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俠氣干云 月落星沉,東方漸白,南宮平深深吸了口那潮濕而清冷的空氣,昂然進了西安城,他雖然明知要自任風萍手中取得解藥,實乃不可能之事,但他此刻決心已下,便有如釘敲入石,木燃成灰,已再無更改的余地,因為他為人行事,只問應為或不應為,這其間絕無選擇之途,若是應為之事,縱是刀槍架頭,利矢加身,也不能改變他的決心。
這一份無畏的勇氣,使他全然無視于成敗與生死!朝市初起,路上行人,熙來攘往,但見了大步行來的南宮平,竟不由自主地側身直避,讓開一條道路,因為眾人只覺這少年神態之間,帶著一種凜然的正氣,使得他們甚至不敢仰視。
“慕龍山莊”卻是沉靜的,只是在沉靜之中,卻又帶著一種不尋常的戒備,八條勁裝急服,腰懸長刀的彪形大漢,往回巡邏于莊門之外,十六道目光,有如獵犬一般地四下搜索著,像是想從稀薄的晨霧中,尋出那曾令西安城為之震動的“冷血妃子”!
黑緞快靴,踏在灰黯的泥地上,沉重的腳步聲,一聲接著一聲……
突地,腳步之聲,一齊停頓,搜索的目光,也一齊停止轉動,齊地凝注在同一方向--一個面容蒼白、目如朗星的青衫少年,正堅定地自晨霧中大步而來,銳利而有光的眼神,四下輕輕一掃,沉聲道:“韋莊主可在?”
黑衣壯漢們交換了一個驚詫而懷疑的目光,他們似乎也被這少年的氣度所懾,雖然不愿回答這種問題,卻仍然答道:“如此清晨,自然在的。”
青衫少年沉聲道:“快請莊主出來,本人有事相詢!”
黑衣壯漢齊地一愕,一個滿面麻皮的漢子突地仰天大笑起來:“快請莊主出來見你!”他訕笑著道:“天還沒有全亮,莊主還未起床,你卻要他老人家出來見你,哈哈,當真可笑得很。”
青衫少年面容木然不變,冷冷道:“你不妨去通報一聲,就說……”
麻皮大漢笑聲一頓,厲叱道:“說什么,快些回去,等到下午時分,再備好名帖,前來求見,還不知莊主是否見你,就這樣三言兩語,就想莊主出來見你,那么你當真是在做夢了!”
另一個大漢冷笑著道:“你若是萬字很響的朋友,也許還可商量,只可惜你不是早已成名的‘龍鐵漢’,也不是新近立萬的南宮平!”笑聲之中,滿含輕蔑。
青衫少年神色仍然不變,緩緩道:“本人正是南宮平!”
“南宮平”這三字輕輕說出來,卻像是比雷聲還要震耳,八條大漢齊地一震。呆呆地望了南宮平幾眼,突地一齊轉身飛步奔入莊門,口中喃喃道:“南宮平……南宮平……”他們便是做夢也不會想到,昨夜力拼“玉手純陽”的南宮平,今晨居然會孤身前來“慕龍山莊”!
南宮平垂手而立,這種成名的興奮,并不能使他面容有絲毫激動之色,他淡然望著他們慌亂地奔人莊門,目光中僅僅流出一絲輕蔑與憐憫。
沉靜的“慕龍山莊”,立刻動亂了起來,只聽“南宮平……南宮平!”這三字一聲接一聲,在“慕龍山莊”中震蕩著,由近而遠,又由遠而近,由輕而重!
接著,莊門中響起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無數好奇的眼睛,在門隙中、墻頭上,偷偷地窺視著,想看看這初人江湖,便能力拼終南掌門“玉手純陽”的少年,究竟是何模樣?但窺望盡管窺望,驚嘆盡管驚嘆,卻再無一人敢出大門一步。
南宮平仍然聲色不動,木然而立,甚至連日光都沒有轉動一下,只聽一聲沉重響亮的喝聲突地在莊門內響起:“南宮平在哪里?”
這語聲竟是那般沉重而緩慢,最后一字說完,第一字的余音似乎還震蕩在那乳白色的晨霧中,南宮平心頭一震:“是誰有如此精深的內功?”
要知“飛環”韋七、“玉手純陽”,雖然俱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但此刻這說話的人,內力之沉重醇厚,竟是駭人聽聞。南宮平木然而立的身形,微微一動,但目光卻仍如磐石般堅定,筆直地投向那晨霧繚繞中的莊門,只聽一。聲干咳,一條高大的人影,急步而出,朗笑道:“南宮平在哪里?”
南宮平劍眉微皺,心中大是疑惑,這高大人影濃眉白發,正是“慕龍莊”主“飛環”韋七,但這句話的語聲,卻顯然和方才大不相同,“難道在這濃霧中,莊門后,還另外隱藏著一個武林高手?”
韋七一手捋髯,一手撩袍,目光電轉,驀地與南宮平日光相遇,兩人眼神相對,“飛環”韋七冷冷道:“南宮平你來做什么?難道你真的不怕死么?”語聲一頓,突地大喝道:“梅冷血,梅冷血,你可是也來了么?”嘹亮的喝聲,一絲絲撕開了他面前的濃霧,但比起方才的語聲,卻仍有如輕鈴之與巨鼓,輕重之別,醇淡之分,不可以道里相計。
南宮平目光在韋七身后一掃,只見他身后人影幢幢,也不知那語聲究竟是誰發出。
本已沉重的氣氛,剎那間又像是沉重了幾分,南宮平面色仍木然,直到那裊裊語聲,盡皆滅絕,他方自緩緩道:“任風萍在哪里?”
韋七怔了一怔,大聲道:“梅冷雪在哪里?”
南宮平劍眉微剔,突地朗聲喝道:“任風萍在哪里?”這一聲喝聲,六個字仿佛在一瞬間同時發出,韋七須發一飄,雙拳緊握,提氣凝神,大喝道:“梅冷雪在……”
喝聲未了,晨霧中突又響起了那醇厚奇異的語聲:“你尋那任風萍做什么?”
“飛環”韋七喝聲雖震耳,但剎那間便被這語聲切斷,甚至連余音都已震散,南宮平目光一亮,突地展動身形,倏然一個箭步,自“飛環”韋七側身掠過,閃電般竄向莊門。
莊門后一陣輕呼,“刷”地,也有一條人影掠出,南宮平懸崖勒馬,頓住身形,閃目望去,只見“萬里流香”任風萍已赫然立在他身前,哈哈笑道:“南宮平,你來了!好好,好好……”身形一讓,右臂斜舉作揖客之狀,笑道:“請!”
南宮平暗中吸了口長氣,腳步方一遲疑,任風萍又笑道:“有什么事,進去說1”
莊門后的霧氣,竟比原野上還要濃重,一陣陣淡而奇異的香氣,若有若無,若斷若續地隱藏在這濃云般的霧氣中。
晨霧與異香中,隱藏著的卻是淮?是一個如何詭異神秘的人物?是一個武功多么驚人的武林高手?
南宮平再次吸了口氣,昂然走入莊門中,幢幢的人影,齊地讓開了一條道路,韋七濃眉一揚,似乎要說什么,但望了那濃重的霧氣一眼,目光突地泛出畏懼之色,垂手跟著任風萍走在南宮平身后。
偌大的“慕龍山莊”突地又變得一無聲息,一聲聲緩慢的腳步聲,穿過莊院,走入大廳。
大廳中仍然點著幾盞銅燈,但在這異樣的濃霧中,卻有如荒墳野地閃爍的幾點鬼火。
南宮平步上臺階,走入廳門,身形霍然一轉,只見“慕龍莊”庭院中的山石樹木,竟也變得朦朧而虛幻,明朗豪爽的“飛環”韋七,神色間更是變得陰沉而詭秘,仿佛這“慕龍山莊”之中,已突地起了一種難言的變化,但是這變化由何而生,卻是任何人也猜測不透的事。
剎那之間,南宮平只覺自己心中也起了一種微妙的顫動,因為這一切事的顯現,俱是他未曾預料之事。心念轉動之間,大廳梁木左近,突又響起了那奇異的語聲:“南宮平,你此來可是要尋任風萍求取解藥的么?”
南宮平心頭又是一顫,閃電般轉身望去,梁木間一片朦朧,只聽那醇重的語聲,似乎仍在繞梁飄蕩!一種尖銳而直接地好奇的欲望,使得他不假思索,身形立刻斜飛而起,筆直地向梁木間竄了上去。
大廳正梁,離地雖然極高,但這三丈高低的距離,卻并未看在南宮平眼中,哪知他身形離地之后,真氣突覺不濟,他心頭一驚,雙臂立振,勉強上拔,雙掌堪堪搭在梁木,目光一掃,但見梁上蛛網灰塵,哪有半條人影?
剎那之間,突覺又是一陣虛乏的感覺,遍布全身,一陣難言的驚悸,泛上心頭,他雙掌一松,斜飛而下,“萬里流香”任風萍仍然滿臉笑容地望著他,只是笑容之中,卻瞞帶詭秘之意。
韋七面沉如水,緩步走到案邊,取起一根長約七寸的精制鋼針,挑起幾分燈捻,但加強了的燈光非但不能劃破濃霧,反而使得大廳中更加重了幾分陰森和朦朧,他暗嘆一聲,沉聲道:“看茶!”
喝聲未了,茶已奉上,但南宮平的目光,卻仍不住在朦朧的梁木間四下搜索,一面暗暗忖道:“怎地這一夜奔波,已使我真力如此不濟?”但他心中雖有驚疑,卻無畏懼,突地仰首朗聲道:“朋友是誰?為何鬼鬼祟祟地躲在暗中,難道沒有膽量出來見人么?”
任風萍仰天一陣長笑,道:“南宮兄既來尋訪于我,別人是否出面,與兄臺又有什么關系?”
南宮平心氣一沉,任風萍卻又笑道:“但兄臺來此之先,難道就未曾想到,任某為何會將解藥奉上呢?”他嘿嘿冷笑數聲,又道:“何況兄臺此刻真力已大是不濟,縱然用手強取,也是不能如意的了。”
朦朧光影之中,廳外仍有幢幢人影,南宮平目光動處,暗中不覺長嘆一聲,倏然興起蕭索之感,垂首望向自己滿沾塵埃的手掌,掌指回伸之間,突地一陣痙攣,像是暗中竟有一股力量在牽制著他肌肉的活動,他目光一抬,緩緩道:“若是在下以物相易,不知閣下是否肯將解藥取出交換?”
任風萍冷冷笑道:“那就要看兄臺是以何物來交換了。”他目光陡然一亮,冷笑接口道:“兄臺可知道,在下雖是一介草莽匹夫,但奇珍異寶、百萬財富,卻都沒有看在眼里。”
南宮平面色木然,心中也像是突然恢復了平靜,緩緩道:“在下要向閣下交換解藥之物,便是我南宮平的一條性命!”
韋七全身一震,倒退一步,任風萍亦自一愕,沉聲道:“兄臺你說些什么?在下有些不懂。”
南宮平朗聲道:“閣下只要肯將解藥交付與我,一日之后,在下必定再來此間……”
任風萍冷冷截口道:“兄臺縱然言重如山,但兄弟我卻未見信得過閣下!”
南宮平劍眉微軒,沉聲道:“閣下如存有服下后一日必死的毒藥,令我服下之后,再將解藥取出!”
任風萍突地又是一陣長笑,接口道:“好好,但兄弟卻要問問兄臺,究竟為了什么原因,兄臺竟將別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重要得多?”
南宮平毫不思索,朗聲道:“別人既有為我而死的義氣,我為何沒有為別人而死的決心?人生百年終難免一死,與其教人為我而死,還不如我為別人而死,也死的心安理得的多。”
任風萍哈哈笑道:“不錯不錯,人生百年,終須一死。”他笑聲突頓,沉聲道:“但兄臺年紀輕輕,上有父母,下有愛侶,此刻若是死了,難道就不覺遺憾么?”
南宮平目光一垂,心中突地想到了師父的遺命、父母的思念、朋友的交往、愛侶的柔情……但是他卻又忘不了狄揚一日前那飛揚的笑容,與此刻那灰黯的面色。
“難道他也有父母與朋友?在他心底深處,又何嘗沒有隱藏著一份秘密的相思?他若為我死了,又何嘗沒有許多人要為他傷心流淚?那些真摯的淚珠,又何嘗沒有為我流淚的人們那般晶瑩清澈……”
他不禁暗中長嘆一聲,又自忖道:“人們的生命,本就是一件神奇的事,生命的逝去與成長,往往并不是取決于生死之間,‘生’并未見得是最最可貴,‘死’也未見得是最最可怕,死去的人,有時比生者更使人憶念與尊敬,但生命本身的價值,卻絕對是平等的,誰也沒有權利認為自己的生命比別人的生命更有生存的價值,誰也沒有權利認為自己的生命遠比別人可貴!”
任風萍目光流露著譏嘲輕蔑之色,凝望著南宮平,他深知自己的言語,已打動了面前這少年“以死易義”的決心!
哪知南宮平突地抬起頭來,緩緩道:“毒藥在哪里?”
任風萍面色一變,亦不知是驚怒抑是欽佩,使得他面色閃變不定。
韋七面色沉重,雙掌緊緊握著木椅的扶手,目光卻垂落在地下,絲毫不敢轉動,像是生怕自己會見到什么驚人慘事似的。
大廳中陰暗的角落里,突又響起那奇異的語聲:“毒藥在這里!”
南宮平雖然死意已決,心頭仍不禁為之一震,轉目望去,朦朧的光影中,突地冉冉飛來一只黑漆漆的木盤。
這木盤的來勢,竟是這般奇異,就像是暗中有一個隱形之鬼,在托著它緩緩而行似的,悠悠地飛到南宮平面前。
南宮平右掌一伸,托起了木盤,木盤上果然有一方玉匣,南宮平毫不遲疑地取下玉匣,右掌斜飛,將木盤用力擲了回去,只聽“砰”地一響,木盤擊在墻上,竟是無人接取!
東方有朝陽升起,但初升的陽光,竟仍劃不開這奇異的濃霧,又有一陣淡淡的香氣,隱隱隨風而來,任風萍目光凜然,詭異地望著南宮平,只見他仰首將玉匣中的白色粉末,盡數倒在口中。
他神色是那般堅定,此刻被他吃在肚里的,生像不是穿腸入骨的毒藥似的,他端起茶盞,滿飲一口,只覺手掌又是一陣痙攣,竟連這茶盞也似要掌握不住:“難道這毒藥發作得如此之快?”
他鋼牙暗咬,將玉匣與茶盞,一齊放回桌上,沉聲道:“解藥在哪里?”
任風萍道:“什么解藥?”
南宮平面色一沉,大喝道:“你……你……”
任風萍冷冷一笑,道:“毒藥又不是我交給你的。”袍袖一拂,轉身走去。
南宮平只覺一陣怒火,突地在心頭燃起,再也無法忍耐,和身向任風萍撲去。
任風萍身形未轉,依然緩步而行,眼看南宮平已將撲在他身上,哪知霧影中突有一陣勁風襲來,雖然漫無聲息,勁道卻令人不可抗拒,南宮平只覺自己似乎被十人合力推了一下,身不由主地斜斜沖出幾步,“噗”地坐到椅上。
韋七長嘆一聲,突地大步奔出廳外,任風萍卻緩緩轉過身來,南宮平定了定神,怒喝道:“無信義的匹夫,你……你……你……”
霧影中冷笑一聲,緩緩道:“有誰答應過要給解藥于你!”
南宮平心中熱血震蕩,已自說不出話來,只聽霧影中那奇異的語聲緩緩又道:“你一入此莊,生命已被我操在掌內,哪有權利和力量,再用已屬于我的生命,來與別人換取解藥?”
這聲音雖是那般醇厚而沉重,但其中卻無半絲情感,當真有如邊荒的巨鼓,一聲聲敲入南宮平耳中,一聲聲敲在南宮平心上。
他此刻心中,有如被人撕裂了一般,那種被人欺騙后的憤怒與悲哀,無可奈何的絕望與痛苦,正在殘酷地撕著他的生命與情感。
他狂怒著顫聲喝道:“你……你……你是不是人!解藥……拿解藥來……”
奇異的語聲冷削、陰森、殘酷地輕輕一笑,道:“解藥,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不但你此刻就要輾轉呻吟死在這里,你那愚蠢的朋友,也要輾轉呻吟,任憑無情的時光,一分一寸地奪去他的生命,你聽,你可以聽到他的呻吟之聲,你看,你可以看到他那痛苦的掙扎,你此刻是否已感到‘死亡’的可怕,只是卻也太遲了……太遲了……死亡!此刻已在你的眼前……”
奇異的語聲中,像是有一種奇異的力量,完全震懾了山宮平的心神。
他只覺眼光漸漸渙散,力量漸漸消失,只有心中的憤怒與痛苦、絕望與悲哀,卻仍是那般強烈。
任風萍身如木石,冷然望著他,目光中既無憐憫,亦無歡愉,他就像一座無情的山石,全然無視于人們的生存與死亡。
霧影中,神秘而無情的語聲,再次響起:“你已知道了么?生命畢竟是可貴的,只可惜你已無法再有一次生命,是么?你若再有一次生命,就絕不會輕視它了,是么,現在--死亡已奪去了你的神智,奪去了你的情感,奪去了你的歡樂……甚至已奪去了你的痛苦與悲哀,現在――你已死了。”
南宮平掙扎著想張開眼睛,但他的眼簾竟突地變得有千鈞般沉重。
所有一切的感覺,果然已漸漸離他遠去,他奮起最后的力量,大喝一聲,向前面撲了過去,向前面那已將完全黑暗的朦朧光影撲了過去!
但是他身形方自躍起一尺,便不支倒在地上,耳邊依稀聽得任風萍的一聲冷笑,他掙扎著抬起目光,目光更加朦朧,朦朧中仿佛有一條人影自黑暗中向他走來,是這死亡的意念,已使他眼簾沉重地垂了下去,他只能模糊地看到一雙發亮的鞋子,緩緩向他移動著,一步,一步,一步……
沉重的腳步聲,一聲接著一聲。由遠而近,由輕而重……
初升的陽光,穿過淺紫垂簾邊的空隙,照在雕花床邊的羅紗帳上,深深垂落的紗帳邊,又垂下一角羅衾,衾帳春濃,香氣氤氳。
隨著腳步聲,紗帳突被掀開一角,一個英俊的少年,突地坐到床邊,他面容蒼白,目光驚懼,像是做了什么虧心之事似的。
那一線耀目的陽光,使得他抬手遮住眼簾,他不敢接觸陽光,因為他怕這初升的陽光,會照出他心底的邪惡。
腳步之聲,突地停頓在門前,他面容慘然一變,垂下手掌,惶然站起,哪知他身后的羅帳翠衾中,突地發出一聲嬌笑,一只瑩白如玉的纖纖玉手,一把捉著他的手腕,嬌笑著道:“你要做什么?”
驚慌的少年以驚慌的目光,望了門口一眼,羅帳中又輕笑道:“你問問是誰……問呀,怕什么?”
少年干咳一聲,沉聲道:“誰?”雖是如此簡單的一個字,但在他說來,卻似已費了許多力氣。
門外響起一聲干咳,少年驚慌地坐到床上,只聽一個謙卑的聲音輕輕道:“客官,可要茶水么?”
這少年反手一抖額上汗珠,暗中吐了口長氣,大聲道:“不要!”
羅帳內立刻響起一連串銀鈴般的笑聲,震得那掛帳的銅鉤,也發出一連串“叮當”的聲音,慘白少年長嘆一聲,低低說道:“我……我總以為大哥就在門外,昨天晚上,我還做了許多噩夢,一會兒夢到師傅用鞭子責打我,一會兒夢到大哥大聲責罵我,一會兒又……又……”
嬌柔的語聲截口笑道:“一會兒又夢到四妹對你冷笑,是不是?”
慘白少年長嘆著垂下頭去,但那只纖纖玉手突地一拉,他便跌入一個軟玉溫香的懷抱里,有如山兔墜入獵人的陷阱一樣,再也無法脫身了。
羅帳再次墜下,但卻有一只瑩白如玉的修長玉腿,似乎耐不住帳內的春暖,緩緩落在床邊,輕輕地搖晃著,那柔美而誘人的曲線,使得窗外的陽光,也像人的眼睛一樣,變得更明亮了起來。
小腿曲起,一只纖掌,輕輕伸出羅帳,輕輕撫摸著那纖柔而嬌美的玉足,直到帳中“嚶嚀”嬌笑一聲,小腿突地伸得筆直,纖秀的足尖,也筆直地伸挺著,還帶著一絲輕微顫抖,就像是春風中的柳枝!
春意,更濃了!
羅帳中又起了顫抖的語聲:“沉沉,若是大哥真的來了,你怎么辦?”
“我……我……”無法答話,只有長嘆。
玉腿,墜落了,羅帳中良久沒有聲息,然后,又是一只玉腿落到帳外,羅帳一掀,一個春意撩人的美婦,輕輕自羅帳內站了起來,長長的紗衣,落到足邊,掩住了她修長的玉腿。
她輕輕一攏鬢發,幽幽長嘆一聲,道:“沉沉,我知道你還是真的喜歡我。”
慘白少年,也呆呆地走出羅帳,呆呆地望著這偷情的美婦,長嘆著道:“我……真的喜歡你,但是大哥,他……隨時都會來的……我……我實在害怕得很。”
那偷情的美婦--自然是郭玉霞了--霍然轉過身去,筆直地望著他,緩緩道:“若是大哥永遠不回來了呢?”
面容慘白的少年--石沉呆了一呆,詫聲道:“大哥不回來了?”
郭玉霞冷冷一笑,輕移蓮步,坐到床邊的椅上,緩緩道:“他若是沒有死,難道此刻還不該早就到了西安城么?”
石沉面色一變,訥訥道:“你……你說什么,我……”
郭玉霞冷笑截口道:“那天我在華山之巔,便看出那間竹屋外邊的絕壑之中,隨時都有惡兆,說不定隱藏著一些什么兇惡之事,你看,那具死尸的面容,俱是滿帶驚駭之色,他身上既無刀劍之傷,掌傷亦不嚴重,他實在是被駭死的。”
最后一句話,她冰冰冷冷地說出來,石沉心頭一凜,脫口道:“駭死的?”
郭玉霞點了點頭,接著道:“后來,你追上了我,你有沒有看到我忽然輕輕一笑。”
石沉道:“但是……我以為你是因為看到了我才笑的。”
郭玉霞輕笑道:“我見著你雖然高興,但我那一笑,卻是為了在山巔上傳下的一聲慘呼。”
石沉茫然道:“慘呼?我怎地未曾聽到?”
郭玉霞笑道:“那時你只顧纏著我,當然不會聽到,可是我卻聽得清清楚楚,那一聲既驚慌、又猛烈的慘呼,的的確確是你大哥發出來的,你想想,以你大哥的脾氣,若不是……若不是遇到足以制他死命的變故,怎會發出那么凄慘驚駭的呼聲來。”
石沉目光直視,呆呆地凝注著前方,愕了半晌,一時之間,他心中也不知是該欣喜、慶幸,抑或是該悲哀、慌亂。
郭玉霞伸手一撥鬢發,緩緩道:“本來我還不敢確定,但這些天來,你大哥蹤影不見,你再想想,以他的脾氣生性,若是未死,怎會直到此刻還沒有來到這里?以他的聲名和他長的那副樣子,只要一入了西安城,還會沒有人知道?”
石沉暗嘆一聲,回過頭去,似乎悄悄擦了擦眼中的淚珠。
郭玉霞秋波轉動,面上漸漸泛起一陣令人難測的得意微笑,悠然說道:“老五遇上了要命羅剎,昨夜縱能逃得了性命,但從此以后,只怕再也不敢在江湖中露面了,甚至會落得連家也回不去,唉--”
她故意長嘆一聲,但面上的笑容卻更明顯,接著道:“想不到‘止郊山莊’門下的弟子,就只剩下了你我兩人,那么大的一份基業,都要我一個人去收拾,唉……沉沉,只有你幫著我了。”
石沉未回轉頭去,因為此刻他面上已流下兩粒淚珠,被那初升的陽光一映,發出晶瑩的光彩,但是,這真情的淚珠,是否能洗清他心上的不安、愧悔與污穢呢?
日近中天,郭玉霞、石沉,并肩出了客棧,石沉腳步立刻放緩,跟郭玉霞保持著一個適當的距離--正如任何一個師弟與師嫂間的距離一樣,恭謹地跟在她身后,但是他的目光,卻又常常不由自主地投落在她的纖腰上--這卻絕不是師弟對師嫂應有的目光!”。
西安古城的街道,顯然比往常有些異樣,這是因為昨夜的動亂而引起的驚悸,直到今日,仍未在西安城中百姓的心上消失,也是因為西安城中,有著紅黑兩色標幟的店家,今日俱都沒有營業,“南宮財團”顯然是遇著了不尋常的變故。
郭玉霞神色是安詳而賢淑的,她穩重地走向通往“慕龍莊”的道路,但是她的目光,卻不時謹慎地向四下觀望著,觀察這古城的變化,這也是她舍去車馬,寧愿步行的原因,這聰慧狡黠的女子,永遠不會放棄任何一件值得她注意觀察的事。
異樣安靜的街道上,終于響起一陣馬蹄聲,郭玉霞忍不住向后一轉秋波,只見三匹鞍轡鮮明的高頭大馬,成“品”字形緩策而來。
當頭一匹五花大馬,馬上人是個英氣勃發、面貌清麗的錦衣少年,美冠華服,腰懸長劍,左手輕帶著韁繩,右掌虛懸,小指上鉤著一條長可垂地的絲鞭,頎長的身軀,在馬鞍上挺得筆直,流轉的目光,總帶著幾分逼人的傲氣,顧盼之間,神采飛揚,像是根本未將世上任何人看在眼里。
但是他卻看到了郭玉霞明媚的秋波,韁繩一緊,馬蹄加快。紫金吞口的長劍,“叮當”地拍擊在雪亮的馬鐙上,烏絲的長鞭,不住地隨風搖曳,眨眼間便已越到郭玉霞前面,肆無憚忌地扭轉頭來,明銳的目光,上下向郭玉霞打量著,嘴角漸漸現出一絲微笑。
石沉面色一寒,強忍怒氣,不去看他,郭玉霞面容雖然十分端重,但那似笑非笑的秋波,卻在有意無意間瞧了他幾眼,然后垂下頭去。
少年騎士嘴角的笑容越發放肆,竟不疾不徐地跟在郭玉霞身邊,目光也始終沒有離開過郭玉霞窈窕的嬌軀。
他身后的兩個粉裝玉琢般的錦衣童子,四只靈活的大眼睛,也不住好奇地向郭玉霞打量著,他兩人同樣的裝束,同樣的打扮,就連面貌身材,竟也一模一樣,但神態間卻是一個聰明伶俐,飛揚跳脫,另一個莊莊重重,努力做出成人的模樣。
石沉心中怒火更是高漲,忍不住:大步趕到郭玉霞身旁,錦衣少年側目望了他一眼,突地哈哈一笑,絲鞭一揚,放蹄而去,石沉冷冷道:“好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
右面的童子一勒韁繩,瞪眼道:“你說什么?”左面的童子卻“刷”地在他馬股上加了一鞭,低叱道:“走吧,惹什么閑氣!”
郭玉霞輕輕一笑,側首輕語道:“石沉,你看這少年是什么來路?”
石沉冷笑道:“十之八九是個初出師門的角色,大約還是個富家弟子。”
郭玉霞秋波一轉,抬目望向這三騎的背影,緩緩道:“我看他武功倒不弱,只怕師門也有些來路。”她秋波閃動之間,心中似乎又升起了一個新的念頭,只是石沉卻根本沒有看出。
轉過兩條街道,便是那庭院深沉、佳木蔥蘢的“慕龍莊”了。
剛到莊門,突地又是一陣馬蹄之聲響起,那三匹健馬,放蹄奔來,石沉面色一變,冷冷道:“這小子跟定了我們么?”
郭玉霞輕笑道:“少惹些閑氣。”忽見那錦衣少年身形一轉,飄飄落下馬鞍,恰巧落在郭玉霞身旁,石沉劍眉斜軒,一步搶了上去,目光凜然望向這錦衣少年,眉宇間滿含敵意。
錦衣少年面色亦自一沉,左手衣袖,一拂衫襟,冷冷道:“朋友,你……”
語聲未了,緊閉著的莊門,突然“呀”地一聲敞開,隨著一陣洪亮的笑聲,“飛環”韋七長衫便履,與那“萬里流香”任風萍并肩而出,口中笑道:“聞報佳客早來,老夫接迎來遲,恕罪恕罪。”
錦衣少年面容一肅,放開石沉趕了過去,抱拳當胸。
石沉雙眉一皺,暗忖道:“這少年究竟是何來歷,竟連‘飛環’韋七俱都親自出迎?”
心念轉動間,只見“飛環”韋七向那少年微一抱拳,便趕到郭玉霞身前,笑道:“龍夫人不肯屈留蝸居,不知昨夜可安歇的好?”
郭玉霞襝衽一笑,輕輕道:“韋老前輩太客氣了!”
石沉不禁暗中失笑:“原來人家是出來迎接我們的。”
那錦衣少年滿面俱是驚訝之色,怔怔地望著韋七與郭玉霞,直到石沉半帶譏嘲、半帶得意的目光望向他身上,他面上的驚訝,便換作憤怒,雙目一翻,兩眼望天,冷冷道:“這里可是‘慕龍莊’么?”
任風萍目光閃動,朗聲笑道:“正是,正是。”
韋七回首一笑,道:“兄臺難道并非與龍夫人同路的么?”
錦衣少年冷冷道:“在下來自‘西昆侖’絕頂‘通天宮’,這位龍夫人是誰,在下并不認得。”
郭玉霞、石沉、韋七、任風萍,心頭俱都微微一震,“飛環”韋七道:“原來閣下竟是昆侖弟子,請……請,老夫恰巧在廳上擺了一桌粗酒,閣下如不嫌棄,不妨共飲一杯!”
要知昆侖弟子足跡甚少現于江湖,江湖中也極少有人西上昆侖,自從昔年“不死神龍”在昆侖絕頂劍勝昆侖掌門“如淵道人”后,武林中人所知惟一有關“昆侖”的消息,便是如淵道人的首座弟子“破云手”卓不凡仗劍勝群雄,立萬創聲名,成為武林后起群劍中的佼佼高手。
這錦衣少年既是“昆侖”弟子,就連“飛環”韋七也不禁為之刮目相看,“萬里流香”任風萍更是滿面笑容,揖手讓客,好像是不知在什么時候,他也變成了這“慕龍莊”的主人。
錦衣少年面上神情更傲,也不謙讓,當頭入了莊門。
石沉心中大是不憤,低聲向郭玉霞道:“此人若是那‘破云手’的同門兄弟;便也是‘止郊山莊’的仇人,我倒要試他一試,看看昆侖弟子究竟有何手段。”
郭玉霞柳眉輕顰,悄悄一扯他衣襟,低語道:“隨機而變,不要沖動,好么?”
清晨彌漫在庭院大廳中的濃霧,此刻已無影無蹤,明亮的陽光,使得四下一無神秘的氣氛,就像是什么事俱都沒有發生過似的,四下風吹木葉蕭蕭作響,更是再也聽不到那神秘的語聲。
大廳中早已放置好一席整齊的酒筵,“飛環”韋七哈哈一笑,道:“龍夫人……”哪知他“上座”兩字還未曾出口,那錦衣少年已毫不客氣,大馬金刀地坐上了首席,仿佛這位置天生就應該讓他坐的,“飛環”韋七濃眉一皺,心中大是不滿,暗忖道:“你即便是昆侖弟子也不該如此狂傲。”心念一轉,暗中冷笑道:“他若知道這里還有神龍子弟,態度只怕也要大為改變了吧。”
石沉冷“哼”一聲,更是將心中不滿之意,溢于言表,卻見錦衣少年雙目望天,對這一切竟是不聞不見。
郭玉霞微微一笑,隨意坐了下來,石沉也不好發作,強捺怒氣,坐在她身邊,韋七身為主人,更不能動怒,但卻干咳一聲,將郭玉霞、石沉,以及任風萍三人的名號說了出來。
這三人在江湖中的地位俱是非比尋常,韋七只道這少年聽了他三人的名頭,定必會改容相向。
哪知錦衣少年目光一掃,冷冷道:“兄弟‘戰東來’。”竟不再多說一字,竟未曾稍離座位,僅僅在郭玉霞春花般的面容上,多望了幾眼,亦不知他是故作驕矜,抑或是初入江湖,根本未曾聽到過這些武林成名俠士的名字。
韋七濃眉一揚,心中暗怒:“好狂傲的少年,便是你師兄卓不凡,也不敢在老夫面前這般無禮。”酒過初巡,韋七突地哈哈笑道:“戰兄雖是初入江湖,但說起來卻都不是外人,數年前貴派高足‘破云手’卓少俠初下昆侖時,也曾到敝莊來過一次,蒙他不棄,對老夫十分客氣,以前輩相稱,哈哈……”
“錦衣少年”戰東來冷冷一笑,截口道:“卓不凡是在下的師侄。”
眾人齊都一愕,韋七戛然頓住笑聲,戰東來仰天一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指著立在廳外的兩個錦衣童子道:“這兩人才是與卓不凡同輩相稱的師弟。”
任風萍一愕,離座而起,韋七強笑道:“兩位世兄請來飲酒,不知者不罪,休怪老夫失禮。”
那神態端莊的錦衣童子木然道:“師叔在座,在下不敢奉陪。”另一個童子嘻嘻笑道:“下次再來,韋莊主不要再教我們牽馬便是了。”
韋七面容微紅,只聽他又自笑道:“想不到卓師兄在江湖中竟有這么大的名聲,大師伯聽到一定會高興得很。”
戰東來目光一掃,冷冷接口道:“在下此次冒昧前來,一來固是久仰韋莊主慷慨好義,禮賢下士的名聲--”他目光銳利地瞧了韋七一眼,韋七面容又自微微一紅,戰東來接著道:“再者卻是為了要探查我那大師侄的消息。”
石沉神色微變,瞧了郭玉霞一眼,戰東來緩緩道:“我這大師侄自下昆侖以來,前幾年還有訊息上山,但這幾年卻已無音訊……”語聲微頓,目光突地閃電般望向石沉,沉聲道:“石朋友莫非知道他的下落么?”石沉心頭一震,掌中酒杯,竟潑出了一滴酒,戰東來冷笑道:“若是知道還是快請朋友說出來好些。”
郭玉霞輕輕一笑,道:“破云手的大名,我雖然久仰,但未曾謀面,怎會知道他的俠蹤?”
戰東來目光霍然轉到她面上,冷冷道:“真的么?”
郭玉霞笑容更麗,道:“神龍門下弟子的話,戰大俠還是相信的好。”纖手一按,掌中的酒杯,忽地陷落桌面,但她手掌一抬,酒杯卻又隨之而起,動作快如閃電,自開始到結束,也不過是霎眼間事!
戰東來面色微變,望著她面上艷麗如花的笑容,突又仰天長笑起來,笑道:“就算夫人不是‘神龍’門下,夫人的話,在下也是相信的。”
石沉冷“哼”一聲,任風萍哈哈笑道:“酒菜將冷,各位快飲,莫辜負了主人的盛意。”
話聲未了,只聽“呼”地幾聲勁風,劃空而來,廳前陽光,突地一暗,一聲嘹亮的鷹唳,幾只蒼鷹,呼地自廳前飛過,又“呼”地飛了回來,在大廳前的庭院中,往復盤旋,不多不少,正是七只。
“飛環”韋七神色一變,長身而起,那飛揚跳脫的錦衣童子,嘻嘻笑道:“想不到這里也有大鷹,真是好玩得很。”身形忽然一聳,斜斜凌空而起,雙掌箕張,向那蒼鷹群中撲去。
他起勢從從容容,去勢快如閃電,只見他發亮的錦緞衣衫一閃,右掌已捉住了一只蒼鷹的健翼。
郭玉霞嬌笑一聲,拍掌道:“好!”蒼鷹一聲急唳,另六只蒼鷹突地飛回,雙翼一束,各伸鋼喙,向這錦衣童子啄去。
遠處弓弦一響,一聲輕叱:“打!”一道烏光應聲而至!
這一切的發生,俱是剎那間事,錦衣童子身形還未落下,這一道烏光已劃空擊來,另六只蒼鷹的鋼喙,也已將啄到他身上。
郭玉霞“好”字剛剛出口,立刻驚呼一聲:“不好!”
任風萍、韋七以及戰東來,也不禁變色驚呼,只見這錦衣童子右掌一松,雙腿一縮,身形凌空一個翻身,“噗”地一聲,衫角卻已被那道烏光射穿了一孔。
另一個錦衣童子手掌一揚,大喝道:“打!”七點銀光,暴射而出,竟分擊那七只蒼鷹的身上。
六只蒼鷹清唳一聲,一飛沖天,另一只蒼鷹左翼卻被暗器擊中,與那錦衣童子,齊地落到地上。
那道烏光,去勢仍急,“刷”地一聲,釘在大廳前的檐木上:竟是一只烏羽鳥桿的長箭,箭桿人木,幾達一尺,顯見射箭人手勁之強,駭人聽聞,那錦衣童子落到地上,目光望向這只長箭,鮮紅的嘴唇,已變得沒有一絲血色。
戰東來面沉如水,離座而起,沉聲道:“韋莊主,這便是‘慕容莊’的待客之道么?”
“之道”兩字,還未說出,莊園外突地響起一陣嘹亮的高呼:“七鷹沖天,我武維揚!”喝聲高亢,直沖霄漢。
“飛環”韋七神色一變,脫口道:“七鷹堂--”
忽見一條黑衣大漢,掌中捧著一張大紅名帖,如飛奔來,韋七趕上幾步,伸手接過,翻開一看,只見這名帖之上,一無字跡,只畫著紅、黃、黑、綠、白、藍、紫七只顏色不同,神態各異,但翎羽之間栩栩如生的飛鷹。
他神色又自一變,大喝道:“請!”飛步趕了出去,任風萍雙眉微皺,垂目喃喃道:“七鷹堂……七鷹堂!”目光突也一亮,向戰東來、石沉、郭玉霞微一抱拳,亦自搶步迎出。
戰東來卓立階前,望著他兩人的身影,目中突地露出一線殺機,垂首向那錦衣童子道:“玉兒,你可受了傷么?”
錦衣童子“玉兒”緩緩搖了搖頭,但面容一片蒼白,方才的飛揚跳脫之態,此刻已半分俱無,郭玉霞幽幽嘆道:“小小年紀,已有這般武功,真是不容易,被人暗箭擦著了一下,又算得了什么。”
戰東來冷冷一笑,道:“昆侖門下,豈能--”
話聲未了,庭園間已傳來一片人聲,廳前石地上那一只已經受傷的蒼鷹,突地一振雙翼,掙扎著飛起,戰東來語聲頓處,手掌斜斜一揚,一陣沉重的風聲,應掌而出,那蒼鷹方自飛起,竟似突被一條無形長索縛住,雙翼展動數次,再也飛不上去。
戰東來目中殺機又現,手掌往外一推,只聽那蒼鷹哀鳴一聲,“噗”地,再次落到地上。
郭玉霞心頭一凜:“先天真氣!”轉目瞟了石沉一眼,石沉面色亦自大變,他兩人再也想不到這狂傲的少年竟有如此驚世駭俗的真實功夫,竟似比昔日昆侖掌門出道江湖時更勝幾分。
轉念之間,一座玲瓏剔透的假山石后,響起一聲暴叱,一條長大的人影,閃電般飛掠而出,身形一頓,俯下身去,輕輕捧起了那具蒼鷹的尸身,午間的陽光,映著他飄揚的白發,黯淡的目光,使得這本極高大威猛的華服老人,神色間籠罩著一抹悲哀凄涼之意,巨大而堅定的手掌,也起了一陣陣顫抖。
他呆呆地木立半晌,口中喃喃道:“小紅,小紅……你去了么?你去了么……”
假山石后,又自轉出六個須發皆白的華服老人,但步履神態之間,卻無半分老態,這六人神情、氣度、身形,俱都大不相同,衣著裝束,卻是人人一模一樣,只有腰間分縛著顏色不同的絲絳。
一個面容清癯、目光凜凜、神情極其瀟灑、面上微帶笑容、腰間縛有一條白色絲絳的老人,與“飛環”韋七、“萬里流香”任風萍,并肩當先而來,見·了這滿頭白發、腰縛紅帶老人的悲哀神態,面容微微一變,卻仍面帶著微笑地朗聲問道:“七弟,什么事,難道紅兒受了傷么?”
紅帶老人身形木然,有如未聞,口中喃喃道:“死了……死了……”突地厲聲大喝起來:“是誰殺死你的……是誰殺死你的……”
喝聲高激,聲震屋瓦,眾人只覺耳中“嗡嗡”作響。
那錦衣童子“玉兒”,本自立在他身側左近,此刻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紅帶老人目光一轉,神光暴射,左掌托著那具蒼鷹的尸身,腳步一滑,右掌急伸,其快如風,向那錦衣童子肩頭抓去。
那錦衣童子似乎已被他神勢所懾,身形一側,竟然閃避不開,只覺肩頭二緊,已被那巨大而有力的手掌抓住。
只聽紅帶老人濃眉軒處,大喝道:“紅兒可是被你害死的?”
錦衣童子被他驚得怔了一怔,右掌突地閃電般穿出,直點他脅下“藏海”大穴。
紅帶老人目光一凜,胸腹一縮,哪知錦衣童子左腿已無聲無息地踢起,紅帶老人如不撤掌,立時便得傷在他這一腿之下。
這一掌一腿,招式雖平凡,但時間之快,部位之準,卻大出這紅帶老人意料之外,他手掌一撤,身形讓開五尺,哪知肩頭突地一麻,也被人一掌抓住,一個冷冰的語聲在他耳邊輕輕說道:“你那只扁毛畜牲,是我殺死的。”
這一切動作的發生,俱都不過在霎眼之間,眾人神情俱都為之大變,“飛環”韋七更是滿面惶急之容,連聲道:“戰少俠--洪七爺,你……兩位這是干什么?”
另六個華服老人身形早已展開,絲帶飛揚,白須飄拂,已將戰東來與那兩個錦衣童子圍在中間。
戰東來左掌負在背后,右掌五指虛虛按著紅帶老人的肩頭,面上一副冷漠不屑之色,目光朝這六個華服老人面上,一個一個地望了過去,竟根本未將這三十年前便已聲震武林、天下鏢局中首屈一指的“七鷹堂”的“天虹七鷹”放在眼里。
紅帶老人雙臂微曲,腰身半擰,空白雙目圓睜,須發皆張,身形卻不敢移動半步,口中更不敢怒喝出聲。他此刻只覺一股暗勁,由肩頭“肩井”大穴,上達太陰、太陽,下控心脈,此刻雖是含而未放,藏而未露,但只要自己身軀稍一動彈,立刻便會被這一股奇異的暗勁震斷心脈而亡。
“天虹七鷹”中的另六個華服老人,此刻雖然驚怒交集,但投鼠忌器,卻是誰也不敢貿然出手。
郭玉霞秋波一轉,附在石沉耳邊,輕輕道:“想不到‘武林七鷹’重出江湖,竟被一個少年制住。”
石沉輕輕道:“他們此番到這里來,只怕是為了五弟的事,你看我們是不是應該為他們出手?”
郭玉霞秋波轉處,只見“飛環”韋七滿面俱是惶急之容,“萬里流香”任風萍卻是神色安詳,從容負手,那兩個錦衣童子四只靈活的眼珠,正在一閃一閃地向那六個華服老人的面上觀望著,天上風聲盤旋,地上黑影流動,振翼飛去的六只蒼鷹,又已去而復返,翱翔在戰東來的頭頂上,似乎連他們都已看出了紅帶老人的危窘之狀,是以各個不住發出低沉而奇異的鳴聲。
突地,六只蒼鷹齊地一束雙翼,宛如流星般墜下,向戰東來頭頂啄去,六個華服老人輕叱一聲,閃動身形,合撲而上,戰東來劍眉微剔,負在身后的手掌,向上一揮,只聽一陣激厲風聲,壓住了漫天鷹翼所帶起的勁風。六只束翼俯沖而下的蒼鷹,竟在他掌風一揮之下,勢道為之大緩,紅帶老人胸腹一縮,沉腰坐馬,戰東來冷笑道:“想走?”
笑聲未斂,紅帶老人已自倒了下去,腰系白帶的老人伸臂一扶,他身形最快,首先掠到了近前,但此刻卻不能向戰東來出手。
兩個錦衣童子身形閃處,揚掌接住了紫帶老人與黃帶老人的攻勢,這兩人年紀雖輕,面對強敵,卻毫無懼色,紫帶老人與黃帶老人對望一眼,長袖拂處,突地后退數尺,“七鷹堂”數十年前便已名滿天下,到底不能與兩個垂髫童子動手。
蒼鷹勢道一緩,又自凌空下撲,但戰東來此刻卻已投身于腰間分系翠、黑、藍三色絲絳的老人掌影之間。只見他衣袂飄飛,舉手投足,剎那間便已向這三個老人各個擊出一掌,口中冷笑道:“以多為勝,還以畜牲助威,嘿嘿--中原武林之中,原來俱是這種角色。”
黑帶老人面色如冰,目光凜凜,有如未聞,藍帶老人腳步一錯,擰身退步,口中輕呼一聲,退到紫帶老人的身邊。
凌空下擊的蒼鷹,聽得這一聲輕呼,雙翼一展,又自沖霄飛起。
翠帶老人長笑一聲,朗聲道:“六弟,你且退下,讓老夫看看這狂徒究竟有何驚人的身手!”長笑聲中,長髯拂動,已自拍出七掌,只見漫天掌影繽紛,只聽漫天掌風震耳,這翠帶老人身形最是瘦小,但掌力之剛猛,卻是駭人聽聞。
黑帶老人面色冷削,神情木然,此刻肩頭一聳,果然遠遠退開,但目光卻始終未離戰東來的身上。
白帶老人托著紅帶老人的身軀,輕輕一掠,掠到大廳檐下。
郭玉霞俯下身去,沉聲問道:“這位老前輩的傷勢重么,我這里還有些疔治內傷的藥物。”她語聲中,充滿關切之意。
白帶老人微微一笑,道:“多謝姑娘!”,舍弟只是被他點中穴道而已,片刻之間,便可恢復的。”目光閃動,仔細端詳了郭玉霞兩眼,對這聰明的女子,顯見已生出好感。
郭玉霞輕嘆一聲,伸出一只纖纖玉手,為紅帶老人格理著蒼白的須發。低語著道:“這位老前輩實在太大意了些。”
紅帶老人眼簾張開一線,望了郭玉霞一眼,又自合起眼皮,石沉暗嘆一聲,忖道:“為什么她對任何人,都會這樣溫柔,難道她真的有一副慈悲的心腸么?”
就在這剎那之間,翠帶老人與戰東來交手已有數十招之多,兩人身形電躍,俱是以快擊快,但翠帶老人剛猛的掌力,卻已逐漸微弱,華服老人面容俱都大變,黃帶老人一步掠到郭玉霞身前,沉聲道:“這少年可是與你一路?”
郭玉霞抬起頭來,輕嘆道:“他若與我一路,就不會對老前輩們如此無禮了!”
白帶老人盤膝端坐,正在為紅帶老人緩緩推拿,此刻頭也不抬,沉聲道:“這少年是昆侖門下,武功不弱,叫六弟可要小心些。”
黃帶老人目光下垂,呆了半晌,皺眉道:“七弟的穴道尚未解開么?”白帶老人默然不語,黃帶老人長嘆一聲,轉目望向韋七,他眼神中滿是憤激、懷恨之意,突地雙掌一握,大步向韋七走了過去。
韋七滿心惶急,卻又無法勸阻,不住向任風萍低語道:“任兄,任兄,你看這如何是好?”
任風萍緩緩道:“身為武林中人,交手過招,本是常事,韋莊主也不必太過分著急了。”言下之意,竟是全然置身事外。
語聲未了,黃帶老人已走到“飛環”韋七身前,冷冷道:“想不到‘終南’門人,竟與‘昆侖’弟子有了來往。”
“飛環”韋七愕了一愕,只聽黃帶老人冷冷道:“我兄弟此來,并無惡意,只不過是為了一位故人之子弟,到此間來請韋莊主高抬貴手而已,想不到閣下竟如此待客,哼哼--”
他冷笑兩聲,右掌疾伸,突地一掌向“飛環”韋七當胸拍去。
“飛環”韋七一驚退步,但黃帶老人掌勢連綿,右掌一反,左掌并起,一掌斜揮,一掌橫切,衣襟揚處,襟下亦自踢出一腿,他一招三式,快如閃電,根本不給“飛環”韋七說話的機會,“天虹七鷹”中,此老性情之激烈,并不在“紅鷹”洪哮天之下。
這邊戰端方起,那邊紫帶老人“紫鷹”唐染天,“藍鷹”藍樂天突地齊聲輕叱一聲,雙雙向戰東來撲去。
原來正與戰東來交手的“翠鷹”凌震天,昔年雖以“大力金剛手”連創江南十七冠,但此刻竟不是這狂傲少年的敵手,數十招一過,他敗象已現,戰東來冷笑一聲,竟又將左手負在身后,滿面輕蔑,不住冷笑,竟以一只手與這成名武林已四十年的“翠鷹”過招,猶自占了七分勝算,不但“天虹七鷹”見了改容變色,便是郭玉霞與石沉,亦是暗暗心驚。任風萍的目光中,卻又泛出了他初見南宮平時的神色。
錦衣童子齊地冷笑一聲,展動身形,又待擋住紫、藍雙鷹的去路,哪知眼前黑影一閃,一個冷削森寒的高瘦老人,已冷冷站在他們身前,兩道目光,有如嚴冬中的冰雪,見了令人不由自主自心里升出一陣寒意。
他緩緩抬起手掌,錦衣童子心頭驀地一驚,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目光一齊凝注在這只黝黑枯瘦的手掌上,哪知他手掌抬起,便不再動彈,面容木然,也沒有任何一絲表情,只是目光冷冷地望著這兩個錦衣童子,他眼神像是有一種無法形容的魔力,便是“萬里流香”任風萍見了,心里也不覺為之一凜,轉過頭去,不敢再看一眼,暗暗忖道:“他目光之中,難道也蘊藏著一種奇異的武功么?”
心念轉動問,突地一驚,想起了一種在江湖中傳說已久的外門功夫,情不自禁地回目望去,只見那兩個錦衣童子面色蒼白,四只靈活的眼珠,睜得又圓又大,卻沒轉一下,只是呆呆地望著這黑帶老人的手掌,黑帶老人腳未抬起,向前進了一步,錦衣童子如中魔法,竟立刻向后退了一步。
黑帶老人連進三步,錦衣童子便也連退三步,只聽黑帶老人以一種極為低沉而奇異的聲音緩緩說道:“站在這里,不要動。”
錦衣童子果然呆呆站在那里,動也不動,只是眼珠睜得更大,面色更加蒼白,黑帶老人緩緩道:“天黑了,睡覺吧!”錦衣童子一齊倒在地上,合起眼簾,竟真的像是睡著了。
黑帶老人手掌一垂,轉過身子,目光忽然望到“萬里流香”任風萍的臉上。
任風萍話也不說,立刻垂下頭去,強笑道:“老前輩好厲害的功夫!”
黑帶老人冷冷道:“這不過是小孩子聽話而已,算什么功夫。”雙目一合又張,仍未有出手之意。
任風萍暗暗忖道:“久聞江湖傳言‘黑鷹冷、翠鷹驕、藍鷹細語,紅鷹咆哮,黃、紫雙鷹,孤獨狂傲,一見白鷹到,群鷹齊微笑。’別的尚未看出,這‘黑鷹’冷夜天,確實冷到極處。”
他目光猶白望在足下,心念轉動間,突見一縷淡淡的白氣,自地面升起,繚繞在眾人足下,漸漸裊裊四散,他目光一亮,嘴角立刻泛起一絲奇異的笑容,抬目望去,庭園中的戰況,更是激烈了。
“黃鷹”黃令天袍袖飄拂,身形瀟灑,但眉宇間卻是一片森寒冷削,施展的雖是江湖常見的“雙盤三十六掌”,但準確的時間與部位,以及沉厚的掌力,卻已使“飛環”韋七難以應付。
“飛環”韋七的武功,雖是江湖中一流身手,但此刻心中顧忌,不敢放手,招式之間,守少于攻,數十招晃眼即過,他卻已漸漸招架不住,濃眉一揚,厲聲道:“西北‘慕龍莊’與‘七鷹堂’素無冤仇,閣下莫要逼人太甚!”
黃令天冷“哼”一聲,道:“我七弟在你‘慕龍莊’身受重傷,南宮平被你終南派苦苦相逼,這難道還不算仇恨?”
“飛環”韋七面容一變,身軀的溜溜一轉,逼開一招“鳳凰展翼”,雙拳齊出,拳風震耳,擊出一招“擊鼓驚天”,口中大喝道:“南宮平……群鷹西來,難道便是為了南宮平么?”
“黃鷹”冷笑道:“不錯!”撤掌換步,忽地踢出一腳,閃電般踢向韋七脈門,韋七變拳為掌,下截足踝,他此刻雖仍不敢與“七鷹堂”為敵,卻已被激發了心中豪氣,招式之間,再無顧忌。
哪知“黃鷹”黃令天腿勢向左一轉,右掌便已乘勢切向他左脅。
這一招變招快如急電,招式變換之間,全無半絲抽撤延誤,“飛環”韋七目光一張,不避反迎,一拳擊向“黃鷹”的胸腹,兩下去勢俱急,眼看便要玉石俱焚。
他天性本極激烈,是以才會施出此等同歸于盡的激烈招式。
“黑鷹”冷夜天眼觀四路,心頭一震,立刻騰身而起,哪知“萬里流香”任風萍卻已搶在他的前面,雙掌齊出,人影又分。
“黃鷹”黃令天、“飛環”韋七同時斜斜沖出數步,任風萍一招解圍,手下絕無輕重之分,竟是一視同仁。
“黑鷹”冷夜天一愕,收回手掌。
他這一掌本是擊向任風萍的后背,因為他忖量任風萍的解圍出招,必定不會如此公正,此刻事出意料,掌力雖撤,但手掌邊緣,卻已自沾著任風萍的衣衫,只見任風萍側目一笑,道:“在下不過也只是‘慕龍莊’的客人而已。”
冷夜天道:“原來如此。”面容雖冷削如舊,語氣卻已大是和緩。
只聽一聲輕叱,“黃鷹”身形再展,又已和韋七打做一處,盤旋在空中的六只蒼鷹,此刻均已落在大廳的飛檐上,揚翼剔羽,神態驚猛!
郭玉霞立在檐下,秋波瞟了她身旁猶在盤坐推拿的七鷹之首“白鷹”白勸天--眼,輕輕嘆道:“這位‘萬里流香’任大俠,當真是位聰明人物,永遠騎在墻上,隨風而倒,永遠不會吃虧的。”她語聲雖不大,卻已足夠使白勸天聽到。
石沉凝注著廳前的戰局,目光瞬也不瞬,此刻突也輕嘆著道:“想不到這姓戰的竟有如此驚人的武功,他年紀也不過二十左右……唉!武學之中,難道真有一條速成的捷徑么?”
郭玉霞微微一笑,秋波便又轉到戰東來身上,只見這來自“西昆侖”絕頂的少年,身形盤旋在“藍鷹”藍樂天、“紫鷹”唐染天、“翠鷹”凌震天三鷹之間,直到此刻為止,仍然未呈敗象。
“七鷹堂”名懾黑白兩道,“天虹七鷹”,武功自有不凡之處,雖然自從七年之前,“天虹七鷹”洗手歸隱,南五北三八家“七鷹堂”鏢局,同時取下金字招匾,由南七北六十三省鏢局所有的成名鏢頭,飛騎換馬,一路送到“江寧府”的“七鷹堂”總局,以無根水洗去匾上的金字后,武林之中,便再無一人見到過“天虹七鷹”的身手。
而此刻這雄踞武林的七鷹兄弟施展起身手來,竟是寶刀未老,只見藍、紫、翠三鷹白發飄舞,叱咤連聲,剛猛的掌力,有如連天巨浪,浪浪相連,涌向戰東來身上。
他兄弟闖蕩江湖數十年,與人動手千百次,此刻連手相攻,各人武功門路雖不同,但配合的卻是妙到毫巔。
戰東來獨戰三鷹,仍無絲毫敗象,只見他繽紛的掌影,有如天花—般,四下散出,驟眼望去,竟不知他一人究竟生了多少條手臂,明明看到他一掌拍向“藍鷹”,但一股強勁的掌風,卻擊向“翠鷹”與“紫鷹”身上,“藍鷹”心神一懈,卻又立刻有一道掌風,當胸擊來。
“昆侖神掌”,雖然早已名動武林,但他此刻所用的招式,卻絕非昆侖掌法,在場眾人,雖然俱是武林高手,卻無一人認得他這套掌法的來歷。
郭玉霞柳眉微皺,驚喟一聲,“白鷹”白勸天目光望處,見到她面上的驚異之色,轉目望去,神色間也不禁大是疑惑。
此刻庭園林木間,不知何時,已升起一陣白蒙蒙的霧氣,竟使得日色也變得有如月光般朦朧。
“黃鷹”黃令天與“飛環”韋七,不知何時,身手俱已放緩,似乎體內的真力,已漸感不濟,是以誰也不敢全力出手,再耗真力。
濃霧中,“黑鷹”冷夜天面色,更是顯得陰沉而冷削,那兩個錦衣童子,仍然沉睡在地上,只有“萬里流香”任風萍,神色越發安詳,似乎對這一切事的變化,俱已胸有成竹。
白勸天目光掃過,面色微變,伸手在“紅鷹”洪哮天的“甜睡穴”上,輕輕一按,將之送到廳前的一張木椅上,沉聲道:“麻煩姑娘照顧一下。”
此時此刻,事態一變至此,重入江湖的“天虹七鷹”,實已身入危境,但這群鷹之首“白鷹”白勸天,神態間卻仍是穩穩重重,絲毫沒有慌張之態。
他向郭玉霞托咐一聲之后,便緩步走下石階,“黑鷹”冷夜天一步閃到他身側,沉聲道:“大哥,老四使力太猛,此刻……”
白勸天微一擺手,截斷了他的言語,他此刻全神貫注,正在研究戰東來的身法招式,只見藍、紫、翠三鷹,招式散亂,已漸無還擊之力,只是憑著他們豐富的經驗與深湛的內力,尚能勉強支持,而戰東來旋轉著的身形,卻似越轉越急。
白勸天雙眉微皺,沉道:“六弟,你可看得出這少年步法的變化?”
“黑鷹”冷夜天緩緩道:“我也知道他這一路招式的巧妙,俱在步法的移動之間,但卻始終無法看出他腳步是如何移動的。”
“白鷹”白勸天手捋長髯,深深透了口氣,突地朗聲道:“老五住手。”
“黃鷹”微微一愕,呼地一掌劈去,身形倒退數尺,雙臂一掄,身軀擰轉,掠至白勸天身側,胸膛猶在不住起伏。
韋七亦是喘息不止,只聽任風萍冷冷道:“韋兄,你又結下了這等強仇大敵,只怕以后的麻煩更多了。”
韋七愕了一愕,忍不住長嘆一聲,訥訥道:“這……這算是什么,好沒來由……算我倒霉就是了。”
任風萍冷笑一聲,道:“群鷹西來,為的是南宮平,南宮平若是從此失蹤,韋兄縱有百口,這筆賬也還是要算在‘慕龍莊’頭上的。”
“飛環”韋七面色一變,望著庭園裊裊飄散的白霧發起呆來。
“白鷹”白勸天直待“黃鷹”胸膛起伏稍定,方自輕嘆一聲,緩緩道:“你我兄弟,已有多久未曾一齊出手了。”
黃令天沉吟道:“自從……”語聲一頓,目光忽然凝注到戰東來身上,訥訥道:“對付這樣一個少年,難道我兄弟……”
白勸天長嘆截口道:“如此勝了,固不光彩,但總比讓老四他們都敗在他手下好得多!”
黃令天沉吟半晌,瞧了冷夜天一眼,只見他面上仍是未動神色,亦不知是贊成抑或是反對,迷蒙的霧,繚繞在他們兄弟身形面目之間,良久良久。
“白鷹”白勸天突地厲叱一聲:“走!”
他寬大的衣袖一揚!已到了戰東來繽紛的身影邊,藍、翠、紫三鷹精神俱都一震,白勸天已自雙掌齊飛,呼地一掌,拍了過去。
他態度雖然瀟灑穩重,但動起手來,招式卻剽悍已極,“黃鷹”黃令天嘆道:“大哥今日已動了真怒,看來你我兄弟今日又要一拼生死了。”
“黑鷹”冷夜天面上,突地泛起一絲笑容,緩緩道:“正是如此。”
語聲尚未結束,他身形已加入戰團,“黃鷹”黃令天雙手垂下,調息半晌,亦自和身撲上,白勸天三招一過,突地揮手道:“散開!”
藍、紫、翠、黃、黑五鷹身形一分,避開五尺,但仍不斷以強烈的掌風,遙遙向戰東來擊去,“白鷹”白勸天掌勢一引,突地和身撲向戰東來的掌影之中,剎那間但見戰東來腳步漸亂,身法漸緩,額角上也已沁出了汗珠。
任風萍負手旁觀,緩緩道:“久聞‘白鷹’壯歲闖蕩江湖時,本有‘拼命書生’之名,若是與人動手,不死不休,方才我見他一派儒雅之態,還不相信,此刻方知盛名之下,果無虛士。”
他語聲一頓,突又冷笑幾聲,接口道:“但是這戰東來若是死在‘慕龍莊’里,那么--韋兄,你看昆侖弟子可會放得過你?”
“飛環”韋七鋼牙一咬,狠狠地望了任風萍一眼,恨聲道:“你如此逼我,我偏偏……”
語聲未了,只聽“白鷹”白勸天又是一聲清叱:“上!”
藍、紫、翠、黃、黑五鷹身形由散而合,齊地向戰東來撲去,這一番他兄弟五人各盡全力,三招一過,戰東來敗象便呈。
“萬里流香”任風萍神態越發悠閑,口中不住冷笑,緩緩道:“天虹七鷹,果真不是庸手,再過三招,這位昆侖弟子,只怕……”
“飛環”韋七突地長嘆一聲,垂首道:“我縱然投入貴幫,又有何用,我……我已老了,不中用了,你們何苦還要這樣逼我!”
任風萍面色一沉,道:“誰逼你了?你若不愿,大可不必加入。”
“飛環”韋七黯然嘆道:“反正我的身家性命,俱都已將不保,唉……”
郭玉霞卓立階前,回首道:“沉沉,你看那邊韋七愁眉苦臉的樣子,任風萍洋洋得意的神情,你倒猜猜看,他們是為了什么?”
石沉目光不離戰局,此刻微一沉吟,緩緩道:“今日在‘慕龍莊’發生了這般事,無論誰勝誰敗,‘飛環’韋七俱是不了之局……唉!江湖中恩怨仇殺的糾紛,有時的確是不大合理的。”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還有呢?”
石沉一愕,道:“還有什么?”
郭玉霞輕輕道:“今日情況之復雜,你畢竟是看不出來。”她輕嘆著接口道:“我們方入‘慕龍莊’時,韋七對任風萍的神態,就不太正常,任風萍的舉止,也不像客人模樣,他此次入關,必定是有著極大的圖謀,他甚至會強迫韋七入伙,而韋七年齡大了,又有身家,雄心壯志已失,是以不大愿意,但他卻又對任風萍有些畏懼,只是其中的微妙關節,我還不大清楚就是了。”
她微笑一下,又道:“戰東來身懷絕技,初人江湖,除了尋找那‘破云手’之外,自然還想乘機揚名立萬,是以他才會擺出一副惹事生非的樣子,找著‘天虹七鷹’動手,他本來就看不起鏢師之流的人物,何況‘天虹七鷹’又都老了,哪知事情大大出了他意料之外,他不但自己出不成風頭,還害得韋七兩面為難,任風萍左右得利,心里自然是得意得很。”
她語聲方了,突聽身后輕輕一笑,道:“夫人觀人心事,宛如目見,當真叫人佩服得很。”語聲清晰,仿佛發自她耳邊,她心頭一震,花容失色,霍然轉身望去,大廳中煙霧繚繞,那“紅鷹”洪哮天仍在椅上,除此之外,便無人影,她心中愈是驚震,忍不住脫口道:“誰?”
石沉愕然回過頭來,道:“什么事?”
郭玉霞輕輕道:“方才的語聲,你難道沒有聽到么?”
石沉面色更是惘然,訥訥道:“什么語聲?”
郭玉霞心頭一震,搖了搖頭,轉回身去,暗暗忖道:“這難道是‘傳音入密’的功夫?”秋波一轉:“這些人里,又有誰會這種內家絕頂功夫呢?”她心中雖仍驚疑不定,但面上已漸漸恢復鎮靜。
只聽耳邊那聲音又自響起:“在下人關以來,所聞所見,只有夫人能當得上是人中豪杰,在下若能與夫人合作,何患不成大事?夫人若是也有與在下相交之心,但請輕輕頷首三次。”
石沉滿心詫異地望著郭玉霞,只見她垂眉斂目,仿佛在留心傾聽著什么,忽然又輕輕點了點頭,微微一笑,目光中開始閃動起奇異的光彩,石沉忍不住問道:“大……大嫂,究竟是什么事?”
郭玉霞微笑道:“沒有什么……”纖手忽然向前一指,石沉不由自主地順著她的指尖望去,只見戰東來身手已越來越緩,而那武林群豪的攻勢,竟也并不十分激烈,出招動掌之間,競仿佛是多日未睡,疲倦已極,只不過在強自掙扎著而已。
霧氣更濃重了,石沉突然感覺到,這乳白色的迷霧,委實來得奇怪,他甚至不能完全分辨大廳前、庭園間眾人的面容。
漸漸,他自身也感覺一陣沉重的倦意,遍布全身,呼吸漸漸沉重,眼簾漸漸下垂,眼前的人影,也漸漸模糊、模糊……
他心頭一驚,但這陣倦意:竟是來得如此迅快,像是浪花卷去貝殼一般,霎眼間便吞沒了他的驚覺之意。他掙扎著張開眼睛,轉目望去,立在他身側的郭玉霞剎那間便像已變得十分遙遠,他放聲大呼:“大嫂,大嫂!……”
忽然間,他發現自己的呼聲竟也是那么遙遠,他胸膛一挺,想沖出廳外,但那白蒙蒙的霧氣,卻沉重地壓在他身上,壓得他幾乎難以舉步,方自沖出數尺,便“噗”地坐到地上。
朦朧中,他仿佛覺得庭園中的人影、花木,俱已被濃霧吞沒,他看不見“飛環”韋七,看不見任風萍,看不見戰東來,也看不見那“天虹七鷹”,他看得見的,只有那濃厚的白霧。
朦朧中,他忽然感覺到有一陣腳步聲,緩緩自大廳中走出。他想回頭去看一眼,但那腳步聲已走到他身邊,他只能看到一雙像是發著亮光的鞋子,在縹緲的白霧中緩緩移動著。
然后,有一陣輕蔑的笑聲,在他耳邊響起:“天虹七鷹,西來折翼,昆侖弟子,東來鎩羽……”
接著,又有一陣得意的笑聲,仿佛是那任風萍發出的,他狂笑著道:“遠山高大,飄香風雨,中原武林,白霧凄迷……”
然后,一切歸于靜寂。無比的靜寂中,石沉終于沉沉睡去,讓無邊的黑暗將他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