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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鈞把那縐成一團的信紙一把抓在手里,團得更緊些,一塞塞在口袋里。他到現在還氣得打戰。他把衣裳穿上,就走下樓來。翠芝在樓下,坐在沙發上用一種大白珠子編織皮包,見他往外走,便淡淡的道:咦,你這時候還出去?上哪兒去?聽那聲口是不預備再吵下去了,但是世鈞還是一言不發的走了出去。

  出了大門,門前的街道黑沉沉的,穿過兩條馬路,電燈霓虹燈方才漸漸繁多起來。世鈞走進一片藥房去打電話,他不知道曼楨的住址,只有一個電話號碼。打過去,是一個男人來聽電話,聽見說找顧小姐,便道:你等一等。一等等了半天。世鈞猜想著一定是曼楨家里沒有電話,借用隔壁的電話,這地方鬧哄哄的,或者也是一片店家,又聽見小孩的哭聲。他忽然想起自己家里那兩個小孩,剛才那種不顧一切的決心就又起了動搖。明知道不會有什么結果的,那又何必呢?這時候平白的又把她牽涉到他的家庭糾紛里去,豈不是更對不起她?電話里面可以聽見那邊的汽車喇叭聲,朦朧的遠遠的兩聲波波,聽上去有一種如夢之感。

  他懊悔打這個電話,想要掛斷了,但是忽然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那邊說起話來。所說的是喂,去喊去了,你等一等啊!他想叫他們不要喊去,當然也來不及了。他悄然把電話掛上了,只好叫曼楨白跑一趟吧。

  他從藥房里出來,在街上走著。將近午夜,人行道上沒什么人。他大概因為今天躺了一天,人有點虛飄飄的,走多了路就覺得疲倦,但是一時也不想回家。剛才不該讓曼楨白走那一趟路,現在他來賠還她吧。新秋的風吹到臉上,特別感到那股子涼意,久違了的,像盲人的手指在他臉上摸著,想知道他是不是變了,老了多少。他從來不想到她也會變的。

剛才他出來的時候,家里那個李媽留了個神,本來李媽先給翠芝等門,等到翠芝回來了  ,她已經去睡了,彷佛聽見嚷鬧的聲音,還沒聽真,又聽見高跟鞋格登格登跑下樓來,分明是吵了架。李媽豈肯錯過,因在廚房門口找了點不急之務做著,隨即看見世鈞衣冠齊整的下樓,像要出去似的,更覺得奇怪。他今天一天也沒好好的穿衣服,這時候換上衣服到哪兒去?再聽見翠芝問他上哪兒去,他理也不理,這更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李媽心里雪亮,還不是為了大少奶奶今天到這兒來說的那些話——李媽全聽見了。李媽雖然做起事來有點老邁龍鐘,聽壁腳的本領卻不輸于任何人。大少奶奶說少奶奶跟許先生好,少爺雖然不相信,還替少奶奶辯護,他也許是愛面子,當時只好這樣,所以等客人走了,少奶奶回來了,就另外找碴子跟她嘔氣,這種事情也是有的。李媽忍不住,就去探翠芝的口氣,翠芝果然什么都不知道,就只曉得大少奶奶今天來過的。李媽便把大少奶奶的話和盤托出,都告訴了她。

  世鈞回來了,翠芝已經上床了,坐在床上織珠子皮包,臉色很冷淡。他一面解領帶,便緩緩說道:你不用胡思亂想的,我們中間并沒有什么第三者。而且已經是這么些年前的事了。翠芝馬上很敵意的問道:你說什么?什么第三者?這話是什么意思?世鈞沉默了一會,方道:我是說那封信。翠芝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哦,那封信!我早忘了那回事了。聽她那口吻,彷佛覺得他這人太無聊了,十幾年前的一封情書,還拿它當樁了不起的事,老掛在嘴上說著。世鈞也就光說了一聲,那頂好了。

  他想明天看見叔惠的時候打聽打聽,還有沒有機會到美國去深造。蹉跎了這些年,當然今非昔比了。叔惠自己還回不回美國也要看情形,預備先到北邊去一趟,到了北邊也可以托他代為留心,能在北方找個事,換換環境也好,可以跟翠芝分開一個時期,不過這一層暫時不打算告訴叔惠。偏偏叔惠一連幾天都沒來,也沒打電話來。世鈞漸漸有點疑心起來,難道是翠芝那天得罪了他。這兩天鬧別扭,連這話都不愿意問她。結果還是自己打了個電話去,叔惠滿口子嚷忙,特別忙的原因是改變主張,日內就動身北上,有機會還想到東北去一趟。匆匆的也沒來得及多談,就約了星期五來吃晚飯。

  那天下午,世鈞又想著,當著翠芝說話不便,不如早一點到叔惠那里去一趟,邀他出去坐坐,再和他一同回來。打電話去又沒打著,他是很少在家的,只好直接從辦公室到他那兒去碰碰看。他妹夫家是跑馬廳背后的衖堂房子,交通便利,房子相當老,小院子上面滿架子碧綠的爬山虎,映著窗前一幅藍綠色的新竹簾子,分外鮮明。細雨后,水門汀濕漉漉的,有個女人蹲在這邊后門口搧風爐,看得見火舌頭。世鈞看著門牌數過來,向一家人家的廚房門口問了聲:許先生在家么?灶下的女傭便哇啦一聲喊:少奶!找舅少爺!

  叔惠的妹妹抱著孩子走來,笑著往里讓,走在他前面老遠,在一間廂房門口站住了,悄悄的往里叫了聲:媽,沈先生來了。看她那神氣有點鬼頭鬼腦,他這才想起來她剛才的笑容有點浮,就像是心神不定,想必今天來得不是時候,因道:叔惠要是不在家,我過天再來看伯母。里面許太太倒已經站了起來,笑臉相迎。她女兒把世鈞讓到房門口,一眼看見里面還有個女客,這種廂房特別狹長,光線奇暗,又還沒到上燈時分,先沒看出來是曼楨,就已經聽見轟的一聲,是幾丈外另一個軀殼里的血潮澎湃,彷佛有一種音波撲到人身上來,也不知道還是他自己本能的激動。不過房間里的人眼睛習慣于黑暗,不像他剛從外面進來,她大概是先看見了他,而且又聽見說沈先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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