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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劍 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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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劍氣花園里  每個人都抬頭看了這群鴿子一眼,然后每個人的眼睛都盯在無忌身上。

  唐缺道:“這些黑色的鴿子,是我七叔特別訓練出來的,比普通的鴿子飛得快一倍,遠三倍,在黑夜中飛行,很不容易被發現。”

  無忌靜靜的聽著,他希望唐缺多說話,聽別人說話,也可以使得自己的神經松弛。

  他不能不承認自己很緊張,直到現在,他還沒有想出對策。

  唐缺道:“我七叔訓練出這批鴿子,雖然是為了傳遞秘密的消息,但是據他說,在天下養鴿子公認的鴿譜中,這種鴿子也已被列為一等一級的特優品種!”

  他瞇著眼笑道:“但是我可以保證,這種鴿子一點都不好吃。”

  無忌道:“你吃過?”

  唐缺道:“只要是能吃的東西,我想盡千方百計,也要弄幾只來嘗嘗滋味的,否則我晚上恐怕連覺都睡不著。”

  無忌道:“據說人肉也可以吃的,你吃過人肉沒有?”

  他并不想知道唐缺吃過人肉沒有,只不過在故意逼唐缺說話。

  無論誰在說話的時候,注意力都難免分散,何況他們現在說的,正是唐缺最有興趣的話題。

  如果他現在沖出去,并不是完全沒有希望,可是成功的機會卻不大。

  如果他趁機制住唐缺,以唐缺做人質,他的機會就好得多了。

  可惜他實在沒有把握。

  這個長得好像比豬還蠢的人,不但反應靈敏,武功也深不可測。

  唐缺正在發表他有關人肉的心得:“據說人肉有三不可吃:有病的人不可吃,太老的人不可吃,生氣的人也不可吃!”

  無忌問道:“生氣的人,為什么不可吃?”

  唐缺道:“因為人一生氣,肉就會變酸的。”

  無忌已準備出手。

  雖然沒有把握,他也要出手,因為他已沒有第二種選擇。

  想不到唐缺竟忽然站起來,道:“這些話我們以后再談,現在我們走吧!”

  無忌的心沉了下去。

  既然連惟一最后的機會都已錯過,他只有問:“我們到哪里去?”

  唐缺道:“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無忌道:“去見誰?”

  唐缺道:“老祖宗!”

  他又道:“她老人家已經吩咐過,鴿子一飛回來,就要我帶你去見她。”

  無忌立刻站起來,現在他最想去見的一個人,就是老祖宗。

  他忽然想到這才是他的機會。

  如果能制住老祖宗,以她為人質,唐家的人不但要把他恭恭敬敬的送出唐家堡,說不定他還可以用她多換一條人命。

  上官刃的命。

  要對付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婆,至少比對付唐缺容易些。

  無忌微笑道:“你是不是還要蒙上我的眼睛?”

  唐缺道:“不必了。”

  他又瞇起了那雙尖針般的笑眼:“如果你說的不假,那么你就是我們的自己人了,以后就可以在花園里自由出入。”

  無忌說道:“如果我說的不是真話呢?”

  唐缺淡淡道:“那么你這次一進去,恐怕就不會再活著出來,我又何必蒙上你的眼睛?”

  無忌道:“你的確不必。”

  看到了唐家堡的規模和聲勢,無論誰都可以想像得到,他們的“花園”一定是個范圍極大,警衛極森嚴的地方。

  等你真正進去了之后,你才會發現,你想得還是不太正確。

  花園的范圍之大,遠比任何人想像中都要大得多,但卻沒有一點警衛森嚴的樣子。

  走過一座朱欄綠板的小木橋,穿過一片千紅萬紫的花林,你就可以看見建筑在山坡上的,一棟棟規模宏偉的宅第。

  從外表上看來,每棟屋宇的格式,都幾乎是完全一樣的,外貌完全沒有特色,當然更不會有門牌路名。

  所以你就算知道你要找的人住在哪一棟屋子里,還是很難找得到。

  用青石塊鋪成的小路兩旁,都是灰撲撲的高墻,看上去根本沒有什么分別。

  每條路都是這樣子的。

  唐缺帶著無忌三轉兩轉,左轉右轉,終于停在一道極寬闊高大的黑大門前。

  “就在這里。”他說:“老祖宗一定已經在等著我們了。”

  大門后面是個很大很大的院子,穿過院子,是個很大很大的廳堂。

  大廳里擺著很寬大的桌椅,高墻上掛著大幅的字畫。

  唐家堡的每樣東西好像都要比普通的規格大一點,甚至連茶碗都不例外。

  唐缺道:“坐。”

  等無忌坐下后,他的人就不見了。

  無忌本來以為他一定是進去通報,很快就會出來的,想不到他竟一直都沒有露面。

  庭院寂寞,聽不見人聲,更看不見人影。

  無忌一個人坐在這個空闊無人的大廳中,有幾次都已忍不住要沖出去。

  此時此刻此地,他更不能輕舉妄動。

  他雖然看不見人,可是老祖宗既然在這里,這里絕不會沒有警衛的。

  看不見的警衛,遠比能夠看見的更可怕。

  他明白這道理。

  他遠比大多數人都能“忍”!

  剛才由一個垂髫童子送上的一碗茶,本來是滾燙的,現在已經涼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廳中終于響起了一個衰弱溫和,卻又充滿威嚴的聲音:“請用茶。”

  無忌聽得出這是老祖宗的聲音,上次他被盤問時,已經聽過她的聲音。

  這次他還是只能聽見她的聲音,還是看不見她的人。

  無忌的心又沉了下去。

  如果他連她的人都看不見,怎么能夠制住她?

  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好苦的茶。

  老祖宗的聲音又在說:“唐家以毒藥暗器成名,你不怕這碗茶里有毒?”

  無忌笑了笑,道:“如果老祖宗不想我再活下去,隨時都可以把我置之于死地,何必要在這碗茶下毒?”

  老祖宗笑了,至少聽起來仿佛在笑。

  “你很沉得住氣。”她說:“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就這么能沉得住氣!”

  無忌保持微笑。

  連他自己都有點佩服自己,在這種情況之下,居然還能四平八穩地坐在這里喝茶。

  老祖宗又說:“你是個好孩子,我們唐家正需要你這種人,只要你好好地待下去,我絕不會虧待你。”

  她居然絕口不提鴿子帶回來的消息。

  難道這又是個圈套?

  她這樣做是不是另有陰謀目的?

  可是她的口氣不但更溫和,而且絕對聽不出一點惡意。

  無忌雖然并不笨,也不是個反應遲鈍的人,也不禁怔住了。

  他實在猜不透她的用意,也不知道老祖宗下面還要說什么?

  想不到老祖宗居然從此不開口了。

  庭院寂靜,四下無人。

  又不知過了多久,唐缺居然又笑嘻嘻的走過來,道:“你過關了!”

  無忌茫然,道:“我過關了?”

  唐缺手里拈著個紙卷,說道:“這是那些鴿子帶回來的調查結果,你想不想看看?”

  無忌當然想看。

  攤開紙卷,上面只有八個字:

  “確有其人,證實無誤。”

  無忌想不通,就算把他頭打破一個大洞,他也想不通。

  ——難道績溪的溪頭村真的有“李玉堂”這么一個人?

  ——難道唐家派出去調查的那個人,敷衍塞責,根本沒有去調查,就胡亂寫了這份報告送回來?

  ——難道這個人在路途中就已被無忌的朋友收買了,虛造了這份報告?

  這種情況只能有這三種解釋。

  這三種解釋好像都能講得通,可是仔細一想,卻又絕無可能。

  ——就算溪頭村真的有個人叫李玉堂,身世背景也絕不可能跟無忌所說的相同,世上絕不會有這么巧的巧合。

  ——唐家門規嚴謹,派出去的子弟絕不敢敷衍塞責,虛報真情的,更不可能被收買。

  ——這件事根本沒有別人知道,根本就不可能有人會去收買他。

  如果這三種推斷都不能成立,這又是怎么回事呢?

  無忌沒有再想下去,這幾天他已遇到好幾件無法解釋的事。

  這些事之中必定有一個相同的神秘關鍵。

  只不過現在還沒有能找到而已。

  不管怎么樣,他總算又過了這一關。他只有抱著“得過且過”的心理,靜觀待變。

  他還要“忍”。

  就因為他能忍,他已經度過了好幾次本來絕對無救的危機。

  無忌慢慢的將紙條卷起,還給了唐缺,淡淡的問道:“老祖宗呢?”

  唐缺道:“老祖宗已經看過了你,對你已經很滿意。”

  無忌道:“你不讓我拜見拜見她老人家?”

  唐缺道:“我也想帶你去拜見她老人家,只可惜連我自己都見不到。”

  他嘆了口氣,苦笑道:“連我自己都已有很久沒有看過她老人家了!”

  無忌道:“她很少見人?”

  唐缺道:“很少很少。”

  ——她為什么不見人?

  ——是不是因為她長得奇形怪狀,不能見人?

  無忌還有另一種想法,想得更絕。

  真的老祖宗已經死了,另外有個人為了想要取代她的權力地位,所以秘不發喪,假冒她的聲音來發施命令,號令唐家的子弟。

  那么她當然就不能夠讓人看見“老祖宗”的真面目。

  這種想法雖然絕,卻并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世上本來就有些荒唐離奇的事,真實的事有時甚至比“傳奇說部”更離奇。

  無忌也沒有再想下去。

  唐家內部權力的爭斗,跟他并沒有切身的利害關系。

  他只問:“現在我們是不是已經該走了?”

  唐缺道:“到哪里去?”

  無忌說道:“我們難道不去見上官刃?”

  唐缺道:“當然要見的。”

  無忌道:“那么我們現在是不是就應該到他住的地方去?”

  唐缺笑了,道:“你以為這里是什么地方?”

  無忌道:“他就住在這里?”

  唐缺沒有開口,門外已經有人回答:“不錯,我就住在這里。”

  無忌的心又在跳,全身的血液又已沸騰。

  他聽出這是上官刃的聲音,他也聽見了上官刃的腳步聲。

  不共戴天之仇人,現在就要跟他見面了。

  這次他們不但是同在一個屋頂下,而且很快就會面對面的相見。

  這次,上官刃會不會認出他就是趙無忌?

生死呼吸  四月二十四日,正午。

  趙無忌終于見到了上官刃!

  上官刃身高八尺,寬肩長臂,每跨出一步,都要比別人多五寸。

  他自己計算過,他每一步跨出,都正好是一尺七寸,絕不多一寸,也絕不會少一寸。

  他對自己做的每件事都精確計算過,他做的每件事都絕對像鐘表般精確。

  他的生活極有規律,自制極嚴,每日三餐,都有定時定量。

  他不但吃得很少,連水都喝得不多,平時連滴酒都不沾唇。

  現在他還是獨身,從不接近女色,別人沉迷的事,他完全都沒有興趣。

  他的興趣只有兩個字——

  權力!

  無論誰看見他,都絕對可以看得出他是個極有權力的人。

  他沉默寡言,態度穩重冷酷,無論在什么時候出現,都顯得精力充沛,

  斗志旺盛,一雙炯炯有光的眼睛,更好像隨時都能看透別人的心。

  但是他居然沒有看出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就是趙無忌。

  無忌實在變得太多了。

  無忌又坐下。

  他一直在心里告訴自己:

  要忍!要等!不等到絕對有把握的時候,絕不輕易出手。

  上官刃正在用一雙利刃般的銳眼盯著他,忽然問道:“剛才你心里在想什么?”

  無忌道:“我什么都沒有想!”

  上官刃道:“那么你早就應該知道我是住在這里的。”

  他轉過頭去看墻上掛的一副對聯。

  “滿堂花醉三千客,

  一劍光寒四十州。”

  筆法蒼勁而有力,上款寫的正是:“刃公教正。”

  上官刃冷冷道:“如果你心里什么事都沒有想,怎會連這種事都沒有注意到?”

  無忌淡淡道:“那也許是因為我在別人家里時,一向很少東張西望。”

  上官刃不說話了。

  無忌道:“我也不是個喜歡吟詩作對的風雅之士,所以……”

  上官刃道:“所以怎么樣?”

  無忌忽然站起來抱拳道:“再見。”

  上官刃道:“你要走?”

  無忌道:“閣下要找的既然不是我這種人,我為什么還不走?”

  上官刃盯著他道:“你是哪種人?”

  無忌道:“閣下若是有知人之明,用不著我說,閣下該看得出我是哪種人,閣下若連知人之明都沒有,我又何必說?”

  上官刃又盯著他看了很久,忽然道:“很好。”

  他轉過身,面對唐缺,態度已變得比較溫和:“這正是我要找的人!”

  唐缺笑了。

  上官刃道:“我叫人去收拾后院,明天他就可以搬過來。”

  唐缺笑道:“那么現在我就可以去吃飯了。”

  上官刃道:“大倌為何不留在舍下便飯?”

  唐缺立刻搖頭道:“你叫我做什么事都行,叫我在這里吃飯,我可不敢吃。”

  上官刃道:“不敢?”

  唐缺道:“我怕生病。”

  上官刃道:“怎么會生病?”

  唐缺道:“吃多了素菜,我就會生病,一頓沒有肉吃,我也非病不可,而且一定病得不輕。”

  他嘆了口氣:“今天你午飯的四樣菜,沒有一樣是葷的。”

  上官刃道:“你怎么知道?”

  唐缺道:“剛才我已經去打聽過,民以食為天,對于這種事,我怎么能不關心?”

  大魚大肉又堆滿了一桌子,唐缺又在開懷大嚼。

  無忌實在不能想像,一個剛吃過那么樣一頓早點的人,現在怎么能吃得下去。

  唐缺吃得下去。

  等到兩只雞都已變成骨頭,一碗粉蒸扣肉也已蹤影不見了的時候,唐缺才停下來,看著無忌,忽然道:“我同情你。”

  無忌道:“你同情我?”

  唐缺道:“我非常非常同情你。”

  唐缺道:“因為,你就要搬到上官刃那里去了,如果我是你,連一天都住不下去。”

  無忌笑了。

  唐缺道:“那里不但菜難吃,人也難對付。”

  他嘆了口氣:“你現在總該看得出了,上官刃是個多么難對付的人。”

  無忌不能不承認。

  唐缺道:“可是那里最難對付的一個人,還不是他。”

  無忌道:“不是他是誰?”

  唐缺道:“是憐憐。”

  無忌道:“憐憐?憐憐是什么人?”

  唐缺道:“憐憐就是上官刃的寶貝女兒,連我看見她都會頭大如斗。”

  無忌當然知道上官刃有個獨生女兒叫“憐憐”。

  憐憐當然也知道趙簡二爺有個獨生兒子叫“無忌”。

  可是無忌并不擔心憐憐會認出他。

  憐憐生出來沒多久,她的母親就去世了,也許就因為愛妻的亡故,所以上官刃對這個女兒并不像別的人對獨生女那么疼愛。

  有很多人都會因為妻子的亡故而怨恨兒女,雖然他心里也明白孩子是無辜的,但他卻還是會想,如果沒有這個孩子,他的妻子就不會死。

  每個人都會有遷怒諉過的想法,這本來就是人類最原始的弱點之一。

  憐憐從小就多病,多病的孩子總難免會變得有點暴躁古怪。

  一個像上官刃那么忙的父親,當然沒法子好好照顧這么樣一個女兒。

  所以她很小的時候,上官刃就把她送到華山去養病、學藝。

  其實養病學藝很可能都只不過是借口,真正主要的原因,很可能是他根本不想看見這個女兒,因為他看見她,就會想到自己的亡妻。

  這是無忌的想法。

  上官刃自己的想法怎么樣?誰也不知道。

  人類的心理本來就很微妙復雜,絕不是局外人所能猜測得到的。

  無忌也想不到憐憐居然又回到她父親這里來了。

  唐缺又開始在吃第三只雞。

  他吃雞的方法很特別,先吃胸脯上的死肉再吃頭和腿,最后才吃翅膀和脖子。

  因為雞的翅膀和脖子活動最多,所以肉也最好吃。

  最好吃的部分,當然要留到最后吃。

  唐缺還特別聲明:“沒有人跟我搶的時候,最好的一部分我總是會留到最后才吃的。”

  無忌道:“如果有人跟你搶,你就會先吃最好吃的那部分?”

  唐缺道:“就算有人跟我搶,我也不會吃的。”

  唐缺道:“先把最好吃的吃掉了,再吃別的部分還有什么意思?”

  無忌道:“難道你肯把好吃的那一部分讓給別人吃?”

  唐缺道:“我當然不肯。”

  他又道:“如果你把最好的讓給別人吃,你就是個呆子。”

  無忌道:“你自己不肯先吃,又不肯讓給別人吃,你怎么辦?”

  唐缺笑道:“我當然有法子,天下最好的法子,你想不想知道?”

  無忌道:“想。”

  唐缺道:“在那種情況下,我就會先把最好的那一部分搶過來,擺在自己面前的小碗里,再去跟人搶其余的部分,搶光之后,我再吃自已碗里的。”

  無忌道:“好法子。”

  唐缺道:“如果你也要學我這種吃法,有件事你千萬不能忘記。”

  無忌道:“什么事?”

  唐缺道:“你一面在吃的時候,一面還要去教訓別人。”

  無忌道:“我已經把最好吃的都搶來吃了,為什么還要去教訓別人?”

  唐缺道:“因為像你這種吃法,別人一定看不順眼,所以你就要先發制人,去教訓他。”

  無忌道:“我應該怎么教訓?”

  唐缺道:“你要板起臉來告訴他,做人一定要留后福,所以好吃的東西一定要留到最后吃,你的態度一定要很嚴肅,很誠懇,吃得一定要很快,別人還沒有想通這道理的時候,你一定要把自己面前碗里的東西吃光,然后趕快溜之大吉。”

  他正色道:“這是最重要的一點,你更不能忘記。”

  無忌問道:“我為什么要趕快溜之大吉?”

  唐缺道:“因為你若還不快溜,別人很可能就會揍你了。”

  無忌大笑。

  他是真的在笑。

  這么多日子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笑得如此愉快。

  現在他的“限期”已經無限期的延長了,現在他已進入了唐家堡的心臟地帶,明天他就要搬到上官刃的家里去,隨時都可以見到上官刃,隨時都可能會有下手的機會。

  現在他雖然還沒有真正達到目的,可是距離已經不太遠了。

  這是他的想法。

  現在他當然會這么想,未來究竟會發生些什么事,誰也不能預測。

  如果他能預測到以后發生的事,那么他非但笑不出,恐怕連哭都哭不出來。

  夜,靜夜。

  今天實在可以算是無忌最有收獲的一天,吃過午飯,他總算擺脫了唐缺,好好的睡了一覺,因為他晚上還有事做。

  明天他就要到上官刃那里去了,進了花園禁區后,行動想必不會再有現在這么方便。

  所以今天晚上他一定要和雷震天聯絡,要雷震天把那棟房子的詳圖畫給他,想法子讓雷震天給他一點霹靂堂的火器。

  他并不想用這種火器去對付上官刃,可是身上如果帶著些這種破壞力極強的火器,遲早總是有用的,到了必要時,不但可以用它脫身,還可以把自己做的事嫁禍給霹靂堂。

  他相信雷震天一定不會拒絕。

  多日的焦慮,現在總算有了結果,這一覺他睡得很熟,醒來時天已黑了。

  唐缺居然沒有來找他去吃晚飯,也沒有別人來打擾他。

  他披衣而起,推開窗子,外面一片沉寂,夜色仿佛已很深。

  他決定立刻就去找雷震天。

  現在他雖然已經知道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走出這片樹林,但卻還是不知道要怎么樣才能通過樹林外面的那片空地。

  這又是個難題。

  他用一種最簡單、最直接的方法,解決了這個難題。

  他就這么樣大搖大擺的走了過去。

  果然沒有人阻攔他。

  唐缺想必已吩咐過這附近暗卡上的人,對他的行動不要太限制。

  今天的天氣很好,看樣子他就像是在散步賞花,何況這里還不到唐家堡禁區。

  花開得正盛,他故意在花園里兜了幾個圈子,確定沒有人注意他。

  然后他才找到那棵月季,先用腳撥開下面的泥土,用最快的動作拔起花根,鉆了進去。

  這條地道的長度他已精確算過,身上還帶了個火折子。

  他相信只要自己一接近那地室的入口,雷震天就會發覺的。

  一個眼睛瞎了的人,耳朵總是特別靈敏。

  可是他想錯了。

  在他的計算中,現在明明已到了地室的入口,里面卻還是毫無動靜。

  他又往前面爬了幾尺,甚至還輕輕咳嗽了一聲,雷震天還是沒有反應。

  就算他睡著了,也不會睡得這么沉。

  難道他又溜了出去?

  無忌身上雖然帶著火折子,卻是備而不用,以防萬一的。

  這里到處都是一點就燃的火藥,不到萬不得已時,他絕不冒險。

  他又摸索著往前移動,他的手忽然摸到一樣東西,正是雷震天那張大木桌腳。

  他伸出中指,彈了彈這根桌腳,彈了兩次,都沒有反應。

  空氣中除了那股刺鼻的硝石硫磺味道之外,仿佛還有種很奇怪的氣味。

  他好像嗅到過這種氣味,他又深深的呼吸兩次,就已完全確定。

  這是腥氣!

  他的鼻子也很靈,他確信自己的判斷不會錯。

  是不是雷震天有了意外?唐家終于還是派人來殺了他!

  可是就在這時候,無忌又聽到了有人在呼吸。

  這個人顯然已屏住呼吸,憋了很久,現在終于憋不住了,所以開始時的兩聲呼吸,聲音特別粗重。

  這個人屏住呼吸,當然是為了不想讓無忌發現這地方中另外還有個人。

  這個人當然絕不會是雷震天。

  這個人是誰?

  雷震天是不是已遭了他的毒手?

  如果他是唐家的人,他來殺雷震天,一定是奉命而來的。

  既然是奉命而來的,就用不著怕別人發現。

  如果他不是唐家的人,他怎么能進入這地室?他為什么要來殺雷震天?

  無忌又想起了雷震天的話:“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敢到這里來……只要我高興,隨時都可以跟他同歸于盡。”

  這地室中的火藥仍在。

  雷震天發現這個人來殺他的時候,為什么沒有將火藥引發?

  難道這個人是雷震天自己找來的?

  就因為雷震天絕對想不到他有惡意,所以才會遭他的毒手!

  無忌想得很多,也想到了最可怕的一點。這個人既然不愿被人發現,一定要殺了無忌滅口。

  他當然也已聽到了無忌的聲音,現在很可能已開始行動。

  無忌立刻也開始行動。

  只可惜呼吸聲又已聽不見了,他根本不知道這個人在哪里。

  他悄悄的繞過這根桌子腳,正想從桌底下鉆過去——

  忽然間,風聲驟響,一股尖銳的冷風,迎面向他刺了過來。

暗室搏殺  這是劍氣!

  無忌雖然看不見,卻可以感覺到。

  劍鋒還沒有到,森寒的劍氣已直逼他的眉睫而來。不但迅急準確,功力也極深厚。無忌還沒有看見這個人,已經知道自己遇見了一個極可怕的對手。

  如果他手上也有劍,以他出手之快,并不是接不住這一劍。

  可惜他手無寸鐵,就算能閃過這一劍,也躲不過第二劍。

  這個人的劍上既然能發出如此森寒的劍氣,劍法之高,不難想像。

  不管無忌怎樣閃避,他的動作絕不會比這把劍的變化快。

  幸好他還沒有忘記那根桌子腳。

  他的人忽然向左滾了出去,揮手砍斷了那根桌子腳。

  只聽“嘩啦啦”一聲響,一張上面擺滿了各式各樣東西的大木桌已倒了下來。

  這張桌子替他擋了第二劍。

  無忌伏在黑暗中連喘息都不敢喘息。

  但是以這個人武功之高,還是很快就會覺察出他在什么地方的,等到第三劍、第四劍刺來時,他是不是還能夠閃避?

  他實在沒有把握。

  這種森寒凜冽的劍氣,犀利迅急的劍法,他赤手空拳,根本無法招架抵御。

  這地室很可能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經過了那么多困苦挫折之后,眼看著事情已經有了希望時,如果竟真的要死在這里,連對手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他死也不會瞑目的。

  現在他只有等,等著對方的第三劍刺過來,他準備犧牲一只手,抓住這個人的劍。他不惜犧牲一切,也得跟這個人拼一拼。生死搏殺,已經是瞬息間的事,這一戰的兇險,絕不是第三者所能想像到的。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等了很久,對方竟完全沒有動靜。

  ——這個人明明已經占盡了先機,為什么不乘勢追擊?

  一片黑暗,一片死寂。

  無忌又等了很久,冷汗已濕透了衣裳,就在這時候,他忽然聽見一個人說:“是我來了,我早就想來看看你。”

  聲音是從地室上方傳下來的,溫柔而嬌媚,仿佛充滿了關懷和柔情。

  又有誰到這里來了,來看的是誰?

  無忌還是伏在角落里,沒有動,可是他已聽出了這個人的聲音。

  來的是娟娟。

  雷震天新婚的嬌妻唐娟娟。

  她當然是來看雷震天的,她生怕雷震天在黑暗中誤傷了她,所以先表明自己的來意。只可惜雷震天已永遠聽不見了。

  黑暗中的地室中,忽然有了燈光。

  娟娟手里提著個小小的燈籠,坐在一個很大的籃子里,從上面慢慢垂落下來。

  籃子上面顯然有轆軸,軸木滾動籃子垂落,燈光照亮地室,娟娟失聲驚呼。

  地室中一片凌亂,就在剛才被無忌推翻的桌子下倒臥著一個人。

  人已死了,咽喉上的鮮血已凝結,無忌到這里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

  死的是雷震天!

  是誰殺了他?

  當然就是剛才在黑暗中出劍如風的那個人。

  桌子上的劍痕猶在,無忌身上的冷汗未干,剛才這地室中無疑另外還有一人。

  可是這個人現在卻已不見了。

  他殺了雷震天,為什么不索性把無忌也殺了滅口?

  他明明已將無忌逼入死地,為什么不乘勢追擊?反而悄悄的退了出去?

  燈光正照在雷震天臉上,他臉上還帶著臨死前的驚訝和恐懼,仿佛至死還不信這個人會對他下毒手!

  這個人是誰,為什么要殺他,為什么不殺無忌?

  娟娟手里提著燈,照著雷震天的尸體,雖然也顯得很驚訝,驚訝中卻又帶著歡喜。她到這里來,很可能就是為了要殺他的,想不到已經有人替她下了毒手。

  無忌慢慢的站了起來,淡淡的說道:“你好像已經來遲了一步。”

  娟娟駭然轉身,看見無忌,蒼白的臉上立刻露出春花般的笑容。

  “是你。”

  她吐出口氣,用一只纖纖玉手輕輕拍著心口:“你真把我嚇了一跳。”

  無忌道:“我真的把你嚇了一跳?”

  娟娟眼珠子轉了轉,嫣然道:“其實我早就應該想到是你的。”

  娟娟道:“我早就看出來了,你當時雖然沒有答應我,可是一定會來替我做這件事的,對你來說,多殺一個人,簡直就像多吃塊豆腐那么容易。”

  她已認定了雷震天是死在無忌手里。

  無忌沒有否認,也無法辯白。

  娟娟又輕輕嘆了口氣,道:“看起來現在我好像已經是個寡婦了。”

  她看看無忌,媚眼如絲:“你準備怎么樣來安慰我這個可憐的小寡婦呢?”

  夜更靜。

  娟娟睡了,睡著又醒。

  她睡著時在呻吟,醒的時候也在呻吟,一種無論誰聽見都會睡不著的呻吟。

  無忌當然也睡不著。

  因為無忌就睡在她身旁,不但可以聽見她的呻吟,還可以感覺到她的心跳。

  她的心跳得好快,快得仿佛隨時都將停止。她實在是個很容易滿足的女人。

  雖然她滿足之后還要,但卻很容易又會滿足,直到只能躺在那里呻吟為止。

  有經驗的男人都知道,真正最能令男人動心的,就是這種女人。

  因為男人滿足她時,她也同時滿足了男人——不但滿足了男人的需要,也滿足了男人的虛榮和自尊!

  現在娟娟已醒了。

  她輕輕的喘呻著,用一只柔若無骨的手,輕撫著無忌的胸膛。

  她的呻吟聲中充滿了幸福和歡愉。

  “剛才我差一點就以為我也死了,”她在咬他:“你為什么不索性讓我死在你下面?”

  無忌沒有開口。他也覺得很疲倦,一種極度歡愉后,無法避免的疲倦。

  可是一聽見她聲音,他立刻又振奮。

  他年輕、健壯。

  他已經有很久沒有接觸過女人。

  ——她也是唐家的核心人物,征服她之后,無論做什么事都會方便得多。

  ——她既然已開口,他就不能拒絕,否則她不但會懷疑,還會記恨。

  ——一個女人的欲望被拒絕時,心里一定會充滿怨毒的。

  ——一個像“李玉堂”這樣的男人,本不該拒絕一個像娟娟這樣的女人。

  無忌有很多理由可以為自己解釋,讓自己覺得心安理得。

  可惜他并不是個偽君子。

  既然已經做了,又何必解釋?

  娟娟又在輕輕的問:“現在你是不是在后悔?”

  “后悔?”無忌笑了笑:“我為什么要后悔?我做事從不后悔的。”

  “那么明天晚上我是不是還可以到這里來?”娟娟的手又在挑逗。

  “你當然可以來。”無忌推開她的手:“可是明天晚上我已經不在這里了。”

  “明天一早,我就要搬走。”

  “搬到哪里去?”

  “搬到上官刃那里去。”無忌道:“從明天開始,我就是上官刃的總管。”

  娟娟笑了:“你以為我不敢到那里去找你?你以為我怕上官刃?”她忽然支起身子,盯著無忌:“你為什么要到他那里去?是不是因為他有個漂亮女兒?”

  無忌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娟娟冷笑,道:“如果你真想打他那寶貝女兒的主意,你就慘了。”

  娟娟道:“那個小丫頭是誰都碰不得的。”

  娟娟道:“因為她已經被一個人看上了。”

  無忌道:“這個人是誰?”

  娟娟道:“是個無論誰都惹不起的人,連我都惹不起的。”

  無忌故意問:“你也怕他?”

  娟娟居然承認:“我當然怕他,簡直怕得要命。”

  無忌忍不住問:“你為什么怕他?”

  娟娟道:“因為他不但本事比我大得多,而且心狠手辣,翻臉無情。”

  她嘆了口氣:“我雖然是他的妹妹,可是我若得罪了他,他一樣會要我的命。”

  無忌道:“你說的是唐缺?”

  娟娟又在冷笑,道:“唐缺算什么,唐缺看見他,也一樣怕得要命。”

  她又道:“他從小就是我們兄妹中最聰明,最漂亮,最能干的一個,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從來也沒有人敢去跟他搶,如果他知道你想打上官刃那女兒的主意,那么你就……”

  無忌道:“我就怎么樣?”

  娟娟道:“你就死定了,誰也救不了你!”她伏在無忌胸膛上,輕輕的接著道:“所以我一定要好好保護你,讓你全心全意的對我,讓你根本沒有力氣再去打別人的主意。”

  現在無忌當然已知道她說的就是唐傲。

  唐傲的劍,唐傲的無情,難道真的比唐缺更可怕?

  司空曉風的機智深沉,老謀深算,也許可以對付唐缺。可是唐傲呢?

  大風堂里,有誰可以對付唐傲?

  就算上官刃已被消滅,留下唐傲,遲早總是大風堂的心腹之患!

  無忌心里又動了殺機。

  不管他是不是能活著回去,都絕不讓上官刃和唐傲兩個人留下來。

  就算他要被打下十八層地獄去,也要把這兩個人一起帶走。

  娟娟忽然道:“你的手好冷!”

  娟娟道:“你的手為什么忽然變得這么冷?”

  無忌笑了笑,道:“因為我害怕。”

  娟娟道:“怕什么?”

  無忌道:“怕你剛才說的那個人。”

  娟娟道:“他的確很快就要回來了,他回來的時候,說不定真的會去找你。”

  無忌道:“可是我并沒有想去打上官刃那位千金的主意。”

  娟娟道:“他還是一樣會去找你!”

  娟娟道:“因為你也是學劍的,而且大家好像都說你劍法很不錯。”

  無忌道:“所以他一定要擊敗我,讓大家知道,他的劍法比我更高?”

  娟娟道:“他一向是個寧死也不肯服輸的人。”

  無忌道:“他若不幸敗在我劍下,難道真的會去死?”

  娟娟道:“很可能。”她握住無忌冰冷的手:“但是你絕不會是他的對手,你只要一拔劍,就死定了,所以……”

  無忌道:“所以怎么樣?”

  娟娟道:“他來找你的時候,你若肯服輸,他也不會逼著你出手的!”

  無忌道:“如果我碰巧也是個寧死都不肯服輸的人呢?”

  娟娟忽然跳起來,大聲道:“那么你就去死吧。”

  娟娟已走了很久,無忌還沒有睡著,小寶的死、雷震天的死,都讓他沒法子睡得著。他們很可能是死在同一個人手里,這個人看來并不是唐家的子弟,所以行動才那么詭秘。這個人本來有機會可以殺了他的,但卻放過了他,所以他幾乎已經可以斷定這個人對他并沒有惡意。

  前天晚上,替他引開了埋伏,很可能也是這個人。

  這人究竟是誰?

  為什么要做這些事?

  無忌想得頭都要裂開了,還是連一點頭緒都想不出來。

  他只有先假定這個人是他的朋友。

  因為,這個人知道的秘密,實在太多了,如果不是他的朋友,那么就太可怕了。

  四月二十五日,晴。

  院子里百花盛開,陽光燦爛,無忌已經在陽光下站了很久。

  這里是上官刃的后園,上官刃就站在他對面一棵銀杏樹下的陰影里,甚至可以把他臉上每一個毛孔都看得很清楚。

  因為太陽正照在他臉上。

  陽光刺眼,他幾乎連上官刃的容貌五官都看不太清楚。

  這種位置當然是上官刃特地安排的,無忌根本無法選擇。

  就算后園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在這種情況下,他也不能出手。

  他根本看不清上官刃的動作,可是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逃不過上官刃的眼。

  他不能不佩服上官刃的謹慎和仔細。

  上官刃終于開口。

  他忽然道:“無論多巧妙的易容術,到了陽光下,都會露出破綻來。”

  上官刃道:“人皮面具也一樣,死人的皮,究竟跟活的人不同。”

  上官刃道:“你臉上若有一張死人的皮,現在你也已是個死人。”

  無忌忽然笑了。

  上官刃道:“這并不好笑。”

  無忌道:“可是我忽然想到一件好笑的事。”

  上官刃道:“什么事?”

  無忌道:“聽說有很多人皮面具,是用死人屁股上的皮做成的,因為屁股上的皮最嫩。”

  他還在笑:“難道你認為我會把別人的屁股戴在臉上?”

  上官刃冷冷道:“你并不是一定不會這么做的,我看得出你這種人,到了必要時,什么事你都做得出。”

  無忌道:“我真的是這種人?”

  上官刃道:“就因為你是這種人,所以我才要你到這里來。”

  上官刃道:“因為這種人通常都很有用。”

  無忌又笑了:“可惜這種人,通常都有個毛病。”

  上官刃道:“什么毛病?”

  無忌道:“這種人跟你一樣,都不喜歡曬太陽。”

  上官刃道:“一個時辰之前,太陽還沒有曬到這里。”

  無忌道:“我知道。”

  上官刃道:“你本該早點來的。”

  無忌道:“只可惜我一個時辰之前,還沒有醒。”

  上官刃道:“你通常都睡得很遲?”

  無忌道:“有女人的時候,我就會睡得很遲。”

  上官刃道:“昨天晚上,你有沒有女人?”

  無忌道:“只有一個。”

  上官刃道:“你明知今天早上要來見我,為什么還要找女人?”

  無忌道:“因為我高興。”

  上官刃不說話了。

  無忌很希望能看看現在他臉上是什么表情,如果無忌真的看見了,一定會覺得很奇怪。

  因為現在他臉上的表情,無論誰看見了都會覺得很奇怪。

  幸好無忌看不見,別人也沒有看見。

  過了很久,上官刃才冷冷的說道:“這里是唐家堡。”

  無忌道:“我知道。”

  上官刃道:“在這里找女人,并不容易。”

  無忌道:“我知道。”

  上官刃道:“你怎么找到的?”

  無忌道:“我也一樣找不到,幸好我有法子能讓女人找到我。”

  上官刃道:“是那個女人來找你?”

  無忌道:“嗯。”

  上官刃道:“她為什么要找上你?”

  無忌道:“因為她高興。”

  上官刃又不說話了。

  這次他臉上的表情,一定比剛才更精彩,只可惜無忌還是看不見。這次不等他開口,無忌已經搶著道:“我希望你能明白一點。”

  上官刃道:“你說。”

  無忌道:“你既然看得出我是個什么事都能做得出的人,就應該知道,我不但貪財,而且好色,有時候甚至會喝得爛醉如泥。”

  上官刃道:“說下去。”

  無忌道:“只不過這些都是我的私事,我做事一向公私分明。”

  上官刃道:“很好。”

  無忌道:“你要我留下,就不能過問我的私事,否則你現在最好要我走。”

  上官刃又盯著他看了很久,一雙銳眼在陽光下看來就像是兀鷹。

  一種專吃死人尸體的鷹。

  在這一瞬間,無忌幾乎認為上官刃已經準備對他出手。

  但是上官刃只簡單的說出了四個字,就忽然閃沒在樹下的陰影中。

  他說:“你留下來。”

  三明兩暗五開間的一棟屋子,坐落在一個很陰冷的院子里。

  院子里種著幾十盆海棠,幾棵梧桐。

  這就是上官刃為無忌安排的住處,是一個叫“老孔”的人帶他來的。

  老孔并不姓孔。

  老孔也姓唐,據說還是唐缺和唐傲的堂叔,只不過除了他自己之外,誰也沒有把他們這種親戚關系看得太認真。

  老孔有一張紅通通的臉,臉上長著紅通通的酒糟鼻子。

  無忌問他:“你明明姓唐,別人為什么不叫你老唐?”

  老孔的回答很有理:“這里人人都姓唐,如果叫‘老唐’,應答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

  無忌又問道:“別人為什么叫你‘老孔’?”

  老孔的回答更妙:“孔的意思,就是一個洞,我這人就是一個洞,隨便什么樣的酒,都可以從這個洞里倒下去。”

  老孔的職務很多,不但是無忌的跟班,而且還是無忌的廚子。

  無忌的一日三餐,每餐六菜一湯,都是老孔做出來的。

  他做菜的手藝實在不能算太高明,炒出來的牛肉簡直像牛皮。

  每天每頓飯他都要炒一碟這樣的牛皮,無忌已經連續吃了七八頓。

  除了吃飯外,無忌惟一工作就是記賬,把十來本又厚又重的賬簿,一張張、一條條、一樣樣,登記到另外的賬簿上。

  這就是上官刃交給他的工作,這種工作簡直比老孔炒的牛肉還乏味。

  無忌實在很想一把揪住上官刃的衣襟,問個清楚。“你特地把我請來,就是為了要我來做這種鳥事的?”

  只可惜這兩天他連上官刃的影子都沒有看見。

  這棟宅院不但外表上看來大得多,也比無忌想像中大得多。

  無忌可以活動的范圍卻很小。

  不管他出門之后往哪個方向走,走不出一百步,就會忽然出現一個人,很客氣的告訴他:“這條路不能向前走了。”

  “前面是禁區,閑人止步。”

  這地方的禁區真多,上官刃的書房、大小姐住的院子,甚至連倉庫都是禁區。

  每一個禁區的附近,都至少有七八個人看守。

  要打倒這些人并不難,可是無忌絕不會這么樣做的。

  “小不忍則亂大謀。”

  這句話以前對無忌來說,只不過是句陳舊的老調而已。

  可是現在無忌卻已經深切的體會到其中的含意,上官刃這么樣對他,很可能也是種考驗。

  所以他只有忍耐。

  所以他只有每天呆在他的房里,吃牛皮、記賬簿、看院子里的海棠和梧桐。

  他已經呆了三天。

  唐缺居然也沒有露面。

  無忌發覺自己居然好像有點想念這個人了。陪他一起吃飯,至少總比吃牛皮好些。

  那條熱鬧的街道,那些生意興隆的店鋪,也比這里有趣得多。

  無忌實在很想到外面去逛逛,但是老孔卻阻止了他:“你不能出去。”

  無忌有點生氣:“我又不是囚犯,這里又不是監獄。”

  “可是你最好還是不要出去。”老孔顯得忠心耿耿的樣子,解釋著道:“大老爺特地把你請來,絕不會為了要你做這些事,他一定是想先試試你。”

  這一點無忌也已想到。

  老孔道:“所以他隨時都可能交下別的事讓你做,你若不在,豈不是錯過了機會?”

  無忌同意。

  機會是絕不能錯過的,無論什么樣的機會,都不能錯過。

  現在他已到達成功的邊緣,隨時都可能會有刺殺上官刃的機會出現。

  所以他只有每天呆在他的房里,吃牛皮、記賬簿、看窗外的海棠和梧桐。

  他幾乎已經快悶出病來了。

  老孔的日子卻過得很愉快。

  他用一頓飯的工夫,就可以把三頓飯都做好,因為每頓飯的菜都是一樣的。

  吃早飯的時候,他就開始喝一點酒,吃午飯的時候,他喝得多一點。

  睡過一個午覺之后,酒意已醒,他當然要重頭開始喝。

  吃過晚飯,他就帶著六分酒意走了,回來的時候通常已是深夜,通常都已喝得爛醉如泥。

  第四天晚上,他正準備出去的時候,無忌忍不住問他:“你要到哪里去?”

  “只不過出去隨便走走。”

  “每天晚上你好像都有地方可以去,”無忌在嘆氣:“可是我好像什么地方都去不得。”

  “因為你跟我們不同。”

  “有什么不同?”

  “你是大老爺特地請來的,又是大倌的朋友,是個上等人。”

  上等人就該去上等地方,只可惜這里的上等地方都是禁區。

  老孔瞇著眼笑道:“我們就不同了,我們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因為我們是下等人,那些地方是只有下等人才能去的。”

  老孔道:“因為,那本來就是下等地方。”

  無忌問道:“你們通常都在那里干什么?”

  老孔道:“在下等地方,做的當然都是些下等事。”

  無忌道:“下等事是些什么事?”

  老孔笑道:“其實也沒有什么,只不過喝喝酒,賭賭錢,吃吃小姑娘的豆腐而已。”

  無忌笑了:“這些事上等人也一樣做的。”

  老孔道:“同樣的一件事,如果是上等人在上等地方做出來的,就是上等事,如果是下等人在下等地方做出來的,就變成了下等事了,上等人就會皺起眉頭,說這些事下流。”

  他說的不但有理,而且還有點哲學味道。

  無忌道:“那里都有些什么人?”

  老孔道:“當然都是些下等人,左右不外是些家丁警衛、廚子丫頭而已。”

  無忌的眼睛亮了。

  如果能跟這些人混熟,他的行動就一定會方便得多。

  他忽然站起來,拍了拍老孔的肩,道:“我們走吧。”

  老孔道:“你要到哪里去?”

  無忌道:“你到哪里去,我就到哪里去。”

  老孔道:“你是個上等人,怎么能去那些下等地方?”

  無忌道:“就算我白天是個上等人,到了晚上,就變成了下等人了。”

  他微笑又道:“我知道有很多上等人都是這樣子的。”

  老孔也笑了。

  他不能不承認無忌說的有理。

  “但是有一點我要事先聲明。”

  “你說。”

  “到了那里,你就也是個下等人了,喝酒、賭錢、打架,都沒關系,有機會的時候,你甚至可以趁機摸摸魚。”

  “摸魚?”無忌不懂。

  “那里有很多長得還不錯的小丫頭。”老孔又瞇起眼:“她們也喝酒、也賭錢,只要喝酒,就會喝醉,只要賭錢,就會輸光。”

  無忌已經明白他的意思:“只要她們一喝醉、一輸光,就是我們摸魚的時候到了。”

  老孔笑道:“原來你也是行家。”

  無忌也笑道:“有關這方面的事,上等人絕對比下等人更內行。”

  老孔道:“只有一個人的魚你千萬不能摸,你連碰都不能去碰她。”

  老孔道:“因為這個人我們誰都惹不起。”

  無忌道:“這個人是誰?”

  老孔道:“她叫雙喜。”

  無忌道:“雙喜?”

  老孔道:“她就是我們大老爺的大小姐的大丫頭。”

  他嘆了口氣,苦笑道:“惹了她,就等于惹了大小姐,誰惹了我們那位大小姐,就等于自己把自己的腦袋塞到一個特大號的馬蜂窩里去。”

  有關這位大小姐的事,無忌已經不是第一次聽見了,現在他雖然還沒有見到她的人,卻已領教到她的大小姐威風。

  其實無忌并不是沒有見過她,只不過那已是十多年以前的事了。

  那時她還是個很瘦弱、很聽話的小女孩,總是梳著兩條小辮子,一看見陌生人就臉紅。

  現在她已變成個什么樣的人了?長得是什么樣子?別人為什么如此怕她?

  無忌忽然很想看看這位人見人怕的大小姐,究竟有多么威風、多么可怕。

  他先看到了雙喜。

  這位大丫頭的威風,已經讓人受不了。

  屋子里烏煙瘴氣,味道嗅起來就像是個打翻了的垃圾桶。

  可是屋子里的人卻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到。

  一間本來只能容得下十來個人的屋子,現在卻擠進了好幾十個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打扮得花枝招展,有的精赤著脊梁,有的臭烘烘,有的香噴噴,可是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一樣。

  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看著雙喜,等著雙喜把手里的骰子擲出來。

  雙喜的手又白,又軟,又小,就像一朵小小的小白花。

  她的人也一樣白白的,小小的,俏俏的,甜甜的,臉上還有兩個好深好深的酒窩。

  她的小手里抓著三顆骰子,領子上的鈕扣解開了兩顆,一只腳蹺在板凳上,一雙大眼睛滴溜溜直轉。

  這一把下注的人可真不少,下得最多、押得最重的,是個大麻子。

  無忌見過這個人,這人是上官刃書房附近的警衛,曾經把無忌擋回去兩次。

  平常他說話的時候,總是帶著種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可是現在他卻連假笑都笑不出了,一張大圓臉上,每粒麻子都在冒汗。

  這一注他押了十三兩銀子,這已經是他的全部財產。

  忽然間,一聲輕叱,“叮”的一響,三顆骰子落在碗里。

  “四五六!”雙喜跳了起來大喝一聲:“統殺!”現在她的樣子看起來已經不像一朵小白花,現在她看起來簡直就像一條大白狼。

  無忌從未想到一個像她這樣子的小姑娘,會變成現在這樣子。

  麻子的臉色也變了,悄悄的伸出手,想把已經押下去的賭注收回來。

  只可惜他的手腳不夠快。

  雙喜忽然轉過頭,盯著他:“你干什么?是不是想賴?”

  麻子的手已經抓住了那錠十兩頭的銀子往回收,已經騎虎難下了,只有硬著頭皮道:“這一把不算,我們再擲過。”

  雙喜冷笑,忽然出手,一個耳光往麻子臉上摑了過去。

  她出手已經夠快了,可是她的手還沒有摑在麻子臉上就已被無忌一把抓住。

  無忌本來還遠遠的站在一邊,忽然間就已到了她面前。

  雙喜的臉色也變了。

  她從來沒有看見過這個人,也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快的身手。

  她勉強忍住火氣,道:“你是來干什么的?”

  無忌笑了笑道:“我也不是來干什么的,只不過想來說句公道話而已。”

  雙喜道:“你說。”

  無忌道:“剛才那一把,本來就不能算。”

  雙喜道:

  無忌道:“因為這副骰子有假,這副骰子每一把擲出來的都是四五六。”

  雙喜的火氣又冒上來,只可惜隨便她怎么用力,都揮不脫無忌的手。

  一個聰明的女孩子,眼前虧是絕不會吃的。

  雙喜是個聰明的女孩子,眼珠轉了轉,忽然笑了:“你說這副骰子每一把都能擲出四五六?”

  無忌道:“不錯。”

  雙喜道:“隨便誰擲都是四五六?”

  無忌道:“隨便誰都一樣。”

  雙喜道:“你擲給我看看。”

  無忌笑了笑,用另外一只手抓起碗里的骰子。

  雙喜忽然又道:“你擲出的如果不是四五六呢?”

  無忌道:“我擲十把,只要有一把不是四五六我就替他賠給你一百三十兩。”

  雙喜笑了。

  她本來就喜歡笑,除了在賠錢的時候之外,沒事也會一個人笑上半天。

  現在她更忍不住笑。

  連擲十把四五六?天下哪里有這種事?這個人一定有毛病。

  無忌道:“你若輸了呢?”

  雙喜道:“你若能一連擲出十把四五六,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無忌道:“好。”

  他的手一放,三粒骰子落在碗里。

  “四五六”。

  他一連擲了十把,都是四五六。

  雙喜笑不出來了。

  無忌微笑道:“你看清楚了沒有?”

  雙喜點點頭。

  無忌道:“你剛才不是說,我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雙喜又點點頭,臉忽然紅了。

  她忽然想通了這句話的含意——這句話本來就不是女孩子能隨便說的。

  無忌看著她的那種眼色,實在不能算很規矩。

  雙喜忽然大聲道:“可是現在不行。”

  無忌故意問道:“現在不行?什么事不行?”

  雙喜的臉更紅,道:“現在隨便你要我干什么都不行。”

  無忌道:“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行?”

  雙喜眼珠子又轉了轉,道:“你住在什么地方?等一會我就去找你。”

  無忌道:“你真的會去?”

  雙喜道:“不去的是小狗。”

  無忌終于放開了她的手:“我就住在后面角門外那個小院子里,我現在就回去等你。”

  老孔一直在愁眉苦臉的嘆著氣,就好像已經看著無忌把腦袋塞進了馬蜂窩,想拉都拉不出來了。

  雙喜一走,麻子就過來用力拍著無忌的肩,表示已經決心要跟無忌交個朋友。

  老孔卻在不停的跺腳:“我叫你不要惹她,你為什么偏偏要惹她,現在她一定回去請救兵去,等到大小姐找你的時候,看你怎么受得了。”

  無忌微笑,笑得非常愉快。

  老孔吃驚的看著他,道:“看起來,你好像一點都不怕那位大小姐?”

  無忌笑道:“我只怕她不去找我。”

  不管那位大小姐是個什么樣的人,不管她有多兇,也只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而已。

  對付女孩子,無忌一向有把握。

  他這么樣做,為的就是要讓雙喜帶著那位大小姐去找他。

  他不想一輩子坐在那小屋里吃牛皮、記賬簿,他一定要出奇兵,他算來算去,這樣做對他不會有什么害處。

  只可惜這一次他算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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