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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其實世鈞這兩天倒是剛巧在上海,不過他這次來是住在他舅舅家里,他正是為著籌備著結婚的事,來請叔惠做伴郎,此外還有許多東西要買。他找叔惠,是到楊樹浦的宿舍里去的,并沒到叔惠家里去,所以許家并不知道他來了。霖生打電話去問,許太太就告訴他說沈先生不在上海。
霖生按照曼楨給他的住址,又找到曼楨家里去,已經換了一家人家住在那里了,門口還掛著招牌,開了一片跳舞學校。霖生去問看衖堂的,那人說顧家早已搬走了,還是去年年底搬的。霖生回來告訴曼楨,曼楨聽了,倒也不覺得怎樣詫異。這沒有別的,一定是曼璐的釜底抽薪之計。可見她母親是完全在姊姊的掌握中,這時候即使找到母親也沒用,或者反而要惹出許多麻煩。但是現在她怎么辦呢,不但舉目無親,而且身無分文。霖生留她住在這里,他自己當晚就住到他姊姊家去了。曼楨覺得非常不過意。她不知道窮人在危難中互相照顧是不算什么的,他們永遠生活在風雨飄搖中,所以對于遭難的人特別能夠同情,而他們的同情心也不像有錢的人一樣地為種種顧忌所箝制著。這是她后來慢慢地才感覺到的,當時她只是私自慶幸,剛巧被她碰見霖生和金芳這一對特別義氣的夫妻。
那天晚上,她向他們最大的那個女孩子借了一枝鉛筆,要了一張紙,想寫一封簡單的信給世鈞,叫他趕緊來一趟。眼見得就可以看見他了,她倒反而覺得渺茫起來,對他這人感覺到不確定了。她記起他性格中的保守的一面。他即使對她完全諒解,還能夠像從前一樣地愛她么?如果他是不顧一切地愛她的,那他們最后一次見面的時候根本就不會爭吵,爭吵的原因也是因為他對家庭太妥協了。他的婚事,如果當初他家里就不能通過,現在當然更談不到了——要是被他們知道她在外面生過一個孩子。
她執筆在手,心里倒覺得茫然。結果她寫了一封很簡短的信,就說她自從分別后,一病至今,希望他見信能夠盡早的到上海來一趟,她把現在的地址告訴了他,此外并沒有別的話,署名也只有一個楨字。她也是想著,世鈞從前雖然說過,他的信是沒有人拆的,但是萬一倒給別人看見了。
她寄的是快信,信到了南京,世鈞還在上海還沒有回來。他母親雖然不識字,從前曼楨 常常寫信來的,有一個時期世鈞住在他父親的小公館里,他的信還是他母親親手帶去轉交給他的,她也看得出是個女孩子的筆跡,后來見到曼楨,就猜著是她,再也沒有別人。現在隔了有大半年光景沒有信來,忽然又來了這樣一封信,沈太太見了,很是忐忑不安,心里想世鈞這里已經有了日子,就快結婚了,不要因為這一封信,又要變卦起來。她略一躊躇,便把信拆了,拿去叫大少奶奶念給她聽。大少奶奶讀了一遍,因道:我看這神氣,好象這女人已經跟他斷了,這時候又假裝生病,叫他趕緊去看她。沈太太點頭不語。兩人商量了一會,都說這封信不能給他看見。當場就擦了根洋火把它燒了。
曼楨自從寄出這封信,就每天計算著日子。雖然他們從前有過一些芥蒂,她相信他接到信一定會馬上趕來,這一點她倒是非常確定。她算著他不出三四天內就可以趕到了,然而一等等了一個多星期,從早盼到晚,不但人不來,連一封回信都沒有。她心里想著,難道他已經從別處聽到她遭遇的事情,所以不愿意再跟她見面了?他果然是這樣薄情寡義,當初真是白認識了一場。她躺在床上,雖然閉著眼睛,那眼淚只管流出來,枕頭上冰冷的濕了一大片,有時候她把枕頭翻一個身再枕著,有時候翻過來那一面也是哭濕了的。
她想來想去,除非是他根本沒收到那封信,被他家里人截留下來了。如果是那樣的話,那就是再寫了去也沒有用,照樣還是被截留下來。只好還是耐心養病,等身體復元了,自己到南京去找他。但是這手邊一個錢沒有,實在急人。住在蔡家,白吃人家的不算,還把僅有的一間房間占住了,害得霖生有家歸不得,真是于心不安。她想起她辦公處還有半個月薪水沒拿,拿了來也可以救急,就寫了一張便條,托霖生送了去。廠里派了一個人跟他一塊回來,把款子當面交給她。她聽見那人說,他們已經另外用了一個打字員了。
她拿到錢,就把三層樓上空著的一個亭子間租了下來,搬到樓上去住,霖生又替她置了兩張鋪板和兩件必需的家具,茶水飯食仍舊由他供應。曼楨把她剩下的一些錢交給他,作為伙食錢,他一定不肯收,說等她將來找到了事情再慢慢的還他們好了。這時候金芳也已經從醫院里回來了,在家里養息著,曼楨一定逼著她要她收下這錢,金芳便自作主張,叫霖生去剪了幾尺線呢,配上里子,交給衖口的裁縫店,替曼楨做了一件夾袍子,不然她連一件衣服都沒有。多下的錢金芳依舊還了她,叫她留著零花,曼楨拗不過她,也只好拿著。
金芳出院的時候告訴她說,那天曼璐買了栗子粉蛋糕回來,發現曼楨已經失蹤了,倒也沒有怎樣追究,只是當天就把孩子接了回去。曼楨猜著他們一定是心虛,所以也不敢聲張,只要能保全孩子就算了。
曼楨究竟本底子身體好,年紀輕的人也恢復得快,不久就健康起來了。她馬上去找叔惠,想托他找事,同時也想著,碰得巧的話,也說不定可以看見世鈞,如果他在上海的話。她揀了個星期六的傍晚到許家去,因為那時候叔惠在家的機會比較多。從后門走進去,正碰見叔惠的母親在廚房里操作,曼楨叫了聲伯母。許太太笑道:咦,顧小姐,好久不看見了。曼楨笑道:叔惠在家吧?許太太笑道:在家在家。真巧了,他剛從南京回來。曼楨哦了一聲,心里想叔惠又到南京去玩過了,總是世鈞約他去的。她走到三層樓上,房間里的人大約是聽見她的皮鞋聲,就有一個不相識的少女迎了出來,帶著詢問的神氣向她望著。曼楨倒疑心是走錯人家了,便笑道:許叔惠先生在家嗎?她這一問,叔惠便從里面出來了,笑道:咦,是你!請進來請進來!這是我妹妹。曼楨這才想起來,就是世鈞曾經替她補算術的那個女孩子,倒又覺得惘然。
到房間里坐下了,叔惠笑道:我正在那兒想著要找你呢,你倒就來了。說到這里,他妹妹送了杯茶進來,打了個岔就沒說下去,曼楨心里就有點疑惑,想著他許是聽見世鈞和她鬧決裂的事,要給他們講和。也許就是世鈞托他的。當下她接過茶來喝了一口,便搭訕著和叔惠的妹妹說話。他妹妹大概正在一個怕羞的年齡,含笑在旁邊站了一會,就又出去了。叔惠笑道:我就要走了。便把他出國的事告訴她聽,曼楨自是替他高興。但是他把這件新聞從頭至尾報告完了,還是沒提起世鈞。她覺得很奇怪。不然她早就問起了,也不知怎么的,越是心里有點害怕,越是不敢動問。難道他是知道他們吵翻了,所以不提?那除非是世鈞對他表示過,他們是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