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英雄不死 二月二十七日。
長安城外,荒野窮山。
距離天亮還有段時候,天地間仍是一片黑暗。
在數十盞孔明燈照射下的光影外,有兩條人影隨著歌聲如幽魂般出現,一人抱琵琶,一人吹洞蕭。
人影朦朧,歌聲凄婉,在余光反映中,依然可以分辨出他們就是那一夜在長安居第一樓樓頭賣唱的盲目白頭樂師,伴著他的依然是那個讓人一看見就會心碎的瞎眼小女孩。
他們怎么會忽然在這里出現?是不是有人特地要他們到這里來唱這曲悲歌?
“寶髻匆匆梳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煙紫霧罩輕盈,飛絮游絲無定。”
春蠶已死,絲猶未盡。
蠟炬已殘,淚猶未干。
朱猛滿臉的熱血與豪氣,忽然間就已化成了無定的游絲。
因為他又看見了一個人。
黑暗中忽然又有一個人出現了,就像是夢中蝴蝶的幽靈,以輕紗蒙面,穿一身羽蟬般的輕紗舞衣。
舞衣飄起。
“相見不如不見,有情恰似無情,笙歌散后酒初醒庭院月斜人靜。”
舞衣飄飄如蝴蝶,舞者也如蝴蝶。
朱猛沒有流淚,朱猛已無淚。
甚至熱血都似已流干了。
他知道她不是蝴蝶,可是她的舞卻又把他帶入了蝴蝶的夢境。似真非真,似幻非幻。
究竟是真是幻?
是真又如何?是幻又如何?如此短暫的生命,如此珍貴的感情,又何必太認真?
就讓他去吧!什么事都讓他會吧!隨蝴蝶而去,去了最好。
他知道現在無論誰都可以在拔劍間將他刺殺,可是他已經不在乎。
他已經準備放棄一切。
司馬超群卻不讓他放棄,歌聲仍在歌,舞者仍在舞,司馬超群忽然貓一般撲過去,要把這只蝴蝶撲殺在他的利爪下。
舞者非但沒有閃避,反而迎了上去,以一種無比輕盈的舞姿迎了上去,先閃過了他這一擊,忽然在他耳邊輕輕說出了兩個字。沒有人聽得見她說的是兩個什么字,可是每個人都看到了司馬超群的變化。
“同同。”
這就是她說的那兩個字,兩個完全沒有任何意義的字。
“同同。”
無論誰聽到這兩個字都不會有任何反應,可是對司馬超群來說,這兩個字卻像是一道忽然自半空中擊下的閃電。
就在這一瞬間,他所有的動作忽然停止,他的身體四肢也忽然僵硬,眼中充滿了驚訝與恐懼,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往后退。
“同同。”
這兩個字就像是某種神秘的魔咒,在一瞬間就已攝去了司馬超群的魂魄。
為什么會這樣子?
一個誰也不知道她是誰,也不知道她是從哪里來的舞者,兩個任何人聽起來都認為毫無意義的字,為什么能讓司馬超群變成這個樣子?
沒有人能解釋這件事,可是另外一件事卻是每個人都能看得出來的。
——司馬超群和朱猛已經完了,他們的頭顱在轉瞬間就將要被人提在手里。
瞎眼的白頭樂師,雖然什么都看不出,可是他的琴聲里也已隱隱有了種蒼涼的肅殺之意。
天地間忽然充滿了殺機,連燈光都變得蒼白而慘烈,照在司馬和朱猛蒼白的臉上,也照亮了公孫寶劍握劍的手。
寶劍已將出鞘,人頭已將落地。慘烈的燈光忽然閃了閃,閃動的燈光中仿佛忽然閃起了一道比燈光更慘烈的光芒。
光芒一閃而沒,一劍穿胸而過。
公孫寶劍掌中的劍猶未出鞘,已經被一柄劍釘在地上。
這柄劍并不是忽然從天外飛來的,是一個人飛身刺過來的。
只不過這個人和這柄劍都來得太快了,人與劍仿佛已比為一體。
這一劍是這個人飛身刺過來的?抑或這個人是乘著這一劍飛過來的?
沒有人能分得出,也沒有人能看清楚。
可是這個人大家都已看得很清楚。
一眼看過去,這個人就好像是少年時的司馬超群,英挺、頎長、風神秀朗,氣概威武。穿一身剪裁極合身,質料極高貴,色彩極明快的衣裳,發亮的眼睛中充滿自信。
一眼看過去,幾乎沒有人能認得出他就是昔日那個落拓江湖的無名劍客高漸飛。
樂聲已斷,舞已停,舞者蜷伏在地,仿佛再也不敢抬頭去看這種殺人流血的事。
小高拔出了他的劍,秋水般的長劍上沒有一絲鮮血,只有一點淚痕。
公孫乞兒吃驚地看著這個人和這柄劍,掌中的長棍雖然已擺出了長槍刺擊之勢,卻已沒有勇氣刺出去。
朱猛和司馬超群居然還癡癡地站在那里,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看見。
公孫乞兒忽然大喝:“人呢?你們這些人難道都死光了,為什么都不過來?”
光影外一個人用一種很溫和的聲音道:“這一次你說得對,你的人的確都已死光了,提燈的都已換上我的人。”
一個人著華衣、擁貂裘,背負著雙手,施施然自黑暗中走了過來。走路的姿態安祥而優雅,沒有人能看得出他會是個跛足的殘廢。
公孫乞兒臉色變了:“卓東來,是你。”
“是我,當然是我。”
卓東來悠然道:“只有我才會用你對付別人的法子對付你,朱猛的屬下是怎么死的,你的屬下也是怎么死的,你要怎么樣殺人,我也要怎么樣殺你。”他微笑:“你也應該知道我做事一向公平得很。”
公孫乞兒身子忽然向前滑出,長棍以丹鳳式直刺卓東來的眉目。
長棍向前飛刺而出時,棍已離手,他的人已向后翻起,凌空一個鷂子翻身,就已到了光影外,眼看就要沒入黑暗中看不見了。這種反應之快,應變能力之強,正是他一生中經驗武功和智慧的精華累積。
只可惜他還是慢了一點。
他的身子翻躍時,就已看到有一道耀眼劍光驚虹般飛起,忽然間就已到了他面前,森寒的劍光刺得他連眼睛都張不開。
等到他能夠張開眼時,已經看不到這道劍光,只看見了一段劍柄,就像忽然從他身子里長出來的一樣,長在他的胸膛上。
直到他的身子像石塊般跌在地上時,他還在看著這段劍柄,眼中充滿了驚訝和恐懼。好像還不明白他自己的胸膛上怎么會忽然多出這么段劍柄來。可是他已經知道這柄劍的劍鋒在哪里了。
劍鋒已齊根沒入他的胸膛。
脫手一劍,一擊致命。
“好快的劍,好快的出手!”卓東來向小高躬身示敬,“就只憑這一劍之威,已經足夠統領大鏢局了。”
“統領大鏢局?”
朱猛仿佛忽然自夢中驚醒,慢慢地轉過身,用一雙目眶似已將裂的大眼看著小高。
“現在你已經統領了大鏢局?”
小高沉默。
“好,好一個高漸飛。”朱猛大笑,“現在你果然已漸漸飛起來了。”
他的笑聲如裂帛。
“你若是來取我頸上這顆頭顱的,你只管拿去。”朱猛嘶聲而笑,“我早就想把它送給人了,送給你總比送給別人好。”
小高沒有笑,也沒有反應,就在這短短的數日之間,他就已將自己訓練成一個巖石般的人,甚至連臉上都沒有絲毫表情。
朱猛大喝:“你為什么還不過來,還在等什么?”
“我不急,你何必急?”小高淡淡地說:“我愿意等,你也應該可以等的。”
他忽然轉身面對司馬超群:“你當然更應該知道我在等什么?”
過了很久,司馬超群慢慢地抬起頭,就好像第一次看到這個人一樣,就好像已經將過去所有的人和事都已完全忘記。
又過了很久,他才用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問小高。
“你在等什么?”
“等著算你我之間的一筆舊賬。”
“好,很好。”司馬超群的聲音中竟似帶著種說不出的悲傷,“現在的確已經到了該算賬的時候,人欠我的,我欠人的,現在都該算清了。”
“以你現在的情況,我本不該逼你出手。”高漸飛冷冷的說,“可是上次你擊敗我時,我的情況也并不比你現在好多少,”
司馬超群居然笑了笑。
“我根本沒有怪你,你又何必說得太多?”
“等一等。”
朱猛忽然大喝:“難道你現在就已忘了你我之約?”
司馬超群沉下了臉。
“你最好走遠些,這是我跟高漸飛兩個人的事,誰要來伸手,我唯有一死而已。”
卓東來輕輕地嘆了口氣。
“英雄雖然已到末路,畢竟還是英雄。”他說,“朱堂主,你也是一世之英雄,你也應該知道他的想法,為什么要讓他一世英名掃地?”
他連看都不再看朱猛一眼,走過去拔起了公孫乞兒胸膛上的劍。
劍上還是沒有血,只有一點淚痕。
卓東來以左手的拇指與食指捏注劍尖,將劍柄往高漸飛面前送過去。
“這是你的劍。”
小高并沒有伸手去接劍。
“我知道這是我的劍,但是我也知道他沒有劍。”
“他沒有,你有。”
小高笑了。
“不錯,他沒有,我有,現在的情況好像就是這樣子的。”
卓東來淡淡地說:“這個世界上原來就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我明白了。”小高說,“你的意思我已經完全明白了。”
他終于伸出手。
他的手終于握住了他的劍柄。
就在這一瞬間,他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眼中忽然露出殺機。
就在這一瞬間他已將這柄劍刺了出去。
劍尖距離卓東來的胸膛絕不會超過一尺,劍尖本來就對準了他自己的心臟。他居然只用兩根手指捏住,居然將劍柄交給了別人。沒有人能犯這種錯,犯了這種錯的人必定都已死在別人的劍下。
卓東來也不能例外。
在這種情況下,他根本已完全沒有防避招架的余地。
高漸飛一直在等,等的就是這么樣一個機會。
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卓東來的臉,因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在等這一剎那。
劍鋒刺入卓東來的心臟時的一剎那。
——在這一剎那間,他的臉上會有什么樣的表情?
卓東來的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因為每一件事都在他預料之中,這一劍刺來時,他的身子已隨著后退。
劍勢不停,再往前刺。
他再往后退。
這一劍已用盡全力,余力綿綿不絕。
他再退。
劍尖還是被他用兩根手指捏住,還是和他的胸膛保持著同樣的距離。
小高停下。
他停下來時衣裳已濕透。
卓東來冷冷地看著他,用一種既溫和又冷淡的聲音對他說:“這一次實在辛苦了你。”
卓東來說,“為了要等這么樣一個機會,你的確費了很多心機,出了很多力,你實在已經做得很好了,我實在應該讓你殺了我的。”
他的聲音中并沒有什么譏誚之意,因為他說的也只不過是件事實而已。
“可是我一定要你知道,要殺我這么樣一個人,并不是件容易事,我不能讓你得之太易。”卓東來說,“何況你就算殺了我也沒有用。”
高漸飛一直在聽。
他只有聽。
此時此刻,每個人都只有聽卓東來一個人說,除了他之外,別人能說什么?
他忽然說出一句話,讓每個人都吃了一驚。
“如果你殺了我,你也死定了。”卓東來對小高說,“如果你那一劍真刺入了我胸膛,就在那一瞬間,你也必死無疑,而且很可能比我死得更快。”
卓東來一向是很少說謊話的人,可是這一次他說的話卻實在很難讓人相信。
小高忍不住問:“你是不是說如果我那一劍刺殺了你,我死得反而會比你還快?”
“是的。”
“為什么?”
“因為我知道世上最少有五種暗器是的確能見血封喉,能夠在一瞬間就致人于死。”卓東來說,“江湖中最少有三個人會使用這一類的暗器。”
“哦?”
“最重要的一點是,我也知道這三個人之中已經有一個人到了這里,已經用那五種暗器之中的一種對準了你的背。”
卓東來說:“如果你那一劍刺了我胸膛,那時一定會高興極了,得意極了,無論誰在那種時候都難免會疏忽大意的,你也不會例外。”
這無疑也是事實。
“就在你最高興得意的時候,你就會忽然覺得后背上好像被蟲子咬了一口,”卓東來說,“你就會忽然倒了下去,你倒下去時心跳就已停止,那時候我大概還沒有死。”
小高的背上已經在流冷汗。
卓東來悠悠道:“可是現在你已經可以放心了,因為現在我還沒有死,他大概暫時還不敢出手,因為這個人也跟我們一樣,一向不太愿意做沒有把握的事。”
“這個人是誰?”
“你要知道這個人是誰,就得先想通三件事。”卓東來對小高說。
“三件什么事?”
“第一,公孫兄弟怎么能未卜先知,在五天前就已知道大鏢局里要發生這么重大的變化?及時趕來這里。”卓東來說,“第二,這位以輕紗蒙面的舞者是從哪里來的?司馬超群本來要為朱猛殺了她,為什么聽她說了兩個字就退了下去,而且好像變了一個人。”
小高想不通,兩件事都想不通。
卓東來又點醒他:“其實這兩件事也可以算做一件事!就好像一間屋子雖然有兩個門,可是只要用一把鑰匙就可以打開了。”
小高苦笑:“可惜我沒有這把鑰匙,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
“鑰匙通常都在活人身上,人死了,就用不著帶鑰匙了。”卓東來淡淡地說,“可是你要找這把鑰匙,卻不妨到死人身上去找。”
“這個死人是誰?”
“公孫兄弟既不能未卜先知,他們能及時趕來,當然是有人要他們來的。”卓東來問,“可是又有什么人能在五天之前就已算準我與司馬三十年的交情會毀于一瞬之間呢?”
他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只有一個人。”卓東來說,“我與司馬反目,就是為了這個人。”
“這個人是個死人?”
“是的,本來應該是個死人的。”卓東來說,“她知道她死了之后司馬一定不會放過我,因為她活著的時候就已經在我們之間擺下了一把毒刀。”小高的眼睛里忽然閃出了光,忽然問卓東來。
“一個女人難道能把另一個女人扮成如自己,難道能瞞過她自己的丈夫?”
“如果她活著,當然瞞不過。”卓東來說,“可是如果她已死幾天,情況就不同了。”
他說:“一個人死了幾天之后,肌肉已扭曲僵硬,容貌本來就會改變,如果她是被吊死的,改變得當然更多,更可怕,無論什么人都會被她瞞過去的。”
小高嘆了口氣:“一個人回家時如果驟然發現自己的妻子兒女都已慘死,無論對什么事大概都不會看得太清楚了。”
卓東來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問:“如果他忽然又發現她的妻子并沒有死,他會變得怎么樣?”
“這時候他大概就會忽然變得好像是另外一個人了。”
小高又長聲嘆息:“這究竟是為了什么呢?一個女人怎么能狠得下這種心,怎么能做得了這種事情來?”
“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種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不管他是男是女都一樣。”卓東來說,“你想不通,只因為你不是這種人。”
“你呢?”小高問卓東來,“你是不是這種人?”
“我是。”
司馬超群慘白的臉上已全無血色,連朱猛看了都為他難受得要命。
那銷魂的舞者仍伏在地上,就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卓東來在說什么。
卓東來冷冷地看著她:“其實我并不怪你,因為我們本來就是同一種人。”卓東來說,“你當然也早已看出來,大鏢局有三個人一直和我不對的,也只有他們三個人能對付我,所以你早就在暗中和他們暗通聲息,所以現在你才能把他們及時找來。”舞者無語。
“你這么樣做,只不過為了保護你自己而已。”卓東來說,“我本來絕對不會因此而對你下毒手的,只可惜你走錯了一步。”
他的聲音竟忽然又變了,又用他那種獨特的語調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不管你為什么,你都不應該這么樣對司馬超群。”
從外表看起來,卓東來并不是一個兇暴惡毒的人,可是每當他用這種口氣說話的時候,無論誰聽見都會覺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最了解他的當然還是司馬超群。
每次他聽見他用這種口氣對一個人說話時,那個人應該等于已經被判了死刑。
“你不能動她。”
司馬忽然縱身一掠,用自己的身子擋在那神秘的舞者之前,厲聲道:“不管她做了什么,我都不怪她,這些年來,一直是我對不起她,就算我死在她手里,我也不許你動她毫發。”
卓東來的臉色忽然變了,瞳孔忽然收縮,忽然大吼:“小心。”
他的警告還是遲了一步。
地上的舞者已經躍起,凄聲而呼:“你要死,你就去死吧。”
呼聲中,三點寒星暴射而出,飛擊司馬的背。
卓東來用左腳勾倒司馬,以右掌橫切小高的軟肋,小高撒劍柄,卓東來用一直捏住劍的左手將長劍一帶,劍柄已到了他右手里。這幾個動作幾乎都是在同一剎那間完成的,快得令人不可思議。
可惜他又遲了一步。
司馬的身子雖然被勾倒,三件暗器中雖然有兩件打歪了,其中還是有一件打入了他左肩下的臂。
卓東來連考慮都沒有考慮,揮手一劍削出,劍光一閃,已經將司馬這條手臂通肩削了下來。
蝮蛇噬手,壯士斷腕。
小高也知道暗器中必有劇毒,要阻止毒性蔓延,要救司馬的命,這是唯一的法子。
但他卻還是要問自己——如果他是卓東來,能不能在這一瞬間下得了這種決斷,是不是能下得了手?
劍風蕩起了舞者的蒙面輕紗,露出了她的臉。
吳婉。
這個神秘的舞者果然是吳婉。
斷臂落下,鮮血飛濺,司馬超群的身子卻仍如標槍般站在那里,屹立不倒。
劍光又一閃,直取吳婉。
司馬竟用一只沒有斷的手,赤手去奪卓東來的劍鋒。
“你不能動她。”司馬的聲音凄慘嘶啞,“我說過,不管我死活,你都不能動她。”
他的臂已斷,氣卻未斷。
卓東來這一劍竟似被他這股氣逼住了,再也無法出手。
“吳婉,我還是不怪你,”司馬說,“你走吧。”
吳婉看著他,用一種沒有人能形容的眼神看著她的丈夫。
“是的,我要走了。”她輕輕地說,“我本來就應該走了。”
可是她沒有走。
她忽然撲過去,抱住了他,把她的臉貼在他的斷臂上,用她的臉阻住了他傷口流出來的血。
血流在她的臉上,淚也流下。
“可是我這一生已經走錯了,已經不能再錯。”吳婉說,“這一次我絕會不再走錯的。”
她已經選好了她要走的路。
唯一的一條路。
卓東來手中的劍仍在。
吳婉忽然緊抱著她的丈夫,向劍尖上撞了過去,劍鋒立刻刺入了她的后背,穿過了她的心臟,再刺入司馬的心臟。
這柄劍本來就是無比鋒利的寶劍。
這一劍就穿透了兩顆心。
“同同,”吳婉呻吟低語,“同同,我們總算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的,總算死在一起了。”
這就是她這一生中說的最后一句話。
“寶劍無情,英雄無淚。”
司馬超群還是標槍般站在那里,還是沒有流淚。
他至死都沒有倒下,他至死都沒有流淚。
英雄的淚已化作碧血。
劍上卻仍然沒有血,只有一點淚痕,可是現在連這一點神秘的淚痕都仿佛已被英雄的碧血染紅了。
劍仍在卓東來的手里,卓東來在凝視著劍上的淚痕。
他沒有去看司馬,也沒有去看吳婉。
他的眼中更不會有淚。
可是他一直都在癡癡地看著這一點淚痕,就像忽然發現了這一點淚痕中有一種神秘而邪惡的力量,所有的不幸都是被它造成的。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說“今天來的三個人,真正可怕的并不公孫兄弟,而是第三個人。”
卓東來的聲音冰冷。
“這個人本來不該死的,因為他太聰明、太厲害,他的暗器和易容術都很少有人能比得上,如果他剛才悄悄地走了,我也許會裝作不知道的,因為我以后一定還會用得到他。”
“他還沒有走?”
“他沒有走。”卓東來說,“因為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已做錯了一件事,我已經不會讓他走了。”
他忽然轉身,面對那白頭盲眼的老藥師,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計先生,難道你真的以為我認不出你來了?”
白頭樂師一直站在燈光與黑暗之間的那一片朦朧中,光也朦朧,人也朦朧。
那個梳著辮子的小女孩,也一直抱著琵琶站在他身邊,蒼白的臉上既沒有悲傷,也沒有恐懼之意,也不知道是因為她根本什么都看不見,還是因為她已經完全麻木。
白頭樂師一只手持洞蕭,一只手扶著她的肩,臉上也連一點表情都沒有。“計先生,”卓東來又對他說,“三星奪命,兩步易形,一計絕戶,計先生,你的易容之術的確高明,你的手段更高。”
白頭樂師居然開口說話了,居然說:“多謝夸獎,多謝多謝。”
“計先生,你要吳婉來作蝶舞之舞,在一瞬間就把雄獅堂的朱堂主和司馬超群兩個人的斗志全都毀了。”卓東來說,“這一著你做得真高。”
“多謝多謝。”
“白頭樂師伴著他楚楚動人的小孫女賣唱于街頭,誰也不會仔細去看這個瞎了眼的白發老翁。所以你就扮成了他,帶著他的孫女到這里來,用盲者的歌來掩飾襯托吳婉的舞,用她的舞來吸引別人的注意。”
卓東來說:“那位白頭樂師的容貌雖然沒有人會去分辨,他的蕭聲遠非你的蕭聲能及,這是大家都可以分辨得出的。”卓東來說,“只不過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也沒有人會去注意這一點了。”
“你說得對。”計先生居然承認,“我的想法確實是這樣子的。”
“計先生,你實在是位人才,了不起的人才,我一直都很佩服。”
卓東來溫和客氣的語聲忽然又變了,又用他那種獨特的口氣說:“可是你實在不應該把你的絕戶針交給吳婉,這件事你實在做錯了。”
計先生嘆了口氣,用一種充滿悲傷的聲音嘆息著道:“我承認我錯了,雖然我從未想到吳婉會用它去對付司馬,但司馬卻已因此而死,我早就應該想到卓先生一定會把這筆帳算在我身上的。”
“也許你當時只想到要別人的命,卻忘了那也是你自己防身護命的利器。”
計先生也承認。
“不管怎么樣,我都不該把那筒針拿去給別人的。”他又嘆了口氣,用一種耳語般的聲音告訴卓東來:“幸好我自己還有幾筒。”
他的聲音很低,就好像在對一個知心的朋友敘說他心里的秘密。
卓東來一定要很注意的去聽才能聽得到。
就在他聽的時候,計先生的絕戶針已經打出來了,分別從他的雙手衣袖和他手里那管洞蕭里打出來,這三筒針已足夠將卓東來所有的退路全部封死。
一筒三針,已足夠追魂奪命,何況是三筒?何況它的針筒和機器都是經過特別設計的,速度也遠比世上大多數暗器快得多。
可惜卓東來更快,他根本沒有閃避,但他手上的劍已劃出了一道光芒耀眼的圓弧。劍氣激蕩回旋,就好像渾水中忽然涌出的一個力量極強大的漩渦。九點寒星在一剎那間就已被這股力量卷入了這個漩渦,等到劍光消失時,三筒針也不見了。
計先生的心也沉了下去。
高漸飛是學劍的人,已經忍不住要大聲稱贊。
“好劍法!”
卓東來微笑著說:“你的劍也是把好劍,好極了。”
他忽然又轉臉去問計先生。
“剛才我說話的時候也是個好機會,你為什么不趁機把你剩下的那筒針打出來?”
計先生的手握緊,握住了滿把冷汗。
“你怎么知道我還有兩筒針,你連我有幾筒針都知道?”
“你的事我大概都知道一點。”卓東來說,“大概比你想像中還要多一點。”
計先生又開始嘆息。
“卓先生,你的確比我強,比所有的人都強,你的確應該成功的。”他黯然道,“從今以后,我絕不會再叛你。”
“從今以后?”卓東來仿佛很詫異,“難道你真的認為你還有‘以后’?”計先生的臉色沒有變,一個人經過易容后臉色是不會變的。
可是他全身上下的樣子都變了,就像是一條驟然面對仙鶴的毒蛇一樣,變得緊張而扭曲。
“你要我怎么樣?”他問卓東來,“隨便你要我怎么樣都行。”
卓東來點了點頭。
“我也不想要你怎么佯,只不過要你做一件最簡單的事而已。”他說,“這件事是人人都會做的。”
計先生居然沒有發現他的瞳孔已收縮,居然還在問他:“你要我去做什么事?”
卓東來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要你去死。”
死,有時候的確是件很簡單的事。
計先生很快就死了,就在卓東來掌中的劍又開始閃起光芒時,他就死了。劍光只有一閃,就已刺入了他咽喉。
高漸飛又不禁出聲而贊:“好劍法,這一劍好快。”
卓東來又微笑:“你的劍也是把好劍,這比我想像中更好,我好像已經有點舍不得還給你了。”
朱猛一直沒有動,而且一直很沉默。
他本來絕不是這佯的人,司馬的死本來一定會讓他熱血沸騰、振臂狂呼而起。
他沒有動,就因為司馬的死忽然讓他想起了許多事,每件事都像是桿長槍一樣刺入他的心。
——吳婉為什么要這么樣做?是為了報復?還是為了保護自己?
一個人自己做錯了事,卻將錯誤發生的原因歸咎到別人身上,自己心里非但沒有悔疚反而充滿了仇恨,反而要去對別人報復。這種行為本來就是人類最原始的弱點之一。
一個人為了自己做惜了事,而去傷害別人來保護自己,這種心理也是一樣的。
自私,就連圣賢仙佛都很難勘破這一關,何況凡人。
但是朱猛的想法卻不同。
他忽然想到吳婉這樣做很可能只不過是因為深愛司馬,已經愛得身不由已,無可奈何了。
愛到這種程度,愛成了這種方式,愛到終極時就是毀滅。
所以她就自己毀了,不但毀了自己,也要毀滅她所愛的。
司馬能了解這一點,所以至死都不怨她。
蝶舞呢?
在卓東來命令他的屬下夜襲雄獅堂時,蝶舞為什么要逃走?寧可被卓東來利用也要逃走?
她為了“愛”而走的?還是為了“不愛”而走的?
如果她也像吳婉深愛司馬一樣愛朱猛,卻認為朱猛對她全不在乎,她當然要走。
如果她根本不愛朱猛,當然更要走。
可是她如果真的不愛,為什么又要對朱猛那么在乎?為什么要死?
不愛就是恨,愛極了也會變成恨,愛恨之間,本來就只不過是一線之別而已。
究竟是愛是恨?有誰能分得清?這種事又有誰能想得通?
朱猛忽然狂笑。
“司馬超群,你死得好,死得好極了。”他的笑聲凄厲如猿啼:“你本來就應該死的,因為你本來就是個無可救藥的呆子。”等他笑完了,卓東來才冷冷地問:“你呢?”
“我比他更該死。”朱猛說,“我早就想把頭顱送給別人,可惜別人不要,卻要我死在你手里,我死得實在不甘心。”
小高忽然大聲道:“你死不了的。”
他一步就竄了過來,和朱猛并肩而立,用力握住了朱猛的臂:“誰要動他,就得先殺了我。”
卓東來看看小高,就好像在看著一個被自己寵壞了的孩子一樣,雖然有點生氣,卻還是充滿了憐惜。
“不管你怎么對我,我一直都沒有動你,你要我死的時候,我也沒有動你。”卓東來說,“我相信你已經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了。”
小高不能否認!
“我當然明白。”他說,“你要把我造成第二個司馬超群。”
卓東來默然嘆息。
“他是我這一生中唯一的朋友,不管他怎么樣對我,我對他都沒有變。”“我相信。”
“你信不信我隨時都可以殺了你?”
“你的武功劍法之高,我的確比不上,你的心計,天下更無人能及。”
高漸飛說,“你剛才說那位計先生是個了不起的人才,其實真正了不起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你,誰也不能不佩服。”
他盯著卓東來,忽然也用卓東來那種獨特的口氣一個字一個字他說:“可是你就算殺了我也沒有用的,我就算死也不能讓你動朱猛。”小高說,“何況我還有一股氣,只要我這股氣還在,你還未必能勝得了我。”
一股氣?
這一股氣是一股什么樣的氣?是正氣?是俠氣?是勇氣?是義氣?還是把這幾種氣用男兒的血性混合成的一股血氣?
卓東來瞳孔又漸漸開始收縮。
“我也不能不承認你的確有一股氣在。”他問小高,“可是你的劍在哪里?”
“在你手里。
“在我手里,就是我的了。”卓東來又問,“你還有沒有劍?”
“沒有。”
卓東來笑了:“你沒有,我有。”
有劍在手,劍已出鞘。
劍是一柄吹毛斷發的利器,手也是一雙可怕的手,甚至比劍更可怕。
這雙手殺過人后,非但看不見血,連一點淚痕都沒有。
“如果你一定要這么樣做,你就這么樣做吧。”卓東來說,“也許這就是你的命運,一個人的命運是誰也沒有法子改變的。”
他這個人,他這雙手,他這把劍,確實可以在一瞬間決定一個人的生死和命運。
朱猛忽然又仰面而笑:“大丈夫生有何歡,死有何懼?這兩句話的意思,我朱猛直到今日才總算明白了。”他的笑聲漸低,“高漸飛,我朱猛能交到你這個朋友,死得總算不冤,可是你還年輕,你犯不著為我拼命。”
說到這里,他忽然用腳尖挑起公孫寶劍落在地上的那把劍,一手抄起,曲臂勾在他后頸上,只要他的手一用力,他的人頭就要落地。
但是他的手已經被小高握住,又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劍鋒,“叮”的一聲響,一柄劍已被他從劍鍔處齊柄拗斷。
朱猛瞧著他厲聲問:“你為什么不讓我死?”
“你為什么要死?”
“因為我要你活下去,”朱猛說,“我本來早就應該死的,我死了后,你就用不著再去跟卓東來拼命,我也可以算死得其所,死而無憾,也不算白活了這一輩子。”
“你錯了。”高漸飛說,“現在你是死是活,已經與我們今日這一戰全無關系,不管你是死是活,這一戰已勢在必行。”
“為什么?”
“因為現在卓東來已經不會放過我,”高漸飛說,“我若不死,他就要死在我手里,若是我此刻就能殺了他,就絕不會讓他活到日出時。”
他用力握緊朱猛的手:“你剛才說的兩句話也錯了,大丈夫既生于世,要活,就要活得快快樂樂,要死,也要死得有價值。”高漸飛說,“現在你若死了,只不過白白陪我送給別人一條命而已,死得實在一文不值。”
卓東來忽然笑了笑:“他說得對,等他死了,你再死也不遲,為什么要急著把這條命送出去?難道你以為我會謝謝你?”
朱猛的手放松了,小高卻把他的手握得更緊。
“今日我若不死,我不但要助你重振雄獅堂,而且還要整頓大鏢局。”
小高說,“我們來日方長,還大有可為,只要我們還活著,就千萬不要輕言‘死’字。”
卓東來又嘆了口氣:“這句話他也說得對,人活著為什么要死?為什么要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如此輕賤?”他嘆息著說,“只可惜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誰都難免一死,無論誰都不能例外。”
他看著小高,瞳孔已收縮。
“現在你就已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卓東來說,“因為你又做錯了一件事。”
“什么事?”
“你剛才不該將那柄劍拗斷的。”卓東來說,“如果有劍在手,你大概還可以抵擋我三十招,可是現在我在十招間就能取你的性命。”
這句話他剛說完,就聽見一個人用一種冷淡而高傲的聲音說:“這一次錯的恐怕是你了。”
曙色漸臨,使得燈光漸感黯淡,荒山間已有一陣乳白色的晨霧升起。
迷霧中忽然出現了一個霧一般不可捉摸的人,手里還提著口比他這個人更神秘的箱子。
“蕭淚血,是你。”
“是我。”蕭淚血冷冷淡淡地說:“你大概以為我已經不會來了,因為你對你的君子香一定很有把握。”他說,“其實你也應該知道,像這樣的君子通常都是不太可靠的。”
卓東來長長嘆息:“蕭淚血,蕭先生,你為什么總是要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呢?”
“大概因為我天生就是這種人吧。”
“我不喜歡這種人,很不喜歡。”卓東來的聲音恢復冷靜,“我以前也曾遇到過這種人。”
“現在他們是不是都已死在你手里?”
“是的。”你是不是想激我出手?”
“是。”
卓東來面對霧中的人影,居然完全沒有一點畏懼之意。
“我說過,如果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誰也逃不過的。”他的聲音聽來居然也和蕭淚血一樣,一樣冷淡而高傲,“可是我也相信,你自己恐怕也未必有把握能斷定,今日究竟是誰要死在誰的手里。”
朱猛吃驚地看著他,就好像從來都沒有看見過這個人一樣。
因為他從來都沒有想到卓東來是這么樣一個人,這么驕傲。
因為他也不知道一個人的內心如果充滿了自卑,往往就會變成一個最驕傲的人。
何況卓東來的手里還有“淚痕”。
有的人相信命運,有的人不信。
可是大多數人都承認,冥冥中確實有一種冷酷而無情的神秘的力量,這個世界上確實有些無法解釋的事竟是因為這種力量而發生的。
——寶劍初出,已經被神鬼共嫉,要將鑄劍者的一個親人作為這柄劍的祭禮,一定要用這個人的鮮血,才能洗掉鑄劍者滴落在劍上的淚痕,才能化去這柄劍的暴戾兇煞之氣。
鑄劍的蕭大師無疑是個相信命運的人,所以他才會在劍上流下那點淚痕。
蕭淚血呢?
他相信不相信呢,霧中的人還是像霧一般不可捉摸,誰也猜不出他的心事。
但是他卻忽然問小高:“高漸飛,你的劍還在不在?”
“不在了,我已經沒有了。”小高說,“我沒有,他有。”
“這就是你的靈機。”蕭淚血說,“你失卻你的劍,是你的運氣,你拗斷那柄劍,是你的靈機。”
“靈機?為什么是我的靈機?”高漸飛說,“我不懂。”
“因為我只肯將我的破劍之術傳給沒有劍的人。”蕭淚血說,“你的手里如果還有劍,如果你沒有拗斷那柄劍,我也不肯傳給你。”
“傳給我什么?破劍之術?”小高還是不懂,“什么叫破劍之術?”
“天下沒有破不了的劍法,也沒有拆不斷的劍,更沒有不敗的劍客。”
蕭淚血說,“如果你用的兵器和招式適當,只要遇到使劍的人,你就能破其法拆其劍殺其人,這就叫破劍之術。”
他的聲音仿佛也充滿了一種神秘的力量。
“二十年前,我將天下使劍的名家都視如蛇蝎猛獸,可是現在,我卻將他們視如糞土。”蕭淚血說,“現在他們在我眼中看來,都已不堪一擊了。”
他忽然又問小高:“高漸飛,你的靈機還在不在?”
“好像還在。”
“那么你過來。”
“卓東來呢?”
“他可以等一等,我不會讓他等多久的。”
卓東來看著小高走過去,非但沒有阻攔,而且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就好像他很愿意等,等小高練成那種破劍之術。
可惜他一定練不成的,卓東來告訴自己:就算蕭淚血真的有破劍之術,也絕不是短短片刻間就可以練得成的。
可是他們兩個人之間也許的確有種神秘而不可解釋的關系存在,能夠使他們的心靈溝通。
也許小高真的能用那一點靈機領會到破劍之術的奧秘。
卓東來雖然一直在安慰自己,心里卻還是感到有一種巨大的壓力。
因為他對蕭淚血這個人一直都有種無法解釋的恐懼,總覺得這個人好像天生就有一種能夠克制他的能力———種已經被諸神諸魔祝福咀咒過的神秘能力,一種又玄妙又邪惡的能力。
蕭淚血已經打開了他的箱子。
這時候天已亮了,旭日剛剛升起,東方的云堆中剛剛有一線陽光射出。
就在這一瞬間,只聽見“格、格、格、格”四聲響音,蕭淚血手里已經出現了一件神奇的武器。
自東方照射過來的第一線陽光,也就在這一瞬間,剛好照在這件武器上,使得它忽然閃起一種又玄妙又邪惡的光采。
沒有人見過這種武器,也沒有知道它究竟有什么巧妙之處。
可是每個看到它的人,都會感覺到它那種奇妙而邪惡的力量。
卓東來的眼睛里忽然也發出了光。
也就在這一瞬間,他心里忽然也有一點靈機觸發,忽然間就已經想到了一個十拿九穩的法子,絕對可以在瞬息間將高漸飛置于死地。
他的身體里忽然間就充滿了信心和力量,一種他從來未曾有過的巨大力量,連他自己都被震撼。
這種感覺就好像忽然也有某種神靈帶著對生命的咀咒降臨到他身上,要借他的手,把一個人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滅。
這口箱子里本來就好像鎖著個勾魂奪命的惡鬼,只要箱子一開,就一定有一個人的性命會被奪走,也被鎖入這口箱子里,萬劫不復。
卓東來一向不信神鬼仙佛,可是他相信這件事,就正如他相信這個世界上的確有種人類無法解釋的力量存在。
因為現在他自己已經感覺到這種力量。
蕭淚血已經把手里的武器交給了小高。
“現在你不妨去吧,去把卓先生的命帶回來。”他說,“這件武器至今還沒有在世上出現過,以后恐怕也不會再出現了。”蕭淚血的聲音也像是來自幽冥的惡咒:“因為上天要我創出來這件武器,就是為了要用它來對付卓先生的,它出現的時候,就是卓先生的死期,不管它在誰的手里都一樣,都一樣能要他的命。”
密密的云層又遮住了陽光,連燈光也已熄滅,天色陰沉,殺機已動,連神鬼都無法挽回。
高漸飛已飛鳥般掠過來。
卓東來的眼睛針子般盯著他手里的武器,忽然大聲把手里的“淚痕”向小高擲了過去。
“這是你的劍,我還給你。”
沒有人能想得到他這一著,小高也想不到。
這柄劍已經跟隨他多年,始終都在他身邊,已經變成他生命中極重要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說已經變成他身體的一部分,已經和他的骨肉血脈結成一體。
所以他連想都沒有想,就接下了這柄劍——用他握劍的手接下了這柄劍,就好像已經完全忘記他這只手里本來已經握住了一件破劍的武器。
在這一瞬間,他好像已經完全沒有思想,完全不能控制自己。
因為一個有理性的人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會做出這么愚蠢的事。
卓東來笑了。
現在小高又有劍了,可是破劍的武器卻已經被他奪在手里。
他是個智慧極高的人,眼睛也比別人利,蕭淚血說的話又太多了一點,讓他有足夠的時間把這件形式構造都極奇特的武器看得很清楚,而且已經看出了這件武器確實有很多地方可以克制住對手的劍,甚至已經看出了運用它的方法。
無論他的對手是誰都一樣。
只有蕭淚血這樣的人才能創出這樣的武器,只有卓東來這佯的人才能把這么樣一件事做得這么絕。
這兩個看來完全不同的人,在某些方面意見卻完全相同,就連思想都仿佛能互相溝通。
朱猛的臉色慘變。
他想不到小高會做出這么笨的事,以后的變化卻讓他更想不到。
高漸飛忽然又飛鳥般飛掠而起,抖起了一團劍花,向卓東來刺了過去。
他本來不該先出手的,可是他一定要在卓東來還沒有摸清這件武器的構造和效用時取得先機。
他無疑也低估了卓東來的智慧和眼力。
耀眼的劍光中仿佛有無數劍影閃動,可是劍只有一柄。
這無數劍影中,當然只有一招是實。
卓東來一眼就看出了哪一著是實招,對這種以虛招掩護實招的攻擊技術,他遠比世上大多數的人都了解得多。
他也看出了這件武器上最少有四五個部分的結構,都可以把對方的劍勢封鎖,甚至可以乘勢把對方的劍奪下來,然后再進擊時就是致命的一擊了。但是他并不想做得這么絕。
對于運用這件武器的技巧,他還不純熟,為什么不先借小高的劍來練習練習?
他已經有絕對的把握,可以隨時要小高的命。
所以他一點都不急。
小高的劍刺來,他也把掌中的武器迎上去,試探著用上面的一個鉤環去鎖小高的劍。
“叮”的一聲,劍與鉤相擊,這件武器竟突然發出了任何人都料想不到的妙用,突然竟有一部分結構彈出,和這個環鉤配合,就好像一個鉗子一樣,一下子就把小高的劍鉗住。
卓東來又驚又喜,他實在也想不到這件武器竟有這么大的威力。
讓他更想不到的是,小高的這柄劍竟然又從這件武器中穿了出來。
這本來就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構造這么復雜巧妙的武器,怎么可能讓對方的劍從中間穿過來?
難道這件武器的構造,本來就故意留下了一個剛好可以讓一柄劍穿過去的空隙?小高故意讓自己的劍被鎖住,就是為了要利用這致命的一著?
卓東來已經不能去想這件事了。
就是這電光石火般的一剎那間,小高的劍已刺入了他的心口,只刺入了一寸七分,因為這柄劍只有這么長。
可是這么長就已足夠了,一寸七分剛好已經達到可以致命的深度,剛好刺入了卓東來的心臟。
——這件武器本來就是特地創出來對付卓東來的。
——因為只有卓東來才能在那片刻間看出這件武器的構造,只有卓東來才會用自己掌中的劍去換這件武器,別的人非但做不到,連想都想不到。——不幸的是,卓東來想到的,蕭淚血也全都先替他想到了,而且早已算準了他會這么做。
——這件武器本來就是蕭淚血特地布置下的陷阱,等著卓東來自己一腳踏進去。
現在卓東來終于明白了。
“蕭淚血,蕭先生,我果然沒有看錯,你果然就是我的兇煞,我早就算準了我遲早要死于你手,”他慘然道,“否則我怎么會上你這個當?”
蕭淚血冷冷地看著他:“你記不記得我說過,無論這件武器在誰手里,都可以致你于死地,就算在你自己手里也一樣!”他的聲音更冷漠,“你應該知道我說的一向都是實話。”
卓東來慘笑。
他的笑震動了他的心脈,也震動了劍鋒,他忽然又覺得心頭一陣刺痛,因為劍鋒又刺深了一分,他的生命距離死亡也只有一線了。
小高輕輕地把這柄劍拔了出來,那件武器也輕輕地從劍上滑落。
云層忽又再開,陽光又穿云而出,剛好照在這柄劍上。
卓東來看著這柄劍,臉上忽然露出恐怖之極的表情。
“淚痕呢?”他嘶聲問,“劍上的淚痕怎么不見了?難道我……”
他沒有說出這個讓他死也不能瞑目的問題。
——難道他也是蕭大師的親人,難道他那個從未見過面的父親就是蕭大師?所以他一死在劍下,淚痕也同時消失?
——抑或是鬼神之說畢竟不可信,劍上這一點淚痕忽然消失,只不過因為此刻剛好到了它應該消失的時候?
沒有人能回答這問題,也許那亭中的老人本來可以回答的,只可惜老人已死在卓東來的手里。
蕭淚血要去問這個老人的,也許就是這件事,如果老人將答案告訴了他,他也許就不會將卓東來置之于死地。
可惜現在一切都已太遲了。
卓東來的心脈已斷,至死都不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這佯的結局,豈非是他自己造成的?
在陽光下看來,劍色澄清如秋水,劍上的淚痕果然已消失不見了。
高漸飛癡癡地看著這柄劍,心里也在想著這些事。
他也不明白。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想到要去問蕭淚血。
蕭淚血卻不在,卓東來的尸體和那件武器也已不在。
朱猛告訴小高:“蕭先生已經走了,帶著卓東來一起走的。”他心里無疑也充滿震驚和疑惑,“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高遙望著遠方,遠方是一片晴空。
“不管這是怎么回事,現在都已經沒關系了。”小高悠悠地說,“從今而后,我們大概也不會再見到蕭先生。”
燈光已滅,提燈的人也已散去,只剩下那個瞎了眼的小女孩還抱著琵琶站在那里。
陽光雖然已普照大地,可是她眼前卻仍然還是一片黑暗。
高漸飛心里忽然又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感傷,忍不住走過去問這個小女孩。
“你爺爺呢,你爺爺還在不在?”
“我不知道!”
她蒼白的臉上完全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沒有,連悲傷都沒有。
可是無論誰看到她心里都會被刺痛的。
“你的家在哪里?”小高又忍不住問:“你有沒有家?家里還有沒有別的親人?”
小女孩什么話都沒有說,卻緊緊地抱住了她的琵琶,就好像一個溺水的人抱住了一根浮木一佯。
——難道她這一生中唯一真正屬于她所有的就是這把琵琶?
“現在你要到哪里去?”小高問,“以后你要干什么?”
問出了這句話,他就已經在后悔。
這句話他這實在不該問的,一個無親無故無依無靠的小女孩,怎么會想到以后的事?
她怎么能去想?怎么敢去想?你讓她怎么回答?
想不到這個永遠只能活在黑暗中的小女孩,卻忽然用一種很明亮的聲音說:“以后我還要唱。”她說,“我要一直唱下去,唱到我死的時候為止。”
默默地看著被他們送回來的小女孩抱著琵琶走進了長安居,小高和朱猛的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相信她一定會唱下去的。”朱猛說,“只要她不死,就一定會唱下去。”
“我也相信。”
小高說:“我也相信如果有人不讓她唱下去,她就會死的。”
因為她是歌者,所以她要唱,唱給別人聽。縱然她唱得總是那么悲傷,總是會讓人流淚,可是一個人如果不知道悲傷的滋味又怎么會了解歡樂的真諦?又怎么會對生命珍惜?
所以她雖然什么都沒有,還是會活下去的。
如果她不能唱了,她的生命就會變得毫無意義。
“我們呢?”
朱猛忽然問小高:“我們以后應該怎么樣做?”
小高沒有回答這句活,因為他還沒有想出應該怎么樣回答。
可是他忽然看見了陽光的燦爛,大地的輝煌。
“我們當然也要唱下去。”高漸飛忽然挺起胸膛大聲說,“雖然我們唱的跟她不同,可是我們一定也要唱下去,一直唱到死。”
歌女的歌,舞者的舞,劍客的劍,文人的筆,英雄的斗志,都是這樣子的,只要是不死,就不能放棄。
朝陽初升,春雪已溶,一個人提著一口箱子,默默地離開了長安古城。
一個沉默平凡的人,一口陳舊平凡的箱子。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