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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 正躊躇間,聽見李媽叫道:咦,少爺下來了!在下邊開飯吧?我正要送上樓去。少奶奶叫把湯熱給你吃,還有兩樣吃粥的菜。兩個孩子便嚷道:我也吃粥!爸爸來吃飯!世鈞把號碼抄了下來,便走進去跟他們一桌吃,聽他們夾七夾八講今天的電影給他聽。飯后他坐在樓下看晚報。這時候好些了,倒又懊悔剛才沒撐著跟叔惠一塊出去。大概因為沒有打電話給曼楨,所以特別覺得寂寞,很盼望他們早點回來。這回叔惠來了,始終沒有暢談過,今天可以談到夜深。孩子們都去睡了,看看鐘倒已經快十點了,想必他們總是吃了飯又到別處去坐坐。翠芝前兩天曾經提起哪家夜總會的表演聽說精采。
等來等去還不來,李媽倒報說大少奶奶來了。現在小健在上海進大學,大少奶奶不放心他一個人在上海,所以也搬了來住,但是她因為和翠芝不睦,跟世鈞這邊也很少往來。自從小健那回在這兒給狗咬了,大少奶奶更加生氣。
但是世鈞一聽見說他嫂嫂來了,猜想她的來意,或者還是為了小健。小健這孩子,聽說很不長進,在學校里功課一塌糊涂,成天在外面游蕩。當然這也要怪大少奶奶過于溺愛不明 ,造成他這種性格。前一向他還到世鈞這里來借錢的,打扮得像個阿飛。借錢的事情他母親大概是不知道,現在也許被她發覺了,她今天晚上來,也許就是還錢來的。但是世鈞并沒有猜著。大少奶奶是因為今天有人請客,在一個館子里吃飯,剛巧碰見了翠芝。請客是在樓上房間里,翠芝和叔惠在樓下的火車座里。大少奶奶就從他們面前走過,看見翠芝在那兒擦眼淚。大少奶奶是認識叔惠的,叔惠不認識她了,因為隔了這些年,她見老了,而且現在完全換了一副老太太的打扮。翠芝也沒看見她,大概全神都擱在叔惠身上,兩人可并沒有說話。大少奶奶就也沒跟他們招呼,徑自上樓赴宴。席散后再下樓來,他們已經不在那里了。大少奶奶回去,越想越覺得不對,因此連夜趕到世鈞這里來察看動靜。她覺得這事情關系重大,不能因為她是翠芝的娘家人便代為隱瞞,所以她自以為是抱著一種大義滅親的心理,而并不是幸災樂禍。一問翠芝還沒回來,更心里有數,因笑道:怎么丟你一個人在家呀?世鈞告訴她有點不舒服,瀉肚子,所以沒去。
叔嫂二人互相問候,又談起小健。世鈞聽她的口氣,彷佛對小健在外面荒唐的行徑并不知情,他覺得他應當告訴她,要不然,說起來他也有不是,怎么背地里借錢給小健。但是跟她說這話倒很不容易措辭,一個不好,就像是向她討債似的。而且大少奶奶向來護短,她口中的小健永遠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好青年,別人說他不好,這話簡直說不出口。大少奶奶見世鈞幾次吞吞吐吐,又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就越發想著他是有什么難以出口的隱情。她是翠芝娘家的表姊,他一定是要在她娘家人面前數說她的罪狀。大少奶奶便道:你可是有什么話要說?你盡管告訴我不要緊。世鈞笑道:不是,也沒什么——他還沒往下說,大少奶奶便接上去說道:是為翠芝是吧?翠芝也是不好,太不顧你的面子了,跟一個男人在外頭吃飯,淌眼抹淚的——要不然我也不多這個嘴了,翠芝那樣子實在是不對,給我看見不要緊,給別人看見算什么呢?世鈞倒一時摸不著頭腦,半晌方道:你是說今天哪?她今天是陪叔惠出去的。大少奶奶淡淡的道:是的,我認識,從前不是常到南京來,住在我們家的?他可不認識我了。世鈞道:他剛回國,昨天剛到。本來我們約好了一塊出去玩的,剛巧我今天不大舒服,所以只好翠芝陪著他去。大少奶奶道:出去玩不要緊哪,沖著人家淌眼淚,算那一出?世鈞道:那一定是你看錯了,嫂嫂,不會有這事。叔惠是我最好的朋友,翠芝雖然脾氣倔一點,要說有什么別的,那她也還不至于!說著笑了。大少奶奶道:那頂好了!只要你相信她就是了!
世鈞見她頗有點氣憤憤的樣子,他本來還想告訴她關于小健在外面胡鬧的事。現在當然不便啟齒了。她才說了翠芝的壞話,他就說小健的壞話,倒成了一種反擊,她聽見了豈不更氣上加氣?所以他也就不提了,另外找出些話來和她閑談。大少奶奶始終怒氣未消,沒坐一會就走了。她走后,世鈞倒嘆了一番,心里想象她這樣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實在是心理不大正常。她也是因為青年守寡,說起來也是個舊禮教下的犧牲者。
過了十一點,翠芝一個人回來了。世鈞道:叔惠呢?翠芝道:他回家去了,說他跟他們老太太說好的。世鈞很是失望,問知他們是去看跳舞的,到好幾處去坐了坐。翠芝聽見說他一直在樓下等著他們,也覺得不過意,便道:你還是去躺下吧。世鈞道:我好了,明天可以照常出去了。翠芝道:那你明天要起早,更該多休息休息了。世鈞道:我今天睡了一天了,老躺著也悶得慌。她聽見說大少奶奶來過,問有什么事?世鈞沒有告訴她,她們的嫌隙已經夠深的。說她哭是個笑話,但是她聽見了只會生氣。她非但沒有淚容,并沒有不愉快的神氣。
她催他上樓去躺著,而且特別體貼入微,因為他說悶得慌,就從亭子間拿了本書來給他看。她端著杯茶走進房來,便把那本書向他床上一拋。這一拋,書里夾著的一張信箋便飄落在地下。世鈞一眼看見了,就連忙踏著拖鞋下床去拾,但是翠芝一周到,已經彎腰替他撿了起來,拿在手里不經意地看了看。世鈞道:你拿來給我——沒什么可看的。說著便伸手來奪。翠芝不肯撒手了,一面看著,臉上漸漸露出詫異的神氣,笑道:呦!還是封情書哪!這是怎么回事?是誰寫給你的?世鈞道:這還是好些年前的事。拿來給我!
翠芝偏擎得高高的,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道:'你這次走得這樣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沒帶去吧?我想你對這些事情向來馬馬虎虎,冷了也不會想到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么老是惦記著這些——'她讀到這里,不由得格格的笑了起來。世鈞道:你還我。她又捏著喉嚨,尖聲尖氣學著流行的話劇腔往下念:'隨便看見什么,或是聽見人家說一句什么話,完全不相干的,我腦子里會馬上轉幾個彎,立刻就想到你。'她向世鈞笑道:噯喲,看不出你倒還有這么大的本事,叫人家這樣著迷,啊!說著又往下念:'昨天我到叔惠家里去了一趟,我也知道他不會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的父親母親,因為你一直跟他們住在一起的——'她哦了一聲,向世鈞道:我知道,就是你們那個顧小姐,穿著個破羊皮大衣到南京來的。還說是叔惠的女朋友,我就不相信。
世鈞道:為什么?不夠漂亮?不夠時髦?翠芝笑道:呦!侮辱了你的心上人了?看你氣得這樣!她又打著話劇腔嬌聲嬌氣念道:'世鈞!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著你的,不管是什么時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么個人。'——噯呀,她還在那兒等著你嗎?
世鈞實在忍不住了,動手來跟她搶,粗聲道:你給我!翠芝偏不給他,兩人掙扎起來,世鈞差點沒打她。翠芝突然叫了聲噯喲,便掣回手去,氣烘烘地紅著臉道:好,你拿去拿去!誰要看你這種肉麻的信!一面說一面挺著胸脯子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