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重回賭坊 夜,冬夜。
黑暗的長巷里,靜寂無人,只有一盞燈。
殘舊的白色燈籠,幾乎已變成死灰色,斜掛在長巷盡頭的窄門上,燈籠下,卻掛著一個發亮的銀鉤,就像是漁人用的釣鉤一樣。
銀鉤不住的在寒風中搖蕩,風仿佛是在嘆息,嘆息世上為何會有那么多愚昧的人,愿意被鉤上這個銀鉤?
方玉飛從陰暗潮濕的冷霧中,走進了燈光輝煌的銀鉤賭坊,脫下了白色的斗篷,露出了他那件剪裁極合身,手工極精致的銀緞子衣裳。
每天這時候,都是他心情最愉快的時候,尤其是今天。
因為陸小鳳已回來了,陸小鳳一向是他最喜歡、最尊敬的朋友。
陸小鳳自己當然更愉快,因為他已回來了,從荒寒的冰國回來了。
布置豪華的大廳里,充滿了溫暖和歡樂!
酒香中,混合著上等脂粉的香氣,銀錢敲擊,發出一陣陣清脆悅耳的聲音,世間幾乎已沒有任何一種音樂能比這種聲音更動聽。
陸小鳳喜歡聽這種聲音。
就像世上大多數別的人一樣,他也喜歡奢侈和享受。
尤其是現在。
經過了那么長一段艱辛的日子后,重回到這里,他就像一個迷了路的孩子,又回到溫暖的家,回到母親的懷抱。
這次他居然還能好好的活著回來,實在不是件容易事。
他剛洗了個熱水澡,換了身新衣服,下巴上的假胡子、眼角的假皺紋、頭發上的白粉,全都已被他洗得干干凈凈。
現在他看來是容光煥發,精神抖擻,連他自己都對自己覺得滿意。
大廳里有幾個女人正用眼角偷偷的瞟著他,雖然都已徐娘半老,陸小鳳卻還是對她們露出了最動人的微笑。
只要是能夠讓別人愉快的事,對他自己又毫無損失,他從來也不會拒絕去做的。
看見他的笑容,就連方玉飛都很愉快,微笑著道:“你好像很喜歡這地方?”
陸小鳳道:“喜歡這地方的人,看來好像越來越多了。”
方玉飛道:“這地方的生意的確越來越好,也許只不過是因為現在正是大家都比較悠閑寬裕的時候,天氣又冷,正好躲在屋子里賭錢喝酒!”
陸小鳳笑道:“是不是也有很多女人特地為了來看你的?”
方玉飛大笑。
他的確是個很好看的男人,儀容修潔,服裝考究,身材也永遠保持得很好,雖然有時顯得稍微做作了些,卻正是一些養尊處優的中年女人們,最喜歡的那種典型。
陸小鳳壓低聲音,又道:“我想你在這地方一定釣上過不少女人!”
方玉飛并不否認,微笑道:“經常到賭場里來賭錢的,有幾個是正經人?”
陸小鳳道:“開賭場呢?是不是也……”
他聲音忽然停頓,因為他已看到一個人,手里拿著把尖刀,從后面撲過來,一刀往方玉飛的左腰刺了過去。
方玉飛卻沒有看見,他背后并沒有長眼睛。
陸小鳳看見的時候也已遲了,這個人手里的刀,距離方玉飛的腰已不及一尺。
這正是人身的要害,一刀就可以致命,連陸小鳳都不禁替他捏了把冷汗。
誰知就在這時,方玉飛的腰突然一擰,一反手,就刁住了這個人握刀的腕子,“叮”的一聲,尖刀落地!
拿刀的人破口大罵,只罵出了一個字,嘴里已被塞住,兩條大漢忽然出現在他身后,一邊一個,一下子就把他架了出去。
方玉飛居然還是面不改色,微笑道:“這地方經常都會有這種事的!”
陸小鳳道:“你知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殺你?”
方玉飛淡淡道:“反正不是因為喝醉了,就是因為輸急了!”
陸小鳳笑了笑,道:“也許他只不過因為氣瘋了!”
方玉飛道:“為什么?”
陸小鳳道:“因為你給他戴了頂綠帽子!”
方玉飛又大笑。
在他看來,能給人戴上頂綠帽子,無疑是件很光榮、很有面子的事,無論誰都不必為這種事覺得慚愧抱歉的。
陸小鳳看著他,就好像第一次才看見這個人。
剛才的事發生得很突然,卻還是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尤其是靠近他們的幾張賭桌,大多數人都已離開了自己的位子,在那里竊竊私議,議論紛紛。
只有一個人還是動也不動的坐在那里,盯著自己面前的兩張牌九出神,看來他在這副牌九上,不是贏了一大注,就是輸了不少。
這人頭戴著貂皮帽,反穿著大皮襖,還留著一臉大胡子,顯然是個剛從關外回來的采參客,腰上的褡褳里裝滿了辛苦半年換來的血汗錢,卻準備在一夜之間輸出去。
方玉飛也壓低聲音,道:“看樣子你好像很想過去贏他一票。”
陸小鳳笑道:“只有贏來的錢花起來最痛快,這種機會我怎么能錯過?”
方玉飛道:“可是我姐夫已在里面等了很久,那三個老怪物聽說也早就來了!”
陸小鳳道:“他們可以等,這種人身上的錢卻等不得,隨時都可能跑光的!”
方玉飛笑道:“有理!”
陸小鳳道:“所以你最好先進去通知他們,我等等就來!”
他也不等方玉飛同意,就過去參加了那桌牌九,正好就站在那大胡子參客的旁邊,微笑道:“除了押莊的注之外,我們兩個人自己也來賭點輸贏怎么樣?”
大胡子立刻同意,道:“行,我賭錢一向是越大越風涼,你想賭多少?”
陸小鳳道:“要賭就賭個痛快,賭多少我都奉陪!”
方玉飛遠遠的看著他們,微笑著搖了搖頭,忽然覺得自己一雙手也癢了起來。
等他繞過這張賭桌走到后面去,陸小鳳忽然在桌子下面握住了這大胡子的手——
藍胡子正在欣賞自己的手。
他的手保養得很好,指甲修剪得很干凈,手指長而秀氣。
這是雙很好看的手,也無疑是雙很靈敏的手。
他的手就擺在桌上,方玉香也在看著,甚至連孤松、枯竹、寒梅,都在看著。
他們看著的雖然是同樣一雙手,心里想著的卻完全不同。
方玉香也不能不承認這雙手的確很好看、很干凈。
但是卻又有誰知道,這雙看來干干凈凈的手,已做過多少臟事?殺過多少人?脫過多少女孩子的衣服?
她的臉微微發紅,她又想起了這雙手第一次脫下她的衣服,在她身上輕輕撫摸時那種感覺,連她自己都分不出那究竟是種什么樣的感覺?
歲寒三友正在心里問自己:除了摸女人和摸牌之外,這雙手還能干什么?
這雙手看來并不像練過武功的樣子,可是陸小鳳的手豈非也不像?
藍胡子自己又在想什么呢?他的心事好像從來也沒有人能看透過。
方玉飛已進來了很久,忍不住輕輕咳嗽,道:“人已來了!”
方玉香道:“人在哪里?為什么沒有進來?”
方玉飛微笑道:“因為他恰巧看見了一副牌九,又恰巧看見了一個油水很足的冤大頭!”
喜歡賭的人,若是同時看見這兩件事,就算老婆正在生第一胎孩子,他也會忘得干干凈凈的。
寒梅冷笑道:“原來他不但是個酒色之徒,還是個賭鬼!”
方玉飛道:“好酒好色的人,不好賭的恐怕還不多。”
方玉香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當然很了解這種人,因為你自己也一樣。”
方玉飛嘆了口氣,道:“天下烏鴉一般黑,我們男人本來就沒有一個好東西!”
這本是女人罵男人的話,他自己先罵了出來。
方玉香也笑了,她顯然是個好妹妹,對她的哥哥不但很喜歡,而且很親熱。
藍胡子忽然問道:“那冤大頭是個什么樣的人?”
方玉飛道:“是個從關外來的采參客,姓張,叫張斌。”
藍胡子道:“這人是不是還留著一嘴大胡子?”
方玉飛道:“不錯!”
藍胡子淡淡道:“胡子若是沒有錯,你就錯了!”
方玉飛道:“我什么地方錯了?”
藍胡子道:“你什么地方錯了,這人既不是采參客,也不叫張斌!”
方玉飛道:“哦!”
藍胡子道:“他是個保鏢的,姓趙,叫趙君武!”
方玉飛想了想,道:“是不是那個‘黑玄壇’趙君武?”
藍胡子道:“趙君武只有一個!”
方玉飛道:“他以前到這里來過沒有?”
藍胡子道:“經過這里的鏢客,十個中至少有九個來過!”
方玉飛道:“他以前既然正大光明的來過,這次為什么要藏頭露尾?”
藍胡子道:“你為什么不問他去?”
方玉飛不說話了,眼睛卻露出種奇怪的表情。
這時候藍胡子的手已擺下去,孤松的手卻伸了出來。
陸小鳳總算來了。
孤松伸著手道:“拿來。”
陸小鳳笑了笑,道:“你若想要錢,就要錯時候,我恰巧已經把全身上下的錢都輸得干干凈凈!”
孤松居然沒有生氣,淡淡道:“你本來好像是想去贏別人錢的!”
陸小鳳嘆了口氣,苦笑道:“就因為我想去贏別人的錢,所以才會輸光,輸光了的人,一定都是想去贏別人錢的!”
孤松冷笑道:“難道你把羅剎牌也輸了出去!”
陸小鳳道:“羅剎牌假如在我身上,我說不定也輸了出去!”
孤松道:“難道羅剎牌不在你身上?”
陸小鳳道:“本來是在的!”
孤松道:“現在呢?”
陸小鳳道:“現在已經不見了!”
孤松看著他,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瞳孔卻已突然收縮。
陸小鳳卻又笑了笑,道:“羅剎牌雖然不見了,我的人卻還沒有死!”
孤松冷冷道:“你為什么不去死!”
陸小鳳道:“因為我還準備去替你把羅剎牌找回來!”
孤松又不禁動容,道:“你能找得回來?”
陸小鳳點點頭,道:“假如你一定想要,我隨時都可以去找,只不過……”
孤松道:“不過怎么樣?”
陸小鳳道:“我勸你還是不要的好,要回來之后,你一定會更生氣!”
孤松道:“為什么?”
陸小鳳道:“因為那塊羅剎牌也是假的!”
藍胡子的手又擺到桌上來,孤松的手也擺在桌上。
他們是不是想用這雙手扼斷陸小鳳的脖子?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我一共已找到兩塊羅剎牌,只可惜兩塊都是假的!”
大家都在聽著,等著他解釋。
陸小鳳道:“第一次我是從冰河里找出來的,我們姑且就叫它冰河牌,第二次我是用馬鞭從人家手里搶來的,我們不妨就叫它神鞭牌,因為人家都說我那手鞭法滿神的!”
孤松道:“神鞭牌本是李霞盜去的,被陳靜靜用冰河牌換走,又落入你手里!”
陸小鳳道:“完全正確!”
孤松道:“它絕不可能是假的!”
陸小鳳嘆道:“我也覺得它絕不可能是假的,但它卻偏偏是假的!”
孤松冷笑道:“你怎么能看得出羅剎牌的真假?”
陸小鳳道:“我本來的確是看不出的,卻偏偏又看出來了!”
孤松道:“怎么樣看出來的?”
陸小鳳道:“因為我恰巧有個朋友叫朱停,神鞭牌也恰巧是他做出來的贗品!”
孤松道:“你說的是不是那個外號叫‘大老板’的朱停?”
陸小鳳道:“你也知道他?”
孤松道:“我聽說過!”
陸小鳳道:“這人雖然懶得出奇,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天才,無論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他都能做得出,偽造書畫玉石的贗品,更是天下第一把好手。”
說起朱停這個人,他臉上就不禁露出了微笑。
朱停不但是他的朋友,還是他的好朋友,在丹鳳公主那次事件中,若不是朱停,直到現在他只怕還被關在青衣樓后面的山洞里。
陸小鳳又嘆了口氣,苦笑道:“假如不是他,我現在也不會有這么多麻煩了,他替我惹的麻煩,簡直比我所有的朋友加起來都多!”
孤松道:“他也是你的朋友?”
陸小鳳道:“嗯!”
孤松道:“那神鞭牌是誰要他假造的?你去問過他沒有?”
陸小鳳道:“沒有!”
孤松道:“為什么?”
陸小鳳道:“我跟他至少已經有兩年沒說過話了。”
孤松道:“他跟你是朋友,彼此卻不說話?”
陸小鳳苦笑道:“因為他是個大混蛋,我好像也差不多。”
孤松冷笑道:“若有人相信你的話,那人想必也是個混蛋!”
陸小鳳道:“你不信?”
孤松道:“無論那神鞭牌是真是假,我都要親眼看看。”
陸小鳳道:“我說過,假如你一定要看,我隨時都可以替你找回來!”
孤松道:“到哪里去找?”
陸小鳳道:“就在這里!”
孤松動容道:“就在這屋子里?”
陸小鳳道:“現在也許還不在,可是等我吹熄了燈,念起咒語,等燈再亮的時候,那塊玉牌就一定已經在桌子上。”
藍胡子笑了,方玉飛也笑了。
這種荒謬的事,若有人相信才真是活見了鬼。
方玉香也忍不住笑道:“你真的認為有人會相信你這種鬼話?”
陸小鳳道:“至少總有一個人會相信的!”
方玉香道:“誰?”
孤松忽然站起來,吹熄了第一盞燈,道:“我。”
屋子里點著三盞燈,三盞燈已全都滅了,這密室本就在地下,燈熄了之后,立刻就變得伸手不見五指。
黑暗中,只聽陸小鳳嘴里念念有詞,好像真的是在念著某種神秘的魔咒,可是仔細一聽,卻好像是在反反復復的說著幾個地名:
“老河口,同德堂,馮家老鋪,馮二瞎子……”
不管他念的是什么,他的聲音聽起來神秘而怪異。
大家只聽得彼此間心跳的聲音,有一兩個人心跳得越來越快,竟像是真的已開始緊張起來,只可惜屋子里實在太黑,誰也看不見別人臉上的表情,也猜不出這個人是誰?
這人的心跳得越來越快,陸小鳳的咒語也越來越快,反反復復的,也不知念了多少遍,忽然大喝一聲,道:“開!”
火光一閃,已有一盞燈亮起!
燈光下竟真的赫然出現了一塊玉牌。
在燈光下看來,玉牌的光澤柔美而圓潤,人的臉卻是蒼白的,白里透青。
每個人的臉色都差不多,每個人眼睛里都充滿了驚奇。
陸小鳳得意的微笑著,看著他們,忽然道:“現在你們是不是已全都相信了我的鬼話?”
方玉香嘆了口氣,道:“其實我本就該相信你,你這個人本來就是個活鬼。”
孤松冷冷道:“但這塊玉牌卻不是鬼,更不是活的,絕不會自己從外面飛進來。”
陸小鳳道:“當然不會!”
孤松道:“它是怎么來的?”
陸小鳳笑了笑,道:“那就不關你的事了,你若問得太多,它說不定又會忽然飛走的!”
它當然絕不會自己飛走,正如它不會自己飛來一樣,但是孤松并沒有再問下去。
這就是他所要的,現在他已得到,又何必再問得太多?
他凝視著桌上的玉牌,卻一直都沒有伸手,連碰都沒有去碰一碰。
這塊玉牌從玉天寶手里交給藍胡子,被李霞盜走,又被陳靜靜掉了包,再經過楚楚、陸小鳳和丁香姨的手,最后究竟落入了誰手里?
在燈光下看來,它雖然還是晶瑩潔白的,其實卻早已被鮮血染紅,十個人的血,十條命,他們的犧牲是不是值得?
孤松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那些人未免死得太冤了。”
藍胡子道:“哪些人?”
孤松道:“那些為它而死的人!”
藍胡子道:“這塊玉牌究竟是真是假?”
孤松道:“是假的!”
他慢慢的接著道:“這上面的雕刻,的確可以亂真,但玉質卻差得很多!”
藍胡子沉默了很久,轉過頭,凝視著陸小鳳,道:“這就是你從楚楚手里奪走的?”
陸小鳳點點頭。
藍胡子也嘆了口氣,默然道:“她還年輕,也很聰明,本來還可以有很好的前途,但卻為了這塊一文不值的贗品犧牲了自己,這又是何苦?”
陸小鳳道:“她這么樣做,只因為她從未想到這塊玉牌是假的。”
藍胡子同意。
陸小鳳道:“她是個很仔細的人,若是有一點懷疑,就絕不會冒這種險。”
藍胡子也同意:“她做事的確一向很仔細。”
陸小鳳道:“這次她完全沒有懷疑,只因為她知道這塊玉牌的確是李霞從你這里盜走的,當時她很可能就在旁邊看著。”
藍胡子嘆道:“但陳靜靜卻忘了李霞也是個很精明仔細的女人。”
陸小鳳道:“你認為是李霞把羅剎牌盜走的?”
藍胡子道:“你難道認為不是?”
陸小鳳道:“我只知道丁香姨和陳靜靜都是從小跟著她的,沒有人能比她們更了解她,她們對她的看法,當然絕不會錯。”
藍胡子道:“她們對她是什么看法?”
陸小鳳道:“除了黃金和男人之外,現在她對別的事都已不感興趣,更不會再冒險惹這種麻煩。”
藍胡子道:“難道李霞盜走的羅剎牌,就已是假的?”
陸小鳳道:“不錯。”
藍胡子道:“那么真的呢?”
陸小鳳笑了笑,忽然問道:“碟子里有一個包子、一個饅頭,我吃了一個下去,包子卻還在碟子里,這是怎么回事?”
藍胡子也笑了,道:“你吃下去的是饅頭,包子當然還在碟子里。”
陸小鳳道:“這道理是不是很簡單?”
藍胡子道:“簡單極了。”
陸小鳳道:“李霞盜走的羅剎牌是假的,陳靜靜換去的也是假的,真羅剎牌到哪里去了?”
藍胡子道:“我也想不通。”
陸小鳳又笑了笑,道:“其實這道理也和碟子里的包子同樣簡單,假如你不是忽然變笨了,也應該想得到的。”
藍胡子道:“哦?”
陸小鳳淡淡道:“別人手里的羅剎牌,既然都是假的,真的當然在你手里。”
藍胡子笑了。
他是很溫文、很秀氣的人,笑聲也同樣溫文秀氣。
可是他笑的時候,從來也沒有看過別人,總是看著自己的一雙手。
這雙手是不是也和桌上的玉牌一樣?看來雖潔白干凈,其實卻滿布著血腥。
陸小鳳道:“你故意制造個機會,讓李霞偷走一塊假玉牌……”
藍胡子微笑著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為什么要這樣做?”
陸小鳳道:“這正是你計劃中最重要的一個關鍵,李霞中計之后,你的計劃才能一步步實現。”
桌上有酒。
藍胡子斟滿一杯,用兩只手捧住,讓掌心的熱力慢慢的把酒溫熱,才慢慢的喝下去。
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很優雅,神情更悠閑,就像正在聽人說一個有趣的故事。
陸小鳳道:“你早已對李霞覺得憎惡厭倦,因為她已老了,對男人又需要太多,你正好趁這個機會,讓她自己走得遠遠的,而且永遠不敢再來見你,這就是你計劃的第一步。”
藍胡子淺淺的啜了一口酒,嘆息著道:“好酒。”
陸小鳳道:“你知道李霞和丁香姨的關系,算準了李霞一定會去找丁香姨的,這也是你計劃中的一步,因為你早就在懷疑她對你不忠,正好趁這個機會試探試探她,找出她的把柄來。”
藍胡子又笑了,道:“我為什么要試探她,她不是我的妻子。”
陸小鳳也笑了笑,道:“她不是?”
藍胡子道:“她的丈夫是飛天玉虎,不是我。”
陸小鳳盯著他,一字字道:“飛天玉虎是誰呢?是不是你?”
藍胡子大笑,就好像從來也沒有聽過這么好笑的事,笑得連酒都嗆了出來。
陸小鳳卻不再笑,緩緩道:“飛天玉虎是個極有野心的人,和西方魔教勢不兩立,可是這次他并沒有參加來爭奪羅剎牌,因為他早已知道別人爭奪的羅剎牌是假的。”
藍胡子還在笑,手里的酒杯卻突然“格”的一響,被捏得粉碎。
陸小鳳道:“丁香姨并不知道飛天玉虎就是藍胡子,因為她看見的藍胡子是個滿臉胡子的大漢,她從來沒有懷疑到這一點,因為她跟大多數人一樣,認為藍胡子當然是有胡子的,否則為什么叫做藍胡子?”
他冷冷的接著道:“知道你這秘密的,也許只有方玉香一個人,就連她都可能是過了很久以后才發現的,所以最近找到這里來。”
方玉香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慢慢的站起來,從后面的柜子里取出個金杯,用一塊潔白的絲巾擦干凈了,才為藍胡子斟了一杯酒。
藍胡子輕輕握了握她的手,目光竟忽然變得溫柔了起來。
陸小鳳道:“你用藍胡子的身份做掩護,本來很難被人發現,她找來之后,你本可殺了她滅口,但你卻不忍心下手,因為她實在很迷人,你怕她爭風吃醋,泄漏了你的秘密,只好把另外的四個女人都趕走。”
方玉飛一直站在旁邊,靜靜的聽著,連寒梅和枯竹都沒有開口,他當然更沒有插嘴的余地。
但是現在他卻忽然問出句不該問的話:“既然你也承認他用藍胡子的身份做掩護,是個很聰明的法子,你又是怎么發現的?”
藍胡子的臉色驟然變了,方玉飛問出這句話,就無異已承認他也知道藍胡子和飛天玉虎本是同一個人。
陸小鳳卻笑了,淡淡道:“無論多周密的計劃,都難免會有些破綻。”
方玉飛道:“哦?”
陸小鳳道:“他本不該要你和方玉香去對付丁香姨,丁香姨若不是他的妻子,他絕不會叫你去下那種毒手,更不會去管別人這種閑事。”
方玉飛目中仿佛露出了痛苦之色,慢慢的垂下頭,不說話了。
藍胡子忽然冷笑:“你怎么知道是我要他去的?你怎么知道飛天玉虎不是他?”
陸小鳳的回答簡單而明白:“因為我是他的老朋友!”
藍胡子也閉上了嘴。
陸小鳳忽又笑了笑,道:“我還有個朋友,你也認得的,好像還曾經輸給他幾百兩銀子。”
藍胡子道:“你說的是趙君武?”
陸小鳳點點頭,道:“他見到的藍胡子,也是個滿臉胡子的大漢,別人見到的想必也一樣。”
藍胡子冷冷道:“可是你見到的藍胡子,卻沒有胡子。”
陸小鳳微笑,道:“因為你知道,有些人的眼睛里是連一粒沙子都揉不進去的,何況那一大把假胡子?”
藍胡子道:“你就是這種人?”
陸小鳳道:“你自己難道不是?”
藍胡子冷笑。
陸小鳳道:“你不但早已看破了丁香姨的私情,也早已知道她的情人是誰,你這么樣做,不但可以乘機殺了他們,還可以轉移別人的目標。”
孤松忽然冷冷道:“你說的別人,當然就是我?”
陸小鳳道:“我說的本來就是你。”
孤松道:“你呢?”
陸小鳳苦笑道:“我只不過是個被他利用來做幌子的傀儡而已,就像是有些人獵狐時故意放出去的兔子一樣。”
一個人若是把自己比做兔子,當然是因為心里已懊悔極了,無論誰發現自己被人利用了的時候,心里都不會覺得太好受的。
孤松道:“兔子在前面亂跑,無論跑到哪里去,狐貍都只有在后面跟著。”
陸小鳳道:“你們看見他費了那么多事,為的只不過是要請我替他去找回羅剎牌,當然更不會懷疑羅剎牌還在他手里。”
孤松承認。
陸小鳳道:“不管我是不是能找回羅剎牌,不管我找回的羅剎牌是真是假,都已跟他完全沒關系了,因為他已經把責任推在我身上。”
孤松道:“羅剎牌若是在你手里出了毛病,我們要找的當然是你。”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這段路實在很遠,簡直就像是充軍一樣,我們在路上喝西北風,他卻舒舒服服的坐在火爐旁等著,等到正月初七過去,就算有人能揭穿他的秘密,也只好干瞪眼了。”
孤松道:“因為那時他已經是西方羅剎教的教主。”
陸小鳳道:“那時他不但是羅剎教的教主,也是黑虎幫的幫主,只可惜……”
孤松冷冷道:“只可惜現在他還不是。”
陸小鳳道:“實在可惜。”
孤松道:“現在他只不過是條籠中的鳥,網中的魚。”
藍胡子忽然也嘆了口氣,道:“實在可惜,可惜極了。”
陸小鳳道:“你覺得可惜的是什么?”
藍胡子道:“可惜我們都瞎了眼睛!”
陸小鳳道:“我們?”
藍胡子道:“我們的意思,就是我和你。”
陸小鳳道:“我?……”
藍胡子道:“只有瞎了眼的人,才會交錯朋友。”
陸小鳳道:“我交錯了朋友?”
藍胡子道:“錯得厲害。”
陸小鳳道:“你呢?”
藍胡子道:“我比你更瞎,因為我不但交錯了朋友,而且還娶錯了老婆。”
“老婆”這兩個字還沒有說出口,他已經閃電般出手,一下扣住了方玉香的腕脈,厲聲道:“拿出來!”
方玉香美麗的臉孔已嚇成鐵青色,道:“我又不知道真的羅剎牌在哪里,你叫我怎么拿出來?”
藍胡子道:“我要的不是羅剎牌,是……”
方玉香道:“是什么?”
藍胡子沒有回答,沒有開口,甚至連呼吸都似已停頓,就好像忽然有雙看不見的手,緊緊的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那張始終不動聲色的臉,也已忽然扭曲,變成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慘碧色。
方玉香吃驚的看著他,道:“你……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藍胡子的嘴緊閉,冷汗已雨點般落下。
方玉香的眼睛忽然又充滿了溫柔和憐惜,柔聲道:“我是你的妻子,無論你要什么,我都會給你的,你又何必生氣?”
藍胡子也在瞪著她,眼角突然崩裂,鮮血同時從他的眼角、嘴角、鼻孔,和耳朵里流了出來。
是鮮血,卻不是鮮紅的血。
他的血竟赫然也已變成慘碧色的。
他的人竟已坐都坐不住,已開始往后倒。
方玉香輕輕一掙,就掙脫了他的手,方玉飛也趕過去扶住了她。
“你怎么了?你……”
他們沒有再問下去,因為他們知道死人是無法回答任何話的。
一瞬前還能出手如閃電般的藍胡子,忽然間已變成了死人。
可是他那雙凸出來的眼睛,卻仿佛還在瞪著方玉香,眼睛里充滿了悲憤和怨毒。
方玉香看著他,一步步往后退,晶瑩的淚珠,泉水般涌下。
“你這是何苦?……你這是何苦?……”
她的聲音慘切悲傷:“事情還沒有到不可解決的地步,你何苦一定要自尋死路?”
屋子里沒有別的聲音,只能聽見她一個人悲傷低訴。
每個人都怔住了。
藍胡子居然死了,這變化實在比剛才所有的變化都驚人。
奇怪的是,陸小鳳并沒有吃驚,甚至連一點吃驚的表情都沒有。
表情最痛苦的人是孤松,他也在喃喃自語:“真的羅剎牌還在他手里,他一定得很嚴密,這秘密一定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現在他卻死了……”
陸小鳳忽然道:“他死不死都無妨。”
孤松道:“無妨?”
陸小鳳淡淡道:“他的秘密,并不是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孤松道:“還有誰知道?”
陸小鳳道:“我。”
孤松霍然站起,又慢慢的坐下,神情已恢復鎮定,緩緩道:“你知道他把羅剎牌藏在哪里?”
陸小鳳道:“他是個陰沉而狡猾的人,狡猾的人通常都很多疑,所以他惟一真正信任的人,也許只有他自己。”
孤松道:“所以羅剎牌一定就在他自己身上?”
陸小鳳道:“一定。”
孤松又霍然站起,準備沖過去。
陸小鳳卻又接著道:“你現在若要在他身上去找,一定找不到的。”
孤松道:“可是剛才你還說羅剎牌一定在他身上。”
陸小鳳道:“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一瞬之間,往往就會發生很多變化。”
孤松道:“所以羅剎牌剛才雖然是在他身上,現在卻已不在了?”
陸小鳳道:“一定不在了。”
孤松道:“現在在哪里?”
陸小鳳忽然轉過頭,面對著方玉香,慢慢的伸出手,道:“拿出來。”
方玉香咬著嘴唇,恨恨道:“連我丈夫的命都被你拿走了,你還要什么?”
陸小鳳道:“羅剎牌。”
方玉香道:“羅剎牌怎么會在我手上?況且他剛才問我要的也不是羅剎牌。”
陸小鳳道:“他剛才問你要的,的確不是羅剎牌,因為那時羅剎牌還在他自己身上。”
方玉香道:“你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陸小鳳道:“他要的是解藥。”
方玉香道:“解藥?”
陸小鳳笑了笑,拿起藍胡子剛喝過的金杯,道:“他一向是個很謹慎的人,任何人要毒死他都很不容易,可是這一次……”
方玉香道:“這一次他難道是被人毒死的?”
陸小鳳點點頭道:“這一次他會中毒,只因為他確定酒中無毒,杯上也沒有毒。”
方玉香道:“那么他怎么會被毒死?”
陸小鳳道:“因為他忘了一件事。”
方玉香道:“什么事?”
陸小鳳道:“他忘了這金杯是你拿出來的,而且用你的絲巾擦過一遍。”
他看著掖在方玉香襟上的絲巾,慢慢的接著道:“他也忘了,酒里雖然沒有毒,杯子里也沒有毒,你的絲巾上卻有毒。”
方玉香沉默著,過了很久,才輕輕的說道:“我只想問你一句話。”
陸小鳳道:“我在聽。”
方玉香道:“我問你,像飛天玉虎這樣的人,該不該殺?”
陸小鳳道:“該。”
方玉香道:“那么就算是我殺了他,你也不該怪我。”
陸小鳳道:“我并沒有怪你,只不過要你拿出來。”
方玉香道:“拿什么?”
陸小鳳道:“羅剎牌。”
方玉香道:“羅剎牌?我哪里有什么羅剎牌!”
陸小鳳道:“你本來的確沒有,現在卻有了。”
方玉香道:“你要的就是……”
陸小鳳道:“就是你剛才從藍胡子身上摸走的那一塊。”
方玉香又沉默了很久,才輕輕嘆了口氣,道:“陸小鳳果然不愧是陸小鳳,無論什么事都好像瞞不過你。”
陸小鳳微笑,道:“有時我的眼睛雖然也會瞎,幸好大多數時候都是睜開著的。”
方玉香咬著嘴唇,看看陸小鳳,又看看歲寒三友,終于跺了跺腳,道:“好,拿出來就拿出來,反正這鬼東西能帶給人的只是噩運。”
她真的拿了出來,拿出來居然真是一塊晶瑩無瑕的玉牌,玉質之美,的確遠在另兩塊玉牌之上。
這塊玉牌剛落在桌上,孤松的長袖已流云般飛出。
桌上的玉牌,立刻落入了他袖中。
陸小鳳微笑著,看著他,道:“完璧已歸,幸不辱命。”
孤松道:“前嫌舊怨,就此一‘璧’勾銷。”
陸小鳳道:“多謝。”
孤松道:“多謝。”
方玉香板著臉道:“現在飛天玉虎已死了,羅剎牌也已還給了你們,你們還不走?”
陸小鳳道:“你在趕我們走?”
方玉香咬著嘴唇道:“難道你還想要什么?要我的人?”
陸小鳳笑道:“要當然是想要的,只不過還有個小小的問題。”
方玉香道:“什么問題?”
陸小鳳道:“你真的是個人?”
方玉香笑了,陸小鳳也笑了。
他大笑著走出去,忽又回過頭,拍了拍方玉飛的肩,道:“陳靜靜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你既然喜歡她,就應該好好的對待她。”
方玉飛道:“陳靜靜?哪個陳靜靜?”
陸小鳳道:“當然就是我們都認得的那一個。”
方玉飛道:“那么你當然也應該知道,她已死在火窟里。”
陸小鳳道:“她沒有。”
方玉飛道:“沒有?”
陸小鳳道:“火窟里的確有副女人的骸骨,卻不是陳靜靜。”
方玉飛道:“哦?”
陸小鳳道:“陳靜靜中了楚楚三枚透骨針,那女人骸骨上卻連一枚都沒有,你燒死她之前,難道還會先把她身上的暗器拔出來?”
方玉飛笑了笑,道:“我還沒有那么大的工夫。”
陸小鳳道:“所以死在火窟里的,絕不是陳靜靜。”
方玉飛笑得已有些勉強,道:“死的若不是陳靜靜,陳靜靜到哪里去了?”
陸小鳳道:“包子既然還在碟子里,你吃下去的當然是饅頭。”
方玉飛道:“死在火窟里的既然不是陳靜靜,陳靜靜當然已被人帶走。”
陸小鳳道:“我說過,這道理本來就簡單極了。”
方玉飛道:“你知道她是被誰帶走的?”
陸小鳳道:“你。”
方玉飛閉上了嘴。
陸小鳳道:“我本來并沒有懷疑到這一點的,但你卻不該殺了那孩子。”
方玉飛垂下頭,看著自己的手。
陸小鳳道:“你當然也看得出那孩子是個白癡,絕不會認出你的真面目,但你卻還是要冒險殺他滅口,只因為你怕他告訴我,那個要給他糖吃的阿姨并沒有死,他雖然癡呆,這一點總是看得出的。”
方玉飛道:“從那時你才開始懷疑我?”
陸小鳳道:“所以我才到火窟去找,才發現那女人的骸骨不是陳靜靜。”
方玉飛道:“但你卻還是不能證明,陳靜靜是被我帶走的?”
陸小鳳道:“所以我就請趙君武去幫我查一件事。”
方玉飛道:“什么事?”
陸小鳳道:“那時陳靜靜的傷很重,你想要她活著,就得帶她去求醫,能救活她那種傷勢的大夫并不太多。”
方玉飛道:“在附近幾百里之內,也許只有一個。”
陸小鳳道:“絕對只有一個。”
方玉飛道:“老河口,同德堂,馮家老鋪的馮二瞎子。”
陸小鳳道:“最妙的一點,就因為他是個瞎子,瞎子看不見人,當然也認不出你。”
方玉飛淡淡道:“也許因為這一點,所以他才活著。”
陸小鳳道:“只可惜陳靜靜中的透骨針,是種很少有的獨門暗器。”
方玉飛道:“所以趙君武到那里一問,就問了出來。”
陸小鳳道:“由此可見,丁香姨是被你殺了的,她的情人就是你。”
方玉飛道:“哦?”
陸小鳳道:“因為我拿給她看的玉牌,已落入你的手里,所以我剛才提起馮二瞎子,你就乖乖的交了出來。”
他微笑著,接著道:“我那句咒語對別人一點用也沒有,對你卻是種威脅。”
方玉飛道:“救人活命,并不是丟人的事,我為什么要因此受你的威脅?”
陸小鳳道:“因為你怕一個人知道這件事。”
方玉飛道:“我……我怕誰知道!”
陸小鳳笑了笑,轉過頭,看著方玉香。
方玉香的臉色已鐵青。
陸小鳳又拍了拍方玉飛的肩,微笑道:“我剛才已說過,陳靜靜的確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不但聰明美麗,而且溫柔體貼,你既然冒險救了她,就應該好好待她,你說對不對?”
方玉飛道:“對,對極了。”
他在微笑,陸小鳳也在微笑,但兩個人的笑容看來卻連一點相同的樣子都沒有。
于是陸小鳳就微笑著走出去。
方玉香忽然大聲道:“等一等。”
陸小鳳停下。
方玉香道:“你還忘了一件事。”
陸小鳳道:“哦?”
方玉香道:“你還忘了送樣東西給他。”
“他”就是方玉飛。
她正在看著方玉飛,以前她看著他的時候,眼睛里總是帶著甜蜜親切的笑容,現在卻連一點都沒有了。
現在她的眼睛里只有痛苦、嫉妒、怨毒,一種幾乎已接近瘋狂的嫉恨和怨毒。
她一字一字的接著道:“你還忘了送他一個屁眼!”
燈蕊老了,燈光弱了。
屋子里忽然又變得死寂如墳墓。
方玉飛動也不動的站在那里,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可是也不知為了什么,他那張本來極英俊動人的臉,現在已變得說不出的陰森可怖。
就連方玉香都似已不敢再看他。
她又向陸小鳳道:“我知道你說過,你要送給他的。”
陸小鳳道:“我說過。”
方玉香道:“一定?”
陸小鳳道:“一定。”
方玉香忽然笑了,瘋狂般大笑,笑得連眼淚都流了出來。
她就用掖在衣襟上的絲巾去擦眼睛。
“我寧可讓眼睛瞎了,也不愿看見你跟那婊子在一起。”
她在嘶聲大呼,嘴角已沁出鮮血。
她就用絲巾去擦嘴。
“其實我早該明白,你一直都在利用我,但我卻想不到你會真的喜歡那婊子。”
她開始咳嗽:“你一直瞞著我,只不過怕我泄漏你的秘密,等到這件事一結束,我就死無葬身之地了,因為我知道你的秘密實在太多了,太多了……”
她還想再說下去,可是她的咽喉也仿佛突然被一雙看不見的手緊緊扼住。
然后她美麗的臉開始扭曲,鮮血也開始流下來。
血不是鮮紅的,是慘碧色的,她倒下去的時候,就恰巧倒在藍胡子的身上。
方玉飛看著她倒下去,還是連動都沒有動,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
陸小鳳卻忍不住嘆了口氣,喃喃道:“有些話我本來并不想說的,只可惜……”
方玉飛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只可惜你早就在懷疑我。”
陸小鳳點點頭,道:“你才是真正的飛天玉虎,藍胡子只不過也是個被你利用的傀儡而已。”
方玉飛道:“你早已知道她不是我妹妹?”
陸小鳳道:“楚楚、靜靜、丁香姨,她們都是跟她在一起長大的,但卻從來也沒有提起過她有個哥哥!”
方玉飛道:“你很仔細。”
陸小鳳道:“飛天玉虎出現的時候,你總是在附近,藍胡子卻始終沒有離開過這里。”
方玉飛沒有否認。
陸小鳳道:“你知道羅剎牌在藍胡子手里,就叫陳靜靜鼓動李霞,盜走了它,再用方玉香做餌,釣上了我,然后又利用李霞引來賈樂山,最后,還是要藍胡子做你的替死鬼,他們的財產,當然就全變成了你的。”
方玉飛淡淡道:“你應該知道我的開銷一向很大,我要養很多女人,女人都是會花錢的,尤其是聰明漂亮的女人。”
陸小鳳道:“這些女人的確每一個都很聰明,但在你的眼里,她們只不過……”
方玉飛道:“只不過是一群母狗而已。”
陸小鳳道:“不管怎么樣,你能夠利用這么多女人,本事實在不小,只可惜……”
方玉飛又打斷了他的話,道:“只可惜到最后,我還是被一個女人害了。”
陸小鳳道:“真正害你的,并不是方玉香。”
方玉飛道:“不是她是誰?”
陸小鳳道:“陳靜靜。”
方玉飛道:“她……”
陸小鳳道:“只有她一個人能害你,因為你只有對她是真心的,若不是為了她,你怎么會泄漏出那么多秘密?”
方玉飛閉上了嘴,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卻已看得出他是在勉強控制自己。
陸小鳳道:“就因為你還有這一點真心,所以我也給你個機會。”
方玉飛道:“什么機會?”
陸小鳳道:“對你這種人,我們本不必講什么江湖道義的,這里我們有四個人,我們若是同時出手,在一瞬間你就必死無疑。”
方玉飛沒有否認。
陸小鳳道:“可是現在我卻愿意給你個公平決斗的機會。”
方玉飛道:“由你對我?”
陸小鳳道:“不錯,我對你,一對一。”
方玉飛道:“我若勝了你又如何?”
陸小鳳道:“你若勝了我,我死,你走。”
方玉飛目光轉向歲寒三友。
孤松冷冷道:“你若勝了他,他死,你走。”
方玉飛道:“一言為定。”
陸小鳳道:“絕無反悔?”
方玉飛忽然笑了,道:“我知道你為什么要如此做。”
陸小鳳道:“哦?”
方玉飛道:“因為你一心想親手殺了我。”
陸小鳳也不否認。
方玉飛微笑道:“你錯了。”
陸小鳳道:“我常常做錯事,幸好我偶爾也會做對一次。”
方玉飛道:“你勝不了我的,只要你一出手,就必死無疑。”
陸小鳳也笑了。
方玉飛道:“你的武功,我已清楚得很,你的靈犀指,用來對付我根本連一點用都沒有,我卻有對付你的手段。”
陸小鳳微笑著,聽著。
方玉飛忽然轉身,等他轉回來時,手上已多了副銀光閃閃的手套。
手套不但有尖針般的倒刺,還帶著虎爪般的鉤子。
方玉飛道:“這就是我特地練來對付你的,你的手指只要沾上它一點,保證走不出三步,就得倒地而死。”
陸小鳳道:“我能不能不去沾它?”
方玉飛道:“不能。”
他悠然接著道:“用手指去夾別人的武器,已成了你的習慣,多年的習慣,一時間是改不了的,尤其在遇著險招時,我保證你一定會遇著很多險招。”
陸小鳳看著他的銀手套,終于嘆了口氣,苦笑道:“這么樣看來,我好像已死定了。”
方玉飛道:“你本來就已死定了。”
他的聲音和態度中都充滿自信,高手相爭,自信本來就是種很可怕的武器,甚至比他戴著的那雙奇異的銀手套更可怕。
陸小鳳臉上的笑容看不見了。
就在這時,方玉飛已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