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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  她梳頭梳了一半,陶媽把那瓶藥片找了來,她又趿著拖鞋跑下樓去,在每瓶花里浸上一片。世鈞看表道:八點五分了。你還不快點?翠芝道:我馬上就好了,你叫陶媽去叫車子。過了一會,世鈞在樓下喊道:車子叫來了。你還沒好?翠芝在樓上答道:你不要老催,催得人心慌。柜上的鑰匙在你那兒吧?世鈞道:不在我這兒。翠芝道:我記得你拿的嚜!一定在你哪個口袋里。世鈞只得在口袋里姑且掏掏試試,里里外外幾個口袋都掏遍了,翠芝那邊倒又找到了,也沒作聲,自開櫥門取出兩件首飾來戴上。

  她終于下樓來了,一面下樓一面喊道:陶媽,要是有人打電話來,給他袁家的號碼,啊!你不知道問李媽。你看著點大貝二貝,等李媽回來了讓他們早點睡。坐在三輪車上,她又高聲叫道:陶媽,你別忘了喂狗,啊!

  兩人并排坐在三輪車上,剛把車毯蓋好了,翠芝又向世鈞道:噯呀,你給我跑一趟,在柜子里第二個抽屜里有個粉鏡子,你給我拿來。不是那只大的——我要那個有麂皮套子的。世鈞道:鑰匙沒有。翠芝一言不發,從皮包里拿出來給他。他也沒說什么,跳下車去穿過花園,上樓開柜子把那只粉鏡子找了來,連鑰匙一并交給她。翠芝接過來收在皮包里,方道:都是給你催的,催得人失魂落魄。

  他們到了袁家,客人早已都到齊了。男主人袁駟華,女主人屏妮袁,一齊迎上來和他們握手,那屏妮是他們這些熟人里面的第一夫人,可說是才貌雙全,是個細高個子,細眉細眼粉白脂紅的一張鵝蛋臉,說話的喉嚨非常尖細。不知道為什么,說起英文來更比平時還要高一個調門,完全像唱戲似的捏著假嗓子。她鶯聲嚦嚦向世鈞道:好久不看見你啦。近來怎么樣?忙吧?你愛打勃立奇嗎?世鈞笑道:打得不好。屏妮笑道:你一定是客氣。可是打勃立奇倒是真要用點腦子……她吃吃笑了起來,又續上一句,有些人簡直就打不好。她一向認為世鈞有點低能。他跟她見了面從來沒有什么話說。要說他這個人呢當然是個好人,不過就是庸庸碌碌,一點特點也沒有,也沒多大出息,非但不會賺錢,連翠芝陪嫁的那些錢都貼家用快貼光了,她很替翠芝不平。

  后來說話中間,屏妮又笑著說:翠芝福氣真好,世鈞脾氣又好,人又老實,也不出去玩。她向那邊努了努嘴,笑道:像我們那個駟華,花頭不知道有多少。也是在外頭應酬太多,所以誘惑也就多了。你不要說,不常出去是好些!她那語氣里面,對世鈞這一類的規行矩步的丈夫倒有一種鄙薄之意。她自己的丈夫喜歡在外面拈花惹草,那是盡人皆知的。屏妮覺得她就是這一點比不上翠芝。但是她是個最要強的人,就使只有這一點不如人,也不肯服輸的。

  今天客人并不多,剛剛一桌。屏妮有個小孩也跟他們一桌吃,還有小孩的保姆。小孩一定要有一個保姆,保姆之外或者還要個看護,給主人主母打針,這已經成為富貴人家的一種風氣,好象非這樣就不夠格似的。袁家這保姆就是個看護兼職,上上下下都稱她楊小姐,但是恐怕年紀不輕了,長得又難看,不知道被屏妮從哪里覓來的。要不是這樣的人,在他們家也做不長,男主人這樣色迷迷的。

  世鈞坐在一位李太太旁邊,吃螃蟹,李太太鄭重其事地介紹道:這是陽澄湖的,他們前天特為叫人帶來的。世鈞笑道:這還是前天的?李太太忙道:呃!活的!湖水養著的!一桶桶的水草裝著運來的。世鈞笑道:可了不得,真費事。這位李太他見過幾面,實在跟她無話可說,只記得有人說她的丈夫是蘭心香皂的老板,這肥皂到處做,因道:我都不知道,蘭心香皂是你們李先生的?李太太格格的笑了起來道:他反正什么都搞。隨即掉過臉去和別人說話。

  飯后打橋牌,世鈞被拖入局,翠芝不會打。但也過了午夜方散。兩人坐三輪車回去,翠芝道:剛才吃飯的時候李太太跟你說什么?世鈞茫然道:李太太?沒說什么。說螃蟹。翠芝道:不是,你說什么,她笑得那樣?世鈞笑道:哦,說肥皂。蘭心香皂。有人說老李是老板。翠芝道:怪不得,我看她神氣不對。蘭心香皂新近出了種皂精,老李捧的一個舞女綽號叫小妖精,現在都叫她皂精。世鈞笑道:誰知道他們這些事?翠芝道:你也是怎么想起來的,好好的說人家做肥皂!世鈞道:你干嗎老是聽我跟人說話?下回你不用聽。翠芝道:我是不放心,怕你說話得罪人。世鈞不禁想道:從前曼楨還說我會說話,當然她的見解未見得靠得住,那是那時候跟我好。但是活到現在,又何至于叫人擔心起來,怕我說錯話?好些年沒想起曼楨了,這大概是因為叔惠回來了,聯想到從前的事。

  翠芝又道:屏妮皮膚真好。世鈞道:我是看不出她有什么好看。翠芝道:我曉得你不喜歡她。反正是女人你都不喜歡。

  他對她的那些女朋友差不多個個都討厭的,他似乎對任何女人都不感興趣,不能說他的愛情不專一。但是翠芝總覺得他對她也不過如此,所以她的結論是他這人天生的一種溫吞水脾氣。世鈞自己也是這樣想。但是他現在又想,也許他比他意想中較為熱情一些,要不然那時候怎么跟曼楨那么好?那樣的戀愛大概一個人一輩子只能有一回吧?也許一輩子有一回也夠了。

  翠芝叫了聲世鈞。她已經叫過一聲了,他沒有聽見。她倒有點害怕起來了,笑道:咦,你怎么啦?你在那兒想些什么?世鈞道:我啊……我在那兒想我這一輩子。

  翠芝又好氣又好笑,道:什么話?你今天怎么回事——生氣啦?世鈞道:哪兒?誰生什么氣。翠芝道:你要不是生氣才怪呢。你不要賴了。你這人還有哪一點我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世鈞想道:是嗎?

  到家了。世鈞在那兒付車錢,翠芝便去撳鈴。李媽睡眼朦朦來開門,呵欠連連,自去睡覺。翠芝將要上樓,忽向世鈞說道:噯,你可聞見,好象有煤氣味道。世鈞向空中嗅了嗅,道:沒有。他們家是用煤球爐子的,但同時也裝著一個煤氣灶。翠芝道:我老不放心李媽,她到今天還是不會用煤氣灶。我就怕她沒關緊。

  兩人一同上樓,世鈞仍舊一直默默無言。翠芝覺得他今天非常奇怪,她有點不安起來。在樓梯上走著,她忽然把頭靠在他身上,柔聲道:世鈞。世鈞也就機械地擁抱著她,忽道:噯,我現在聞見了。翠芝道:聞見什么?世鈞道:是有煤氣味兒。翠芝覺得非常無味,略頓了頓,便淡淡的道:那你去看看吧,就手把狗帶去放放,李媽一定忘了,你聽牠直在那兒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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