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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英雄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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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英雄何價  韋七見梅吟雪向呂天冥、南宮平那邊躍去,不由一怔,轉身望去,望見了南宮平與呂天冥的險況,右掌金環,直飛而出,去勢雖快,但到了南宮平面前卻已毫無力道,要知他數十年苦練,已將這一雙金環練得收發由心,不會有絲毫差錯。

  南宮平目光轉處,左掌攫住了金環,“飛環”韋七雙足立定,大喝一聲,運勁回收,南宮平身形隨之蕩開,呂天冥亦自隨之升上,梅吟雪袍袖一拂,一陣柔力,將他們帶出了險境,兩人一起落到地上。

  四個灰袍道人,又自撲來,呂天冥目光一轉,低叱一聲:“住手。”他呆呆地望了南宮平兩眼,忍不住長嘆一聲,默然垂下頭去。

  南宮平喘息未定,嘶聲道:“勝負未決,你可要再打一場?”

  呂天冥垂首默然半晌,顫聲道:“我……我輸了!”

  這三字說將出來,生似已費去了他平生的力氣,南宮平怔了一怔,也想不到這倨傲的道人竟然會說出服輸得話來,只見他面容灰敗,頹然站起,剎那時他竟由一個叱咤的武林的一代宗主,變成了個蕭條寂寞、風燭飄搖的失意老人!

  “飛環”韋七望著他師兄的身影,心頭亦不禁一陣黯然,低低道:“四哥……”

  呂天冥頭也不回,顫聲道:“我們走吧!”話聲未了,他已倒在地上,他身上的創傷,實在還遠不及心底的創傷嚴重。

  “飛環”韋七驚呼著將他抱起,閃電般穿過火焰,躍下樓去,四個灰袍道人跟隨而下,又是轟然一響,整個酒樓,已倒塌了一半。

  南宮平呆了半晌,突地長嘆一聲,道:“玉手純陽,畢竟是個英雄!”

  梅吟雪輕笑一聲,道:“你呢?”

  兩人目光相對,默然無言,幾乎忘記了火焰幾將燒著了他們的衣服。

  官府的兵馬隊,終于姍姍而來。

  馬蹄聲,驚呼聲,救火聲,倒塌聲,叱咤聲……

  在這古老的西安城里,混合成一曲雜亂而驚心的樂章。

  兩條互相依偎的人影,卻在這雜亂之中,悄然掠出了西安城。

  古城外,夜色蒼涼,偶然雖有一兩縷雜亂的驚呼聲,隨風裊裊自城內飄出,卻仍然打不破這無邊的靜寂。靜寂,畢竟是可愛的,尤其是在方自混亂中離出的南宮平與梅吟雪兩人眼中看來,靜寂不但可愛,而且可貴。

  此刻,南宮平四肢舒坦,正安適地仰臥在明滅的星空下,安適地享受著這一份可貴的靜寂,方才的刀光劍影,生死纏結,火焰危樓……此刻在這靜寂的星空下,都似已離他十分遙遠。

  此地,是荒涼的,夜色中,到處有斷瓦殘垣投落下的陰影,及膝的荒草,在夜風中回腰而舞,荒草中的蟲語,在夜色中聽來有如詩人的曼聲低吟,陣陣清風,吹開了南宮平的胸襟!

  良久良久,支頤而坐的梅吟雪幽幽長嘆一聲,道:“你可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

  南宮平緩緩搖了搖頭:“不知道。”

  梅吟雪道:“這里就是始皇帝‘阿房宮’的故址遺跡。”她再次輕嘆一聲:“八百里阿房宮,豪華不可一世,但于今也不過只剩下了斷瓦殘垣,秦始皇一統江山,君臨天下,此刻又在哪里呢?”

  她似乎憶及了自己多彩的往事,在這凄涼的靜夜里,便不禁惆悵地發出了感嘆!

  南宮平微微一笑,突聽她曼聲低唱了起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這是蘇學士的新詞,文采風流的南宮平,自然是早已知道的,他瞑目而聽,心中也不禁興起了許多感觸!

  “英雄!”他喃喃地暗中低語:“什么是英雄?英雄安在?”

  梅吟雪吟聲亦自悠悠頓住,“禍水,美人……”她想起了“飛環”韋七方才的辱罵:“難道一個女子天生美麗,便是不可寬恕的罪惡么?……唉!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難道天生麗質的美人,也和懷璧的匹夫有著同樣的罪惡?”

  于是,很自然地,她連帶想起了“英雄”,“英雄”與“美人”,自古以來,都是緊緊地連在一處的,她回過頭,望了望滿面茫然的南宮平,想到他方才的鐵膽俠心,秋波中突地閃耀起一陣炫目的光彩,但口中卻輕輕說道:“你可知道,你方才原本毋庸那樣的,你還年輕,難道你絲毫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南宮平暗嘆一聲,緩緩坐了起來,“性命!”他低語著道:“我自然是珍惜的,但我總覺得世上還有許多比生命更可貴的事……自古的英雄,雖然都已化作枯骨,但直到今日,他們還不是都活生生地活在人們的心里!他們生前也許會很寂寞,但死后卻永遠不會寂寞的……”他語聲微頓,很自然地,便也連帶著想起了“美人”,于是接著道:“這正如美人生前雖多薄命,但死后也會常留在人心底!荊軻,范蠡……西施,昭君……唉,他們為什么會寂寞,為什么會薄命?”

  他唏噓著頓住語聲,目光遠遠投向一株孤立在晚風中的白楊樹影,心中追憶著往昔的英雄,竟不知他身旁有一雙明媚的秋波,正無言地望著他,就一如他望著遠處寂寞的樹影。

  梅吟雪目光凝注著他,只見他雙眉微皺,嘴唇緊閉,面上的線條,竟是這般清秀而柔和,就連他纖長的四肢,也是清秀而柔和的,第一眼望去,誰都會認為這清秀的少年,會失之于柔弱--甚至是一種近于少女般的柔弱,但繼續觀察下去,這種柔弱的感覺,便會驀地消失,他體內仿佛蘊著一種無窮的精力,過人的勇氣,勁氣內涵,深不可測。

  尤其是那雙眼睛,深沉、睿智而英俊,兩眼距離很寬,被兩道濃眉輕輕覆蓋著,鑲著長而黝黑的睫毛,此刻,這雙眼睛雖是蒙隴地半合著的,但當它突然開啟時,便會爆出劍光揮舞般的火花,但同時又能散發出溫暖柔和的光芒,強烈而剛毅,柔和卻逼人,像是要直射人人們的心底。

  她默默凝注著這年齡較她輕的少年,心底突地蕩起了一陣不安的漣漪,幽幽一嘆,回轉頭去,面上仿佛有一層秋霜籠起,冷冷道:“你大約沒有想到,你師傅留給你的責任,竟會這般艱苦而沉重吧。”

  南宮平愕了一愕,自遠處收回目光,也收回了他的冥想。

  梅吟雪冷冷又道:“你心中此刻大約在想,為了我,你方才險些喪命,這的確有些不值,是么?”

  南宮平雖然聰明絕頂,但世上無論如何聰明的人,也無法猜得到一個女子心中的變化,他心中不覺大奇,不知這一瞬前還是那么溫柔而和婉的女子,怎會突又變得如此冷削?

  梅吟雪仍然沒有回過頭來,她似乎不愿,又似乎不敢接觸到他那發亮的目光。

  “但是!”她冷冷接著道:“你縱然真的死了,也怨不得我,而只是你心里那些可憐地、逞英雄的念頭害了你,你本有一百個機會可以走了,但你卻偏偏不走,可是,又有誰將你當做了英雄呢?即便是個英雄,又值得了什么。”

  她語聲不但冷削,而且尖銳,似乎想盡量去刺傷南宮平,就正如她自己刺傷自己一樣,南宮平呆呆地望著她,心中怒氣漸漸上涌,暗道:“你怎地這樣不通情理,這一切,我還不是都為了你……”心念一轉,突地想到方才在火焰中,危樓上,她守候在自己身邊時的焦急,保護自己時的熱心……也想到了自己跌倒時她飛掠而來,探視自己時關切與驚惶的面容,以及最后自己力不能支,她扶持著自己,從容自混亂中掠出西安城的情景。

  剎那間,這一切全都又無聲無息地回到他心里,他不禁長嘆一聲,緩緩道:“那么你呢?你方才為什么不走,你本有比我還多十倍的機會逃走的,你為什么一直陪著我呢?”

  梅吟雪嬌軀一顫,像是有人在她感情的軀體上,重重抽了一鞭似的。

  她張口想說什么,但一陣空前而奇異的情感,卻使得她什么也說不出來。

  南宮平凝注著她,只見她纖柔的削肩,漸漸起了顫抖……

  一滴清冷的淚珠,滴在她撐著荒草的纖掌上,她心頭一顫:“我哭了!”反手一抹,淚珠已自涌泉而出,這“冷血”的女子雖然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感。在她心底深處,泛起的一陣深邃的悲哀,卻使她忍不住流下淚來。

  她更不敢回頭,“你不要管我。”她大聲說道:“從此以后,我也不敢再勞動你的大駕保護我……”她語聲終于顫抖起來,“你師傅雖有命令,但……但你已盡了責任,而且盡得太多了……已……已經夠了……”

  語聲未了,嬌軀一側,終于伏倒在那冰冷而潮濕的荒草地上,放聲痛哭了起來。

  南宮平嘆息一聲,只覺自己的眼簾,似乎也有些潮濕起來。

  任何人都會有悲哀的情愫,但惟有平日“心冷”者的眼淚最值得珍惜,因為若非悲哀到極處,他們的眼淚,是不輕易流落的。

  “梅……姑娘!”他嘆息著沉聲道:“你可知道我這樣做法,并非完全為了師傅!--唉!即使沒有師傅的話,我見到一個女子被人們如此冤屈,而沒法辨白,我也會這樣做的,我沒有妄想自己成為英雄,我只是去做應當做的事而已,你……你……你該知道我的心意……難道你不知道么?”

  誠懇的語聲,似乎使得梅吟雪陷入了一種更大的痛苦。

  她泣聲更悲哀了。

  “可是……”她抽泣著道:“難道你不知道,你這樣做,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從今以后,你已成了江湖中的叛徒,沒有一個人會原諒你……正如……正如沒有一個人會原諒我一樣,你還年輕……你還有很遠大的前途……你原該被人尊敬……被人羨慕……的,莽莽武林中,沒有一個人有你這么好的條件……英俊、年輕、富有……出身世家,身在名門……你為什么要把這一·切全部葬送,只……為……了……我……”

  即使暮春杜鵑的哀啼,也不如她此刻語聲的凄楚。

  南宮平緩緩抬起頭,天上星群閃爍,蒼墨的穹天,是那么遼闊而遙遠。

  “你毋庸再說!”他沉聲說道:“只要問心無愧,又何計于世人的榮辱?為了江湖正義與武林公道,我即使犧牲了我的前途事業,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今后的一切,在他心底深處,雖然仍不禁起了一陣深沉的戰栗,因為刻骨銘心的寂寞,縱是英雄,也無法忍受。但他此刻的語聲,卻仍是堅強而鎮定的,在他看來纖柔的軀體中,有著一種鋼鐵般的意志,百折不回,寧死不悔。

  何況此刻他對面前這“冷血”的女子,已有了深切的了解,深信在她冷酷的外表下,隱藏著的是一顆火熱的心--這是不易看出的,為了世人的無知,她久已將這火熱的心隱藏得很好。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掌,輕輕去撫摸她那如云的秀發。

  “寂寞容易排遣,但冤屈卻難忍受……”梅吟雪輕輕地道:“這些,我都已嘗受得多了,那種刻骨銘心的痛苦,你……還年輕,你是無法了解要多大的力量才能擔當的。”

  她此刻泣聲已漸輕微,但語聲中卻顯露出更多的痛苦。

  南宮平長嘆一聲,道:“人生一世,彈指即過,我只要能一生恩怨分明,問心無愧,要能像師傅一樣,也就夠了。”

  梅吟雪緩緩抬起頭,四道目光,奇妙而溫柔地融合到一處,在這剎那之間,他們俱已忘去了喜怒哀樂的情感,生老病死的痛苦,他們甚至已忘去了彼此間的身份與處境、年齡!

  于是,他們享受了一陣黃金般的沉默。

  此刻,遠處的荒墟中,突地緩緩站起了一條人影,目光呆呆凝注著這一雙沉默中的男女,似乎已經看得癡了。他目中既是羨慕,又是憐惜,卻又有一絲絲的妒忌。

  終于,他忍不住輕嘆一聲。

  南宮平、梅吟雪,心頭齊地一震,霍然長身而起,齊聲喝問:“誰?”只見遠處一條人影,朗笑著飛掠而來,夜色中望去,直如一只矯健的蒼鷹,凌空起落,霎眼間便已掠到近前。

  南宮平微噫一聲,脫口道:“原來是你。”

  梅吟雪淚痕已干,面上已又恢復平靜,冷冷道:“天山弟子,怎地竟會這般鬼祟?”她一生倔強,最怕別人見到自己的眼淚,是以此刻便生怕這突然現身的“天山”門人狄揚,方才便已在暗中聽到了自己的言語,見到了自己的神態。

  方才還在嘆息著的狄揚,此刻卻已滿面具是笑容,朗聲笑道:“冷血妃子的言語,果然其冷徹骨……”笑聲一頓,正色道:“但小弟此番前來,卻絲毫沒有鬼祟之處。”

  梅吟雪“哼”一聲,回轉頭去,狄揚只覺心底一陣刺痛,但口中卻朗聲笑道:“梅吟雪,你可知道我此來是為著什么?”

  南宮平面色一變,道:“兄臺此來,莫非亦是為了要……”

  狄揚笑道:“錯了錯了,你不說我也知道你說的錯了。”面容一正,肅然道:“小弟與兄臺雖然僅有一面之交,卻深信兄臺所作所為,絕不會有悖于武林之正義,怎會前來對兄臺不利!”

  南宮平默然半晌,忍不住自心底發出一聲嘆息,緩緩道:“想不到天下人中,竟然還有一人能了解小弟的苦衷……”言語之中,滿含感激,這一份罕有的友情,似乎使得夜風中充滿了溫暖。

  梅吟雪回過頭來,輕輕一笑,道:“那么……我真是錯怪你了!”

  她冷削的面容,突地現出了微笑,當真是有如荒涼的大地,突地開放了一片春花,此刻只要有人是南宮平的知己,也就是她的知己,縱然她對一個人覺得厭惡了,但只要此人能對南宮平稱贊,她也會將這份厭惡化作微笑。

  狄揚目光不敢去捕捉這朵微笑,他垂下頭,突又朗笑起來:“兄臺可知道小弟此番前來,原是為了報功來了。”

  南宮平微微一怔,只聽狄揚又自笑道:“兄臺可知道方才那一場大火,是如何燒起的么?”南宮平恍然“哦”了一聲,心中更是感激,方才若不是那一場大火,此刻他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這雙重的感激,使得傲骨崢嶸的南宮平彎下腰去,躬身一禮,但滿心的感激,卻使得他口中訥訥地不知該說什么。

  狄揚微微一笑,他深知這份無聲的感激遠比有聲的真摯而濃重,濃重得令他難以化解,他只有以笑聲來掩飾心中的激動!

  “下了華山,”他笑著道:“我也到了西安,只是來得遲些,西安城已是一片動亂,我擠了進去,問了原因,悄悄掠上一看,那時你正與那‘終南派’的掌門人,在苦苦拼斗,我揣度情勢,知道無法化解,更無法助兄臺一臂之力,只有……哈哈,只有鬼鬼祟祟地放起了火來。”

  南宮平側目瞧了梅吟雪一眼,梅吟雪道:“我剛剛已說過錯怪了他。”

  狄揚朗聲笑道:“莫怪莫怪,這‘鬼祟’兩字,小弟只不過是無意借用而已。”他大笑著又道:“這‘天長樓’雖然蓋得甚是堂皇,哪知卻甚不經燒,我只放了三四把火,火勢已燒得不可收拾,我眼見到兩位安全出城,忍不住隨后跟了出來,找了許久,終于找到了兩位,其實也不過只為了要與兄臺一敘而已,別的沒有什么。”

  梅吟雪輕輕一嘆,道:“你哪里是為了要與他談話,你只是怕他受了傷,我無法照應……唉,想不到你竟是這樣的朋友,只可惜……你這樣的朋友,世上太少了些。”

  狄揚心頭一陣激蕩,口中卻朗聲笑道:“梅姑娘,你雖料事如神,卻將我看得太善良了些。”

  南宮平心中亦是陣陣感情激蕩,但口中卻淡淡道:“小弟額角雖有微傷,此刻已不妨事了。”這兩人俱有一副熱腸,卻又有一身傲骨,一個雖然滿心感激,卻不愿在面上表露,一個雖是滿腔熱情,卻偏以一陣陣“無所謂”的朗笑掩飾。

  梅吟雪微微一笑,道:“我猜錯了么?”

  狄揚道:“自然……”

  語聲未了,突聽一聲冷笑遠遠傳來,一人冷冷道:“自然是猜錯了,難道暗中縱火之輩,還會有什么英雄好漢,還會是什么良朋益友!”

  南宮平、梅吟雪、狄揚齊地一驚,閃電般轉過身去!

  夜色中,只見一條黝黑的人影,手搖雪白折扇,有如幽靈一般,悠然自一段殘垣之后,緩步而來。

  一片樹葉的陰影,掩住了這緩步而來之人的面容,狄揚雙眉微挑,身形立起,有如鷹隼般撲將過去,揚手一股掌風,先人而至,黑衣人朗笑一聲:“好快的身法!”袍袖一拂,突地斜斜向前沖出一丈,再一步便跨到南宮平身前。

  狄揚低叱一聲,順手一拍樹干,凌空掠了回來,卻聽南宮平脫口呼道:“原來是任大俠!”

  狄揚心中一動,知道此人是友非敵,雙掌一沉,飄然落下。

  “萬里流香”任風萍朗聲笑道:“想不到縱火之人,竟是‘天山’門下!”

  南宮平卻也想不到此時此地,此人亦會前來,當下便與狄揚引見。

  任風萍哈哈笑道:“狄少俠,制造‘天長樓’的匠人,并未偷工減料,只是兄弟我加了些引火之物,是以便不經燒了!”

  狄揚放聲一笑,道:“人道‘萬里流香’乃是塞外第一奇俠,今日得見,果真是條沒奢遮的好漢。”

  相與大笑間,任風萍道:“兄弟亦是關心南宮兄的去處,又慕這位縱火客的武功,是以跟隨而來!”

  他語聲微頓,目光一轉,在南宮平、梅吟雪兩人身上,各各望了一會,正色道:“梅姑娘與南宮兄經此事后,在江湖中走動,只怕已極為不便,不知兩位有什么打算?”他言語極是誠懇,但目中卻閃動著一種難測的光芒。

  南宮平長嘆一聲,道:“此事之后,小弟亦知武林中人,必定不諒,但小弟問心無愧,今后行止,并不想有何改變,大約先回‘止郊山莊’一次,如有時間,再返鄉省親……”

  任風萍截口道:“別處猶可,這兩處卻是萬萬去不得的。”

  南宮平面色微變,任風萍又道:“兄臺休怪小弟直言無忌,梅姑娘昔年叱咤江湖,縱橫武林時,結仇實在不少,今日西安城中之事,不出旬日,便已傳遍江湖,那時梅姑娘的仇家,若不知兩位的下落,必定先去這兩處守候,兩位武功雖高,但眾寡懸殊……唉!何況南宮兄的同門師兄們……”他沉重地嘆息一聲,戛然住口。

  目光轉處,只見南宮平面色凝重,俯首沉思,梅吟雪卻冷冷笑道:“那么,以任大俠之見,我們該怎么辦呢?”

  任風萍沉吟半晌,似乎深知在這聰明的女子面前,言語絕對不可差錯。

  “兄弟一得之愚,只不過僅供為兩位的參考。”他微微一笑,沉聲說道:“梅姑娘昔年縱橫武林時,所結仇家與今日雖然同是那些人,但此時絕非彼時之比,情況大有不同。”

  梅吟雪柳眉一揚,道:“此話怎講?”

  任風萍道:“那時這些人散處四方,彼此之間,誰也不知對方是梅姑娘的仇人,而且以那時的情況,誰都不愿,也不敢說出,但十年之后,情勢大變,這些人如果知道梅姑娘未死,必定糾合在一起前來尋仇;”

  梅吟雪面上突地涌起一陣奇異的笑容,緩緩道:“他們也真的全是為復仇而來的么?只怕……”忽地瞧了南宮平一眼,倏然住口。

  任風萍道:“無論如何,以兄弟之見,兩位單憑自身之力,此后險阻必多……”

  南宮平截口道:“兄臺之意,可是要教我等……托庇到別人的門下?”語聲沉重,顯已不悅。

  任風萍微微一笑,道:“以兩位的身份,‘托庇’兩字,兄弟便有天膽,也不敢說出口來。”

  梅吟雪冷冷道:“任大俠,有什么事直接說出來,不是比拐彎抹角的好得多了么?”

  任風萍笑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兩位此刻,事值非常,若沒有幾個推心置腹、肝膽相照的朋友,日后實難在江湖中走動,兩位前程無限,如此下去,怎不令人惋惜?”

  南宮平嘆道:“小弟豈無此心,但當今世上,有如兩位這般光明磊落的朋友,又有何處可尋?”

  狄揚笑道:“在下算不了什么,但任兄么……嘿嘿,的確不愧為當世的豪杰,塞外的奇俠。”

  任風萍含笑謝道:“兄弟庸才而已,雖然薄有虛名,怎比得上兩位年少英發--”他語聲突地一頓,目光數轉,隔了半晌,方自沉聲接道:“但兄弟我卻認得一位朋友,此人卻當真有經世之才華,磊落之俠心,又精通奇門八卦,琴棋書畫,武則是內外兼修,登堂人奧,飛花摘葉,皆可傷人,最難得此人不但有驚人之才,還有驚人之志,而且交友之熱腸,更是勝過小弟多多。”

  梅吟雪暗中冷笑一聲,南宮平、狄揚卻不禁悚然為之動容。

  若是別人說出此話,也還罷了,但出自“萬里流香”任風萍之口,力量便大不相同,兩人不約而同地齊聲問道:“此人是誰?”

  任風萍微微一笑,道:“此人久居塞外,姓名甚少人知,但小弟深知,帥天帆三字,日內便可傳遍天下。”

  狄揚道:“好一個瀟灑的名字。”

  南宮平道:“這般人物,若是到不中原,小弟自然要高攀的,只恨此刻無法識荊而已。”

  梅吟雪道:“那么任大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們交了這個朋友,一切就都可以沒有事了?”她語氣之間,仍是冰冰冷冷。

  任風萍道:“南宮兄,當今天下武林之勢,散而不合,亂而無章。‘昆侖’久霸西域,‘少林’尊稱中原,‘武當’坐鎮江南,此外南有‘點蒼’,東有‘黃山’,北有‘天山’,西有‘終南’,各懷秘技,各據一方,俱有尊稱武林之志,時刻都可能引起武林之動亂,只是因為昔年‘黃山’一役,元氣大傷,加以‘神龍丹鳳’,統率天下,是以不敢妄亂。”

  他滔滔而言,雖已離題,但南宮平、狄揚聽來,卻絲毫不覺厭煩。

  任風萍又道:“但此刻各派后起之秀已出,元氣漸漸恢復,本已靜極思動,加以‘神龍’一去,均衡之力驟散,天下武林中,再無一人能鎮壓四方,不出一年,江湖必有風濤,武林必有大亂,一般后起之秀,必將風涌而起,同爭鋒銳,不知又要有多少個輝煌的名字,響徹人寰!”

  語聲漸高,有如金石之聲,聲聲振動人心,南宮平、狄揚,但覺心頭熱血上涌,豪氣逸飛,--陣微風吹過,南宮平忽地轉念想到自己的處境,不禁又自暗嘆一聲,宛如一盆冷水,當頭潑下。

  任風萍目光一轉,見到他面上的神態,目中暗露喜色,接口道:“分久必合,靜極必亂,此乃當然之理,但在這動亂之中,武林中若無一種均衡大勢的力量,主持公道,那么百家爭鳴,雖可激起新生之氣,但弱肉強食,黑白不分,狂暴淫亂之事必定不少,若再亂得不可收拾,那就更是令人可悲可嘆。”

  南宮平長嘆一聲,道:“正是如此,兄臺高見,當真是有如隆中之策,精辟已極。”

  任風萍微微一笑,道:“兄弟哪里有臥龍之才,那帥天帆才是塞外諸葛,他足跡雖然未出玉門,但分判武林情勢,卻當真有如目見,不瞞兩位,兄弟我此番再入玉門,實是受命而來,要在天下武林群豪中,找幾位有膽識、有卓見的朋友共襄此舉,日后方能以正義之師,為天下武林主持一些正義公道。”

  狄揚雙眉一揚,擊膝道:“好個正義之師,只可惜此間無酒,否則我真要與兄臺痛飲三杯。”

  南宮平念及自身的煩惱,心中更是黯然。

  梅吟雪卻不禁冷笑一聲,暗中忖道:“原來這任風萍不過是個說客,先來為那帥天帆收買人心,哼哼,這姓帥的竟想獨霸江湖,野心當真不小。”心念一轉,不禁又凜然忖道:“這任風萍外貌不俗,武功出眾,言語之間,更是卓越不凡,句句都能打動人心,行止之間,又儼然是個磊落熱腸的英雄人物,無論從哪點判斷,此人已夠得上是個梟雄之才,是以連‘岷山二友’那等人物,也都為他所用,但他卻又不過僅是那帥天帆一個說客,如此看來,那帥天帆的武功才智,豈非當真深不可測!”

  她一念至此,心中不禁為之駭然,只聽任風萍語聲微頓,似是在觀察各人的反應,然后接口又道:“南宮兄,以兄臺你之武功、才智,再加以你的家世財富,今后之武林,本應是兄臺之天下,但兄臺卻偏偏陷身于此事之中,既不能見諒于江湖同道,亦不能見諒于同門兄弟,兩面夾攻,左右為敵,兄臺便是有千般冤屈,怎奈力量不逮,亦不能取信于天下,但兄臺若能與帥天帆同舟共濟,再加以狄兄這般英雄人物從旁臂助,何患大事不成!事成之后,不但可保武林正義,而且兄臺亦可憑此力量,柬邀天下武林同道,將此事清清楚楚地解釋出來,那時兄臺力量不同,一言九鼎,天下武林中人,還有誰敢不信兄臺的話,不但兄臺自身險阻俱無,名揚天下,便是‘止郊山莊’,亦可因兄臺之名,而永鎮武林,聲威不墜!”

  他這一番話反復說來,面面俱到,字字句句之中,都含蘊著一種動人心弦的力量,實在叫人無法不留意傾聽,更叫人聽了之后,無法不為之怦然心動,任風萍目光轉處,望了望南宮平、狄揚兩人面上的神色,仰天笑道:“有道是,兩人同心,其利斷金。兩位兄臺若真能與我等同心協力,日后武林江湖,何嘗不是你我兄弟之天下!”朗笑之聲,響徹四野!

  梅吟雪秋波一轉,輕輕笑道:“聽任大俠如此說來,豈非不出十年,這位奇才異能的帥天帆,便已必定可成為天下武林的盟主子么?”

  任風萍笑道:“若有南宮兄這般少年英才之士為助,不出十年,武林大勢,實已定然可以被我等操在掌握之中。”

  他滿心得意,以為這少年兩人,定已被自己言語所動。

  梅吟雪輕輕笑道:“這位帥大俠隱后塞外,還未出道江湖,便已有逐鹿中原、一統武林的雄心壯志,當真令人佩服得很。”

  她笑容雖然溫柔甜美,但語氣中卻充滿輕蔑譏嘲之意,只可惜滿心得意的任風萍,一時間竟未聽出,微微笑道:“三位俱是絕頂聰明之人,想必能接納在下的這一番:苦口婆心……”

  梅吟雪秋波又自一轉,輕笑道:“任大俠的這番好意,我們俱都感激得很,但是……”她轉目一望南宮平,南宮平神情已不再激動,目光中也已露出深思考慮之色,于是她輕笑著接口道:“我們的危險困難,迫在眉睫,但任大俠的計劃,卻仿佛是遙遙無期,那位帥大俠甚至連足跡都未到中原……”

  “萬里流香”任風萍朗聲一笑,截口道:“各位既然已有與任某同謀大事之意,兄弟我自也不敢再瞞各位。”

  他笑容一斂,正色接道:“兄弟的行蹤,雖是近月方在江湖顯露,但其實兄弟入關已有五年,這五年之中,兄弟也在江湖中創立了一份基業,只是時機未至,是以武林中至今還無人知道。”

  梅吟雪咯咯笑道:“不說別的,就只這份深藏不露的功夫,任大俠已可說是高人一等了!”

  任風萍含笑道:“但兄弟擇人甚嚴,中下層的朋友,雖已收攏了不少上層的兄弟,卻是寥寥可數,是以兄弟才要借重三位的大力,因為那位帥先生,不日之內,只怕也要入關來了。”

  他雖然自負奇才,但此刻卻已在不知不覺中被梅吟雪溫甜的笑容與眼波所醉,漸漸泄露了他本來不愿泄露的機密之事。

  南宮平、狄揚面色微變,只見任風萍眼神中閃爍著得意的光彩,接著又道:“離此不遠,兄弟便有別墅,雖然稍嫌簡陋,但卻比此地清靜得多,絕不會有人來驚擾三位的大駕,只是兄弟我在西安城里還要稍許逗留,不能親自陪三位前去。”

  梅吟雪故意失望地輕嘆一聲,緩緩道:“那么怎么辦呢?”

  狄揚雙眉微皺,南宮平卻已深知她的為人生性,只是靜觀待變。

  “萬里流香”任風萍微笑道:“不妨,兄弟雖然不能陪三位前去,但沿途自有人接--”

  他語聲突地一頓,目光炯然,默注了三人半晌--

  梅吟雪笑容更甜,南宮平面容沉靜,狄揚雖有不耐之色,但為了南宮平與梅吟雪仍可暫時忍耐--

  任風萍對這三人的神態,似乎頗為滿意。

  他面上又復泛出笑容,一面伸手入懷,一面緩緩說道:“兄弟雖與三位相交心切,但三位或許還未深信--”他語聲頓處,手掌已自懷中取出,梅吟雪、南宮平、狄揚一齊凝目望去,只見他手掌之上,已多了三個金光燦燦、色彩繽紛、似是金絲與彩絲同織的絲囊。

  梅吟雪嬌笑一聲,道:“好美,這是什么?”

  任風萍沉聲道:“直到今日為止,中原武林中能見到此物之人,可說少之又少--”他極其慎重地將其中一具絲囊解開,眾人只覺一陣奇香,撲鼻而來,他已從囊中取出一面方方正正,黝黯無光,看來毫不起眼的紫色木牌,極其慎重地交到梅吟雪手上。

  梅吟雪垂首望去,只見這乍看毫不起眼的木牌,制作的竟是十分精妙,正面是一幅精工雕刻的圖畫,刻的仿佛是高山峰巔處縹緲的煙云,又仿佛是夕陽將下,氤氳在西方天邊的彩霞,云霞中有一條人影,負手而立,初看極為模糊,仔細一看,只見此人神情瀟灑,衣角飄拂,雖在夜色之中望去,仍覺十分清晰精致,直將此人的神情刻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只可惜所刻的僅是一條暗影,看不到此人的面貌究竟如何。

  反面刻的卻是兩句自唐詩高適所作“燕歌行”中化出的詩句。

  “男兒本應重橫行,風雨武林顯顏色。”

  字跡雖小,但鐵劃銀鉤,筆力雄渾,自然也是巨匠手筆,木牌沉沉甸甸,散發著一陣陣撲鼻異香。

  梅吟雪俯首凝注了半晌,抬頭一笑,問道:“這上面所刻的人,莫非便是那位帥天帆么?”

  任風萍頷首道:“這一方‘風雨飄香牌’,也就是那帥天帆的信物。”

  他微微一笑,將另外兩個絲囊,分別交與南宮平、狄揚,一面笑道:“兄弟為了取信于三位,是以不惜破例未經任何手續,便將此物取出。”

  梅吟雪輕輕把弄著手中的絲囊與木牌,笑道:“什么手續?”

  任風萍道:“三位到了兄弟的下處,自然就會知道的!”

  他突地雙掌一拍,發出一聲清脆的掌聲,掌聲方了,遠處便又如飛掠來一條人影,身形急快,輕功曼妙,竟是那“岷山二友”中的“鐵掌金劍獨行客”長孫單!

  他閃電般掠了過來,身形一頓,筆直地站在任風萍身側,炯然的目光,狠狠地在梅吟雪面上一掃,突地瞥見了她掌中之物,面上立刻現出驚詫之色。

  任風萍目光一轉,微微笑道:“長孫兄仿佛與梅姑娘之間有些過節,但此后已成一家人,長孫兄似乎該將往事忘懷了。”

  長孫單木然愕了半晌,冷冷道:“在下此刻已經忘了。”

  梅吟雪嬌笑道:“忘得倒真快嘛。”

  任風萍哈哈一笑,道:“勞駕長孫兄將他們三位帶到‘留香莊’去,兄弟在西安城中稍作逗留,便趕來與各位相會!”

  長孫單道:“那么劍……”

  任風萍笑道:“南宮兄,你留在西安城中的那柄寶劍,兄弟也命人為你取來了。”

  南宮平正在俯首沉思,聞言一愕,長孫單已自背后取下長劍,冷冷道:“劍鞘方配,不大合適。”

  任風萍取過劍來轉交與南宮平,含笑道:“方才兄弟冒昧闖入南宮兄房中時,已見到這柄名震武林的利器,后來見到南宮兄未曾帶在身邊,便又不嫌冒昧,為南宮兄取來了。”

  他朗聲一笑,似乎不愿等著南宮平對自己稱謝,目光轉向狄揚,笑道:“狄兄,你可知道,這面木牌的奇異之處何在?”

  狄揚劍眉微軒,冷笑道:“無論這木牌有何奇異之處,但叫我狄揚作一個妄想稱霸武林之人的爪牙,哼哼--”突地手腕一甩,將掌中絲囊,拋在地上,仰首望天,再也不望任風萍一眼。

  任風萍心頭一驚,面容驟變,失色道:“狄兄,你……你……”

  長孫單面容冷冰,枯瘦的手掌,緩緩提起,扶在腰邊。

  南宮平長嘆一聲:“任兄對小弟之恩,實令小弟感激,那位帥大俠入關之后,小弟也深愿能高攀如此英雄人物為友,但是……”他又自一嘆,將掌中絲囊交回任風萍,接道:“小弟愚昧無才,又復狂野成性,只怕不能參與仁兄如此龐大的組織與計劃,但是--唉,任兄之情,小弟卻不會忘懷的。”

  他生性仁厚,已看出任風萍的用心,是以不愿被此人收買,但心中卻又覺得此人于已有恩,是以此刻不覺有些嘆息。

  任風萍面容鐵青,手掌緊握,幾乎將掌中絲囊握碎,目光緩緩轉向梅吟雪。

  梅吟雪笑道:“我倒無所謂……”她輕輕一笑,將木牌放回絲囊之中,南宮平面容微變,任風萍目光一亮,梅吟雪卻又接著笑道:“但我卻也沒有這份雄心壯志,是以對任大俠的好意也只有敬謝了,只是……”她突然將絲囊輕輕放入懷里,接口嬌笑道:“這絲囊與木牌我都十分歡喜,舍不得還給你,你既然已經很大方地送給了我,想必絕不會又很小氣地收回去的,任大俠你說是么?”

  狄揚忍不住微微一笑,只見任風萍面色慘白,愕在當地,緩緩俯下身去,拾起了地上的絲囊,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南宮平心中大是不忍,沉聲道:“任兄日后若是有什么……”

  話聲未了,任風萍又仰天長笑起來,笑聲高亢而冷削。

  “好好!”他長笑著道:“原來我任風萍有眼無珠,原來三位是存心在戲弄于我……”

  笑聲突地一頓,他垂下目光,一字一字地沉聲道:“但三位既已聽到了我這些隱秘,難道還想生離此間,哼哼!任風萍難道真的是個呆子!”袍袖一拂,雙掌一拍,身形突地后掠七尺!

  又是一聲清脆的掌聲響過,四周的陰影中,霍然現出了數十條人影。

  南宮平、狄揚、梅吟雪心頭一震,“鐵掌金劍獨行客”長孫單面色陰沉,掌中已緩緩自腰邊抽出--柄精鋼軟劍!

  任風萍仰天冷笑道:“任某若非深有把握能使三位永遠閉口,怎會在三位面前現出機密?”他手掌一揮,四下人影,便緩緩包圍而來。

  南宮平目光四掃,突地冷笑道:“在下本對任兄存有幾分感激之心,但如此一來,卻叫在下將這份感激付與流水!”

  任風萍冷冷一笑,截口道:“閣下是否感激于我,哼哼!全都沒有什兩樣了。”

  南宮平劍眉微挑,長笑道:“西安城中數百豪士尚且困不住我南宮平,難道此刻這區區數十人便能使我喪生此地么?”

  狄揚大聲道:“有誰膽大,盡可叫他先來嘗嘗‘天山神劍’的滋味!”

  任風萍冷冷笑道:“任某且叫你們看看,任某的五年心血,是否與西安城中的那班廢物大有不同之處!”話聲未了,他身形已自向外展動,長孫單亦是擰腰錯步,“刷”地斜掠數丈,與任風萍一齊站在那一圈黑衣人影之外!

  只聽任風萍的笑聲冷冷自人影外傳來,南宮平一手持劍,狄揚雙掌平舉,緩緩走到梅吟雪身側。

  夜色深沉,晚風颯然,只見這一圈人影,沉重地移動著腳步,緩緩逼進!

  梅吟雪沉聲道:“先莫動手,以靜制動,稍有不對,不妨先沖出重圍……”

  突聽一陣鐵鏈之聲,叮當響起,接著,任風萍一聲清叱:“天!”數十條人影手臂一揚,只聽“呼”一聲,數十道寒光突地自這些黑衣天漢掌中沖天飛起!

  任風萍接連喝道:“地!”這數十道寒光未落,又是數十道強風自人影中飛出,一齊擊在南宮平、狄揚、梅吟雪三人身前。

  三人齊地一驚,夜色中只見數十道匹練般的寒光一齊襲來,宛如數十條銀蛇,又宛如數十道飛瀑!

南宮平大喝一聲,右手拔出長劍,身形展動,劍光暴長,梅吟雪長袖飛舞,狄揚雙掌伸張,這三人各個背對而立,正待各以絕技,將自己面前的一片寒光擊落  哪知突地又是一聲低叱:“風!”

  “呼”地一聲,這一圈銀光突地沖天飛起,本自飛起的一圈銀光卻宛如閃電般擊下,耀目的銀光,強烈的風聲,再加以還有一陣陣鐵鏈揮動時的“叮當”之聲,聲勢端的不同凡響。

  狄揚長嘯一聲,身形拔起,梅吟雪驚喚道:“不好!”

  話聲未了,只見方自飛起的銀光,已又交剪飛下,霎眼間,狄揚的身形便已被一片銀濤掩沒!

  南宮平心頭一凜,劍光揮動,繚繞全身,亦自沖天飛起。

  狄揚身形方起,夜色中只見數十柄銀光閃閃的流星飛錘,已當頭向自己擊下,他身形一折,方自轉向掠出,哪知身下又有一片銀錘卷上,一片耀目的銀光,將他緊緊卷在中央。

  剎那間他來不及再加思索,雙掌一合,“噗”地夾住了一只銀錘,身形打轉,筆直向下撲去,只覺掌心一陣刺痛,左腰右胯,更是一陣奇痛攻心,耳邊只聽一陣“嗆啷”之聲,他身形已自撞在一個黑衣大漢的身上,兩人一起驚呼一聲,齊地倒在地上。

  南宮平以劍護身,方自飛起,只見銀濤中微微一亂,他乘隙飛舞長劍,“葉上秋露”雖是因人成名,本身并非切金斷玉的神兵利器,但南宮平此刻全力揮出,威力亦自不凡!

  只聽一陣“嗆啷”之聲,黑衣大漢掌中的奇形兵器“鏈子流星單錘”,已被他削落三柄,他身形一折,卻見狄揚已驚呼著倒在地上。

  梅吟雪見到這班黑衣漢子用的竟是“流星錘”,心頭暗自微凜:“難怪任風萍有恃無恐!”

  要知“流星錘,鏈子槍”這一類的軟兵刃,雖非江湖罕見之兵刃,但卻十分難練,尤其在人多時使用,若無十分功夫,反易傷著自己,但練成后卻有加倍的威力。

  這數十條黑衣大漢竟能一齊使用這種兵刃,顯見必已訓練有素,默契極深,才不致傷著自己,其威力,自也與眾不同。

  梅吟雪江湖歷練極豐,見到這等陣式,本來已有退意,們此刻南宮平已騰身飛起,她心中不知怎地,突覺一陣激動,再也無暇顧及自身的安危,輕叱一聲,飄飛而起,長袖一拂,一陣強風,擋退了七柄擊向南宮平的銀錘!

  南宮平長劍飛舞,卻已向狄揚跌倒處撲去,梅吟雪柳眉皺處,花容失色,知道若是銀錘跟蹤擊來,南宮平必定難免要傷在錘下!

  但此刻銀光已亂,就在她動念之間,任風萍已自大喝一聲“霜!”

  梅吟雪身形一轉,隨著南宮平撲了下去,只聽“呼”地一聲,數十柄銀錘,竟一齊收回,數十條黑衣大漢,亦自一齊退后十步。

  任風萍在圈外指揮陣式,見到銀光散亂,心頭亦自一凜,原來這“天風銀雨陣”,乃是他專門為了對付中原武林高手所創,曾費了不少心血,此陣并不暗合奇門八卦,僅以無比精嚴的配合見長,“天、地、風、雨、日、月、云、雪、霜。”九種變化,互為輔助,生生不息,變化雖不十分精妙繁復,但深信就憑這數十柄奇形兵刃,所組成的奇形陣式,其威力已足以將任何一個武林高手傷在那滿布凌刺的流星銀錘下!

  此刻他并未見到狄揚已受重傷,深恐這苦心所創的陣式被毀,低叱一聲,撤回陣式,身形一轉,飄然落在陣中--

  南宮平俯下身去,只見狄揚左腰右胯,血漬斑斑,左手叉著一個黑衣大漢的咽喉,緊緊將這大漢壓在地上,指縫之間,也不斷有鮮血汩然沁出,這大漢左掌之上套著一只皮套,套上纏著一條亮銀細鏈,鏈頭的銀錘,卻被狄揚握在高舉著的右掌中,只聽狄揚悶“哼”一聲,銀光閃處,血光飛濺,他竟將這大漢的頭顱,一錘擊碎。

  南宮平心頭微凜,一把握住了狄揚的手腕,只見狄揚霍然轉過身來,雙目之中,滿布血絲,頭脖前胸之上,滿濺著淋漓的鮮血,這少年初次受傷,亦是初次傷人,見到自己滿身的鮮血,神智竟似已亂,呆呆地望了南宮平兩眼,嘴角肌肉抖動,然后轉眼茫然凝注著掌中的銀錘,呆呆地發起愣來。

  銀錘之上,鮮血仍在不住滴落,一滴一滴地滴在南宮平的手掌上,冰冷的鮮血,帶給南宮平的是一種難言的悚栗之感,他心頭亦自一陣茫然,終其一生,他都不敢將別人生命的價值看得輕賤。

  任風萍飄然落下,目光一掃,見到他兩人的神態,冷笑一聲,沉聲道:“原來‘天山神劍’,也不過如此而已!”

  梅吟雪冷冷笑道:“不過如此而已的‘天山神劍’,卻已令你陣式大亂,虧你見機得早,將陣式撒開,否則--嘿嘿。”

  她輕蔑地冷“嘿”兩聲,其實心中何嘗不在暗暗驚悸于這種奇異陣式的威力。語聲微頓接口又道:“你且看看你那弟兄破碎的頭顱,難道你不怕--”

  語聲未了,任風萍突地陰森森地狂笑起來。

  南宮平劍眉一揚,厲聲道:“你笑些什么?難道你竟敢將生命與鮮血,看作可笑之事?”

  任風萍笑聲一頓,冷冷道:“你可知道花朵樹木,皆需灌溉,方得生長?”

  南宮平愕了一愕,不知他怎會突地說出這句毫不相于的話來。

  只聽任風萍冷冷接口道:“武功陣法,亦正與花朵樹木一樣,世上無論任何一種武功,任何一種陣法,若沒有鮮血的灌溉,焉能成熟滋長?我手下弟兄雖死一人,但他的鮮血,卻將這‘天風銀雨陣’灌溉得更為成熟了,這自然是可喜之事,在下為何不笑?”

  這雖是一番荒謬,但也無不是至理的言論,只聽得南宮平既是憤怒,又覺悲哀,悲哀的是他突然想起自身所習的武功,亦是前人以鮮血灌溉而成,他不禁暗中感嘆唏噓,只覺這任風萍的言語,當真有著刀劍般鋒利,每每一言便能刺人別人的心底。

  “萬里流香”任風萍目光閃動,微微一笑,沉聲道:“我任風萍此次入關,并無與關中武林人士結怨之意,是以這‘天風銀雨陣’只是備而不用而已--”

  他語聲頓處,突地長嘆一聲,接道:“西安城里,千百武林豪士圍剿于你,甚至你的同門兄弟俱都對你不諒,只有我任風萍不惜犯下眾怒--唉!你切莫教我違了本意,反將你傷在陣下!”

  南宮平嘆息一聲,梅吟雪冷笑接口道:“你威嚇不成,莫非又要來軟求么?”

  任風萍面色一沉,厲聲道:“三位若不聽我良言相勸,那么任某只有讓三位看看這‘天風銀雨陣’的真正威力了。”

  話落,他正待離地而起,梅吟雪輕叱一聲:“慢走!”纖腰微擰,窈窕的身形突地飄飄飛起。

  任風萍暗道一驚:“好輕功!”梅吟雪已飄落在他面前,任風萍哈哈笑道:“你當我身在陣中,‘天風銀雨陣’便無從施展威力么?”

  梅吟雪道:“不錯!”她輕輕一笑,口中又道:“我就想留著你在這里!”纖掌微揚,輕輕一掌拍去,卻拍向任風萍肩頭的“肩井”大穴!

  任風萍眼簾微垂,不敢去看她面上的笑容,腳步一轉,左掌橫掃她脅下,冷冷道:“恕不奉陪了!”右足微頓,身形驟起。

  梅吟雪嬌笑道:“你就是走不得。”右臂一揚,長袖飛起,突地有如蛇蟒一般,纏住任風萍右足的足踝!

  任風萍心頭一震,雙掌立沉,右足向上提起,左掌橫切梅吟雪的衣袖。

  梅吟雪手腕一抖,衣袖重落,嬌笑著道:“你還是下來吧!”

  語聲未了,任風萍果已落在地上,雙掌護胸,凝注著梅吟雪,方才她輕描淡寫施出的那一招“流云飛袖”,看來雖然平平無奇,但運力之巧,行氣之穩實在妙到毫巔,便是“武當派”當今的掌門“停心道長”也未見有這般功力。

  南宮平功;是暗暗吃驚,直到此刻,他方始見到梅吟雪的真實武功,竟比他心中所想的高深得多,而且她舉手投足之間,還似乎不知含蘊著多少神力,只是未遇對手施展而已。

  他不禁既是驚奇,又是欽佩,這十年之間,她僵臥在一具窄小黯黑的棺木里,本應是一段令人窒息、令人瘋狂的歲月,然而這奇異的女子,卻不但恢復了她被毀的功力--這原是多么艱苦的工作--悟得了內家功夫中,最難的駐顏之術,而且功力招式之間,竟似比她原有的武功還進步了些,他實在想不透她所憑藉的是一種何等高妙奇奧的武功秘術,而造成了這武林中百年未有的奇跡?

  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狄揚已自他身邊緩緩坐起。

  任風萍冷笑一聲,緩緩道:“你們是要降抑或是要戰,最好快些決定。”

  梅吟雪道:“我偏要多拖一些時候!難道不行么?”

  任風萍冷冷道:“那么你們只好快些準備這位姓狄的后事了!”

  南宮平心頭一凜,失聲道:“你說什么?”

  任風萍兩目望天,緩緩道:“銀錘之上,附有巨毒,見血之后,無藥可救--”他霍然垂下目光,注定南宮平,接口道:“你若想救你的朋友,還是快些作個決定的好!”他暗驚于梅吟雪的武功,終于施出這個殺手锏來。

  南官平面色大變,轉目望去,只見狄揚面容僵木,果然已失了常態。

  梅吟雪秋波四轉,冷冷道:“危言聳聽,卻也嚇不倒我!”

  任風萍冷冷笑道:“只怕你心里已知道我并非危言聳聽吧!”

  他似乎漫不經心地望了望南宮平面上的神色,接口道:“你雖然是心冷血冷,將朋友的生死之事,全不放在心中,但是--”他突地大喝道:“南宮平,難道你也是這樣的人么?”

  南宮平心念轉動,只覺狄揚被自己握著的手掌,已變得炙熱有如烙鐵,向前凝注的眼神,也變得散亂而無光。

  梅吟雪輕叱一聲,道:“我若將你擒住,還怕你不獻出解藥么?”

  任風萍冷冷笑道:“解藥并未在我身邊,何況--嘿嘿!你自問真能擒得住我?”

  梅吟雪柳眉微揚,突也仰天冷笑了起來:“可笑呀可笑!”她冷笑著道:“我只當‘萬里流香’任風萍是什么厲害角色,原來也不過如此!”

  任風萍以手撫頷,故作未曾聽見,梅吟雪冷笑又道:“以這種方法來使人入伙,豈非蠢到極點。別人縱使從了,入伙后難道就不能出賣你的機密?難道不能反叛?那時你后悔也來不及了。”

  話猶未了,只聽任風萍哈哈笑道:“這個不勞姑娘費心,任某若沒有降龍伏虎的本領,怎敢在月黑風高之時上山!”

  梅吟雪暗道一聲:“罷了!”知道攻心之戰,至此已然結束。

  他兩人俱是強者,在這一回合之中,誰也沒有為對方言語所動,要知此時此刻,彼此雙方,心中俱有畏懼,是以彼此心中,誰都不愿再啟戰端,只望能以言語打動對方,不戰而勝。

  晚風吹拂,梅吟雪心中主意已定,面上便又巧笑嫣然,方待出其不意,將任風萍點住穴道,一擊不成,便立刻全身而退,乘那陣式未及發動之際,與南宮平沖出重圍。

  哪知,靜寂中突聽一聲鴉嗚,劃空而來,星空下,一團黑影,疾飛而至,來勢之疾,有如鷹隼,哪里像是一只烏鴉!

  梅吟雪心頭微驚,只見這只鋼喙鐵羽的烏鴉,疾地撲向任風萍的面門,似乎要去啄他的眼珠。

  任風萍心頭亦自一驚,腳下移動,刷地一掌,疾拍而出!

  這一掌去勢迅速,那烏鴉又是前飛之勢,衡情度理,實無可能避開這一掌,哪知剎那間它竟又一聲長鳴,閃電般倒飛而去,去勢之急,竟比來勢還要驚人,霎眼間便已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半聲鴉鳴,尚在星空下蕩漾。

  任風萍一掌掃出,烏鴉已自去遠,他呆呆地木立當地,揚起的手掌,幾乎放不下來,世上靈禽異獸雖多,但一只烏鴉,競能倒退飛行,卻實是自古至今,從來未有的奇聞異事!“難道此鳥雖有烏鴉之形,卻非烏鴉,而是一種人間罕睹的奇禽異鳥么?”

  他心中不禁暗自猜疑,那邊梅吟雪與南宮平亦是滿心奇怪,要知鳥翼兜風,僅能前飛,此乃人盡皆知之事,是以這倒飛之鴉,才能在此刻這劍拔弩張的情況下,轉開他三人的注意之力。

  錯愕之間,只聽一陣極為奇異的喝聲:“讓開,讓開!”自遠而近,接著四下手持錘鏈的黑衣大漢一陣騷動,竟亂了陣腳,紛紛走避,讓開一條通路。

  “萬里流香”任風萍雙眉一皺,低叱道:“不戰而亂,罪無可赦,難道你們忘了么!”

  叱聲未了,突地一個白發藍袍的枯瘦道人,他須發皆白,藍袍及膝,形容枯瘦,但神情卻極矍鑠,步履之間,更有威儀,左掌平舉當胸,掌中竟托著一只烏鴉,大步而來,任風萍凝目望去,突地發現那一聲聲粗嗄奇異的呼聲,竟是出自他掌中的烏鴉口中發出,心頭不覺一凜,冷汗涔涔而落,烏鴉倒飛,已是奇聞,烏鴉能言,更是驚人,任風萍雖然縱橫江湖,閱歷極豐,心計更深,但此刻卻也不禁失了常態。

  梅吟雪秋波一轉,亦是花容失色,這道人面帶微笑,烏鴉卻是嘴喙啟合,突又喊道:“月不黑,風不高,怎地這西安城四下,俱在殺人放火,你們難道要造反了么?”

  聲音雖粗嗄,但字句卻極是清晰,梅吟雪雙腿一軟,幾乎要驚呼出聲來。

  只有南宮平目光閃動,面上并無十分驚異之色,他見了這白發道人,心中一動,便想起一個人來,方自脫口呼道:“你……”哪知這道人的眼神卻已向他掃來,與他打了個眼色,他滿腹疑團,頓住語聲,望著這道人發起愣來。

  “萬里流香”任風萍強抑著心中的驚恐,長身一揖,道:“道長世外高人,來此不知有何見教?”

  那白發道人哈哈一笑,那烏鴉卻又喊道:“你怎地只向他行禮,難道沒有看到我么?”

  任風萍愣了一愣,要向一只烏鴉行禮,實是荒唐已極。

  白發道人哈哈笑道:“我這鳥友生性高傲,而且輩份極高,你即使向他行個禮,又有什么關系?”他語聲高亢,聲如洪鐘,舉止之間,更是以前輩自居。

  任風萍呆了半晌,滿心不愿地微一抱拳,他此刻已被這白發道人的神情,以及這神奇烏鴉的靈異震懾,竟然一切惟命是從。

  南宮平目中突地泛起一陣笑意,仿佛覺得此事甚是可笑,梅吟雪心中暗暗奇怪,她深知南宮平的為人,知道他絕不會對一個武林前輩如此訕笑,不禁也對此事起了疑惑,但這只烏鴉的靈異之處卻是有目共睹之事,她雖然冰雪聰明,卻也猜不透此中的道理。

  只見白發道人頷首笑道:“好好,孺子有禮,也不枉我走這一趟。”他語聲一頓,望著任風萍正色道:“我無意行過此間,見到這里竟有兇氣血光直沖霄漢,我不忍英雄遭劫,是以特地繞道來此。”

  任風萍茫然望著他,訥訥道:“前輩之言,在下有些聽不大懂。”

  白發道人長嘆一聲,道:“你可知道你晦氣已透華蓋,妄動刀兵,必遭橫禍,你縱與這兩人有著深仇大恨,今日也該乘早脫身。”他望也不望南宮平與梅吟雪一眼,似乎對他兩人甚是厭惡,沉聲接口道:“他兩人若是定要與你動手,我念在你謙恭有禮的份上,替你抵擋便是。”

  他說得慎重非常,似乎此刻身居劣勢之中的不是南宮平與梅吟雪,而是這“萬里流香”任風萍。

  任風萍面色微變,愕了半晌,訥訥道:“但是……”

  白發道人長眉一揚,厲聲道:“但是什么?難道你竟敢不信我的話么?”

  話聲方了,那烏鴉立刻接口道:“大禍臨頭,尚且執迷不悟,可悲呀可悲,可嘆呀可嘆。”

  任風萍木立當地,面上顏色,更已慘變,他望了望南宮平與梅吟雪,又望了望這烏鴉與道人,訥訥道:“晚輩并非不信前輩的言語,但晚輩今日之事,實非一言可以解決,而且……”

  白發道人冷冷道:“而且我說的話,實在太過玄虛,難以令人置信,是么?”

  任風萍雖不言語,實已默認,白發道人突地仰天大笑起來,道:“老夫平生所說之言,從未有一人敢不相信,亦從未料錯一事,你若不信,莫非真的想死了么?”

  那烏鴉竟也咯咯怪笑道:“你莫非真的想死了么,那倒容易,容易!……”

  任風萍目光轉動,心中突地想起一個人來,失色道:“前輩莫非便是數十年前便已名滿天下,人稱萬事先知,言無不中的‘天鴉道長’么?”

  白發道人哈哈笑道:“好好,你總算想起了老夫的名字,不錯,老夫便是那報禍不報喜的‘天鴉道人’!”

  任風萍目光一閃,訥訥道:“但……但江湖傳言,前輩早已……仙去……”

  白發道人“天鴉道長”截口笑道:“十余年前老夫厭倦紅塵,詐死避世,想不到武林之中,竟然有許多人相信了。”

  梅吟雪此刻心中亦是大為驚奇,她早巳聽到過這位武林異人的盛名,知道此人在江湖中素有未卜先知之名,言人之禍,萬不失一,只要他對某人稍作警告,其人便定有大禍臨頭,是以武林中人方自稱他為“天鴉道人”,“鴉”之一字,聽來雖不敬,但武林中卻無一人對他有不敬之意。

  任風萍驚喟一聲,心中再無疑念,白發道人笑容一斂,轉向梅吟雪道:“老夫的話,你兩人可聽到了么?”

  梅吟雪心念轉動,瞧了南宮平一眼,輕輕點了點頭。

  白發道人“天鴉道長”沉聲道:“老夫有意救他逃過此劫,你兩人可有異議?”

  梅吟雪何等聰明,早已知道他是在暗中幫助自己,立刻接口道:“既有前輩之言,當然沒有問題。”

  白發道人“天鴉道長”微一揮手,轉目道:“那么你就快快去吧。”

  任風萍微一遲疑,只聽那烏鴉道:“再不走可就遲了。”

  任風萍暗嘆一聲,躬身道:“前輩大恩,在下日后必當面謝。”手掌一掄,大喝道:“走!”他本已占得優勢,此刻卻像是被人開恩放走,心中非但毫無憤恨不滿,反而對這“天鴉道長”大是感激。

  那一班黑衣大漢見了這烏鴉的神異,早已膽戰心驚,聽到這一聲“走”字,竟真的有如皇恩大赦,化作一道行列,急急走去。

  任風萍狠狠望了梅吟雪幾眼,似乎想說什么,卻終于長嘆一聲,跺了跺腳,轉身掠去,只見他身形一閃兩閃,便已消失在黑暗里。

  南宮平一直未曾言語,直到任風萍身形去遠,突地長嘆一聲,道:“你又騙人了,唉!若不是狄兄,我……”他神色間仿佛甚為自疚。

  梅吟雪心中大奇,只見那白發道人忽然放聲大笑起來,道:“這就叫做以牙還牙,對付這種奸狡之徒,騙他幾回,又有何妨?”

  南宮平嘆道:“欺騙之行,終究不足可取……”

  梅吟雪怔了一怔,心中實在茫然不解,忍不住問道:“騙什么?”她雖有無比的智慧,卻又看不出此中有什么欺詐之事。

  那白發道人似乎深知南宮平的性情,對他的責備之言,并不在意,只見他輕輕撫著掌中烏鴉的羽毛,笑道:“鳥友鳥友,今日多虧你了!”右手一反,突地在這烏鴉足上拉了兩下,似乎要拉斷什么,然后左掌一揚,道:“去吧!”

  那烏鴉“啞”地一聲,振翼飛去,遠遠地飛入夜色里。

  梅吟雪見他竟將如此靈異的烏鴉縱走,心中又是驚訝、又是可惜,忍不住驚喚道:“呀--它還會飛回來么?”

  白發道人哈哈一笑,道:“姑娘毋庸可惜,這么多的烏鴉,在下隨時都能捉上數十只的。”

  梅吟雪茫然地瞧了南宮平一眼,緩緩嘆道:“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教人猜不出來……”她自負聰明絕世,見到世上竟會有自己猜測不透的奇異之事,心中不覺甚是苦惱。

  白發道人以手捋須,哈哈笑道:“遇敵之強,攻心為上,想不到的只是在下這一著手法,不但瞞過了那‘萬里流香’任風萍,竟然將名滿天下的‘孔雀妃子’也一齊瞞過了。”

  南宮平沉聲一嘆,道:“七年前,故人星散,想不到今日能在這西安城外見著了你,想不到你竟解了我困身之圍,更想不到……唉!多年未見,你的脾氣,仍是一絲未改……”他又自沉聲一嘆,倏然住口,語聲之中既是欣喜,又是感嘆。

  白發道人笑容一斂,訥訥道:“不瞞公子,我這些巧手花招,已有多年未曾用了,只是今日見到公子身在危難之中,偶一為之……”

  南宮平嘆道:“你來救我,我自是感激,但這般手法,究竟不是大丈夫行徑,你一生闖蕩江湖,難道就不想博一個光明堂皇、正正大大的名聲?做兩件轟轟烈烈、流傳后代的事么?”

  他語聲雖和婉,但語氣中卻有一種百折不回的浩然正氣。

  白發道人面色微變,終于默然垂下頭去。

  南宮平緩步走到他身旁輕輕一拍他肩頭,緩緩道:“我言語若是重了,你莫怪我,你要知道,我若不以與你交友為榮,這番話也不會說了,何況--你如此對我,我心里實是深深感激得很。”

  白發道人抬起頭來,微微一笑,目中充滿著友誼的光輝,兩人對望半晌,他突地上前一步,緊緊握起南宮平的手掌,道:“這……些年來,你好么?”語聲激動,顯見是出自真情。

  南宮平連連頷首道:“我好,我好,你過得好么?”他堅定的面容,亦為真情所動,眼眶中也隱隱泛出淚光。

  梅吟雪手支香腮,苦苦思索,此刻突地一拍手掌,輕笑道:“我知道了。”她轉身一步,掠了過來,一把捉住了白發道人酌手腕。

  南宮平沉聲道:“什么事?”

  梅吟雪嬌笑著道:“你看,他手掌果然藏著一團黑線,哈哈!烏鴉倒飛,原來是他在鴉足上縛了一條長線,用力拖回去的。”

  白發道人笑道:

  “姑娘果然是蘭質慧心,什么事都瞞不過姑娘的耳目!”

  南宮平望著梅吟雪面上興奮而得意的笑容,竟像是比乍獲新衣美食的貧家童子還要高興,心中不禁暗嘆忖道:“她表面看來雖然冷若冰霜,令人難近,但其實卻仍有一片赤子之心,只是……唉!天下武林中人,但知她冷酷的外貌,又有誰知道她那善良的心呢?”

  心念轉處,突見梅吟雪笑容一斂,皺眉道:“但是……那烏鴉怎會口吐人言,卻仍然令我不解!”

白發道人朗聲一笑,突地又以那種奇異而嘶啞的聲音說道:“姑娘久走  江湖,可曾聽過在江湖流浪賣藝者之間,有一種奇怪的魔術么?”

  這聲音不但奇異,最怪的是,竟非發自白發道人的口中。

  梅吟雪仔細凝聽,只覺它似乎是從白發道人的胸腹之間發出,那是一種近似饑餓者腹內饑鳴的聲音,梅吟雪呆了一呆,道:“什么魔術?”她雖然久走江湖,但交往俱是武林一流高手,自然不會知道這種旁門左道。

  南宮平道:“這種功夫叫做‘腹語之術’,乃是利用人們體內氣息的流轉自腹內發出的,在江湖賣藝者之間,乃是一種上等的技藝,而且極為難練……”

  白發道人以手撫肚,朗笑著截口道:“旁門小技,有什么值得夸耀之處!”

  南宮平正色道:“任何—種技藝,練成俱非易事,怎可輕視,只是要看它用得正與不正罷了。”

  梅吟雪輕輕一嘆,緩緩道:“想不到在那些下五門走江湖的人們之中,竟然還有這種奇異的技能,你說它是旁門小技,我卻覺得它妙不可言哩,可憐我卻連聽也沒有聽過。”

  南宮平緩緩道:“世界之大,萬物之奇,本就不是一人之智力所能蠡測,要想什么事都知道的人,往往會什么事也不知道。”

  白發道人垂首長嘆一聲,心中顯有許多感激。

  梅吟雪亦是暗中輕嘆,面上卻嫣然笑問:“如此說來,你既然不是‘天鴉道長’,那么你又是誰呢?”

  她生性好強,縱然被人說中心事,面上卻也不愿顯露。

  南宮平莊嚴的面靨上,突地泛起一絲笑容,仿佛也只要一想起這白發道人的名字,便覺有些好笑。

  白發道人干咳一聲,道:“在下姓萬名達,昔日本是南宮公子門下的一個食客。”他忽然朗笑數聲,道:“但武林中人,卻都將我喚做‘無孔不入萬事通’?是以我也只好叫做萬事通了。”

  他大笑數聲,抬目望去,只見梅吟雪面上沉沉穆穆,并無半分笑容,不禁詫聲道:“姑娘難道不認為這名字甚是可笑么?”

  梅吟雪輕嘆一聲,肅容道:“若非絕頂聰明之人,若無極強烈的求知之彩,若沒有下過數十年的苦功,豈能被人稱為‘萬事通’?這名字我聽了只有欽佩,哪有半分可笑之處?”

  白發道人萬達怔了一怔,滿心俱是感激知己之意。

  南宮平嘆道:“若非絕頂聰明之人,又有誰能說出這種與眾不同的話來?”

  梅吟雪嫣然一笑,只聽萬達嘆道:“自從公子投入‘神龍’門下之后,昔年依附在公子門下的人,便都星散,我漂泊江湖,仍然是一無所成……唉!這正是公子所謂貪多之害,日前我來到西北,本來也是為了要一觀‘丹鳳神龍’之戰,同時看一看公子的近況,哪知卻來遲一步,到了西安,便聽到孔雀妃子復出江湖之事,也聽到公子你在天長樓頭,力斗終南掌門的英風豪舉。”

  他長嘆一聲,接道:“那時我便知道公子你在這些年里,武功已有大成,心里實在高興得很,但卻又擔心著公子的安危,便立即出城,原本也未想到能遇著公子,哪知……”

  梅吟雪一笑截口道:“哪知你的攻心戰術,卻替我們驚退了任風萍,否則我們已有人受傷,還真未見得能沖出--”

  南宮平突地輕喝一聲:“不好!”一步掠到狄揚身邊,俯首望去,星光之下,只見狄揚神智已然暈迷,面上也隱隱泛出黑紫之色!

  任風萍那“錘上有毒”的話,竟非虛言恫嚇。

  一眼之下,南宮平只覺一股寒意,涌上心頭,惶聲道:“狄兄,你怎樣了?”

  狄揚雙目微合,竟聽不見他的話了。

  南宮平雙掌緊握,滿頭冷汗,滾滾而落,萬達俯身一看,亦自變色,只見南宮平緩緩轉過頭來,沉聲道:“有救么?”

  萬達沉吟半晌,黯然嘆道:“他身中之毒,絕非中原武林常見的毒藥,而且此刻中毒已深……恐怕……恐怕……”

  南宮平失色道:“難道無救了么?”

  萬達嘆道:“除了任風萍自配的解藥,以及昔年‘醫圣’所煉,今日江湖已成絕傳的‘與天爭命丹’外,便是‘救命郎中’蒲靈仙,只怕也無力解此劇毒。我或能暫阻其毒勢蔓入心房,但……”

  言猶未了,南宮平突地振臂而起,梅吟雪輕輕擋在他身前,道:“你要做什么?”

  南宮平沉聲道:“狄兄因我而傷,我豈能見死不救!”

  梅吟雪面色一變,道:“你若要去問任風萍求取解藥,豈非比與虎謀皮還要困難?”

  南宮平冷冷道:“便是與虎謀皮,我也要去試上一試。”

  梅吟雪幽幽一嘆,道:“那么……我陪你去。”

  南宮平道:“你此刻已是武林眾矢之的,怎能再去涉險?”他面容雖無表情,但關切之意,卻已溢出言外。

  梅吟雪道:“你什么事都想著別人,難道就不該為自己想想么?”

  南宮平面色一沉,道:“若是事事為己著想,生命豈非就變得十分卑賤?”目光一轉,只見這冷酷若冰的“冷血妃子”面上竟充滿了關懷與深情,不禁暗嘆改口道:“你且與萬兄在此稍候,無論事成不成,我必定盡快回來。”

  梅吟雪凄然一笑,道:“事若不成,你還能回來么?”

  南宮平朗然道:“一定回來!”

  梅吟雪幽幽嘆道:“你若答應我一擊不中,便全身而退,我就不跟你去。”

  南宮平心中百感交集,突地忍不住開泄了心扉,緩緩道:“我便是爬,也要爬著回來,只是……你們卻要小心注意自己的行藏。”

  梅吟雪悄悄移動著嬌軀,讓開了去路,垂首道:“我們會小心的!”

  南宮平默然凝注著她,只聽她突地朗聲道:“你若不小心自己,我……我……反正我一定在這里等著你,無論多久。”

  南宮平緩緩伸出手掌,突又極快地垂下,沉聲道:“我去了。”

  萬達目光凝注,長嘆一聲,道:“這位姑娘,可真的就是‘孔雀妃子’么?”

  南宮平怔!”一怔,道:“自是真的。”

  萬達道:“若非事實俱在,我真難相信孔雀妃子竟然會……”他義自長嘆一聲,倏然住口,他實在想不到“冷血妃子”梅吟雪,竟會對人有這么深的關懷與情感。

南宮平木立半晌,只覺一陣難言的溫暖,自心底升起,他再次望了梅吟雪一眼,再次說了聲:“我走了!”展動身形,如飛掠去  蒼茫的夜色。霎眼間便將他身形淹沒,梅吟雪掩了掩衣襟,輕輕道:“你看他此去……唉!你若真的是‘天鴉道人’就好了,也可以告訴我他的兇吉禍福!”

  縱是有著絕頂智慧的人,但只要遇著了他們真正關心的事,便也會不自覺地求助于命運,“冷血妃子”一生輕視人生,訕笑人類。付世上人人俱都相信的事,她都沒有一樣相信,因為她對任何事都沒有關懷,因為沒有關懷與情感,便沒有恐懼,沒有恐懼,便不會敬畏命運與人生。

  而此刻她卻深深地關懷與恐懼了,似乎將“他”的生命,看得遠比自己的生命重要,這情感來得是那么突然,就像一盆傾翻了的顏料,突地染紅了她蒼白的生命。

  萬達沉聲一嘆,緩緩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縱有兇禍,也抵不過他的正氣俠心,姑娘,你說是么?”

  轉目望去,梅吟雪正白仰首望天,根本沒有聽到他的問話,因為她此刻也正在向蒼天問著“他”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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