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佩玉簡直不忍去看他們的那種丑像。
姬靈風悠然道:“你現在總該知道,我這“極樂丸”的力量有多大了吧,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一樣擺脫它的。”
她忽然一笑,緩緩接著道:“對你的決心和勇氣,我一直都覺得佩服得很。”
俞佩玉根本不理她。姬靈風道:“你為什么不理我呢?無論如何,我們,算是老朋友了,而且,我也還幫過你下少忙,你為何一見了我,就避之如蛇蝎。”
俞佩玉默然半晌,終于嘆道:“不錯,你的確幫過我的忙,我也知道應該報答你,但是姬靈風笑道:“你用不著操心,現在我并不想要你報答我。”
俞佩玉道:“那么……那么你是想……”
姬靈風道:“我只不過想和你做個交易。”
俞佩玉訝然道:“交易?”
姬靈風道:“不錯,交易。”
她圍著俞佩玉踱了個圈子,道:“你可知道,你實在是個很奇怪的人,我自從第一次見到你時,就發現你有許多許多奇怪之處。”
俞佩玉道:“我……我有什么奇怪之處?”
姬靈風忽然轉身,將徐若羽和香香都趕了出去,緊緊關上門,才緩緩道:“第一,你本是俞放鶴的獨子,但卻……”
她話未說完,朱淚兒已吃驚得大叫起來,道:“你說他是俞放鶴的兒子?”
姬靈風淡淡一笑,道:“你難道不知道么?不錯,你自然是不會知道的,這秘密除了我和高老頭之外,天下實無第三人知道。”
朱淚兒瞪著俞佩玉,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姬靈風道:“能做當今天下武林盟主的兒子,本是件極風光,極體面的事,但他卻不肯承認,而且還要裝死,讓別人以為他是另一個俞佩玉。”
朱淚兒道:“這……這是為了什么呢?”
姬靈風道:“他非但不肯承認俞放鶴是他的父親,也不肯承認林黛羽是他未過門的妻子,竟寧可讓林黛羽誤會他,寧可被林黛羽殺死。”
她又笑了笑,接著道:“那天我親眼見到林黛羽一劍刺在他身上,我都有些為他難受了。”
朱淚兒咬著嘴唇道:“這也許是因為他們的事太令他傷心了,只有我可以了解他這種心情,因為我也……”她的話說到這里,就沒有再說下。
姬靈風道:“難道你的父親也做了些令你傷心的事,所以你也不肯認他為父么?”
朱淚兒用力咬著嘴唇,不再回答。姬靈風道:“但他的情形卻跟你不一樣。”
朱淚兒還是忍不住問道:“他是為了什么?”
姬靈風道:“他并非不肯承認俞放鶴是他的父親,他只不過認為現在這“俞放鶴”是假的。”
這句話說出來,朱淚兒固然大吃一驚,俞佩玉面上也變了顏色,姬靈風望著他微微笑道:“世上有很多人都以為自己的秘密別人絕不會知道,其實自古以來,絕不會有一件事是能永遠瞞得住別人的,你說是嗎?”
她也知道俞佩玉絕不會回答這句話,就接著道:“而且世上有很多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的,你以為你已經避開了我的時候,我卻偏偏遇見了你。”
俞佩玉道:“你是說……”
姬靈風道:“我是說那天,在那很荒僻的小鎮上,你以為絕不會遇見什么人,卻不知那天見到你的人,實在比你想像中還要多得多。”
俞佩玉嘆了口氣,喃喃道:“的確比我想像中還要多得多?”
姬靈風道:“那天我見到你和林黛羽一起走入了那客棧,我不禁也吃了一驚。”
俞佩玉插口道:“但我直到現在還不懂,你怎會到那小鎮上去的?”
姬靈風道:“我是跟蹤著西門無骨去的,因為,我自從遇見了他之后,就對這些人的行事有了些懷疑,總覺得他們不是好人。”
俞佩玉苦笑道:“我從未想到你是為了跟蹤他們,才遇到我的。”
姬靈風道:“我也未想到他們原是在跟蹤你的,原未想到紅蓮花也在那小鎮上出現,后來我才知道是因為丐幫在川中有個集會,所以他才會路過那里。”
俞佩玉嘆道:“這世上湊巧的事也未免太多了些。”
姬靈風道:“紅蓮花見著你們時,只怕比我更吃驚,因為他再也想不通那位冷若冰霜的林姑娘,怎會跟一個陌生的男人走進客棧去,而且還住在同一間屋子里。”
朱淚兒像是想說什么,瞧了俞佩玉一眼,終于忍住。
姬靈風道:“紅蓮花自然想去瞧個究竟,但卻自恃身份,不肯在暗中偷看別人的隱私,所以就要他門下一個叫宋老四的子弟扮成店里的伙計。”
俞佩玉冷笑道:“我也早已看出那伙計神色有些不對了,他一走進屋子,眼睛就盯在林……林姑娘身上,普通的店伙,怎有那么大的膽子。”
姬靈風道:“你難道也已看出他是紅蓮花派去的么?”
俞佩玉默然半晌,道:“我雖不能確定,但也知道“車船店腳牙”這五行中的人,若不和丐幫暗通聲息,就很難立足。”
姬靈風悠然笑著道:“但你只怕再也想不到那宋老四也是我的屬下吧。”
俞佩玉失聲道:“他難道也有了毒癮么?”
姬靈風道:“不錯,所以他還未回去稟報紅蓮花之前,就先將你們的動態告訴了我,他說你們兩人的神情本來就很奇怪,等他第二次進去的時候,那位林姑娘竟以棉被蒙著頭哭了起來,你卻面對著墻壁好像不敢見人的樣子。”
俞佩玉道:“他還說了什么?”
姬靈風道:“他還說,他和林姑娘本就認得的,因為林姑娘以前遇著困難時,就是他扮成店伙為林姑娘傳遞過消息,但這次林姑娘卻像是不認得他了。”
俞佩玉也想起了這件事,因為紅蓮花曾經告訴過他,那次林黛羽傳出的消息,就是要紅蓮花信任“俞佩玉”。
這一切也只不過是幾個月以前的事而已,但他現在想起來,卻已似遙遠得恍如隔世。
姬靈風道:“我聽了宋老四的話,也覺得很奇怪,所以我就忍不住想去瞧瞧,誰知西門無骨他們已到了那里,紅蓮花也跟著去了。”
俞佩玉嘆道:“我也知道那天客棧中到的人下少。”
姬靈風道:“然后,我就看到林姑娘忽然自屋里沖出來,大叫大嚷,接著,她就用劍去刺你,像是恨不得對你刺成個蜂窩。”
她盯著俞佩玉一字字道:“她這是為了什么呢?”
俞佩玉沉默了許久,嘆息著道:“正如你所說,我并沒有告訴她我就是……就是昔年的俞佩玉,她認為我……我做了對不住她的事,所以要殺了我才甘心。”
姬靈風淡淡一笑,道:“紅蓮花和西門無骨那些人,見了當時的情況,一定也會這么想的,你這樣對他們說,他們一定很相信,但是我……”
俞佩玉道:“你難道不信。”
姬靈風道:“我一個字也不相信。”
俞佩玉道:“那么你認為這是怎么回事呢?”
姬靈風道:“第一,她必定已知道你就是以前那俞佩玉了,否則她就絕不會和你一起走入那客棧,住在同一間屋子里。”
俞佩玉道:“她……她也許只不過是想等機會來殺我。”
姬靈風笑道:“她若要殺你,機會多得很,為何一定要等到那時下手?她等到那時才下手,就因為她這只不過是在做戲,一定要人都來齊了之后,才肯開場。”
俞佩玉臉色更蒼白,道:“她為什么要做戲?”
姬靈風道:“只因你們早已看到了西門無骨那些人,而且知道他們一定會在暗中偷看的,所以她就故意和你爭吵,故意要殺你,這么樣一來,那些人就絕對不會再疑心你就是以前那俞佩玉了。”
她悠然笑著接道:“就因為我知道你的秘密,所以我才能猜到這些事,我既然已經猜到,你再瞞我也沒有用的。”
俞佩玉又沉默了很久,緩緩道:“就算你猜得不錯,又怎么樣呢?”
姬靈風道:“也沒有怎么樣,我只不過很慕你有林姑娘那么聰明,那么賢慧的妻子。”
說到“妻子”兩字,朱淚兒的臉忽然漲得通紅,忽又變得灰白,似乎恨不得塞住耳朵,下去聽她。
姬靈風已接著道:“同時,我也很替你擔心,因為像俞放鶴那樣的人,你縱然騙得過他一時,遲早還是會被他看出破綻的,那時我就想去警告你,誰知你一見到我,就像是見了鬼似的,立刻就落荒而逃了。”
俞佩玉這次沉默得時間更久,沉吟著道:“你方才所說的交易,又是什么呢?”
姬靈風道:“這些秘密,只要我一說出來,你立刻就要有殺身之禍,但你可以放心,我非但替你保守這秘密,而且還可以再幫你一個忙。”
俞佩玉道:“幫我什么忙?”
姬靈風一字字道:“幫你毀了那冒牌的俞放鶴,只因我自己也想毀了他。”
俞佩玉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不錯,我也知道你一心要做武林盟主,所以你就一定要先毀了他,你要毀他,就只有先揭穿他的秘密,所以你就想自我身上著手,你說幫我的忙,其實是在幫自己的忙。”
姬靈風笑道:“你我兩人,現在正是敵愾同仇,誰幫誰的忙,豈非都是一樣的嗎?”
俞佩玉道:“我若不愿和你這種人合作呢?”
姬靈風淡淡道:“那倒也簡單得很……我現在就殺了你……”
俞佩玉長嘆道:“看來我根本已沒有什么選擇了,是么?”
姬靈風道:“正是如此。”
她忽又展顏一笑,接著道:“但你若肯跟我合作,我就會傾全力幫助你,你也許還不知道我的力量有多大,那么我可以告訴你,大江南北、黃河兩岸,自西北到川滇,所有主要的城市里,都有我屬下的人,只要我一句話,他們就會替你賣命。”
俞佩玉嘆道:“你既已有了這么大的勢力,為何還定要做那武林盟主呢?就算做了武林盟主,你又有什么好處?”
姬靈風道:“每個人都有種嗜好,有的人喜歡喝酒,有的人貪財,也有的人好色,我的嗜好卻是權力。”
俞佩玉道:“權力?”
姬靈風道:“沒有得到過權力的人,永遠不會知道權力的滋味,我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要看天下武林英豪,俱都在我面前俯首稱臣,而現在……現在我卻只能在暗中活動,若不成功,我就永遠見不了天日。”
俞佩玉嘆道:“有些人說酒能亂性,也有些人說色能傷身,但在我看來,世上最害人的,只怕就是這“權力”二字了。”
姬靈風的目光忽然變得火焰般熾熱,一字字道:“但世上最令人動心的,也就是權力。”
俞佩玉道:“可是你再想想,現在那俞放鶴雖然是武林盟主,你卻并未對他俯首稱臣,你做了武林盟主后,又焉知沒有人在暗中背叛你?”
姬靈風道:“縱然做了皇帝,也難免會有亂臣賊子,但只要每個人當面都對找尊尊敬敬,就算有人在暗中背叛我,也沒什么關系。”
俞佩玉道:“可是你這武林盟主又能做多久呢?”
姬靈風道:“只要有那么樣一天……只要一天,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俞佩玉又嘆了口氣,喃喃道:“權力,權力……想不到這兩字竟有這么大的魔力。”
姬靈風道:“這些事你已用不著多研究了,反正你只要明白,你若想復仇,若想揭穿那俞放鶴的秘密,就只有和我合作,否則你就只有死。”
俞佩玉沉聲道:“但我也有個條件,否則我就寧可死。”
姬靈風道:“什么條件?”
俞佩玉道:“我不愿你在我面前再提起那“極樂丸”三個字,我非但不愿它,不愿看它,簡直連聽都不愿聽。”
姬靈風笑了笑,道:“你以為這種東西很不值錢么?告訴你,有時它比金子還要珍貴得多,你既已答應了我,我何必再糟蹋糧食。”
俞佩玉道:“只要我答應你,你就相信?”
姬靈風道:“世上若還有一個我能信任的人,這人就是你,何況……”
她一笑接道:“反正你還有很多秘密把柄捏在我手里,我也不怕你食言背信,更何況,這本為彼此有利的事,你又何樂而下為呢?”
俞佩玉苦笑道:“看來我若想揭開他們的陰謀,就只有和你們這些人合作了。”
姬靈風道:“不錯,因為那些自命俠義之輩,全都是站在俞放鶴那一邊的,絕不會有任何一個人肯幫助你,因為他現在正是武林盟主。”
世上有許多事的確奇妙得很。
俞佩玉做的本是最光明正大的事,但卻不得不偷偷摸摸,不得不和一些既不光明,也不正大的人聯合在一齊。
他為了要活下去,卻不得不先死一次。
這些事聽起來很荒唐,事實上卻很合理,而有些看來很合理的事,其實卻偏偏荒唐已極。
朱淚兒再也想不到俞佩玉的身世竟有這么多隱秘,她這才發現俞佩玉遭遇之不幸竟遠在她之上。只不過她的不幸還可以對人說,還可以博得別人的同情,而俞佩玉的不幸卻提也不能向別人提起。
她癡癡的望著俞佩玉,目中不禁又流下淚來。
姬靈風忽然笑道:“朱淚兒,朱淚兒……這名字實在取得妙極了,你實在是個淚人兒,只怕連血管里流的都是眼淚。”
朱淚兒怒道:“你可知道你自己血管里流的是什么?我們可以告訴你,是陰溝里的臭水。”
姬靈風也不生氣,微笑道:“別人悲哀時都不會發脾氣的,但你一面流眼淚,一面還可以罵人,這倒奇怪得很。”
朱淚兒道:“這也沒什么奇怪,有人一面微笑時,一面卻可以殺人,那才叫奇怪哩。”
姬靈風淡淡道:“微笑時殺人的本事,只怕誰也比不上銷魂宮主吧。”
朱淚兒一驚,失聲道:“你知道我的來歷?”
姬靈風悠然道:“你想想看,我若不知道你的來歷,怎會將這種秘密當著你的面說出來?”
朱淚兒厲聲道:“你怎會知道的?”
姬靈風道:“我若連這點本事都沒有,還敢和俞放鶴爭霸天下么?告訴你,我的人還在十里之外時,這里所有的事我已全都知道了。”
她忽又向俞佩玉笑了笑,道:“對了,我還忘記向你道賀,你能娶到如此聰明美麗的妻子,實在可賀可喜。”
俞佩玉什么話也沒有說,卻忍不住瞧了朱淚兒一眼,只見朱淚兒臉色蒼白,目中幾乎又流下淚來,顫聲道:“你……你用不著說這種話來……來恥笑我。”
姬靈風道:“恥笑?這怎能算恥笑呢?”
朱淚兒咬著嘴唇,嗄聲道:“你明知道那只不過是……是開玩笑的。”
她說出“開玩笑的”這四個字后,整個人都似已虛脫,眼淚終于又像斷了線的珍珠般落了不來。
姬靈風道:“開玩笑的?婚姻大事,怎么能開玩笑?”
朱淚兒道:“但……但我……”
姬靈風柔聲道:“你不用擔心,你若以為他會不承認這婚事,你就錯了,俞佩玉絕不是這樣的人,他絕不會因為你沒有死,而不肯認你做妻子。”
朱淚兒身子一陣顫抖,目光緩緩轉向俞佩玉,姬靈風忽又笑道:“你不必問他,我還可以教給你一個法子,他若不肯承認活朱淚兒是他的妻子,你就死給他看。”
俞佩玉暗中嘆了口氣,只見朱淚兒還在癡癡的望著他,他正不知該說什么,朱淚兒已幽幽道:“你放心,我再也不會做這樣的事了,我……”
姬靈風道:“為什么不能做,這又有什么不好,一個男人若喜歡一個女人,就可以用盡一切手段,只要他能得到她,無論他用的是什么手段,別人都不會罵他的,反而會夸獎他的手段高明,那么,女人若喜歡上一個男人時,為什么就不能使用一些小小的手段呢?”
朱淚兒道:“可是……女人總和男人不同的。”
姬靈風道:“有什么下同?男人是人,女人就不是人么?千百年來,女人總是受男人的氣,就因為女人常常將自己看得不如男人,所以我一定要為女人爭口氣。”
她瞪著朱淚兒道:“我問你,你那點不如男人?你為什么偏偏要自己瞧不起自己。”
朱淚兒咬著嘴唇,不再說話,但目中的淚痕卻已漸漸乾了,蒼白的臉上也已漸漸有了光采。
姬靈風走過去拉起她的手,柔聲道:“小妹妹,你和我都是女人,所以我們一定要聯合起來,為千古以來的女人們爭口氣,讓天下的男人再也不敢欺負我們,我們一定要男人知道,女人絕不是生來就該被男人玩弄的。”
俞佩玉瞧見朱淚兒的神色,就知道姬靈風這番話非但已將她說動,簡直已將她收買了過去。
這番話實在是天下每個女人都愛聽的,他知道朱淚兒現在絕不會再認為姬靈風是壞人了。
只聽姬靈風又道:“男女之間的婚姻之事就像是釣魚,拿釣竿的通常都是男人,女人偶而拿一次也沒有什么關系,反正只有愿者才會上鉤的,你以為你釣著魚時,那條魚兒說不定也正在以為他釣上了你哩。”
這時她已為俞佩玉和朱淚兒拍開了穴道,然后又將朱淚兒手塞在俞佩玉手里,似真似假,似笑非笑的說道:“現在找將她交給你了,你若敢欺負她小心我找你算帳。”
俞佩玉忽也一笑,道:“謝謝你。”
姬靈風像是怔了怔,道:“你也謝謝我?”
俞佩玉道:“我本來一直怕她想不開,現在才放心了。”
姬靈風笑道:“你嘴里雖這么說,心里只怕在罵我,怪我教壞了你的老婆。”
俞佩玉淡淡道:“我怎會罵你,我只不過覺得有些奇怪而已。”
姬靈風道:“哦!”
俞佩玉道:“這里發生的事,你在十里外怎么知道的?”
姬靈風神秘的一笑,道:“公冶長,公冶長,南山有只羊,你吃肉,我吃腸……這故事你難道已經忘了么?”
俞佩玉似乎覺得有些好笑,道:“你以為我現在還會相信你懂得鳥語?”
姬靈風悠然道:“我若不懂得鳥語,你掉在那魔井中時,有誰會救你?”
俞佩玉道:“但……但那是姬靈燕姑娘。”
姬靈風忽然大笑起來,道:“你怎知我不是姬靈燕?誰是姬靈風?誰是姬靈燕?你難道真能分得出么?你對我們又能了解多少?”
俞佩玉怔在那里,只覺有些毛骨悚然。
他本來確信站在他面前的,必定是姬靈風,他本來確信姬靈燕絕不會做出這種事來的。
但現在,他卻完全迷惑了。
只因他對這姐妹兩人,實在了解的不多,姬靈風雖然精明能干,但姬靈燕的癡迷又焉知不是故意裝出來的。
姬靈風瞪著他,一字字道:“你現在還能分得出我是誰么?”
俞佩玉嘆了口氣,苦笑道:“我本來分得出的,現在卻越來越分不出了。”
姬靈風大笑道:“那么你現在就該知道,一個人自己覺得最有把握的事,往往就是他知道得最少的事,因為他太有把握了,所以就不會再去思索。”
俞佩玉反覆咀嚼著她這幾句話中的深意,竟不覺想出了神。
突聽外面有人輕輕敲門,說是:“有事稟報。”
俞佩玉抬起頭,才發現這時暮色又已很深了。
敲門進來的是香香,她現在已恢復了生氣。姬靈風道:“什么事?”
香香道:“外面來了三個人……”
姬靈風皺眉道:“我知道這里每天晚上都有人來的,但今天……你明知今天日子不同,為何下將他們全擋回去?”
香香道:“從天還沒黑開始,已不知擋回去多少人了,但這三個人卻不肯走,小方告訴他們,說今天不做生意,他們還是非進來不可。”
姬靈風沉下了臉,道:“哦……你去瞧過這三個人么?”
香香道:“小方不敢作主,回來告訴我,我就出去瞧了,只見這三個人棺材板似的站在門口,并沒有硬闖進來。”
姬靈風沉吟道:“他們長得怎么樣?”
香香道:“門口今天沒有掛燈籠,我也不敢出去仔細看,隱隱約約只瞧見這三個人年紀都不小了,騎來的馬匹都是關外名種,直到現在馬嘴里還在吐著白沫子,顯然已跑了下少路,而且跑得很急。”
姬靈風道:“你沒有看到他們的臉?”
香香道:“他們頭上都戴著范陽笠帽,而且好像是待制的,又大又寬,將大半張臉都遮住了,我只發現其中有個人右手的衣袖空蕩蕩的,是個獨臂人。”
姬靈風目光閃動,道:“如此說來,這三人竟是自很遠的地方急著趕來的,而且還不愿意被人看到他們的面目。”
香香道:“正是如此!”
姬靈風默然半晌,冷笑道:“這三人難道是沖著我來的,我倒要去瞧瞧他們究竟是那一路的角色,無論他們是為何而來的,我總不能讓他們失望。”
朱淚兒神情本來已經很自然了,但姬靈風一走出去,只剩下她和俞佩玉兩個人時,她竟連手都不知該放在那里才好。
她也看不出俞佩玉心里是喜是怒,更猜不出他心裹在想什么,因為俞佩玉看來總是那么安詳,那么溫柔。
她卻不知道俞佩玉此刻心里又何嘗不是亂糟糟的,正也不知道該用怎么樣的態度對待她,該對她說什么話。俞佩玉只知道自己絕不能再刺激她。
因為俞佩玉知道無論任何一個女孩子在她這種年紀的時候,都正是最富于幻想,最多愁善感,自尊心最強的時候。
這正是少女們最危險的年齡,在這種時候她們的情緒最不穩定,一件小小的事,就能給她們很大的傷害。
何況朱淚兒本就是那么敏感,那么倔強,她受的傷害已實在太多了,俞佩玉怎么能再傷害她?
但俞佩玉也實在無法承認她是自己的妻子,就算他們的年齡相差并非如此懸殊,就算她已是個身心都很成熟的少女,就算俞佩玉真的很喜歡她,也萬萬不能承認她是自己的妻子。
因為俞佩玉萬萬無法拋下林黛羽。
他實在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才能解決這件事,所以他也不敢說錯一句話,所以兩個人雖然對面坐著,卻無話可說。
沒有經歷過這種情況的人,實在無法想像這種情況的微妙和復雜,幸好就在這時,姬靈風竟已又回來了。
俞佩玉和朱淚兒立刻搶著迎了上去,兩人走了幾步又同時停了不來,朱淚兒偷偷瞟了俞佩玉一眼,俞佩玉也正在瞧著她,她只望俞佩玉看不清她的表情,誰知姬靈風卻偏偏將屋里的燈全都燃了起來。
朱淚兒臉竟紅了,垂下頭一笑,退回去坐了不來。
姬靈風眼珠子一轉,咯咯笑道:“我現在才知道天下的新娘子都是一模一樣的,就算是膽子再大的人,一做了新娘子也會害臊。”
朱淚兒頭垂得更低,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臉竟會紅得這么厲害,俞佩玉陔嗽兩聲,道:“外面來的究竟是什么人?”
姬靈風道:“沒有,我根本就沒有出去瞧。”
俞佩玉道:“為什么?”
姬靈風道:“因為我已知道他們是為何而來的了。”
她不等俞佩玉再問,就接著道:“原來他們是約好了人在這里見面的,所以才急著趕來,江湖中人會約在妓院里見面,本是件很普通的事。”
俞佩玉道:“既然如此,他們的行蹤為何要那么詭秘?”
姬靈風道:“這也許是他們約好了要去做件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江湖中人見不得人的事本就很多,只要和我們沒關系,我們就下必去管它。”
俞佩玉沉吟了半晌,道:“我倒想去看看這三人的模樣。”
姬靈風笑道:“想不到你竟是個喜歡管閑事的人,你自己的麻煩難道還不夠多么?”
俞佩玉苦笑道:“就因為我的麻煩已夠多了,所以多加幾件也沒關系,何況,我現在只要一見到鬼鬼祟祟的人,就覺得他必定和我俞某人有關系。”
姬靈風目光閃動,道:“你要去瞧他們也方便得很,只不過現在香香已經去照顧他們了,我敢保證無論他們是何來歷,都絕對逃不過香香的眼睛。”
朱淚兒忍不住道:“那只怕未必。”
姬靈風微笑道:“這你就不懂了,一個女孩子在妓院里干了三年后,那雙眼睛就會變得比刀厲害,你這人有幾斤份量?口袋里有幾兩銀子,只要一走進她的門,她立刻就能瞧得出來,在她們面前,非但窮小子休想裝得了闊,你就算想裝窮,想少花幾兩銀子,到結果還是要被她們掏空錢袋為止。”
朱淚兒抿嘴笑道:“裝闊本來就比裝窮容易得多。”
只聽一人吃吃笑道:“對了,裝闊的人我倒不怕,這些人有多少錢就會花多少,但裝窮的人,卻多半是很難對付的,你若不先給他們點甜頭,他們就算有十萬八萬在錢袋里,卻連一根毫毛也不肯拔不來。”
香香果然來了。
姬靈風道:“那三個人呢?”
香香道:“在小屋子里。”
姬靈風道:“你為何不陪著他們?”
香香嘆道:“他們就像是三個木頭人,我對他們笑,他們好像根本瞧不見,我對他們說話,他們也聽不見,就好像根本沒將我當做個女人,我幾乎忍不住要去照照鏡子,看看我是不是忽然變老了,變丑了。”
朱淚兒眨了眨眼睛,道:“他們也許是聾子。”
香香“噗哧”一笑,道:“他們非但不聾,而且耳朵都靈得很,尤其那個老頭子,外面只要有人走過,他就立刻竄到窗口去瞧。”
俞佩玉皺眉道:“老頭子?是個怎么樣的老頭子?”
香香道:“他看起來已有六七十歲,連胡子都白了,而且氣派看來很不小,不但像是很有幾文,還像是很有勢力的樣子。”
她笑了笑,接著道:“這種臨老人花叢的老色鬼我本已看得多了,但這人卻有些與眾不同。”
俞佩玉道:“有什么不同?”
香香笑道:“到這里來的人,年紀越大,越是色迷心竅,越喜歡毛手毛腳,但這老頭子卻一直板著臉,好像隨時都在準備和人打架。”
俞佩玉道:“他說話是什么地方的口音?”
香香道:“他根本一個字也沒有說,只有那獨臂人要我出來準備酒菜時說了幾句話,聽起來好像是江南一帶的口音。”
俞佩玉動容道:“此人是何模樣?”
香香臉上的表情就仿佛忍不住要吐,撇著嘴道:“這人年紀也不小,非但斷了一條手臂,而且滿身滿臉都是紅紅的傷疤,就好像是個大麻瘋。”
俞佩玉面色有些變了,沉默了半晌,道:“還有一個人呢?”
香香展顏笑道:“這人倒是個小伙子,三個人中就數他長得最像人,只不過好像已經有好幾天沒吃飯了,餓得只剩皮包骨頭,連眼睛都張不開。”
俞佩玉又沉默了半晌,轉向姬靈風道:“你方才說要看他們方便得很。”
姬靈風笑了笑,道:“不錯,普天之下,大大小小的妓院里,多多少少總有些古怪的,何況這妓院本是胡佬佬開的呢。”
朱淚兒又忍不住問道:“古怪,有什么古怪?”
姬靈風沒有回答她,卻道:“你覺得這里的燈光和別的地方是否有些不同?”
朱淚兒怔了怔,道:“有什么不同?”
姬靈風道:“你難道不覺得這里的燈光分外明些,也分外柔和些。”
朱淚兒道:“嗯……”
姬靈風道:“你可知道這是什么緣故?”
朱淚兒道:“因為……因為這屋子里非但桌上有兩盞燈,墻壁上也嵌著兩盞燈。”
姬靈風道:“你可知道這兩盞燈為什么要裝在墻壁上?”
朱淚兒又怔了怔,道:“為什么?自然是為了要照亮這間屋子。”
姬靈風笑道:“你錯了,這兩盞燈是為了偷看才裝在墻壁上的。”
朱淚兒道:“偷看?”
姬靈風道:“若有人在窗隙門縫里愉看你,你說下定也會看到他,但若有人在這燈后面偷看你,你就不會發覺了。”
朱淚兒眼睛一亮,道:“不錯,因為沒有人的眼睛會去盯著燈光看的,就算看也看不清楚,因為燈光一定會照花他的眼睛。”
姬靈風笑道:“你畢竟聰明得很。”
朱淚兒道:“如此說來,這銅燈上鑲著的珠子一定是透明的了。”
姬靈風道:“只有兩顆是透明的,因為兩顆已足夠了。”
朱淚兒嘆道:“難怪胡佬佬對江湖間的事知道得那么清楚。”
香香忽然道:“她偷看別人,倒不是完全為了要刺探別人秘密的。”
朱淚兒道:“她是為了什么呢?”
香香恨恨道:“她知道男人一走進妓院,就難免丑態百出,她躲在那里,就為的是要看這些男人的丑態,看我們被那些臭男人欺負,我們越受罪,她就越開心,有時她還要拉著她的丈夫一齊來看,因為只有這樣,她才能……才能滿足,因為這老太婆已老得沒法子……沒法子提起興趣了,只有這樣才能……”
姬靈風皺眉道:“夠了,你難道還怕說得不夠明白么?”
朱淚兒已聽得瞪大了眼睛,道:“她說的還是不夠明白,因為我還下太懂。”
姬靈風也忍不住一笑,道:“這種事,你還是莫要太懂的好。”
香香咬著牙道:“總之她開這妓院,也多半為了這緣故,這老太婆不但是個惡毒的女人,而且還是個淫猥的瘋子。”
俞佩玉嘆了口氣,緩緩道:“但她現在已只不過是死人而已,每個死人都是善良的,因為她再也不會做任何傷害人的事,那么,你又何必再罵她呢?”
雖然已是深秋,但復壁中卻仍很悶熱,他們瞧了半晌,卻流出了汗——只有俞佩玉流的是冷汗。
他終于發現那“氣派很大”的老頭子,竟是唐無雙,而那丑陋的獨臂人,竟赫然是江南王雨樓。
王雨樓自從在那小客棧中,被“瓊花三娘子”的“魔血剎大法”暗算后,現在才是第一次露臉。
而他的臉已完全變了。
從那兩半透明的珠子里望出去,只見他滿臉俱是殺氣,對世上每一個人似乎都充滿了怨毒之意。
而那唐無雙端坐在那里,倒果然有幾分宗主掌門的氣派,只不過神情似乎有些緊張不安,兩只手不停的盤弄著桌上的一只茶杯。
還有一個人,背對著俞佩玉,俞佩玉還是瞧不見他的模樣,只能看到他的肩很寬,腰很細,俞佩玉將耳朵貼在墻上,就可以聽到屋里的聲音。
這時門外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那唐無雙立刻跳了起來,“當”的一聲,連手中的茶杯都跌落在地上,摔得片片粉碎。
王雨樓狠狠瞪了他一眼,雖然并沒有說什么,但俞佩玉卻已立刻斷定這唐無雙必定是假的。
像唐無雙那樣的暗器名家,一雙手必定要非常非常穩定,有的暗器高手,甚至可以在一粒米上刻出幾十個字來,現在這人卻連一只茶杯都拿不穩,這雙手又怎么能發射唐門中那般精巧的暗器?
這人的面貌神情的確和唐無雙一般無二,的確可以算是一件“完美的杰作”,只除了這雙手。
唐無雙手上數十年的功力,畢竟是誰也偷不去的。
俞佩玉眼睛一亮,宛如在黑暗中忽然見到一線光明,因為他已發現這計劃畢竟并不是無懈可擊。
門外進來的人,只不過是香香和幾個端著盤子的丫鬟而已,那唐無雙長長呼出口氣,又緩緩坐了下去。
燈光下看來,香香面上的媚笑真是說不出的動人,讓男人一看,就忍不住會想拉她走到沒人的地方去。
就連銀花娘的媚笑,都似乎沒有她這么大的挑逗力,因為銀花娘到底是“業余,”的,而香香卻已是“專家”了。
只可惜王雨樓和唐無雙竟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
香香等丫鬟們擺上酒菜,就扭動著腰肢走過去,伸手端起酒壺,故意將一雙春蔥般的玉手湊到他們面前。
她腕上的翡翠鐲子“叮叮當當”的響著,她的笑聲卻比這聲音更悅耳動聽,不用酒,就只這笑聲已足夠醉人了。
只可惜王雨樓和唐無雙竟似乎根本沒有聽見。
香香還是沒有失望,銀鈴般嬌笑著道:“三位請我這酒好么?這種酒我平日絕不肯拿出來敬客的,但今天卻是例外,因為只有三位這樣的成名英雄,才……”
她話木說完,那唐無雙已瞪起眼睛,厲聲道:“你怎知道我們是成名英雄,是誰告訴你的?”
香香眼波流動,媚笑道:“這還用得著別人告訴我么,我只要一看三位的氣概……不是享有大名的英雄豪杰,怎會有三位這樣的氣概?”
唐無雙“哼”了一聲,道:“我們是做生意的,你看錯了。”
香香道:“三位縱然是做生意的,也必定是富可敵國……”
突聽“當”的一聲,王雨樓忽然將一錠金子拋在桌上,道:“你想不想要這錠金子?”
望花樓雖然是銷金窟,但這么大一錠黃澄澄的金子,沒有什么特別的交情,還是不容易到手的。
香香垂下了頭,咬著嘴唇笑道:“你想要我……”
王雨樓冷冷道:“我只想要你出去,拿著這錠金子出去,我們不叫你,你最好莫要進來。”
朱淚兒以為香香這次一定笑不出了,誰知香香眼珠子轉動間,還是嬌笑著道:“既然如此,就多謝了。”
她竟真的拿起那錠金子,就要走了出去。
背對著俞佩玉的那人忽然道:“且慢。”
香香回眸一笑,道:“還有什么事?”
那人手一翻,伸了出來,手里已托著朵珠花。
這朵珠花光澤圓潤,價值比那錠金子又高多了,大家的目光都不禁被這珠花吸引,只有俞佩玉的眼睛注意他的手。
這只手并不粗糙,手指很細長,洗得很干凈,雖然提著馬趕了很長的路,但手上卻連一點臟都沒有。
這雙手看來并不十分有力,但卻十分穩定,手托著珠花,懸在半空中,就好像是石頭雕成的,動也不動。
香香胸膛起伏,喘息著道:“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這么美的珍珠,你讓我摸摸好不好?”
那人道:“你何必摸,你若想要,我就給你。”
這人的聲音果然很年輕,只不過有些懶洋洋的。
香香嫣然道:“你明知沒有一個女人能拒絕不要的,為什么還要問呢?”
那人道:“你若想要,就留不來陪我喝酒。”
香香面上露出了驚奇之色,忍不住去瞧那唐無雙和王雨樓,只見兩人臉色雖然很難看,卻并沒有反對。
俞佩玉自然比香香更覺得驚奇。
那少年又是什么人呢?為什么要故意和王雨樓作對?王雨樓卻像是敢怒而不敢言,難道有些怕他?
他們既然是同路來的,而且又顯然在進行一件很秘密的勾當,那少年想必也定然是俞放鶴的屬下。
那么,他為何要和王雨樓作對?王雨樓為何要怕他,據俞佩玉所知,王雨樓的地位并不低,膽子也并不小的。
俞佩玉忽然發現那少年才真正是個神秘人物。
香香自然留了不來。
她非但坐到那少年膝上,整個身子都已偎入那少年懷里,王雨樓和唐無雙對望一眼,轉過目光,不再看她。
那少年縱聲大笑道:“偽君子,偽君子,這世上如此沉悶,就因為偽君子實在太多了。”
他摟著香香的腰肢,笑道:“但是我們卻都是不折不扣的真小人,所以,我們比別人快樂得多,是么?”
香香咬著他的耳朵吃吃笑道:“不但比別人快樂,也比別人可愛多了。”
那少年大笑道:“說得好,說得好,理當敬你三杯。”
他果然連盡三觥,以箸敲壺,曼聲高歌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如此良宵,豈可無酒,來來來,我也敬你們三杯。”
王雨樓和唐無雙居然聽話得很,竟真的皺著眉喝了三杯下去,看他們的樣子,就好像在吃藥。
那少年卻是一杯一杯的喝個不停,大口大口的吃個不休,生像是覺得菜不夠,還不時去咬香香的鼻子。
香香吃吃的笑著忽然“哎喲”叫了一聲。
那少年道:“痛?”
香香將頭埋入他胸膛里,道:“不痛。”
那少年大笑道:“我給你一朵價值千金的珠花,所以我就可以咬你,你也只有說不痛,這就是人,每個人都是有價錢的,只不過價錢有高低而已。”
香香膩聲道:“你也有價錢的么?”
那少年道:“你想買我?”
香香道:“嗯!我想將你買回去藏起來。”
那少年狂笑道:“只可惜我的價錢太高,你若像現在這樣拚命賺錢,全都存起來,有個三五十年,也許還有希望。”
香香嬌笑道:“那時我豈非已變成老太婆了。”
那少年道:“只要有錢,老太婆也沒關系。”
聽到這里,復壁中的朱淚兒忍不住悄聲道:“這人倒可以和徐若羽結拜兄弟。”
姬靈風輕輕嘆了口氣道:“此人只怕比徐若羽高明十倍,也可怕十倍。”
俞佩玉道:“但也只有像他這樣的人,才無愧于“真小人”三個字。”
只見那少年又連盡二杯,拍案笑道:“你現在雖買不起我,我卻買得起你,你買我,我買你,那結果豈非也差不多么?”
他霍然站起,一把拉起香香,喃喃道:“我醉欲眠,不如休去……”
他踉踉蹌蹌,拉著香香走進里面那間屋子,香香吃吃的笑著,用纖巧的腳悄悄勾起了門。
過了半晌,只聽那少年曼聲吟道:“醉臥美人膝,醒握殺人權,不求連城璧,但求殺人劍!”
語聲漸漸低微,漸漸聽不見了。
屋子里忽然變得死一般靜寂,復壁中的朱淚兒等人也不敢再說話,又過了半晌,唐無雙搖頭嘆道:“我真不懂,盟主為何要這樣的人跟我們一起來。”
王雨樓沉聲道:“盟主的吩咐,自有道理。”
唐無雙道:“但這究竟是何許人也?你可知道么?”
王雨樓道:“我也不清楚,只知盟主對他信仕極深,又再三囑咐我,無論他要做什么,我們都得聽他的吩咐。”
唐無雙嘆道:“但此人到了這種時候,還能大吃大喝,而且什么都不管,竟到屋子里睡大覺去了,這樣的人又豈可信任?”
王雨樓默然半晌,還是說出了同樣一句話,還是冷冷道:“盟主的盼咐,必有道理。”
這時俞佩玉才知道,原來就連唐無雙和王雨樓兩人,竟也都不知道這神秘少年的來歷。
這少年自始至終,竟連頭都沒有轉過來,俞佩玉只見到他的側影,而且只不過是匆匆一瞥而已。
他只發現這少年的臉長得很清秀,又像是懶懶的提不起精神來,連眼睛都是瞇著的,懶得張開。
到現在為止,俞佩玉只能斷定一件事:那就是他非但不認得這少年,而且絕沒有見過。
唐無雙和王雨樓還是滴酒不沾,甚至連筷子都不碰,兩人看來都有些緊張,而且漸漸焦急起來。
過了很久,唐無雙忽然一笑,道:“我只希望那人快些來,我們在外面辦我們的事,讓他在里面享他的福,看他回去后,怎么向盟主交代。”
王雨樓又瞪了他一眼,冷笑道:“你這樣說話,也不怕露出馬腳來么?”
唐無雙瞪眼道:“這又露什么馬腳?”
王雨樓道:“你可知道你現在是什么身份?”
唐無雙道:“我當然知道。”
王雨樓冷冷道:“你既然已經是一派宗主掌門的身份,說話也得有宗主掌門的氣派,這種幸災樂禍唯恐天下不亂的話,卻只有那些低三下四的小人才說得出來。”
唐無雙怔在那里,面上陣青陣白,忽然一拍桌子,大聲道:“我知道你們都瞧不起我,因為我以前只不過是個馬夫,但你又是什么東西?你難道以為你真是江南大俠王雨樓么?”
王雨樓怒喝道:“閉嘴!”
唐無雙紅著臉道:“我偏下閉嘴,偏要說,你又能拿我怎樣?你難道還能殺了我下成?”
王雨樓厲聲道:“殺了你又怎樣?”
唐無雙冷笑道:“我就不信你有這樣大的膽子,你莫忘了,我現在是唐家的掌門人,你若殺了我,到那里再去找一個唐無雙。”
王雨樓狠狠地,瞪了他半晌,忽然笑了笑,道:“我這只不過是為你好,你若露出馬腳來,誰也沒好處。”
唐無雙立刻也笑了,道:“你放心,我這兩年苦功不是白費的。”
聽到這里,俞佩玉掌心已淌出了冷汗。
這“唐無雙”原來只不過是個馬夫,想必是因為他的像貌和真的唐無雙十分相似,所以,才選中了他。
那么,這冒牌的王雨樓本來又是什么人呢?冒充林瘦鵑、太湖王、西門無骨的人,本來又是什么身份?
他們原來也很可能只不過是個車夫、廚子、乞丐、賣草鞋、補雨傘的,甚至只不過是個龜公。
那么“俞放鶴”又是什么人呢?
他本來的身份,又能比這些人還高明多少?
也許他所下的苦功更多些,所以他不但形態像貌都學得和放鶴老人十分相似,而且竟還學曾了“先天無極”門的武功。
但他本來也必定只不過是卑賤的小人而已。
想到這里,俞佩玉全身都似已將爆裂。
這時王雨樓和唐無雙的神情已越焦躁,不安。
唐無雙竟已忍不住站了起來,在屋里兜著圈子,不住喃喃道:“怎么還沒有來?……怎么還沒有來?”
王雨樓皺眉道:“他若不來,你著急也沒有用,還是坐不來吧。”
唐無雙用力捏著胡子,道:“你不著急,我卻要著急的,他若不來,我怎么辦?”
王雨樓道:“這件事對他也是關系重大,他怎會不來。”
唐無雙嘆了口氣,喃喃道:“但望他莫要出什么事才好。”
他們等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為什么如此緊張,又如此神秘。
朱淚兒幾乎忍不住想問出來了,但就在這時,突聽窗外傳來“咕咕”兩聲,像是布鳥的叫聲。
唐無雙精神立刻一振,沖到窗口,“吱吱”叫了兩聲,外面又回了“嘰嘰”兩聲,唐無雙立刻打開窗子。
窗外立刻有條青衣漢子躍了起來。
這人打扮得就像是個剛從田里做完工不來的莊稼漢子,一身粗布衣服上,到處都沾滿了黃泥。
他頭上也扎著條青布頭巾,此刻已全都濕透,顯見得這一路上不但走得甚急,而且還很驚湟。
他的臉上也黑如鍋底,仔細一看,才知道他滿臉都抹著油煙,使人根本認不出他本來的面目。
王雨樓也霍然長身而起,迎了上去,沉聲道:“朋友是那陣風吹來的?”
那人左右瞧了一眼,也沉聲道:“從西北吹來的東南風。”
王雨樓道:“朋友在路上可瞧見了什么?”
那人道:“瞧見個大人在吃糖,小孩在喝酒。”
這四句話問得荒唐,答的更妙,顯然就是他們取信于對方的暗號,王雨樓面色這才和緩不來,抱拳笑道:“兄臺請坐,在下等已久候了。”
那人目光閃動,道:“這望花樓里怎地只有你們這一桌人客?”
王雨樓道:“只因他們這里的姑娘今天恰好都有了毛病,所以就沒有接客。”
那人道:“怎會都得了病,是什么病?”
王雨樓笑了笑,道:“女人的毛病,姑娘們只有得了這種病才不能接客。”
那人這才松了口氣,眼睛立刻盯在那些酒菜上。
王雨樓道:“兄臺莫非還未用飯么?”
那人嘆了口氣,苦笑道:“不瞞兩位,在下已有兩天水米未沾唇了。”
這人究竟是誰?行蹤為何如此詭秘?又如此狼狽?
他莫非在逃避什么人的追蹤,是以不敢見人?
王雨樓和唐無雙在這里等他來,又為的是什么?
只見那青衣漢子已坐下吃喝起來,雖然餓得發瘋,但吃像倒并不難看,看來竟似極有教養的樣子。
只有這種風度和教養,是裝也裝不出來的,所以暴發戶看來永遠是滿身銅臭氣,要飯的披上龍袍也不像皇帝。
俞佩玉一眼便可看出,這人必定是個世家子弟。
又過了半晌,這青衣人才放下筷子,忽然瞪著唐無雙,道:“閣下將衣服褲子都脫不來讓我看看好么?”
這位好教養的世家子弟,竟會忽然叫別人“脫下褲子讓他看看”,這實在已經夠荒唐的了。
更荒唐的是,唐無雙居然真的將衣褲都脫了不來。
朱淚兒輕輕“啐”了一聲,扭過頭去,但心里還是忍不住想瞧瞧,這青衣人要唐無雙脫下衣服來干什么?
她忍不住回過頭偷偷瞟了一眼,只見唐無雙總算并未將衣服完全脫光,此刻他正將一條毛茸茸的腿蹺到椅子上。
王雨樓指著他腿上一條又長又深的傷疤,微笑道:“這條傷痕乃是在下照著無雙老人腿上的傷痕用小刀割成的,深淺長短都絕對和無雙老人腿上的完全一樣。”
唐無雙苦笑道:“他竟好像要在我這條腿上刻圖章似的,刻了兩三天才刻成,我雖然喝了十來斤花雕,還是覺得疼得要命。”
那青衣人點了點頭,道:“很好,但你可知道這條傷疤是誰留不來的?”
唐無雙道:“這是無雙老人……”
那青衣人冷冷道:“你莫忘了,你現在就是無雙老人。”
唐無雙笑了笑,道:“不錯,這是我少年時,為了一個“擺夷”女子,遠赴怒江獨闖“金沙八寨”只因“金沙塞主”奪了那女子族中的萬兩金沙,我雖然將金沙寨的八大寨主全都以暗器殺了,腿上卻挨了他們一緬刀,若不是身上恰巧帶得有專治刀傷的“云南白藥”,我這條腿就要報廢了。”
青衣人道:“后來呢?”
唐無雙道:“后來我才知道那擺夷女子只不過是要利用我為她奪回金沙而已,其實她已有了情郎,竟乘我養傷的時候,和她的情郎私奔了。”
青衣人長長嘆了口氣,道:“不錯,所以你從此之后,就認為擺夷族的女子都淫蕩成性,都是騙人的狐貍精,所以你才會堅決反對你的兒子和金花娘成親。”
俞佩玉這才明白唐無雙痛恨金花娘的原因,倒并非因為她是天蠶教下,只不過因為她是個水擺夷而已。
他實未想到那古板的唐無雙,少年時竟也是個多情的種子,只因若非多情種子,就不會上女人的當了。
這時王雨樓已將唐無雙的身子轉了過來,指著他背上一條刀疤道:“這條刀疤做得也還好吧?”
青衣人道:“很好,已可亂真了。”
唐無雙道:“這條刀疤乃是我二十七歲時,為了替我表弟復仇,和“萬勝刀”決斗時留不來的,他雖在我背后欣了一刀,我卻以反手劍刺穿了他咽喉。”
青衣人道:“不錯,你且說身上一共有幾處傷疤。”
唐無雙道:“一共有九處,除了這兩條最大的刀疤外,還有四處劍傷,兩處刀傷,和一處“八臂天王”用火藥暗器在我肩上留下的一處火傷。”他語聲微頓,又接著道:“那四道劍傷最深的兩道,都是“銀鈴劍客”留不來的,我為了他出口辱及本門師長,在二十八歲那年,一年中找他決斗了三次,頭兩次都險死在他那柄銀鈴劍下,到最后一次,才要了他的命。”
青衣人道:“除了這九處外,你身上就沒有別的傷痕了么?”
唐無雙想了想,道:“好像沒有了。”
青衣人道:“你的牙齒……”
唐無雙一拍手,道:“對了,我左面少了三顆牙,只因我那時初生之犢不畏虎,竟要去找當時稱拳掌無敵的“長白山王”比拳,被他一拳打在下巴上,非但打落了三顆牙齒,而且嘴腫得足足有五天吃不下東西,說不出話。”
青衣人道:“你切切莫要忘了,這是你生平的得意事之一,只因長白山王有名的性如烈火,到長白山去找他麻煩的人,就算長著個鐵頭也要被他打碎,但你只不過被他打落了三顆牙齒而已,所以你雖然打了次敗仗,卻敗得很光采,時常都會張開嘴,讓你的子孫瞧瞧你這三顆被打落的牙齒。”
唐無雙笑道:“我記住了。”
聽到這里,俞佩玉又不禁滿懷感慨。
他也知道“萬勝刀”、“八臂天王”、“銀鈴劍客”這些都是當年在江湖中響當當的人物。
那“長白山王”公孫火,更是長白一派的開山宗主,當時威名之盛,浸然已超越少林武當之上。
唐無雙當時竟敢找這些人去決斗,可見他少年時必定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鐵漢。
俞佩玉實在想不到他到了老年時,竟變成得畏首畏尾,膽小如鼠的人了,他雖然出賣了俞佩玉,但俞佩玉并不恨他,反而覺得他很可憐,如今冒充他的人既已準備好了,他的下場豈非一定更悲慘。
只聽那青衣人嘆了口氣,道:“有些事別人雖然未必會留意,但我們還是應該小心些才好,因為只要有一處破綻被人看出,非但大事不成,閣下的性命,只怕也難保了。”
唐無雙道:“不錯,越要做大事,就越該小心,這道理我也懂得的。”
青衣人沉吟了半晌又道:“你平日起居的習慣,更不可有絲毫疏忽,譬如說,你現在雖已退隱,但莊中一些比較重要的事,還是要取決于你,所以你的子女門徒,每天都有一定的時候去問候你,聽你的教訓。”
唐無雙道:“我知道那是在我吃過早點之后。”
青衣人道:“你可知道你每天吃的是什么?”
唐無雙道:“我知道四川人不吃稀飯的,所以我每天早上都是一大碗蛋炒飯,外帶一碟乾辣椒炒豆豉,越辣越好。”
青衣人道:“你吃得慣么?”
唐無雙笑道:“開始時我一吃辣就冒汗,學了兩年,總算學會了。”
青衣人道:“你可知道你規定幾天洗一次澡……”
他接著又問了些很瑣碎的事,甚至連大小便都未放過,這“唐無雙”居然有問必答,連唐無雙一天小便幾次他都知道。
由此可見,他們已將唐無雙這個人里里外外,由頭到腳都徹底研究過了,絕沒有遺漏任何一件事。
姬靈風輕輕嘆了口氣,道:“看來俞放鶴為了這件事,倒真費了不少苦心。”
俞佩玉咬牙道:“他這是有代價的。”
姬靈風道:“不錯,這么樣一來,唐家在四川兩百年的基業,就全都到了他手上,他無論費多少功夫都是值得的了。”
朱淚兒道:“他們在這里等這青衣人來,原來就為了要他考驗考驗這冒牌的唐無雙是不是已經夠資格出場了,可是,這青衣人又是何許人也?為什么會對唐無雙的事了解得如此清楚?好像連唐無雙放個屁他都知道。”
俞佩玉沉吟道:“這人想來必定是唐家的子弟。”
姬靈風接道:“他不但是唐家的子弟,而且還必定是唐無雙身旁很親近的人。”
俞佩玉嘆道:“但如今他卻將唐無雙出賣了,唐無雙若知道自己也有被人出賣的一天,只怕就不會出賣別人了吧。”
這時,那青衣人似乎已將所有的問題全都問過了,廳中陡然沉寂了不來,俞佩玉他們也立刻閉上了嘴。
王雨樓和唐無雙還在等那青衣人的下文,青衣人卻也只是坐在那里,靜靜的望著他們。
過了半晌,王雨樓勉強一笑,道:“兄臺是否覺得還有什么不滿意?”
青衣人也不答話,卻端起酒壺倒了三杯酒,緩緩道:“易容改扮之術,在江湖中雖已流傳數百年,但卻往來永不能走入光天化日之中,只因一個人的易容術無論多么精妙,遇著明眼人,還是一眼就可看破的,江湖傳說中,雖有許多人能易容改扮成別人的模樣,混入某一秘密幫派中,將那一幫上上下下的人全都騙過了,但那只不過是江湖傳說而已,依我看來這些傳說只不過是后人加油添醬,附合而成的,絕不可信。”
他忽然說出這番話來,王雨樓和唐無雙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有一聲不響,等他說下去。
青衣人果然又接著道:“但這易容術一到了當今盟主俞大俠手里,卻立刻化腐朽為神奇,只因他竟能將醫道和易容術臺而為一,再加以極精密的計劃和極謹慎的研究,他對易容術的革新與創意,實在可說是空前絕后的。”
聽到這里,王雨樓和唐無雙才松了口氣,展顏一笑。
青衣人凝注著唐無雙,沉聲道:“他竟能創造出閣下這么樣一個人物,實在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如今莫說別人分不出閣下是真是假,就連我都分不出了。”
唐無雙喜動顏色,道:“如此說來,我已經可以去得了么?”
青衣人也終于展顏一笑,道:“閣下此去,已是萬無一失了。”
他雙手擊杯,接著又道:“在下先敬兩位一杯,預祝兩位馬到功成。”
話猶未了,忽然一人笑道:“你若要敬酒,還少了一杯。”
這聲音就是從里面一間屋子傳出來的。
青衣人面色驟變,探手人囊,厲聲道:“什么人?”
只見一個很清秀的少年懶洋洋從里面走了出來,精赤著上身,只穿著條犢鼻褲,望著青衣人笑道:“閣下的手千萬莫要拿出來,唐家的暗器,我可吃不消。”
青衣人倒退兩步,瞪著王雨樓道:“屋子里居然還有人,兩位難道不知道?”
王雨樓勉強笑道:“自然知道的,但這位兄臺卻不是外人。”
青衣人道:“哦?”
那少年淡淡笑道:“閣下千萬莫要緊張,我不但是你們的朋友,也是俞放鶴的朋友。”
他居然在王雨樓面前直呼“俞放鶴”的名字,那青衣人也似覺得有些意外,怔了半晌,道:“閣下尊姓大名?”
那少年嘆了口氣,道:“我也想說出名字來讓你嚇一跳,只可惜我只不過是個無名小卒而已。”
王雨樓乾咳兩聲,道:“這位楊子江楊公子,乃是盟主的世交……”
那少年揮斷了他的話,大笑道:“你用不著騙他,也用不著替我戴高帽子,莫說俞放鶴不認得我的父母,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父母是誰,和人家去攀那門子的世交。”
王雨樓臉上陣青陣白,那青衣人顯然也怔住了。
楊子江卻指著自己的鼻子又道:“你可知道我為什么叫楊子江么?”
那青衣人想笑,卻笑不出,吶吶道:“抱歉得很。”
他正不知該說什么,楊子江已大笑著接道:“你自然不會知道的,這件事更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你抱歉什么?”
他抄起杯酒,一仰脖子就喝了下去,又道:“告訴你,因為我是從揚子江里被人撈出來的,所以才叫做楊子江,想來我一生不來就討人厭,所以連我的爹娘都不愿意要我,他們倒真是聰明人,好像早已算準我長大后會更討人厭的。”
王雨樓、唐無雙和那青衣人都僵在那里,嘴里雖然沒有說什么,心里卻不約而同地暗暗忖道:“這人居然知道自己討厭,倒也有些自知之明。”
楊子江已坐了不來,笑嘻嘻道:“好在我們并不要交朋友,所以你們雖然覺得我討厭,也沒什么關系,要知道你們雖討厭我,我也未見得喜歡你,看非俞放鶴求我來,你們就算用八人大轎來抬我,我也懶得來的。”
那青衣人似乎實在忍不住了,冷冷道:“盟主為何定要叫閣下前來,在下倒有些不懂。”
楊子江笑道:“你真的不懂么?其實這道理簡單得很,就因為他生怕有人會來要你們的命,所以才求我來保護你們。”
那青衣人冷笑道:“縱然有人想來要我們的命,我們自己也可應付的,用不著閣下費心。楊子江道:“哦,你真有本事自己應付么?”
青衣人道:“哼!”
楊子江大笑道:“如此說來,你想必認為你自己的武功不錯了,是么?”
青衣人道:“若論武功,在下倒不敢妄自菲薄。”
楊子江笑嘻嘻道:“你認為自己的武功不錯,在我眼中看來,卻不怎么樣,我若想要你的命,實在比吃豆腐還容易。”
青衣人“吧”的一拍桌子,霍然長身而起。
王雨樓和唐無雙對望了一眼,竟絲毫沒有勸阻之意,只因他們也想瞧瞧這楊子江究竟能有多大的本事。
只聽楊子江嘆了口氣,道:“你難道想找我比劃比劃不成?”
青衣人怒道:“正有此意。”
楊子江道:“好!”
這“好”字出口,桌上燈光一閃,他的人竟忽然不見了。
青衣人顯然吃了一驚,剛想要轉身,但他的身子還未轉過去,只覺有人在他身后,往他的脖子上吹了口氣。
只聽楊子江悠悠道:“我若真想要你的命,你的腦袋只怕已經搬家了。”
青衣人厲喝一聲,反手一揮,已有一串寒星暴射而出,誰知他身后竟連個人影子都沒有。
十余點寒星已全都釘人墻里,響聲叮咚,如珠落玉盤,再看楊子江已又坐到他原來的位子上,好像從來也沒有站起來過。
這少年身法之詭異飄忽,非但令王雨樓等人聳然失色,就連復壁中的俞佩玉也不禁為之動容。
若論輕功之妙,非但他自己無法和這少年相比,就連那目中無人的海東青,都難望其項迭C青衣人怔在那里,已是汗出如漿,他臉上抹的油煙雖厚,但還是被汗水沖得白一條、灰一條,就像是變成了個三花臉。
楊子江淡淡道:“你現在服了么?”
青衣人雙拳緊握,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楊子江笑道:“其實你非但用不著難受,反倒應該高興才是,有我這樣的人保護你們,還有誰能傷得了你一根汗毛。”
王雨樓咯咯干笑道:“兄臺輕功之妙,當真令在下開了眼界。”
唐無雙也陪笑道:“放眼天下武林,只怕再也沒有一個人的輕功能比得上兄臺了。”
這兩句雖然是恭維話,但也實在被楊子江的輕功所懾,誰知楊子江聽了這兩句話,臉色反而沉了不來,冷冷道:“兩位這些話在這斗室中說說還無妨,若是到處去張揚,楊子江頸上這顆大好頭顱,只怕就要斷送在兩位手上了。”
唐無雙笑道:“兄臺這是在說笑了,就憑兄臺這身輕功,難道還會怕了別人么?”。
楊子江冷笑道:“在兩位眼中看來,我的輕功自然是很不錯的了,這只因功夫真正好的人你們非但沒見過,只怕連聽都沒有聽過。”
唐無雙忍不住道:“在下雖然孤陋寡聞,但江湖中以輕功成名的大家,在下倒也知道幾位。”
楊子江道:“哦?你知道的是那幾位?”
唐無雙道:“譬如說,華山派的“芙蓉仙子”、百花門的“海棠夫人”、丐幫的“紅蓮幫主”,以及武林七禽、江南四燕、關東的獨行俠盜“沒影子”……”
楊子江冷笑道:“這些也配稱得上是輕功名家么?”
唐無雙陪笑道:“這些人的輕功雖然比不上兄臺,但在江湖中已可算是一流的身手了。”
楊子江道:“一流的身手?哼!他們只怕連第八流都輪不上。”
唐無雙嘴上雖然不敢再說什么,心里卻顯然很不服氣,只見楊子江又喝了幾杯酒,才悠然道:“你們在江湖中也總算混了不少時候,可曾聽說過“回聲谷”這地方么?”
王雨樓和唐無雙對望了一眼,都搖頭道:“未曾聽起過。”
楊子江道:“我也知道你們絕不會聽說過這地方的,只因你們若是聽說過,此刻只怕就不能坐在這里陪我喝酒了。”
王雨樓臉上變了變顏色,終于也忍不住問道:“那回聲谷中,難道也有位輕功了得的人物么?”
楊子江竟嘆了口氣,道:“那回聲谷中的人物,又豈只是輕功了得而已,他們的輕功簡直是出神入化,令你連想像都無法想像。”
他又喝了杯酒,才接著道:“你可知道那地方為何叫回聲谷?只因那里的人,就像山谷中的回聲一樣,你雖可聽到他們的聲音,卻永遠休想見著他們的人影,你若得罪了他們,他們也不會來打你殺你,但只要你一開口說話,就立刻可以聽見他們的回聲,你若是害怕,三天都不敢說話,那么這三天之中,什么事都沒有,但只要你一開口,旁邊就立刻有他們的回聲響起。”
王雨樓已聽得面色如土,卻強笑道:“他們若只不過是學學我說話,倒也沒什么可怕的。”
楊子江道:“他們若只不過是學學我說話,倒也沒什么可怕的。”
王雨樓怔了怔,又勉強笑著道:“兄臺何必開在下的玩笑?”
楊子江道:“兄臺何必開在下的玩笑?”
王雨樓變色道:“兄臺你……你……”
楊子江道:“兄臺你……你……”
王雨樓額上已沁出汗珠,閉起嘴再也不敢說一個字。
楊子江這才笑了笑,道:“我只不過學你說了三句話,你還可看到我在這里,你已經覺得有些受不了,那么你不妨仔細想想,若有個你看不見的人,整天整月的在旁邊學你說話,無論你逃到什么地方,只要你一開口,那聲音就立刻在你旁邊響,但你無論用什么法子,卻休想瞧見他的人影。”
他眼睛盯著王雨樓,緩緩道:“我問你,這種日子你可過得下去么?”
王雨樓已是汗如雨下,默然良久,才長長嘆了口氣,苦笑道:“這種日子,我只怕過一天就要發瘋了。”
楊子江冷冷道:“他正是要逼你發瘋,你只要得罪了他,他雖不殺你,但卻要逼得你自殺,據我所知,只要是被他們纏上的人,就沒有一個能捱得過三個月的。”
唐無雙應聲笑道:“世上真有輕功如此可怕的人么?”
楊子江道:“他們輕功之可怕,我怎能描敘得出,你若未親身體驗過,也永遠想像不到的。”
唐無雙干笑道:“如此說來,我們要小心些了,莫要得罪了他們。”
楊子江道:“這點你們大可放心,他們絕不會來找你的,你若想他們來找你,至少還得回去再苦練三十年的功夫。”
唐無雙雖然又羞又惱,卻也不敢開腔。
楊子江悠然接著道:“若論輕功,他們才真正可算是天上飛的鷹燕,那些號稱武林七禽、江南四燕的人,比起他們來,只不過是幾條在地上爬的泥鰍。”
王雨樓忍不住道:“那么兄臺呢?”
楊子汪笑了笑,道:“我只不過勉強能算是只小麻雀而已。”
那青衣人忽然冷笑,接道:“如此說來,連閣下自己的頭顱都難免要被別人取去,又怎能保護別人呢?”
楊子江淡淡道:“你只管放心,那些想要取你頭顱的人,有我已足夠應付了,至于那些能取我頭顱的人么……”
他“嘿嘿”笑了兩聲,才接著道:“你就算自己將頭割不來送到那些人的面前,他們也不會瞧一眼的,因為你的性命,在他們眼中,實在不值一文。”
青衣人呆了半晌,忽然跺了跺腳,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王雨樓和唐無雙本想去攔他。
楊子江卻已冷冷道:“讓他走吧。”
王雨樓暗笑道:“此人雖然不值一文,但若令他就此負氣而去,只怕也有些不便。”
楊子江道:“你是怕他漏機密?”
王雨樓道:“盟主雖已和他談妥了交換條件,但這種人既能背叛他自己的骨肉至親,說不定也會背叛我們的。”
楊子江悠然道:“那么,你為何不能追上去殺了他。”
王雨樓似也怔了怔,沉默了半晌忽然一笑,道:“兄臺莫非是故意將他氣走的。”
楊子江倒了杯酒,淡淡笑道:“不錯,在這種地方最好只談風月,若是掄刀動劍,就煞風景了,殺人,我倒覺得無所謂,但煞風景的事,我卻從來不肯做的。”
王雨樓又沉默了半晌,緩緩道:“此刻離天亮還有兩個時辰,看來兩個時辰已足夠了。”
楊子江頭也下抬,只是凝望著杯中的酒,冷冷道:“天亮之前你若還不能辦好這件事,你自己最好也趕快想法子逃命去吧。”
王雨樓臉色變了變,扭頭沖了出去。
楊子江仍然凝注著他手里的一杯酒,竟像是想用眼睛將這杯酒喝下去,用酒來澆開他眼中的憂郁。
唐無雙也不知道這冷酷的少年,為什么忽然又憂郁起來,他實在莫測高深,只有將一張嘴也緊緊閉起。
過了半晌,才聽得楊子江緩緩道:“你可知道我為什么叫他去殺人,自己卻坐在這里。”
唐無雙暗道:“坐在這里喝酒,自然比跑去殺人舒服多了。”
他心里雖這樣想,嘴上自然不敢說出來,只有陪笑道:“不知道。”
楊子江沉聲道:“只因我從來也沒有殺過人,實在不愿為那種人開殺戒。”
唐無雙怔了怔,失聲道:“兄臺真的從來也沒有殺過人么?”
楊子汪笑了笑,道:“你不信?”
他的笑容看來竟是那么蕭索,緩緩接道:“其實,我也很想殺人的滋味,只可惜我自從出道以來,竟從來也沒有遇見過一個值得我殺的人。”
“要怎么樣的人才值得兄臺動手呢?”
楊子江目光忽然轉到他身上,淡淡道:“等我遇見了的時候,我一定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