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恩怨似繭理不清 “你說不說?”
“我不能說。”花景因夢的態度并不十分堅決,口氣卻很堅決:“我不能告訴你們丁寧在哪里。”
韋好客的神態和臉色都沒有變,他早已學會用什么方法控制自己的神態和臉色。
可是無論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剛才那種緊張和恐懼已在這一瞬間松懈下來。慕容秋水臉上甚至已露出了微笑,而且是一種無論任何人都看得出是很真心愉快的微笑。
韋好客無疑也看到了他的微笑,所以立刻就問花景因夢。
“你是不是已經決定不說了?”
“是的。”
“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說,就表示你已輸了?”韋好客追問因夢。
“我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輸了之后會有什么樣的后果?”韋好客說:“你記不記得你的賭注是什么?”
“我知道。”花景因夢說:“我也記得。”
“我至少也知道這一點,”韋好客說:“我至少知道一個人如果失去了兩條腿,那種日子是很不好過的。”
他臉上的血色又消失了一點:“所以我也可以想像得到,一個人如果把兩條腿兩只手都失去了,那種日子一定更不好過。”
“這一點我也可以想像得到。”
韋好客看著她,冷漠尖刻的眼神中甚至好像已經有了一點笑意。
“有這種情況下,你還是堅決不肯說出丁寧的下落?”韋好客問花景因夢:“是不是這樣子的?”
花景因夢毫不考慮就回答:“是。”
韋好客眼中的笑容更明顯。
“如果你真是這樣子的,我就想不通了。”
“我也知道你一定想不通的。”花景因夢說:“你一定想不通我為什么會為丁寧這么做,因為他本來是我的仇人。”
慕容秋水忽然插口:“他想不通,我想得通。”
“哦!”
“你恨丁寧,恨得要命。”慕容秋水說:“每個人都知道你恨丁寧恨得要命。”
他笑了笑:“可是只有我知道,愛與恨之間的距離是多么微妙。”
“哦!”
“在某種情況下,有時候愛恨之間根本就分不清楚。”慕容秋水說:“有時候恨就是愛,有時愛就是恨,永遠互相糾纏不清。”
花景因夢承認這一點。
她不能不承認,因為她是個非常“了解”女人,已經可以了解人類的感情本來就是這樣子的。
——沒有愛,哪里有恨?
更奇妙的一點是,“恨”往往也可以轉變為“愛”,這兩種非常極端的情感,其間的距離往往只相隔一線。
慕容秋水氣色看起來已經比剛才好得多了。
“要了解這種情感,一定要舉例說明,”慕容說:“眼前就有一個很好的例子。”
“你和伴伴是不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是的。”
慕容秋水說:“譬如說,我應該很恨柳伴伴的,因為她的確做了很多對不起我的事。”
“我知道。”
“可是我一點都不恨她。”慕容說:“如果說我想對她報復,也只不過想像以前一樣,把她緊緊的擁抱在懷里。”
“你是不是認為我對丁寧的感情也是一樣的?”花景因夢問慕容。
“看起來的確一樣,”慕容秋水笑了:“可是當你發現事情真相之后,情形恐怕就不同了。”
“什么事情真相?”花景因夢有點驚愕。
慕容秋水卻笑而不答,只將身子讓開一旁,說:“現在你可以走了。”
“你要放我走?”
“我總是要放你走的。”慕容注視著空曠的四周:“何況此地也非留客之所,你說是不是?”
“你不打算要回我輸給你的賭注了?”
“我當然要。”慕容秋水笑著,笑得有點邪惡:“反正它遲早總是我的,我又何必急于一時呢?”
花景因夢望著他邪惡的笑臉,遲遲疑疑的問:“難道你不怕我去找丁寧?”
“你只管去找他,你只管去愛他、去抱他。”慕容秋水好像一點也不在乎:“不過,如果你聰明的話,我勸你還是越早殺掉他越好。”
“為什么?”花景因夢顯得更驚愕了。
慕容秋水卻得意的笑著:“因為你不殺他,他就會殺你。”
“為什么?”花景因夢忍不住又問一句;
慕容秋水笑得益發得意說:“因為殺死你丈夫的兇手根本就不是他。”
花景因夢愕住了,過了許久,才問:“是誰?”
“姜斷弦。”慕容秋水盡量把聲音放輕,好像唯恐嚇壞了她。
花景因夢也講不出話來,臉上卻是一副打死她也不相信的表情。
“不相信是不是?”慕容秋水當然看得出來:“沒關系,姜斷弦雖然死了,丁寧卻還活著,你何不親身去問問他?”
花景因夢走了。
慕容秋水望著她遠去的背影,不禁哈哈大笑。
直等他笑完,韋好客才開口說:“你認為花景因夢真的會去殺丁寧嗎?”
“你認為花景因夢真的是個肯為愛情而冒生命危險的女人嗎?”
韋好客搖頭。
慕容秋水說:“所以我認為她不但會不擇手段的去殺丁寧,而且比我們還要急迫。”
韋好客沉吟道:“可是丁寧也不是個簡單人物,想置他于死地,只怕也不太容易。”
慕容秋水笑笑說:“縱然殺不成他,于我們又有何損?”
“說的也是,”韋好客嘆了口氣:“只可惜我們好不容易贏來的那兩條腿。”
“放心,那兩條腿是跑不掉的。”
“哦?”
“如果她殺死丁寧,為了逃避丁府的報復,她不來找我們為她掩護,還能去找誰呢?”
“如果殺不成呢?”
“要找一所避風港,你還能想得出比慕容府更理想的地方嗎?”
韋好客想也沒想,就說:“沒有。”
慕容秋水充滿自信:“所以無論如何,她非得乖乖的把她那條腿送回來不可。”
“對,對。”韋好客冷笑著:“到時候咱們再慢慢的把它卸下來。”
“為什么非毀掉它不可?”慕容突然笑得很暖昧:“難道我們就不能留下來慢慢把玩嗎?”
韋好客看了慕容,又看了看自己的斷腿。
慕容笑著說:“她那條跟尊駕那兩條可大不相同,既白皙,又細嫩,迷人極了,毀了實在可惜,暫且養她一段時期又何妨?”
“好,好,”韋好客嘴上漫應著,目光中卻閃現出一抹憤怒的光芒。
“所以現在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去等。”
“對,對,”韋好客立刻說:“我那里正好還有兩瓶好酒,咱們邊喝邊等,說不定酒未醉,腿已歸。”
慕容秋水得意的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韋好客也陪著笑了,笑得卻又陰沉,又森冷。
姜斷弦終于醒了過來。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只發現如今正置身在一間極盡豪華的臥房中,正睡在一張平生所睡過的最舒適的暖床上。
距離床頭不遠,有三只古雅的香爐正發散著裊裊輕煙,三種煙的色澤不同,氣味也各異。
香爐后面是三張高背太師椅,椅上坐著三個年近古稀的老人。
其中兩人衣著華麗,氣派非凡,姜斷弦一看就認出一個是名動九卿的儒醫陳少甫,一個是當今大內的御醫司徒大夫。
另外那老人又瘦又小,穿著破舊,萎縮在椅子上,非但儀表不能與前兩人相提并論,就連面前那只殘破的瓦片香爐,也無法與另兩種由紫金和古玉雕塑而成的精品相比。
但這二人卻好像對那瘦小老人十分尊敬,一見姜斷弦轉醒,即刻同時站起,向那瘦小老人恭身行禮說:“還是老先生高明,學生們實在佩服。”
那瘦小老人只是淡淡一笑。
這時忽然有個威武的聲音說:“那倒是真的,若不是梅老先生指點,姜先生這條命恐怕是救不回來了。”
只見一個氣宇軒昂的中年人走進來,他雖然只穿著一件素面長衫,但看上去卻比身著盔甲戰袍的大將還要威儀幾分。
姜斷弦身不由己的站了起來。他想也不必想,準知是當朝位居極品的丁大將軍駕到。
丁大將軍遠遠朝姜斷弦一禮,說:“小犬丁寧,承蒙關愛,僅以為報。若有吩咐,不必拘禮,它日相見,恐已非期。”
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卻表現得極其真摯。
姜斷弦忙說:“多謝。”
這時又有一人走上來,說:“在下丁善祥,專門打理少爺房中事務。”
姜斷弦望著那張似曾相識的臉:“是你把我救回來的嗎?”
丁善祥賠笑說:“不敢,前幾天接獲我家少爺轉書,吩咐我們尋找先生下落,我家主人即刻派出數十名高手,日夜覓尋,直到昨夜才發現先生病倒之處,在下只不過將先生抬上車而已。”
姜斷弦又是一聲:“多謝。”
丁善祥繼續說:“當時先生性命已很危險,我家主人用了最大力量,不但請到當今兩大名醫,還親自將武林醫隱梅老先生接來,經梅老先生運用各種內外裹功,又得兩位名醫配合,才算把先生的毒逼了出來。”
姜斷弦這才知道那瘦小老人竟是名震武林的“見死不救”梅大先生,他臉上雖然不動聲色,內心卻也不盡感動。
丁善祥又說:“我家主人一再交待,無論先生需要什么,盡管開口,我們一定照辦,請先生千萬不要客氣。”
姜斷弦想了想,說:“只請你告訴我,丁寧現在哪里?”
丁善祥苦笑說:“其它任何吩咐均可尊辦,唯有這件事卻無能為力。我家少爺一旦出門,就如斷了線的風箏,誰也不知他在哪里,我們知道的也只跟先生一樣,那就是您們的決斗日期和地點。”
姜斷弦什么話都沒說,只對眾人深深一揖,大步走了出去。
丁大將軍也不再開口,只負手站在廊檐下,目送姜斷弦走下臺階,走出大門,才深深嘆了口氣。
丁善祥又站在大將軍身后,忍不住輕聲問:“您知不知道這個人是少爺的死敵?”
“嗯。”
“您也知道少爺可能死在這人手上?”
“嗯。”
丁善祥忽又說:“您既然知道,那么為什么不殺他,反而救他呢?”
丁大將軍冷冷的看他一眼,說:“如果我不這么做,丁寧必會以我為侮。更何況你也應該知道,我也不是做那種事的人。”
丁善祥羞愧的低下頭。
丁大將軍忽然問:“你還記得他們兩人決斗的時間和地點嗎?”
丁善祥恭謹的回答:“記得。”
丁大將軍說:“在他們決斗一個時辰之后,你派人把他們接回來。”
丁善祥呆了呆,問:“您是說把兩個都接回來?”
“嗯,”丁大將軍說:“活的接人,死的接尸,縱然死的是姜斷弦,咱們也要好好將他安葬。”
丁寧正坐在那棟小屋的屋檐下。
有風吹過,風鈴叮叮,丁寧卻動也不動。
花景因夢就站在他的背后。
她回來已整整四天了,在這四天當中,大部分的時間丁寧都和現在一樣,靜靜的坐在檐下的蒲團上,也不知他是在練功,還是在療傷。
每當這種時候,花景因夢總是借故在他四周走動,有時好像要給他送些茶水,有時好像要替他披件衣裳,但無論她的手腳多輕,只要一走近,就會發覺一股森冷的殺氣從丁寧身上散發出來。
花景因夢這才知道她唯一能做的,只是站在丁寧背后遠遠的望著他,遠遠的為他逐走一兩只迷路的鮑花蜂而已。
現在,又有一只蜜蜂飛了過來。
花景因夢習慣的抬起手臂,也不知為什么,卻又突然放下。
只見那只蜜蜂越過花景因夢的耳邊,直向丁寧飛去,就在接近丁寧三兩尺的地方,仿佛撞上了一面無形的墻壁,竟直直的彈了回來,直落在花景因夢的腳上。
花景因夢的臉色變了,變得比丁寧略顯蒼白的臉色還要蒼白幾分。
她現在終于明白,以她目前的功力,想殺死丁寧,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柳伴伴的日子過得跟過去一樣寂寞。
她每天按時起床,按時做飯,按時打掃,甚至按時提水澆花,然后再按時睡覺。
花景因夢回來了,但她依然寂寞,因為這幾天花景因夢幾乎把所有的精力放在了丁寧的身上,幾乎連看都沒好好的看她一眼。
寂寞得幾乎到了日夜不安的地步。
但現在,她突然發覺花景因夢又出現在她的眼前,又在凝視著她,霧一般的眼波中充滿了憐愛。
柳伴伴只覺得自己的呼吸有些緊迫,尤其當花景因夢的手指輕撫著她的臉頰時,連心脈的跳動也開始有些凌亂起來。
花景因夢微笑著,輕輕在伴伴耳邊說:“你還是那樣的愛他嗎?”
“誰?”柳伴伴的聲音有點迷迷糊糊。
花景因夢說:“當然是丁寧。”
柳伴伴沒有回答,也許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許在這種時刻她不想回答。
花景因夢又說:“如果你不愛他,你為什么不離開?如果你愛他,你不什么不能對他好一點?”
“我……我對他并不壞。”
“你還說你對他不壞,”花景因夢好像在責備她:“難道你沒注意到他比以前更虛弱了?”
柳伴伴只輕輕的哼了一聲,再也答不出話來。莫非是因為花景因夢的手伸進了她的輕衫。
“沒關系,你也不必擔心。”花景因夢擁得她更緊:“我想我們總有辦法讓他活得有精神一點,你說是不是?”
花景因夢看著身伴幾近昏迷的伴伴,她得意的笑了。
在這方面,她對自己一向都很自信,除了丁寧之外,她幾乎從未失手過,這一次她當然也不會例外。
她很體貼的擦抹著伴伴臉上的汗珠,輕輕的說:“我想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么忽然對丁寧關心起來。”
柳伴伴微笑的睜開眼,有點奇怪的望著她。
花景因夢說:“因為我忽然發現了一個秘密。”
“哦?”
“因為我忽然發現殺死我丈夫的不是丁寧,而是姜斷弦。”
“哦。”
“我想這個秘密你早就該知道了,是不是?”
柳伴伴不答。
花景因夢一面開始擦抹伴伴的身子,一面說:“所以這次的決斗,我一定要讓丁寧打贏。”
柳伴伴突然坐起來問:“什么決斗?”
“當然是丁寧和姜斷弦的決斗。”
“可是……”柳伴伴有些懷疑:“可是姜斷弦不是已經死了嗎?”
花景因夢嘆息著說:“你以為姜斷弦那種人就那么容易死嗎?”
柳伴伴愣住了,愣了半晌,才說:“難道上次你交給我的那些毒藥還不夠?”
花景因夢苦笑著說:“你錯了,那些并不是毒藥,只是一種催眠藥粉而已。”
“哦!”
“那時我叫你那么做,只不過想騙騙丁寧,現在我回來,就是要告訴你們實情,告訴你們姜斷弦活得很好。而且經過幾天的安睡,體力也旺盛的多了。”
“哦。”柳伴伴好像嚇呆了,好像丁寧已經敗在姜斷弦的刀下。
花景因夢嘆了口氣,又說:“可是丁寧的身體卻越來越虛弱,臉色越來越蒼白,這樣下去,如何得了?”
“那該怎么辦?”柳伴伴一副六神無主的模樣。
花景因夢說:“想辦法勸他休息,唯有叫他好好的睡兩天,才能恢復體力。”
“可是……可是……”
“可是你勸他,他也不會聽,是不是?”
柳伴伴點點頭。
“沒關系,我們可以用藥。”
“可是……可是……”
“可是那次的藥你已用完。是不是?”
柳伴伴又點點頭。
“沒關系,”花景因夢笑得又甜美,又體貼:“好在我這里還有一點,雖只一點,也是夠他睡兩天了。”
說完,她含笑躺了下去,把那付完美無瑕的胴體盡量伸展,挺得筆直,手臂也筆直的伸進床頭的一個暗柜里。
柳伴伴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望著她,好像還以為花景因夢在向她示威,
就在這時,忽聽花景因夢一聲慘叫,幾乎在同一時間,柳伴伴赤裸裸的身子已經飛了出去,只見她在空中美妙的一個翻轉,人已輕輕飄落在遠遠的屋角。
花景因夢忽然發現她一向引以為傲的酥胸之間多了個東西,一只雪亮的劍尖。
她盡力把頭抬起,滿臉狐疑的望望胸前的劍尖,又望望柳伴伴,一副死也不敢相信的表情。
在自己的屋子里,在自己一向舒適柔軟的床上,怎么會被人裝上這種機關?
這時的柳伴伴再也不是那副六神無主的模樣,一步一步走上來,冷笑著說:“不相信是不是?”
花景因夢依然滿臉狐疑的看著她。
柳伴伴冷冷的說:“其實你一回來,我就已知道你的目地,你想殺丁寧,卻沒有膽量,因為你怕死。你唯一的辦法就是利用我,只可惜你選錯了對象。”
她愈說愈氣憤,愈說聲音也愈大:“現在我不妨老實告訴你,也讓你死的明白,只要我柳伴伴活一天,誰也別想殺丁寧,誰想殺丁寧,誰就得死。”
這時花景因夢的血液已漸凝固,縱使聲音再大,她也聽不到了。
唯一能聽到的,恐怕只有丁寧。
丁寧依舊坐在屋檐下,依舊動也不動。
但他的臉上卻多了兩行眼淚。
是為了花景因夢的死而悲傷?仰或只為了柳伴伴的癡情而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