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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連環套

  她爬高上低,蹲在柜頂上接遞物件,我不由得捏著一把汗,然而她委實身手矯捷,又穩又利落。她的腳踝是紅白皮色,踏著一雙朱紅皮拖鞋。她像一只大貓似的跳了下來,打開另一只箱子,彎著腰伸手進去掏摸,囑咐我為她扶住了箱子蓋。她的頭突然鉆到我的腋下,又神出鬼沒地移開了。她的臉龐與脖子發出微微的氣味,并不是油垢,也不是香水,有點肥皂味而不單純的是肥皂味,是一只洗刷得很干凈的動物的氣味。人本來都是動物,可是沒有誰像她這樣肯定地是一只動物。

  她忙碌著,嘶嘶地從牙齒縫里吸氣,仿佛非常寒冷。那不過是秋天,可是她那咻咻的呼吸給人一種凜冽的感覺。……

  也許她畢竟是老了。

  箱子一只只疊了上去,她說:“別忙著走呀,我下面給你吃。”言下,又拖出兩只大藤籃來。我們將藤籃抬了過去之后,她又道:“沒有什么款待你,將就下兩碗面罷!”我道:“謝謝您,我該走了。打攪了這半天!”

  次日,在哈同花園外面,我又遇見了她,站住在墻跟下說了一會話。她挽著一只網袋,上街去為兒女們買罐頭食物。

  她的兒女們一律跟她姓了賽姆生,因此都加入了英國籍,初時雖然風光,事變后全都進了集中營,撇下賽姆生太太孤孤零零在外面苦度光陰,按月將一些沙糖罐頭肉類水果分頭寄與他們。她攢眉道:“每月張羅這五個包裹,怎不弄得我傾家蕩產的?不送便罷,要送,便不能少了哪一個的。一來呢,都是我親生的,十個指頭,咬著都疼。二來呢,孩子們也會多心。養兒防老,積谷防饑,我這以后不指望著他們還指望著誰?怎能不敷衍著他們?天下做父母的,做到我這步田地,也就慘了!前兒個我把包裹打點好了,又不會寫字,央了兩個洋行里做事的姑娘來幫我寫。寫了半日,便不能治桌酒給人家澆澆手,也得留她們吃頓便飯。做飯是小事,往日我幾桌酒席也辦得上來,如今可是巧媳婦做不出無米的飯。你別瞧我打扮得頭光面滑的在街上踢跳,內里實在是五癆七傷的,累出了一身的病在這里!天天上普德醫院打針去,藥水又貴又難買。偏又碰見這陸醫生不是個好東西,就愛占人的便宜。正趕著我心事重重——還有這閑心同他打牙嗑嘴哩!我前世里不知作了什么孽,一輩子盡撞見這些饞貓兒,到哪兒都不得清凈!”

  賽姆生太太還說了許多旁的話,我記不清楚了。哈同花園的籬笆破了,墻塌了一角,缺口處露出一座灰色小瓦房,炊煙蒙蒙上升,鱗鱗的瓦在煙中淡了,白了,一部分泛了色,像多年前的照片。

  賽姆生太太小名霓喜。她不大喜歡提起她幼年的遭際,因此我們只能從她常說的故事里尋得一點線索。她有一肚子的兇殘的古典,說給孩子們聽,一半是嚇孩子,一半是嚇她自己,從恐怖的回憶中她得到一種奇異的滿足。她說到廣東鄉下的一個婦人,家中養著十幾個女孩。為了點小事,便罰一個小女孩站在河里,水深至腰,站個一兩天,出來的時候,濕氣也爛到腰上。養女初進門,先給一個下馬威,在她的手背上緊緊縛三根毛竹筷,筷子深深嵌在肉里,旁邊的肉墳起多高。隔了幾天,腫的地方出了膿,筷子生到肉里去,再讓她自己一根根拔出來。直著嗓子叫喊的聲音,沿河一里上下都聽得見。即使霓喜不是這些女孩中的一個,我們也知道她的原籍是廣東一個偏僻的村鎮。廣東的窮人終年穿黑的,抑郁的黑土布,黑拷綢。霓喜一輩子恨黑色,對于黑色有一種忌諱,因為它代表貧窮與磨折。霓喜有時候一高興,也把她自己說成珠江的蛋家妹,可是那也許是她的羅曼諦克的幻想。她的發祥地就在九龍附近也說不定。那兒也有的是小河。

  十四歲上,養母把她送到一個印度人的綢緞店里去。賣了一百二十元。霓喜自己先說是一百二十元,隨后又覺得那太便宜了些,自高身價,改口說是三百五十元,又說是三百。

  先后曾經領了好幾個姑娘去,那印度人都瞧不中,她是第七個,一見她便把她留下了,這是她生平的一件得意事。她還有一些傳奇性的穿插,說她和她第一個丈夫早就見過面。那年輕的印度人為了生意上的接洽,乘船下鄉。她恰巧在岸上洗菜,雖不曾答話,兩下里都有了心。他發了一筆小財,打聽明白了她的來歷,便路遠迢迢托人找霓喜的養母給他送個丫頭來,又不敢指名要她,只怕那婦人居為奇貨,格外的難纏。因此上,看到第七個方才成交。這一層多半是她杜撰的。

  霓喜的臉色是光麗的杏子黃。一雙沉甸甸的大黑眼睛,碾碎了太陽光,黑里面揉了金。鼻子與嘴唇都嫌過于厚重,臉框似圓非圓,沒有格式,然而她哪里容你看清楚這一切。她的美是流動的美,便是規規矩矩坐著,頸項也要動三動,真是俯仰百變,難畫難描。初上城時節,還是光緒年間,梳兩個丫髻,戴兩只充銀點翠鳳嘴花,耳上垂著映紅寶石墜子,穿一件煙里火回文緞大襖,嬌綠四季花綢褲,跟在那婦人后面,用一塊細綴穗白綾挑線汗巾半掩著臉,從那個綢緞店的后門進去,扭扭捏捏上了樓梯。樓梯底下,伙計們圍著桌子吃飯,也有印度人,也有中國人,交頭接耳,笑個不了。那老實些的,只怕東家見怪,便低著頭扒飯。

  那綢緞店主人雅赫雅·倫姆健卻在樓上他自己的臥室里,紅木架上擱著一盆熱水,桌上支著鏡子,正在剃胡子呢。

  他養著西方那時候最時髦的兩撇小胡子,須尖用膠水捻得直挺挺翹起。臨風微顫。他頭上纏著白紗包頭,身上卻是極挺括的西裝。年紀不上三十歲,也是個俊俏人物。聽見腳步聲,便抓起濕毛巾,揩著臉,迎了出來,向那婦人點了點頭,大剌剌走回房去,自顧自坐下了。那黑衣黃臉的婦人先前來過幾趟,早就熟門熟路了,便跟了進來。霓喜一進房便背過身去,低著頭,抄著手站著。

  雅赫雅打量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有砂眼的我不要。”那婦人不便多言,一只手探過霓喜的衣領,把她旋過身來,那只手便去翻她的下眼瞼,道:“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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