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劍氣花園里 每個人都抬頭看了這群鴿子一眼,然后每個人的眼睛都盯在無忌身上。
唐缺道:“這些黑色的鴿子,是我七叔特別訓練出來的,比普通的鴿子飛得快一倍,遠三倍,在黑夜中飛行,很不容易被發現。”
無忌靜靜的聽著,他希望唐缺多說話,聽別人說話,也可以使得自己的神經松弛。
他不能不承認自己很緊張,直到現在,他還沒有想出對策。
唐缺道:“我七叔訓練出這批鴿子,雖然是為了傳遞秘密的消息,但是據他說,在天下養鴿子公認的鴿譜中,這種鴿子也已被列為一等一級的特優品種!”
他瞇著眼笑道:“但是我可以保證,這種鴿子一點都不好吃。”
無忌道:“你吃過?”
唐缺道:“只要是能吃的東西,我想盡千方百計,也要弄幾只來嘗嘗滋味的,否則我晚上恐怕連覺都睡不著。”
無忌道:“據說人肉也可以吃的,你吃過人肉沒有?”
他并不想知道唐缺吃過人肉沒有,只不過在故意逼唐缺說話。
無論誰在說話的時候,注意力都難免分散,何況他們現在說的,正是唐缺最有興趣的話題。
如果他現在沖出去,并不是完全沒有希望,可是成功的機會卻不大。
如果他趁機制住唐缺,以唐缺做人質,他的機會就好得多了。
可惜他實在沒有把握。
這個長得好像比豬還蠢的人,不但反應靈敏,武功也深不可測。
唐缺正在發表他有關人肉的心得:“據說人肉有三不可吃:有病的人不可吃,太老的人不可吃,生氣的人也不可吃!”
無忌問道:“生氣的人,為什么不可吃?”
唐缺道:“因為人一生氣,肉就會變酸的。”
無忌已準備出手。
雖然沒有把握,他也要出手,因為他已沒有第二種選擇。
想不到唐缺竟忽然站起來,道:“這些話我們以后再談,現在我們走吧!”
無忌的心沉了下去。
既然連惟一最后的機會都已錯過,他只有問:“我們到哪里去?”
唐缺道:“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無忌道:“去見誰?”
唐缺道:“老祖宗!”
他又道:“她老人家已經吩咐過,鴿子一飛回來,就要我帶你去見她。”
無忌立刻站起來,現在他最想去見的一個人,就是老祖宗。
他忽然想到這才是他的機會。
如果能制住老祖宗,以她為人質,唐家的人不但要把他恭恭敬敬的送出唐家堡,說不定他還可以用她多換一條人命。
上官刃的命。
要對付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婆,至少比對付唐缺容易些。
無忌微笑道:“你是不是還要蒙上我的眼睛?”
唐缺道:“不必了。”
他又瞇起了那雙尖針般的笑眼:“如果你說的不假,那么你就是我們的自己人了,以后就可以在花園里自由出入。”
無忌說道:“如果我說的不是真話呢?”
唐缺淡淡道:“那么你這次一進去,恐怕就不會再活著出來,我又何必蒙上你的眼睛?”
無忌道:“你的確不必。”
看到了唐家堡的規模和聲勢,無論誰都可以想像得到,他們的“花園”一定是個范圍極大,警衛極森嚴的地方。
等你真正進去了之后,你才會發現,你想得還是不太正確。
花園的范圍之大,遠比任何人想像中都要大得多,但卻沒有一點警衛森嚴的樣子。
走過一座朱欄綠板的小木橋,穿過一片千紅萬紫的花林,你就可以看見建筑在山坡上的,一棟棟規模宏偉的宅第。
從外表上看來,每棟屋宇的格式,都幾乎是完全一樣的,外貌完全沒有特色,當然更不會有門牌路名。
所以你就算知道你要找的人住在哪一棟屋子里,還是很難找得到。
用青石塊鋪成的小路兩旁,都是灰撲撲的高墻,看上去根本沒有什么分別。
每條路都是這樣子的。
唐缺帶著無忌三轉兩轉,左轉右轉,終于停在一道極寬闊高大的黑大門前。
“就在這里。”他說:“老祖宗一定已經在等著我們了。”
大門后面是個很大很大的院子,穿過院子,是個很大很大的廳堂。
大廳里擺著很寬大的桌椅,高墻上掛著大幅的字畫。
唐家堡的每樣東西好像都要比普通的規格大一點,甚至連茶碗都不例外。
唐缺道:“坐。”
等無忌坐下后,他的人就不見了。
無忌本來以為他一定是進去通報,很快就會出來的,想不到他竟一直都沒有露面。
庭院寂寞,聽不見人聲,更看不見人影。
無忌一個人坐在這個空闊無人的大廳中,有幾次都已忍不住要沖出去。
此時此刻此地,他更不能輕舉妄動。
他雖然看不見人,可是老祖宗既然在這里,這里絕不會沒有警衛的。
看不見的警衛,遠比能夠看見的更可怕。
他明白這道理。
他遠比大多數人都能“忍”!
剛才由一個垂髫童子送上的一碗茶,本來是滾燙的,現在已經涼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廳中終于響起了一個衰弱溫和,卻又充滿威嚴的聲音:“請用茶。”
無忌聽得出這是老祖宗的聲音,上次他被盤問時,已經聽過她的聲音。
這次他還是只能聽見她的聲音,還是看不見她的人。
無忌的心又沉了下去。
如果他連她的人都看不見,怎么能夠制住她?
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好苦的茶。
老祖宗的聲音又在說:“唐家以毒藥暗器成名,你不怕這碗茶里有毒?”
無忌笑了笑,道:“如果老祖宗不想我再活下去,隨時都可以把我置之于死地,何必要在這碗茶下毒?”
老祖宗笑了,至少聽起來仿佛在笑。
“你很沉得住氣。”她說:“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就這么能沉得住氣!”
無忌保持微笑。
連他自己都有點佩服自己,在這種情況之下,居然還能四平八穩地坐在這里喝茶。
老祖宗又說:“你是個好孩子,我們唐家正需要你這種人,只要你好好地待下去,我絕不會虧待你。”
她居然絕口不提鴿子帶回來的消息。
難道這又是個圈套?
她這樣做是不是另有陰謀目的?
可是她的口氣不但更溫和,而且絕對聽不出一點惡意。
無忌雖然并不笨,也不是個反應遲鈍的人,也不禁怔住了。
他實在猜不透她的用意,也不知道老祖宗下面還要說什么?
想不到老祖宗居然從此不開口了。
庭院寂靜,四下無人。
又不知過了多久,唐缺居然又笑嘻嘻的走過來,道:“你過關了!”
無忌茫然,道:“我過關了?”
唐缺手里拈著個紙卷,說道:“這是那些鴿子帶回來的調查結果,你想不想看看?”
無忌當然想看。
攤開紙卷,上面只有八個字:
“確有其人,證實無誤。”
無忌想不通,就算把他頭打破一個大洞,他也想不通。
——難道績溪的溪頭村真的有“李玉堂”這么一個人?
——難道唐家派出去調查的那個人,敷衍塞責,根本沒有去調查,就胡亂寫了這份報告送回來?
——難道這個人在路途中就已被無忌的朋友收買了,虛造了這份報告?
這種情況只能有這三種解釋。
這三種解釋好像都能講得通,可是仔細一想,卻又絕無可能。
——就算溪頭村真的有個人叫李玉堂,身世背景也絕不可能跟無忌所說的相同,世上絕不會有這么巧的巧合。
——唐家門規嚴謹,派出去的子弟絕不敢敷衍塞責,虛報真情的,更不可能被收買。
——這件事根本沒有別人知道,根本就不可能有人會去收買他。
如果這三種推斷都不能成立,這又是怎么回事呢?
無忌沒有再想下去,這幾天他已遇到好幾件無法解釋的事。
這些事之中必定有一個相同的神秘關鍵。
只不過現在還沒有能找到而已。
不管怎么樣,他總算又過了這一關。他只有抱著“得過且過”的心理,靜觀待變。
他還要“忍”。
就因為他能忍,他已經度過了好幾次本來絕對無救的危機。
無忌慢慢的將紙條卷起,還給了唐缺,淡淡的問道:“老祖宗呢?”
唐缺道:“老祖宗已經看過了你,對你已經很滿意。”
無忌道:“你不讓我拜見拜見她老人家?”
唐缺道:“我也想帶你去拜見她老人家,只可惜連我自己都見不到。”
他嘆了口氣,苦笑道:“連我自己都已有很久沒有看過她老人家了!”
無忌道:“她很少見人?”
唐缺道:“很少很少。”
——她為什么不見人?
——是不是因為她長得奇形怪狀,不能見人?
無忌還有另一種想法,想得更絕。
真的老祖宗已經死了,另外有個人為了想要取代她的權力地位,所以秘不發喪,假冒她的聲音來發施命令,號令唐家的子弟。
那么她當然就不能夠讓人看見“老祖宗”的真面目。
這種想法雖然絕,卻并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世上本來就有些荒唐離奇的事,真實的事有時甚至比“傳奇說部”更離奇。
無忌也沒有再想下去。
唐家內部權力的爭斗,跟他并沒有切身的利害關系。
他只問:“現在我們是不是已經該走了?”
唐缺道:“到哪里去?”
無忌說道:“我們難道不去見上官刃?”
唐缺道:“當然要見的。”
無忌道:“那么我們現在是不是就應該到他住的地方去?”
唐缺笑了,道:“你以為這里是什么地方?”
無忌道:“他就住在這里?”
唐缺沒有開口,門外已經有人回答:“不錯,我就住在這里。”
無忌的心又在跳,全身的血液又已沸騰。
他聽出這是上官刃的聲音,他也聽見了上官刃的腳步聲。
不共戴天之仇人,現在就要跟他見面了。
這次他們不但是同在一個屋頂下,而且很快就會面對面的相見。
這次,上官刃會不會認出他就是趙無忌?
生死呼吸 四月二十四日,正午。
趙無忌終于見到了上官刃!
上官刃身高八尺,寬肩長臂,每跨出一步,都要比別人多五寸。
他自己計算過,他每一步跨出,都正好是一尺七寸,絕不多一寸,也絕不會少一寸。
他對自己做的每件事都精確計算過,他做的每件事都絕對像鐘表般精確。
他的生活極有規律,自制極嚴,每日三餐,都有定時定量。
他不但吃得很少,連水都喝得不多,平時連滴酒都不沾唇。
現在他還是獨身,從不接近女色,別人沉迷的事,他完全都沒有興趣。
他的興趣只有兩個字——
權力!
無論誰看見他,都絕對可以看得出他是個極有權力的人。
他沉默寡言,態度穩重冷酷,無論在什么時候出現,都顯得精力充沛,
斗志旺盛,一雙炯炯有光的眼睛,更好像隨時都能看透別人的心。
但是他居然沒有看出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就是趙無忌。
無忌實在變得太多了。
無忌又坐下。
他一直在心里告訴自己:
要忍!要等!不等到絕對有把握的時候,絕不輕易出手。
上官刃正在用一雙利刃般的銳眼盯著他,忽然問道:“剛才你心里在想什么?”
無忌道:“我什么都沒有想!”
上官刃道:“那么你早就應該知道我是住在這里的。”
他轉過頭去看墻上掛的一副對聯。
“滿堂花醉三千客,
一劍光寒四十州。”
筆法蒼勁而有力,上款寫的正是:“刃公教正。”
上官刃冷冷道:“如果你心里什么事都沒有想,怎會連這種事都沒有注意到?”
無忌淡淡道:“那也許是因為我在別人家里時,一向很少東張西望。”
上官刃不說話了。
無忌道:“我也不是個喜歡吟詩作對的風雅之士,所以……”
上官刃道:“所以怎么樣?”
無忌忽然站起來抱拳道:“再見。”
上官刃道:“你要走?”
無忌道:“閣下要找的既然不是我這種人,我為什么還不走?”
上官刃盯著他道:“你是哪種人?”
無忌道:“閣下若是有知人之明,用不著我說,閣下該看得出我是哪種人,閣下若連知人之明都沒有,我又何必說?”
上官刃又盯著他看了很久,忽然道:“很好。”
他轉過身,面對唐缺,態度已變得比較溫和:“這正是我要找的人!”
唐缺笑了。
上官刃道:“我叫人去收拾后院,明天他就可以搬過來。”
唐缺笑道:“那么現在我就可以去吃飯了。”
上官刃道:“大倌為何不留在舍下便飯?”
唐缺立刻搖頭道:“你叫我做什么事都行,叫我在這里吃飯,我可不敢吃。”
上官刃道:“不敢?”
唐缺道:“我怕生病。”
上官刃道:“怎么會生病?”
唐缺道:“吃多了素菜,我就會生病,一頓沒有肉吃,我也非病不可,而且一定病得不輕。”
他嘆了口氣:“今天你午飯的四樣菜,沒有一樣是葷的。”
上官刃道:“你怎么知道?”
唐缺道:“剛才我已經去打聽過,民以食為天,對于這種事,我怎么能不關心?”
大魚大肉又堆滿了一桌子,唐缺又在開懷大嚼。
無忌實在不能想像,一個剛吃過那么樣一頓早點的人,現在怎么能吃得下去。
唐缺吃得下去。
等到兩只雞都已變成骨頭,一碗粉蒸扣肉也已蹤影不見了的時候,唐缺才停下來,看著無忌,忽然道:“我同情你。”
無忌道:“你同情我?”
唐缺道:“我非常非常同情你。”
唐缺道:“因為,你就要搬到上官刃那里去了,如果我是你,連一天都住不下去。”
無忌笑了。
唐缺道:“那里不但菜難吃,人也難對付。”
他嘆了口氣:“你現在總該看得出了,上官刃是個多么難對付的人。”
無忌不能不承認。
唐缺道:“可是那里最難對付的一個人,還不是他。”
無忌道:“不是他是誰?”
唐缺道:“是憐憐。”
無忌道:“憐憐?憐憐是什么人?”
唐缺道:“憐憐就是上官刃的寶貝女兒,連我看見她都會頭大如斗。”
無忌當然知道上官刃有個獨生女兒叫“憐憐”。
憐憐當然也知道趙簡二爺有個獨生兒子叫“無忌”。
可是無忌并不擔心憐憐會認出他。
憐憐生出來沒多久,她的母親就去世了,也許就因為愛妻的亡故,所以上官刃對這個女兒并不像別的人對獨生女那么疼愛。
有很多人都會因為妻子的亡故而怨恨兒女,雖然他心里也明白孩子是無辜的,但他卻還是會想,如果沒有這個孩子,他的妻子就不會死。
每個人都會有遷怒諉過的想法,這本來就是人類最原始的弱點之一。
憐憐從小就多病,多病的孩子總難免會變得有點暴躁古怪。
一個像上官刃那么忙的父親,當然沒法子好好照顧這么樣一個女兒。
所以她很小的時候,上官刃就把她送到華山去養病、學藝。
其實養病學藝很可能都只不過是借口,真正主要的原因,很可能是他根本不想看見這個女兒,因為他看見她,就會想到自己的亡妻。
這是無忌的想法。
上官刃自己的想法怎么樣?誰也不知道。
人類的心理本來就很微妙復雜,絕不是局外人所能猜測得到的。
無忌也想不到憐憐居然又回到她父親這里來了。
唐缺又開始在吃第三只雞。
他吃雞的方法很特別,先吃胸脯上的死肉再吃頭和腿,最后才吃翅膀和脖子。
因為雞的翅膀和脖子活動最多,所以肉也最好吃。
最好吃的部分,當然要留到最后吃。
唐缺還特別聲明:“沒有人跟我搶的時候,最好的一部分我總是會留到最后才吃的。”
無忌道:“如果有人跟你搶,你就會先吃最好吃的那部分?”
唐缺道:“就算有人跟我搶,我也不會吃的。”
唐缺道:“先把最好吃的吃掉了,再吃別的部分還有什么意思?”
無忌道:“難道你肯把好吃的那一部分讓給別人吃?”
唐缺道:“我當然不肯。”
他又道:“如果你把最好的讓給別人吃,你就是個呆子。”
無忌道:“你自己不肯先吃,又不肯讓給別人吃,你怎么辦?”
唐缺笑道:“我當然有法子,天下最好的法子,你想不想知道?”
無忌道:“想。”
唐缺道:“在那種情況下,我就會先把最好的那一部分搶過來,擺在自己面前的小碗里,再去跟人搶其余的部分,搶光之后,我再吃自已碗里的。”
無忌道:“好法子。”
唐缺道:“如果你也要學我這種吃法,有件事你千萬不能忘記。”
無忌道:“什么事?”
唐缺道:“你一面在吃的時候,一面還要去教訓別人。”
無忌道:“我已經把最好吃的都搶來吃了,為什么還要去教訓別人?”
唐缺道:“因為像你這種吃法,別人一定看不順眼,所以你就要先發制人,去教訓他。”
無忌道:“我應該怎么教訓?”
唐缺道:“你要板起臉來告訴他,做人一定要留后福,所以好吃的東西一定要留到最后吃,你的態度一定要很嚴肅,很誠懇,吃得一定要很快,別人還沒有想通這道理的時候,你一定要把自己面前碗里的東西吃光,然后趕快溜之大吉。”
他正色道:“這是最重要的一點,你更不能忘記。”
無忌問道:“我為什么要趕快溜之大吉?”
唐缺道:“因為你若還不快溜,別人很可能就會揍你了。”
無忌大笑。
他是真的在笑。
這么多日子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笑得如此愉快。
現在他的“限期”已經無限期的延長了,現在他已進入了唐家堡的心臟地帶,明天他就要搬到上官刃的家里去,隨時都可以見到上官刃,隨時都可能會有下手的機會。
現在他雖然還沒有真正達到目的,可是距離已經不太遠了。
這是他的想法。
現在他當然會這么想,未來究竟會發生些什么事,誰也不能預測。
如果他能預測到以后發生的事,那么他非但笑不出,恐怕連哭都哭不出來。
夜,靜夜。
今天實在可以算是無忌最有收獲的一天,吃過午飯,他總算擺脫了唐缺,好好的睡了一覺,因為他晚上還有事做。
明天他就要到上官刃那里去了,進了花園禁區后,行動想必不會再有現在這么方便。
所以今天晚上他一定要和雷震天聯絡,要雷震天把那棟房子的詳圖畫給他,想法子讓雷震天給他一點霹靂堂的火器。
他并不想用這種火器去對付上官刃,可是身上如果帶著些這種破壞力極強的火器,遲早總是有用的,到了必要時,不但可以用它脫身,還可以把自己做的事嫁禍給霹靂堂。
他相信雷震天一定不會拒絕。
多日的焦慮,現在總算有了結果,這一覺他睡得很熟,醒來時天已黑了。
唐缺居然沒有來找他去吃晚飯,也沒有別人來打擾他。
他披衣而起,推開窗子,外面一片沉寂,夜色仿佛已很深。
他決定立刻就去找雷震天。
現在他雖然已經知道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走出這片樹林,但卻還是不知道要怎么樣才能通過樹林外面的那片空地。
這又是個難題。
他用一種最簡單、最直接的方法,解決了這個難題。
他就這么樣大搖大擺的走了過去。
果然沒有人阻攔他。
唐缺想必已吩咐過這附近暗卡上的人,對他的行動不要太限制。
今天的天氣很好,看樣子他就像是在散步賞花,何況這里還不到唐家堡禁區。
花開得正盛,他故意在花園里兜了幾個圈子,確定沒有人注意他。
然后他才找到那棵月季,先用腳撥開下面的泥土,用最快的動作拔起花根,鉆了進去。
這條地道的長度他已精確算過,身上還帶了個火折子。
他相信只要自己一接近那地室的入口,雷震天就會發覺的。
一個眼睛瞎了的人,耳朵總是特別靈敏。
可是他想錯了。
在他的計算中,現在明明已到了地室的入口,里面卻還是毫無動靜。
他又往前面爬了幾尺,甚至還輕輕咳嗽了一聲,雷震天還是沒有反應。
就算他睡著了,也不會睡得這么沉。
難道他又溜了出去?
無忌身上雖然帶著火折子,卻是備而不用,以防萬一的。
這里到處都是一點就燃的火藥,不到萬不得已時,他絕不冒險。
他又摸索著往前移動,他的手忽然摸到一樣東西,正是雷震天那張大木桌腳。
他伸出中指,彈了彈這根桌腳,彈了兩次,都沒有反應。
空氣中除了那股刺鼻的硝石硫磺味道之外,仿佛還有種很奇怪的氣味。
他好像嗅到過這種氣味,他又深深的呼吸兩次,就已完全確定。
這是腥氣!
他的鼻子也很靈,他確信自己的判斷不會錯。
是不是雷震天有了意外?唐家終于還是派人來殺了他!
可是就在這時候,無忌又聽到了有人在呼吸。
這個人顯然已屏住呼吸,憋了很久,現在終于憋不住了,所以開始時的兩聲呼吸,聲音特別粗重。
這個人屏住呼吸,當然是為了不想讓無忌發現這地方中另外還有個人。
這個人當然絕不會是雷震天。
這個人是誰?
雷震天是不是已遭了他的毒手?
如果他是唐家的人,他來殺雷震天,一定是奉命而來的。
既然是奉命而來的,就用不著怕別人發現。
如果他不是唐家的人,他怎么能進入這地室?他為什么要來殺雷震天?
無忌又想起了雷震天的話:“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敢到這里來……只要我高興,隨時都可以跟他同歸于盡。”
這地室中的火藥仍在。
雷震天發現這個人來殺他的時候,為什么沒有將火藥引發?
難道這個人是雷震天自己找來的?
就因為雷震天絕對想不到他有惡意,所以才會遭他的毒手!
無忌想得很多,也想到了最可怕的一點。這個人既然不愿被人發現,一定要殺了無忌滅口。
他當然也已聽到了無忌的聲音,現在很可能已開始行動。
無忌立刻也開始行動。
只可惜呼吸聲又已聽不見了,他根本不知道這個人在哪里。
他悄悄的繞過這根桌子腳,正想從桌底下鉆過去——
忽然間,風聲驟響,一股尖銳的冷風,迎面向他刺了過來。
暗室搏殺 這是劍氣!
無忌雖然看不見,卻可以感覺到。
劍鋒還沒有到,森寒的劍氣已直逼他的眉睫而來。不但迅急準確,功力也極深厚。無忌還沒有看見這個人,已經知道自己遇見了一個極可怕的對手。
如果他手上也有劍,以他出手之快,并不是接不住這一劍。
可惜他手無寸鐵,就算能閃過這一劍,也躲不過第二劍。
這個人的劍上既然能發出如此森寒的劍氣,劍法之高,不難想像。
不管無忌怎樣閃避,他的動作絕不會比這把劍的變化快。
幸好他還沒有忘記那根桌子腳。
他的人忽然向左滾了出去,揮手砍斷了那根桌子腳。
只聽“嘩啦啦”一聲響,一張上面擺滿了各式各樣東西的大木桌已倒了下來。
這張桌子替他擋了第二劍。
無忌伏在黑暗中連喘息都不敢喘息。
但是以這個人武功之高,還是很快就會覺察出他在什么地方的,等到第三劍、第四劍刺來時,他是不是還能夠閃避?
他實在沒有把握。
這種森寒凜冽的劍氣,犀利迅急的劍法,他赤手空拳,根本無法招架抵御。
這地室很可能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經過了那么多困苦挫折之后,眼看著事情已經有了希望時,如果竟真的要死在這里,連對手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他死也不會瞑目的。
現在他只有等,等著對方的第三劍刺過來,他準備犧牲一只手,抓住這個人的劍。他不惜犧牲一切,也得跟這個人拼一拼。生死搏殺,已經是瞬息間的事,這一戰的兇險,絕不是第三者所能想像到的。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等了很久,對方竟完全沒有動靜。
——這個人明明已經占盡了先機,為什么不乘勢追擊?
一片黑暗,一片死寂。
無忌又等了很久,冷汗已濕透了衣裳,就在這時候,他忽然聽見一個人說:“是我來了,我早就想來看看你。”
聲音是從地室上方傳下來的,溫柔而嬌媚,仿佛充滿了關懷和柔情。
又有誰到這里來了,來看的是誰?
無忌還是伏在角落里,沒有動,可是他已聽出了這個人的聲音。
來的是娟娟。
雷震天新婚的嬌妻唐娟娟。
她當然是來看雷震天的,她生怕雷震天在黑暗中誤傷了她,所以先表明自己的來意。只可惜雷震天已永遠聽不見了。
黑暗中的地室中,忽然有了燈光。
娟娟手里提著個小小的燈籠,坐在一個很大的籃子里,從上面慢慢垂落下來。
籃子上面顯然有轆軸,軸木滾動籃子垂落,燈光照亮地室,娟娟失聲驚呼。
地室中一片凌亂,就在剛才被無忌推翻的桌子下倒臥著一個人。
人已死了,咽喉上的鮮血已凝結,無忌到這里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
死的是雷震天!
是誰殺了他?
當然就是剛才在黑暗中出劍如風的那個人。
桌子上的劍痕猶在,無忌身上的冷汗未干,剛才這地室中無疑另外還有一人。
可是這個人現在卻已不見了。
他殺了雷震天,為什么不索性把無忌也殺了滅口?
他明明已將無忌逼入死地,為什么不乘勢追擊?反而悄悄的退了出去?
燈光正照在雷震天臉上,他臉上還帶著臨死前的驚訝和恐懼,仿佛至死還不信這個人會對他下毒手!
這個人是誰,為什么要殺他,為什么不殺無忌?
娟娟手里提著燈,照著雷震天的尸體,雖然也顯得很驚訝,驚訝中卻又帶著歡喜。她到這里來,很可能就是為了要殺他的,想不到已經有人替她下了毒手。
無忌慢慢的站了起來,淡淡的說道:“你好像已經來遲了一步。”
娟娟駭然轉身,看見無忌,蒼白的臉上立刻露出春花般的笑容。
“是你。”
她吐出口氣,用一只纖纖玉手輕輕拍著心口:“你真把我嚇了一跳。”
無忌道:“我真的把你嚇了一跳?”
娟娟眼珠子轉了轉,嫣然道:“其實我早就應該想到是你的。”
娟娟道:“我早就看出來了,你當時雖然沒有答應我,可是一定會來替我做這件事的,對你來說,多殺一個人,簡直就像多吃塊豆腐那么容易。”
她已認定了雷震天是死在無忌手里。
無忌沒有否認,也無法辯白。
娟娟又輕輕嘆了口氣,道:“看起來現在我好像已經是個寡婦了。”
她看看無忌,媚眼如絲:“你準備怎么樣來安慰我這個可憐的小寡婦呢?”
夜更靜。
娟娟睡了,睡著又醒。
她睡著時在呻吟,醒的時候也在呻吟,一種無論誰聽見都會睡不著的呻吟。
無忌當然也睡不著。
因為無忌就睡在她身旁,不但可以聽見她的呻吟,還可以感覺到她的心跳。
她的心跳得好快,快得仿佛隨時都將停止。她實在是個很容易滿足的女人。
雖然她滿足之后還要,但卻很容易又會滿足,直到只能躺在那里呻吟為止。
有經驗的男人都知道,真正最能令男人動心的,就是這種女人。
因為男人滿足她時,她也同時滿足了男人——不但滿足了男人的需要,也滿足了男人的虛榮和自尊!
現在娟娟已醒了。
她輕輕的喘呻著,用一只柔若無骨的手,輕撫著無忌的胸膛。
她的呻吟聲中充滿了幸福和歡愉。
“剛才我差一點就以為我也死了,”她在咬他:“你為什么不索性讓我死在你下面?”
無忌沒有開口。他也覺得很疲倦,一種極度歡愉后,無法避免的疲倦。
可是一聽見她聲音,他立刻又振奮。
他年輕、健壯。
他已經有很久沒有接觸過女人。
——她也是唐家的核心人物,征服她之后,無論做什么事都會方便得多。
——她既然已開口,他就不能拒絕,否則她不但會懷疑,還會記恨。
——一個女人的欲望被拒絕時,心里一定會充滿怨毒的。
——一個像“李玉堂”這樣的男人,本不該拒絕一個像娟娟這樣的女人。
無忌有很多理由可以為自己解釋,讓自己覺得心安理得。
可惜他并不是個偽君子。
既然已經做了,又何必解釋?
娟娟又在輕輕的問:“現在你是不是在后悔?”
“后悔?”無忌笑了笑:“我為什么要后悔?我做事從不后悔的。”
“那么明天晚上我是不是還可以到這里來?”娟娟的手又在挑逗。
“你當然可以來。”無忌推開她的手:“可是明天晚上我已經不在這里了。”
“明天一早,我就要搬走。”
“搬到哪里去?”
“搬到上官刃那里去。”無忌道:“從明天開始,我就是上官刃的總管。”
娟娟笑了:“你以為我不敢到那里去找你?你以為我怕上官刃?”她忽然支起身子,盯著無忌:“你為什么要到他那里去?是不是因為他有個漂亮女兒?”
無忌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娟娟冷笑,道:“如果你真想打他那寶貝女兒的主意,你就慘了。”
娟娟道:“那個小丫頭是誰都碰不得的。”
娟娟道:“因為她已經被一個人看上了。”
無忌道:“這個人是誰?”
娟娟道:“是個無論誰都惹不起的人,連我都惹不起的。”
無忌故意問:“你也怕他?”
娟娟居然承認:“我當然怕他,簡直怕得要命。”
無忌忍不住問:“你為什么怕他?”
娟娟道:“因為他不但本事比我大得多,而且心狠手辣,翻臉無情。”
她嘆了口氣:“我雖然是他的妹妹,可是我若得罪了他,他一樣會要我的命。”
無忌道:“你說的是唐缺?”
娟娟又在冷笑,道:“唐缺算什么,唐缺看見他,也一樣怕得要命。”
她又道:“他從小就是我們兄妹中最聰明,最漂亮,最能干的一個,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從來也沒有人敢去跟他搶,如果他知道你想打上官刃那女兒的主意,那么你就……”
無忌道:“我就怎么樣?”
娟娟道:“你就死定了,誰也救不了你!”她伏在無忌胸膛上,輕輕的接著道:“所以我一定要好好保護你,讓你全心全意的對我,讓你根本沒有力氣再去打別人的主意。”
現在無忌當然已知道她說的就是唐傲。
唐傲的劍,唐傲的無情,難道真的比唐缺更可怕?
司空曉風的機智深沉,老謀深算,也許可以對付唐缺。可是唐傲呢?
大風堂里,有誰可以對付唐傲?
就算上官刃已被消滅,留下唐傲,遲早總是大風堂的心腹之患!
無忌心里又動了殺機。
不管他是不是能活著回去,都絕不讓上官刃和唐傲兩個人留下來。
就算他要被打下十八層地獄去,也要把這兩個人一起帶走。
娟娟忽然道:“你的手好冷!”
娟娟道:“你的手為什么忽然變得這么冷?”
無忌笑了笑,道:“因為我害怕。”
娟娟道:“怕什么?”
無忌道:“怕你剛才說的那個人。”
娟娟道:“他的確很快就要回來了,他回來的時候,說不定真的會去找你。”
無忌道:“可是我并沒有想去打上官刃那位千金的主意。”
娟娟道:“他還是一樣會去找你!”
娟娟道:“因為你也是學劍的,而且大家好像都說你劍法很不錯。”
無忌道:“所以他一定要擊敗我,讓大家知道,他的劍法比我更高?”
娟娟道:“他一向是個寧死也不肯服輸的人。”
無忌道:“他若不幸敗在我劍下,難道真的會去死?”
娟娟道:“很可能。”她握住無忌冰冷的手:“但是你絕不會是他的對手,你只要一拔劍,就死定了,所以……”
無忌道:“所以怎么樣?”
娟娟道:“他來找你的時候,你若肯服輸,他也不會逼著你出手的!”
無忌道:“如果我碰巧也是個寧死都不肯服輸的人呢?”
娟娟忽然跳起來,大聲道:“那么你就去死吧。”
娟娟已走了很久,無忌還沒有睡著,小寶的死、雷震天的死,都讓他沒法子睡得著。他們很可能是死在同一個人手里,這個人看來并不是唐家的子弟,所以行動才那么詭秘。這個人本來有機會可以殺了他的,但卻放過了他,所以他幾乎已經可以斷定這個人對他并沒有惡意。
前天晚上,替他引開了埋伏,很可能也是這個人。
這人究竟是誰?
為什么要做這些事?
無忌想得頭都要裂開了,還是連一點頭緒都想不出來。
他只有先假定這個人是他的朋友。
因為,這個人知道的秘密,實在太多了,如果不是他的朋友,那么就太可怕了。
四月二十五日,晴。
院子里百花盛開,陽光燦爛,無忌已經在陽光下站了很久。
這里是上官刃的后園,上官刃就站在他對面一棵銀杏樹下的陰影里,甚至可以把他臉上每一個毛孔都看得很清楚。
因為太陽正照在他臉上。
陽光刺眼,他幾乎連上官刃的容貌五官都看不太清楚。
這種位置當然是上官刃特地安排的,無忌根本無法選擇。
就算后園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在這種情況下,他也不能出手。
他根本看不清上官刃的動作,可是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逃不過上官刃的眼。
他不能不佩服上官刃的謹慎和仔細。
上官刃終于開口。
他忽然道:“無論多巧妙的易容術,到了陽光下,都會露出破綻來。”
上官刃道:“人皮面具也一樣,死人的皮,究竟跟活的人不同。”
上官刃道:“你臉上若有一張死人的皮,現在你也已是個死人。”
無忌忽然笑了。
上官刃道:“這并不好笑。”
無忌道:“可是我忽然想到一件好笑的事。”
上官刃道:“什么事?”
無忌道:“聽說有很多人皮面具,是用死人屁股上的皮做成的,因為屁股上的皮最嫩。”
他還在笑:“難道你認為我會把別人的屁股戴在臉上?”
上官刃冷冷道:“你并不是一定不會這么做的,我看得出你這種人,到了必要時,什么事你都做得出。”
無忌道:“我真的是這種人?”
上官刃道:“就因為你是這種人,所以我才要你到這里來。”
上官刃道:“因為這種人通常都很有用。”
無忌又笑了:“可惜這種人,通常都有個毛病。”
上官刃道:“什么毛病?”
無忌道:“這種人跟你一樣,都不喜歡曬太陽。”
上官刃道:“一個時辰之前,太陽還沒有曬到這里。”
無忌道:“我知道。”
上官刃道:“你本該早點來的。”
無忌道:“只可惜我一個時辰之前,還沒有醒。”
上官刃道:“你通常都睡得很遲?”
無忌道:“有女人的時候,我就會睡得很遲。”
上官刃道:“昨天晚上,你有沒有女人?”
無忌道:“只有一個。”
上官刃道:“你明知今天早上要來見我,為什么還要找女人?”
無忌道:“因為我高興。”
上官刃不說話了。
無忌很希望能看看現在他臉上是什么表情,如果無忌真的看見了,一定會覺得很奇怪。
因為現在他臉上的表情,無論誰看見了都會覺得很奇怪。
幸好無忌看不見,別人也沒有看見。
過了很久,上官刃才冷冷的說道:“這里是唐家堡。”
無忌道:“我知道。”
上官刃道:“在這里找女人,并不容易。”
無忌道:“我知道。”
上官刃道:“你怎么找到的?”
無忌道:“我也一樣找不到,幸好我有法子能讓女人找到我。”
上官刃道:“是那個女人來找你?”
無忌道:“嗯。”
上官刃道:“她為什么要找上你?”
無忌道:“因為她高興。”
上官刃又不說話了。
這次他臉上的表情,一定比剛才更精彩,只可惜無忌還是看不見。這次不等他開口,無忌已經搶著道:“我希望你能明白一點。”
上官刃道:“你說。”
無忌道:“你既然看得出我是個什么事都能做得出的人,就應該知道,我不但貪財,而且好色,有時候甚至會喝得爛醉如泥。”
上官刃道:“說下去。”
無忌道:“只不過這些都是我的私事,我做事一向公私分明。”
上官刃道:“很好。”
無忌道:“你要我留下,就不能過問我的私事,否則你現在最好要我走。”
上官刃又盯著他看了很久,一雙銳眼在陽光下看來就像是兀鷹。
一種專吃死人尸體的鷹。
在這一瞬間,無忌幾乎認為上官刃已經準備對他出手。
但是上官刃只簡單的說出了四個字,就忽然閃沒在樹下的陰影中。
他說:“你留下來。”
三明兩暗五開間的一棟屋子,坐落在一個很陰冷的院子里。
院子里種著幾十盆海棠,幾棵梧桐。
這就是上官刃為無忌安排的住處,是一個叫“老孔”的人帶他來的。
老孔并不姓孔。
老孔也姓唐,據說還是唐缺和唐傲的堂叔,只不過除了他自己之外,誰也沒有把他們這種親戚關系看得太認真。
老孔有一張紅通通的臉,臉上長著紅通通的酒糟鼻子。
無忌問他:“你明明姓唐,別人為什么不叫你老唐?”
老孔的回答很有理:“這里人人都姓唐,如果叫‘老唐’,應答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
無忌又問道:“別人為什么叫你‘老孔’?”
老孔的回答更妙:“孔的意思,就是一個洞,我這人就是一個洞,隨便什么樣的酒,都可以從這個洞里倒下去。”
老孔的職務很多,不但是無忌的跟班,而且還是無忌的廚子。
無忌的一日三餐,每餐六菜一湯,都是老孔做出來的。
他做菜的手藝實在不能算太高明,炒出來的牛肉簡直像牛皮。
每天每頓飯他都要炒一碟這樣的牛皮,無忌已經連續吃了七八頓。
除了吃飯外,無忌惟一工作就是記賬,把十來本又厚又重的賬簿,一張張、一條條、一樣樣,登記到另外的賬簿上。
這就是上官刃交給他的工作,這種工作簡直比老孔炒的牛肉還乏味。
無忌實在很想一把揪住上官刃的衣襟,問個清楚。“你特地把我請來,就是為了要我來做這種鳥事的?”
只可惜這兩天他連上官刃的影子都沒有看見。
這棟宅院不但外表上看來大得多,也比無忌想像中大得多。
無忌可以活動的范圍卻很小。
不管他出門之后往哪個方向走,走不出一百步,就會忽然出現一個人,很客氣的告訴他:“這條路不能向前走了。”
“前面是禁區,閑人止步。”
這地方的禁區真多,上官刃的書房、大小姐住的院子,甚至連倉庫都是禁區。
每一個禁區的附近,都至少有七八個人看守。
要打倒這些人并不難,可是無忌絕不會這么樣做的。
“小不忍則亂大謀。”
這句話以前對無忌來說,只不過是句陳舊的老調而已。
可是現在無忌卻已經深切的體會到其中的含意,上官刃這么樣對他,很可能也是種考驗。
所以他只有忍耐。
所以他只有每天呆在他的房里,吃牛皮、記賬簿、看院子里的海棠和梧桐。
他已經呆了三天。
唐缺居然也沒有露面。
無忌發覺自己居然好像有點想念這個人了。陪他一起吃飯,至少總比吃牛皮好些。
那條熱鬧的街道,那些生意興隆的店鋪,也比這里有趣得多。
無忌實在很想到外面去逛逛,但是老孔卻阻止了他:“你不能出去。”
無忌有點生氣:“我又不是囚犯,這里又不是監獄。”
“可是你最好還是不要出去。”老孔顯得忠心耿耿的樣子,解釋著道:“大老爺特地把你請來,絕不會為了要你做這些事,他一定是想先試試你。”
這一點無忌也已想到。
老孔道:“所以他隨時都可能交下別的事讓你做,你若不在,豈不是錯過了機會?”
無忌同意。
機會是絕不能錯過的,無論什么樣的機會,都不能錯過。
現在他已到達成功的邊緣,隨時都可能會有刺殺上官刃的機會出現。
所以他只有每天呆在他的房里,吃牛皮、記賬簿、看窗外的海棠和梧桐。
他幾乎已經快悶出病來了。
老孔的日子卻過得很愉快。
他用一頓飯的工夫,就可以把三頓飯都做好,因為每頓飯的菜都是一樣的。
吃早飯的時候,他就開始喝一點酒,吃午飯的時候,他喝得多一點。
睡過一個午覺之后,酒意已醒,他當然要重頭開始喝。
吃過晚飯,他就帶著六分酒意走了,回來的時候通常已是深夜,通常都已喝得爛醉如泥。
第四天晚上,他正準備出去的時候,無忌忍不住問他:“你要到哪里去?”
“只不過出去隨便走走。”
“每天晚上你好像都有地方可以去,”無忌在嘆氣:“可是我好像什么地方都去不得。”
“因為你跟我們不同。”
“有什么不同?”
“你是大老爺特地請來的,又是大倌的朋友,是個上等人。”
上等人就該去上等地方,只可惜這里的上等地方都是禁區。
老孔瞇著眼笑道:“我們就不同了,我們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因為我們是下等人,那些地方是只有下等人才能去的。”
老孔道:“因為,那本來就是下等地方。”
無忌問道:“你們通常都在那里干什么?”
老孔道:“在下等地方,做的當然都是些下等事。”
無忌道:“下等事是些什么事?”
老孔笑道:“其實也沒有什么,只不過喝喝酒,賭賭錢,吃吃小姑娘的豆腐而已。”
無忌笑了:“這些事上等人也一樣做的。”
老孔道:“同樣的一件事,如果是上等人在上等地方做出來的,就是上等事,如果是下等人在下等地方做出來的,就變成了下等事了,上等人就會皺起眉頭,說這些事下流。”
他說的不但有理,而且還有點哲學味道。
無忌道:“那里都有些什么人?”
老孔道:“當然都是些下等人,左右不外是些家丁警衛、廚子丫頭而已。”
無忌的眼睛亮了。
如果能跟這些人混熟,他的行動就一定會方便得多。
他忽然站起來,拍了拍老孔的肩,道:“我們走吧。”
老孔道:“你要到哪里去?”
無忌道:“你到哪里去,我就到哪里去。”
老孔道:“你是個上等人,怎么能去那些下等地方?”
無忌道:“就算我白天是個上等人,到了晚上,就變成了下等人了。”
他微笑又道:“我知道有很多上等人都是這樣子的。”
老孔也笑了。
他不能不承認無忌說的有理。
“但是有一點我要事先聲明。”
“你說。”
“到了那里,你就也是個下等人了,喝酒、賭錢、打架,都沒關系,有機會的時候,你甚至可以趁機摸摸魚。”
“摸魚?”無忌不懂。
“那里有很多長得還不錯的小丫頭。”老孔又瞇起眼:“她們也喝酒、也賭錢,只要喝酒,就會喝醉,只要賭錢,就會輸光。”
無忌已經明白他的意思:“只要她們一喝醉、一輸光,就是我們摸魚的時候到了。”
老孔笑道:“原來你也是行家。”
無忌也笑道:“有關這方面的事,上等人絕對比下等人更內行。”
老孔道:“只有一個人的魚你千萬不能摸,你連碰都不能去碰她。”
老孔道:“因為這個人我們誰都惹不起。”
無忌道:“這個人是誰?”
老孔道:“她叫雙喜。”
無忌道:“雙喜?”
老孔道:“她就是我們大老爺的大小姐的大丫頭。”
他嘆了口氣,苦笑道:“惹了她,就等于惹了大小姐,誰惹了我們那位大小姐,就等于自己把自己的腦袋塞到一個特大號的馬蜂窩里去。”
有關這位大小姐的事,無忌已經不是第一次聽見了,現在他雖然還沒有見到她的人,卻已領教到她的大小姐威風。
其實無忌并不是沒有見過她,只不過那已是十多年以前的事了。
那時她還是個很瘦弱、很聽話的小女孩,總是梳著兩條小辮子,一看見陌生人就臉紅。
現在她已變成個什么樣的人了?長得是什么樣子?別人為什么如此怕她?
無忌忽然很想看看這位人見人怕的大小姐,究竟有多么威風、多么可怕。
他先看到了雙喜。
這位大丫頭的威風,已經讓人受不了。
屋子里烏煙瘴氣,味道嗅起來就像是個打翻了的垃圾桶。
可是屋子里的人卻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到。
一間本來只能容得下十來個人的屋子,現在卻擠進了好幾十個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打扮得花枝招展,有的精赤著脊梁,有的臭烘烘,有的香噴噴,可是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一樣。
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看著雙喜,等著雙喜把手里的骰子擲出來。
雙喜的手又白,又軟,又小,就像一朵小小的小白花。
她的人也一樣白白的,小小的,俏俏的,甜甜的,臉上還有兩個好深好深的酒窩。
她的小手里抓著三顆骰子,領子上的鈕扣解開了兩顆,一只腳蹺在板凳上,一雙大眼睛滴溜溜直轉。
這一把下注的人可真不少,下得最多、押得最重的,是個大麻子。
無忌見過這個人,這人是上官刃書房附近的警衛,曾經把無忌擋回去兩次。
平常他說話的時候,總是帶著種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可是現在他卻連假笑都笑不出了,一張大圓臉上,每粒麻子都在冒汗。
這一注他押了十三兩銀子,這已經是他的全部財產。
忽然間,一聲輕叱,“叮”的一響,三顆骰子落在碗里。
“四五六!”雙喜跳了起來大喝一聲:“統殺!”現在她的樣子看起來已經不像一朵小白花,現在她看起來簡直就像一條大白狼。
無忌從未想到一個像她這樣子的小姑娘,會變成現在這樣子。
麻子的臉色也變了,悄悄的伸出手,想把已經押下去的賭注收回來。
只可惜他的手腳不夠快。
雙喜忽然轉過頭,盯著他:“你干什么?是不是想賴?”
麻子的手已經抓住了那錠十兩頭的銀子往回收,已經騎虎難下了,只有硬著頭皮道:“這一把不算,我們再擲過。”
雙喜冷笑,忽然出手,一個耳光往麻子臉上摑了過去。
她出手已經夠快了,可是她的手還沒有摑在麻子臉上就已被無忌一把抓住。
無忌本來還遠遠的站在一邊,忽然間就已到了她面前。
雙喜的臉色也變了。
她從來沒有看見過這個人,也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快的身手。
她勉強忍住火氣,道:“你是來干什么的?”
無忌笑了笑道:“我也不是來干什么的,只不過想來說句公道話而已。”
雙喜道:“你說。”
無忌道:“剛才那一把,本來就不能算。”
雙喜道:
無忌道:“因為這副骰子有假,這副骰子每一把擲出來的都是四五六。”
雙喜的火氣又冒上來,只可惜隨便她怎么用力,都揮不脫無忌的手。
一個聰明的女孩子,眼前虧是絕不會吃的。
雙喜是個聰明的女孩子,眼珠轉了轉,忽然笑了:“你說這副骰子每一把都能擲出四五六?”
無忌道:“不錯。”
雙喜道:“隨便誰擲都是四五六?”
無忌道:“隨便誰都一樣。”
雙喜道:“你擲給我看看。”
無忌笑了笑,用另外一只手抓起碗里的骰子。
雙喜忽然又道:“你擲出的如果不是四五六呢?”
無忌道:“我擲十把,只要有一把不是四五六我就替他賠給你一百三十兩。”
雙喜笑了。
她本來就喜歡笑,除了在賠錢的時候之外,沒事也會一個人笑上半天。
現在她更忍不住笑。
連擲十把四五六?天下哪里有這種事?這個人一定有毛病。
無忌道:“你若輸了呢?”
雙喜道:“你若能一連擲出十把四五六,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無忌道:“好。”
他的手一放,三粒骰子落在碗里。
“四五六”。
他一連擲了十把,都是四五六。
雙喜笑不出來了。
無忌微笑道:“你看清楚了沒有?”
雙喜點點頭。
無忌道:“你剛才不是說,我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雙喜又點點頭,臉忽然紅了。
她忽然想通了這句話的含意——這句話本來就不是女孩子能隨便說的。
無忌看著她的那種眼色,實在不能算很規矩。
雙喜忽然大聲道:“可是現在不行。”
無忌故意問道:“現在不行?什么事不行?”
雙喜的臉更紅,道:“現在隨便你要我干什么都不行。”
無忌道:“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行?”
雙喜眼珠子又轉了轉,道:“你住在什么地方?等一會我就去找你。”
無忌道:“你真的會去?”
雙喜道:“不去的是小狗。”
無忌終于放開了她的手:“我就住在后面角門外那個小院子里,我現在就回去等你。”
老孔一直在愁眉苦臉的嘆著氣,就好像已經看著無忌把腦袋塞進了馬蜂窩,想拉都拉不出來了。
雙喜一走,麻子就過來用力拍著無忌的肩,表示已經決心要跟無忌交個朋友。
老孔卻在不停的跺腳:“我叫你不要惹她,你為什么偏偏要惹她,現在她一定回去請救兵去,等到大小姐找你的時候,看你怎么受得了。”
無忌微笑,笑得非常愉快。
老孔吃驚的看著他,道:“看起來,你好像一點都不怕那位大小姐?”
無忌笑道:“我只怕她不去找我。”
不管那位大小姐是個什么樣的人,不管她有多兇,也只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而已。
對付女孩子,無忌一向有把握。
他這么樣做,為的就是要讓雙喜帶著那位大小姐去找他。
他不想一輩子坐在那小屋里吃牛皮、記賬簿,他一定要出奇兵,他算來算去,這樣做對他不會有什么害處。
只可惜這一次他算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