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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想起招弟的死,便有一陣寒冷襲上她的心頭,一種原始的恐懼使她許愿似的對自己說:只要他好了,我永生永世也不離開他了。雖然她明知道這是辦不到的事。榮寶墊的一床席子上面破了一個洞,他總是煩躁地用手去挖它,越挖越大。曼楨把他兩只手都握住了,輕聲道:不要這樣。說著,她眼睛里卻有一雙淚珠嗒地一聲掉在席子上。

  忽然聽見鴻才的聲音在后門口說話,一進門就問:醫生可來過了?張媽道:沒來。二小姐來了。鴻才聽了,頓時寂然無語起來。半晌沒有聲息,曼楨知道他已經站在客堂門口,站了半天了。她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只是臉上的神情變得嚴冷了些。

  她不朝他看,但是他終于趄著走入她的視線內。他一副潦倒不堪的樣子,看上去似乎臉也沒洗,胡子也沒剃,瘦削的臉上膩著一層黃黑色的油光,身上穿著一件白里泛黃的舊綢長衫,戴著一頂白里泛黃的舊草帽,帽子始終戴在頭上沒有脫下來。他搭訕著走到床前在榮寶額上摸了摸,喃喃地道:今天可好一點?醫生怎么還不來?曼楨不語。鴻才咳嗽了一聲,又道:二妹,你來了我就放心了。我真著急。這兩年不知怎么走的這種悖運,晦氣事情全給我碰到了。招弟害病,沒當它樁事情,等曉得不好,趕緊給她打針,錢也花了不少,可是已經太遲了。這孩子也就是給過上的,可不能再耽擱了,今天早上為了想籌一點錢,就跑了一早上。說到這里,他嘆了口冷氣,又道:真想不到落到今天這個日子!

  其實他投機失敗,一半也是迷信幫夫運的緣故。雖然他向不承認他的發跡是沾了曼璐的光,他心底里對于那句話卻一直有三分相信。剛巧在曼璐去世的時候,他接連有兩樁事情不順手,心里便有些害怕。做投機本來是一種賭博,越是怕越是輸,所以終至一敗涂地。而他就更加篤信幫夫之說了。

  周媽絞了一把熱手巾送上來,給鴻才擦臉,他心不在焉地接過來,只管拿著擦手,把一雙手擦了又擦。周媽走開了,半晌,他忽然迸出一句話來:我現在想想,真對不起她。他背過身去望著曼璐的照片,便把那毛巾撳在臉上擤鼻子。他分明是在那里流淚。

  陽光正照在曼璐的遺像上,鏡框上的玻璃反射出一片白光,底下的照片一點也看不見,只看見那玻璃上的一層浮塵。曼楨呆呆地望著那照片,她姊姊是死了,她自己這幾年來也心灰意冷,過去那一重重糾結不開的恩怨,似乎都化為煙塵了。

  鴻才又道:想想真對不起她。那時候病得那樣,我還給她氣受,要不然她還許不會死呢。二妹,從前的事都是我不好,你不要恨你姊姊了。他這樣自怨自艾,其實還是因為心疼錢的緣故,曼楨沒想到這一點,見他這樣引咎自責,便覺得他這人倒還不是完全沒有良心。她究竟涉世未深,她不知道往往越是殘暴的人越是怯懦,越是在得意的時候橫行不法的人,越是禁不起一點挫折,立刻就矮了一截子,露出一副可憐的臉相。她對鴻才竟于憎恨中生出一絲憐憫,雖然還是不打算理他,卻也不愿意使他過于難堪。

  鴻才向她臉上看了一眼,囁嚅著說道:二妹,你不看別的,看這小孩可憐,你在這兒照應他幾天,等他好了再回去。我到朋友家去住幾天。他唯恐她要拒絕似的,沒等說完就走出房去,從口袋里掏出一疊鈔票來,向張媽手里一塞,道:你待會交給二小姐,醫生來了請她給付付。又道:我不是在王家就是在嚴先生那里,萬一有什么事,打電話找我好了。說罷,馬上逃也似地匆匆走了。

  曼楨倒相信他這次大概說話算話,說不回來就不回來。曼璐從前曾經一再地向她說,鴻才對她始終是非常敬愛,他總認為她是和任何女人都兩樣的,他只是一時神志不清做下犯罪的事情,也是因為愛得她太厲害的緣故。像這一類的話,在一個女人聽來是很容易相信的,恐怕沒有一個女人是例外。曼楨當時聽了雖然沒有什么反應,曼璐這些話終究并不是白說的。

  那天晚上她住在祝家沒回去,守著孩子一夜也沒睡。第二天早上她不能不照常去辦公,下班后又回到祝家來,知道鴻才已經來過一次又走了。曼楨這時候便覺得心定了許多,至少她可以安心看護孩子的病,不必顧慮到鴻才了。她本來預備再請豫瑾來一趟,但是她忽然想起來,豫瑾這兩天一定也很忙,不是說他太太昨天就要進醫院了嗎,總在這兩天就要動手術了。昨天她是急胡涂了,竟把這樁事情忘得干干凈凈。其實也可以不必再找豫瑾了,就找原來的醫生繼續看下去吧。

  豫瑾對那孩子的病,卻有一種責任感,那一天晚上,他又到曼楨的寓所里去過一趟,想問問她那孩子可好些了。二房東告訴他:曼楨一直沒有回來。豫瑾也知道他們另外有醫生在那里診治著,既然有曼楨在那里主持一切,想必決不會有什么差池的,就也把這樁事情拋開了。

  豫瑾在他丈人家寄居,他們的樓窗正對著曼楨的窗子,豫瑾常常不免要向那邊看一眼。

  這樣炎熱的天氣,那兩扇窗戶始終緊閉著,想必總是沒有人在家。隔著玻璃窗,可以看見里面曬著兩條毛巾,一條粉紅色的搭在椅背上,一條白色的曬在繩子上,永遠是這個位置。那黃烘烘的太陽從早曬到晚,兩條毛巾一定要曬餿了。一連十幾天曬下來,毛巾烤成僵硬的兩片,顏色也淡了許多。曼楨一直住在祝家沒有回來,豫瑾倒也并不覺得奇怪,想著她姊姊死了,丟下這樣一個孩子沒人照應,他父親也許是一個沒有知識的人,也許他終日為衣食奔走,分不開身來,曼楨向來是最熱心的,最肯負責的,孩子病了,她當然義不容辭地要去代為照料。

  但是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豫瑾的太太施手術產下一個女孩之后,在醫院里休養了一個時期,夫婦倆已經預備動身回六安去了,曼楨卻還沒有回來。豫瑾本來想到她姊夫家里去一趟,去和她道別,但是究竟是不大熟悉的人家,冒冒失失地跑去似乎不大好,因此一直拖延著,也沒有去。

  這一天,他忽然在無意中看見曼楨那邊開著一扇窗戶,兩條毛巾也換了一個位置,彷佛新洗過,又晾上了。他想著她一定是回來了。他馬上走下樓去,到對門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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