的夷人接觸過不少。他們武器雖然簡陋,戰斗技巧雖然原始,但勝在作戰時不畏生死,前赴后繼,從來不知道后退是何物。
其實,主上原先就隱約說出了趙獲戰敗的原因――代國畢竟是個國家,趙獲在沒有取得絕對勝利前,分散士卒四處劫掠,也許,這就是他戰敗的原因。”
稍停,武士昆補充:“我聽說管仲時代,代國對齊國騷擾不停,連管仲都覺得頭疼,當時齊國是天下霸主,他們尚不能戰勝代國,被迫使用了經濟武器制裁,所以我想,我們可能犯下了一個大錯,代隊的戰斗力不能低估,萬萬不能低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