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妃子傾城 古老的西安城,難得有雨,而雨中的古城,卻并沒有難堪的灰黯,反而呈現一種蓬勃的半氣。
但無論如何,這古老的城市,畢竟已漸在衰落中,漢宮風流,長存未央,固然已是遺跡,秦時豪華,巍巍阿房,更是已變做一堆瓦礫。只有大雁、小雁雙塔,還行著昔日的瑰麗,筆直地矗立在西北亙古未息的風沙里,伴著曲江清淡的水波,向遠方的游子夸耀著這古城的風流遺跡。
大雁塔半里處,一片松柏如云,便是“西北神龍”韋七太爺的莊院,過了這片屋宇櫛比的莊院,再行半里,那一條石板鋪成的街道,便筆直地通向東邊的城門。
蒙蒙的雨絲中,城外放蹄奔來一輛馬車,五匹健馬,車上的簾幔深垂,馬上人卻是灰袍大袖,烏簪高髻的道人。
傍看馬車的四騎,俱是面容蒼白,目光炯炯,腰邊佩著長劍,像是終午不見陽光的中年道人,眉宇之間,又都帶著十分沉重的神色。
當頭—騎,卻是蒼眉白發,形容枯瘦,腰間空空,衣袂飄拂,提著韁繩的手掌,竟是瑩白如玉,宛如婦人女子。
這五騎一車,一入城內,便毫不停留地往“飛環”韋七的“慕龍莊院”奔去,各個神色間,都仿佛有著什么急事。
松柏連云的“慕龍莊”中,演武廳外四側的長廊下,圍繞著每邊四十四張,四邊一百七十二張,一行首尾相連的大桌,首張桌上,是一只全羊,次張桌上,是整只烤豬,第三張桌上,是半只紅牛,然后是十二只燒雞,十二只熏鴨,十二只肥鵝,四瓶陳年的汾河“竹葉青”酒,然后又是一只全羊……往后循環,只聞一片酒肉香氣,隨風四散,幾乎可達西安城外。
方桌邊沿,擺滿了數百柄精光雪亮,紅絲纏柄的解腕尖刀,余下的空隙,堆著一疊疊花瓷海碗,青瓷巨觥。
演武廳內,松柏樹下,六角亭中……笑語聲喧騰,豪士云集。
“西北神龍”韋七太爺,大步走到長廊外,突地大喝一聲,縱身躍上了大廳上的滴水飛檐,笑語紛紛的武林群豪,不禁為之一驚,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故,哪知這精神矍鑠的老人,竟雙足微分,筆立在檐沿上,振臂大呼道:“承各位朋友兄弟看得起,今日到這‘慕龍莊’來,我韋七沒有什么招待,有的只是粗菜淡酒,以及武夫的本色!”
群豪恍然哄笑,接著是一片怒潮般的喝彩聲,宛如百十個霹靂一齊響起。
“偽龍”韋七目光閃動,神采飛揚,突又大喝道:“佩刀的朋友拔刀,佩劍的朋友拔劍,不使刀劍的朋友,桌上有的是屠狼殺虎的解腕尖刀……正點子都在桌上,并肩子上呀!”
這一聲大喝,當真是響徹云霄,又是一陣歡呼喝彩哄笑聲,山洪般響起,接著便是一連串“嗆啷”之聲,劍出匣,刀出鞘,群豪歡笑著擁向方桌,“偽龍”韋七嗖地躍下飛檐,伸手一抹須發上的雨珠,抓起一柄解腕尖刀,刀光一閃,一片漿汁淋漓的大肉,已被他挑起在刀尖上!
長廊外,假山邊,一座綠瓦朱欄的六角亭中,笑聲未歇,“萬里流香”任風萍,仍自手搖折扇,面對憑欄而立的神龍子弟--郭玉霞、石沉,含笑道:“這韋老前輩當真是位豪杰,想不到,我任風萍初出玉關,便能遇到這般人物,今日之筵,縱不飲酒,就憑這份豪氣,已足以令人飽醉!”
郭玉霞嫣然含笑,道:“今日之筵,的確是別開生面,從來未有,只可惜……”她突地幽幽一嘆,轉首道:“只可惜你大哥不在這里,三弟,你說是么?”
石沉木然頷首道:“是!”
任風萍目中光芒一閃,含笑道:“是極,足極,若是‘鐵漢’龍大哥在這里,這‘慕龍莊’內的豪氣,只怕更要再添幾分。”目光凝注,似乎要看透郭玉霞所說的話,是否真心?
話聲方了,只見那“飛環”韋七,已自手持尖刀,大步而來,朗聲笑道:“任大俠,你雖怯敵,但老夫這第一塊肉,卻總是要敬你這位遠客的。”
任風萍微做一笑,欠身道:“這怎地敢當。”
韋七濃眉微軒,笑聲突斂,凝注著刀尖上的肉塊,沉聲道:“中原武林,老成凋零,行大俠此番東出玉門,定可為中原俠義道壯幾分聲色,莫說區區一塊肉,便是成群的牛羊,也是當得起的。”
仟風萍目光一閃,亦自肅容道:“任某雖才薄,當不起老前輩的厚愛。但為著天下武林的正氣,任某當全力以赴!”收起折扇,雙手自刀尖取出肉塊,也不顧肉汁淋漓,一撕為二,放到口中大嚼起來。
韋七呆望了半晌,突地仰天笑道:“好英雄,好豪杰,好漢子!”霍然轉身奔了出去。
郭玉霞道:“我只當你要乘機顯露一下武功,哪知你卻規規矩矩地接來吃了!”嫣然一笑,又道:“但這樣比顯露再高的武功都好,你說是么?”
任風萍道:“在下化外村夫,有什么武功好顯露的?夫人取笑了。”
石沉垂首而立,聽得他言語清晰,不覺奇怪,抬目望處,只見他在這剎那間竟已將那一大塊牛肉俱都吃盡,不禁心頭微凜,暗暗忖道:“此人鋒芒不露,但在有意無意間,別人不甚注意處,卻又顯露出絕頂的武功,只教人無法說他賣弄。”一念至此,不覺暗暗生出敬佩之心。
目光一轉,只見“飛環”韋七,竟又飛步奔來,雙手捧著一壇美酒,口中猶在低語著:“好漢子……好漢子……”“刷”地掠上小亭,大笑道:“我韋七今日遇著你這般的漢子,定要與你痛飲一場!”雙手舉起酒壇,仰天喝了幾口,方待交與任風萍。
卻見任風萍雙眉微皺,似在凝思,又似在傾聽,韋七道:“任大俠,你還等什么,難道不屑與老夫飲酒么?”
“豈敢!”任風萍微微一笑,道:“只是還有一位武林高人來了,任某只得稍候。”
韋七濃眉微皺,奇道:“誰?誰來了?”
只見任風萍身形一閃,方自退到欄邊,亭外微風簌然,已飄下一個灰袍大袖、烏簪高髻、形容枯瘦的白發道人來。
“飛環”韋七目光動處,驚呼道:“四師兄,你怎地來了!”
白發道人一雙銳利的目光,卻炯然望著任風萍,冷冷道:“這位朋友好厲害的耳目!”
韋七已自哈哈笑道:“妙極妙極,想不到四師兄來了,今日之會,更是錦上添花。四師兄,你還不認得這位耳目厲害的朋友是誰吧?”
郭玉霞心頭一震:“終南掌門來了。”只見他面容冰冷,冷冷道:“少見得很。”
韋七笑道:“這位便是塞外奇俠‘萬里流香’任風萍。”
白發道人雙眉一揚道:“原來是任大俠!”語氣之中,卻仍是冰冰冷冷。
任風萍含笑一揖,道:“這位想必就是江湖人稱‘玉手純陽,終南劍客’的呂老前輩了,想不到任風萍今日有幸,能見到武林之中的絕頂劍客,‘終南’一派的掌門大俠!”
白發道人單掌問訊,道:“貧道正是呂天冥。”
原來自從“終南三雁”死于黃山一役,這終南派第七代的四弟子,便被推為掌門,“飛環”韋七技出“終南”,排行第七,是以武林中方有“韋七太爺”之稱。
“玉手純陽”天冥道長,已有多年未下終南,此刻韋七見了他的掌門師兄,更是大笑不絕,“四師兄,待小弟再向你引見兩位英雄人物!”
他大笑著道:“這位郭姑娘與石少俠,便是一代武雄‘不死神龍’的親傳高弟。”
郭玉霞、石沉,齊地躬身一禮,“玉手純陽”卻仍是單掌問訊,郭玉霞目注著他瑩白的手掌,暗道:“難怪他被人稱為玉手純陽。”
石沉卻暗暗忖道:“這道人好倨傲的神氣。”
呂天冥枯瘦的面容上,干澀地擠出一絲微笑,道:“令師可好?”
郭玉霞方待答話,哪知“玉手純陽”突地轉過身去,一把拉住了方待步出小亭的“飛環”韋七,道:“你要到哪里去?”
“飛環”韋七笑道:“我要向武林朋友宣布,我的掌門師兄到了。”
天冥道人冷冷道:“且慢宣布。”
韋七道:“為什么?”
天冥道人道:“你可知道我為什么突下終南,兼程趕來這里,又不經通報,便越墻而入?”
韋七心中雖一動,但面上卻仍帶著笑容,道:“我只顧見了師兄歡喜,這些事竟俱都沒有想到。”
“玉手純陽”呂天冥長嘆道:“你年紀漸長,脾氣卻仍不改,你可知道--”他語聲突地變得十分緩慢沉重,一字一字地沉聲說道:“冷血妃子尚在人間,此刻只怕也已到了西安城!”
“飛環”韋七心頭一凜,面容突變,掌中的酒壇,“噗”地跌到地上,碎片四散,酒珠飛濺,俱都濺在他紫緞錦袍之上。
石沉、郭玉霞心頭一凜,但見“玉手純陽”面容木然,“飛環”韋七白發顫動,任風萍雖仍不動聲色,但目光中亦有了驚詫之意,“飛環”韋七顫聲道:“這消息從何而來?是否確實?”
“玉手純陽”目光一轉,無言地指向亭外,眾人目光一齊隨之望去,只見四個灰袍道人,攙扶著一個神色狼狽,面容憔悴,似是患了重病的漢子,隨著兩個帶路的家丁,緩緩而來。
“飛環”韋七皺眉凝注,沉聲道:“此人是誰?”
石沉、郭玉霞心頭一驚,彼此交換了個眼色,原來這傷病之人,竟然就是那在華山峰頭,突然奪去那具紫檀棺木的神秘道人。
“玉手純陽”呂天冥冷冷道:“此人是誰,你不認得么?”
韋七雙目圓睜,直到這五人俱已走到近前,突地大喝一聲!顫聲道:“葉留歌……葉留歌……”
那綠袍道人“劍客公子”葉留歌抬眼一望,踉蹌著奔入亭來,撲到“飛環”韋七懷里,嘶聲道:“七哥,七哥……小弟今日能見你一面,當真已是兩世為人了……”言猶未了,暈倒當地!
剎那之間,滿亭之人,面面相覷,俱都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立得較近的武林群豪,已漸漸圍到亭前,以驚詫的目光,望著亭內亦是滿心驚詫的人。
“飛環”韋七濃眉緊皺,雙目圓睜,不住頓足道:“這……究竟這是怎地?留歌,老弟,你……你……你一別經年,怎地變得如此模樣?老哥哥險些都認不得你了。”
呂天冥長嘆一聲,道:“留歌我也有十年未見,直到昨日午后,他滿身浴血奔上山來,我方知道他竟親眼見著了梅冷血,而且還被……”他冷冷瞟了石沉、郭玉霞一眼,接道:“不死神龍的弟子刺了一劍,若非幸遇奇人搭救,他此刻只怕早已喪命在華山蒼龍嶺下,那么這一段武林秘聞,便再也無人知道了。”
“飛環”韋七濃眉一揚,面上更是驚詫,目光利刃般轉向郭玉霞與石沉詫聲道:“神龍子弟,怎會刺了留歌一劍?”
郭玉霞秋波一轉,面上故意作出茫然之色,顰眉尋思良久,方白嘆道:“難道是五弟么?呀--一定是五弟,唉!他與我們分開方自一日,怎地便已做出了這么多荒唐的事來?”
呂天冥冷冷道:“誰是你們五弟,此刻他在哪里?”
“南宮平!”韋七恨聲道:“定是此人,龍夫人,石世兄,你們……”
郭玉霞沉聲一嘆,截口道:“韋老前輩你不必說,我們也知道,五弟--唉!他既然做出了對不起武林同道的事,師傅又不在,我們不能代師行令,為武林主持公道,已是慚愧得很,韋老前輩你無論怎么做,我們總是站在你--邊的。”
“飛環”韋七長嘆一聲,道:“當真是龍生兒子,各不相同,五指參差,各有長短……想不到龍夫人你竟這般深知大義。”
郭玉霞長嘆垂下頭去,道:“晚輩實在也是情非得已,因為晚輩方才也曾眼看我們五弟與一個姓梅的女子在一起,那女子還曾與‘岷山雙俠’……”
韋七截住道:“便是那車上的女子么?”不住頓足:“我怎地方才竟未看清……”
郭玉霞道:“以晚輩所見,只怕她已習得駐顏之術!”
“飛環”韋七心頭一震,愕了半晌,喃喃道:“莫非她武功又精進了……”突又四顧大喝道:“長孫兄弟呢!……任大俠,長孫雙俠呢?”
任風萍一直俯首凝思,此刻抬起頭來,滿面茫然之色,道:“方才還見著他們,此刻怎地不在了?”
他神色間似乎隱藏著什么,但此時此刻,卻無一人發覺。
“飛環”韋七長嘆道:“不死神龍若在此地就好了,唉--怎地神龍一去,江湖間便亂了起來?”
呂天冥突地冷笑一聲,道:“但愿神龍未死……”韋七卻未聽出他言下的恨毒之意,扶起地上的“劍客公子”。葉留歌,面向亭外的武林群豪,突又大喝道:“各位朋友兄弟,酒后莫走,與我韋七一同去搜尋一個武林中的叛徒,以及那冷血的女中魔頭‘冷血妃子’!”群豪立刻一陣驚亂,又是一陣和應。
任風萍雙眉微皺,心中暗嘆:“這韋七竟發動了傾城之力,來對付他們孤身兩人。”又忖道:“我若要使他歸心于我,此刻豈非大好機會!”
只聽這震耳的呼聲,一陣陣隨風遠去。石沉仍自木然垂首,不言不語,郭玉霞秋波流動,卻不知是愁是喜?
“劍客公子”葉留歌緩緩睜開眼來,呻吟著道:“見了那毒婦……切莫……容她多說……話……你不傷她……她就要傷你了。”
“飛環”韋七望著亭外的群豪,自語著道:“她傷不了我的!”
雨絲蒙蒙,猶未住,天色陰暝,更暗了……
岷山二友的面容,就正如天色一般陰暗,他們暗地跟蹤著南宮平,直到他喪事完畢,入了西安城,驅車進了一家規模奇大的糧米莊的側門,長孫空遠遠立在對面的屋檐下,低聲道:“那女子既然不是梅吟雪,他卻喚我兄弟二人跟蹤作甚?”
長孫單沉吟半晌,道:“此人乃人中之龍,所有言行,均有深意,此刻我亦不知,但日久,必定會知道的。二弟,你我空有一身武功,卻落得終身在河西道上蹉跎,空有些許虛名,僻居一隅,又有何用?你我若真要在中原、江南的武林中揚名吐氣,全都要靠著此人了!”
長孫空嘆息一聲,忽見對面門中,大步行來一人,將手中一方請柬,躬身交到長孫單手上,便垂手侍立一側,卻始終一言不發。
“岷山二友”愣了一愣,展開請柬,只見上面寫的竟是:
“武林末學,‘止郊山莊’門下五弟子南宮平,敬備菲酌,恭請‘岷山二友’長孫前輩一敘。”
長孫兄弟心頭一震,個個對望了一眼,卻見南宮平已換了一身輕袍,面含微笑地立在對面門口,遙遙拱手。
這兄弟兩人雖是久走江湖,此刻卻也不知所措,呆呆地愣了半晌,長孫單方才抱拳朗聲道:“雅意心領,來日再來打擾!”不約而同地轉身而行,越走越快,再也沒有回頭望上一眼。
南宮平目送著他們的身影遠去,面上的笑容漸漸消失,長嘆一聲,沉重地走入門里,天色漸暗,后堂中已燃起銅燈,但燈光卻仍帶著慘淡的黃色,他雖有滿身武功,億萬家財,但此刻心里卻橫亙著武功與財富俱都不能解決的心事。
他喃喃自語道:“我若是能分身為三,便無事了,只是……唉!”他卻不知道他此刻縱能分身為三,煩惱與不幸亦是無法解決的了。
梅吟雪嬌慵地斜倚在精致的紫銅燈下,柔和的燈光,夢一般地灑在她身上,面前的云石紫檀桌上,有一藍紫竹編筐、綠絲為帶的佳果,鵝黃的是香蕉,嫣紅的是荔枝,嫩綠的是檸檬,澄紫的是葡萄……這些便連大富之家也極為罕見的南海異果,卻絲毫沒有吸引住她的目光,她只是懶散地望著壁間的銅燈,不知在想些什么?
南宮平沉重的步履,并沒有打斷她輕煙般的思潮,她甚至沒有轉目望他一眼,蒼白的面容,在夢般的燈光中,宛如冷玉。
靜寂中,就連屋角幾上的銅壺滴漏中的流沙聲,似乎也變得十分清晰,無情的時光,便隨著這無情的流沙聲,悄然而逝,輕輕地、淡淡的,仿佛不著一絲痕跡,卻不知它正在悄悄地竊取著人們的生命。
良久良久,梅吟雪終于輕嘆一聲,道:“走了么?”
南宮平道:“走了--這兩人暗地跟蹤而來,為的是什么?難道他們畢竟還是看出了你!”
梅吟雪淡然一笑,道:“你擔心么?”
南宮平道:“我擔心什么?”
梅吟雪悠悠道:“你在想別人若是認出了我,會對你有所不利,那時……你只怕再也不管我了,因為我是個被武林唾棄的人,你若是幫助我,那么你也會變成武林的叛徒……堂堂正正的神龍子弟,是不愿也不敢作武林叛徒的,就連不死神龍也不敢,你說是么?”
南宮平面色木然,陰沉沉地沒有一絲表露。
梅吟雪又道:“武林中的道義,只不過是少數人的專用品而已,若有十個武林英雄認為你是惡人,那么你便要注定成為一個惡人了,因為你無論做出什么事,你都是錯的,就連堂堂正正的神龍子弟,也不敢在‘武林道義’這頂大帽子下說句公道話,因為說出來,別人也未見得相信……喂,你說是么!”
南宮平目光一閃,仍然默默無言。
梅吟雪突地輕笑一聲,道:“但是你放心好了,此刻武林之中,除了你我之外,再無一人能斷定我是……”霍然面色一沉,窗外已響起一陣笑聲,道:“孔雀妃子,這次你卻錯了!”
南宮平面色驟變,低叱道:“誰?”一步掠到窗口,只見窗框輕輕往上一抬,窗外便游魚般滑入一個人來,長揖到地,微笑道:“事態非常,在下為了避人耳目,是以越窗而來,千請恕罪!”
語聲清朗,神態瀟灑,赫然竟是那關外游俠“萬里流香”任風萍!
南宮平心頭一震,倒退三步。
梅吟雪蒼白的面容上,卻泛起一陣奇異的神色,盈盈站起身來,道:“你在說什么?請你再說一遍好么?”她語聲輕柔而平和,就仿佛是一個和藹的老師在要他的學生重述一遍平常的話似的。
任風萍微微一怔,不知這女子是鎮靜還是冷漠,但是他這份心中的奇異,卻并無絲毫表露在面上,“南宮世家,的確是富甲天下!”他先避開了這惱人的話題,含笑向南宮平說道:“想不到遠在西安,兄臺亦有如此華麗舒服的別墅。”
南宮平微笑謙謝,拱手揖客,他此刻亦自恢復了鎮靜,這屋中的三人,竟生像是都有著鋼鐵般的神經,心中縱有萬種驚詫,面上卻仍神色自若,直到任風萍坐了下來,梅吟雪突又輕輕一笑,道:“我方才說的話,你可曾聽到么?”
任風萍微微笑道:“孔雀妃子,名滿天下,梅姑娘你說的話,在下焉敢有一字錯漏……”
梅吟雪突地臉色一沉,冷冷道:“也許你聽得稍嫌太多了些……”蓮步輕抬,身形閃動,一只纖纖玉手,已逼在任風萍眼前。
任風萍身形卻仍然不動,含笑凝注著梅吟雪的手掌,竟像是不知道梅吟雪這一掌拍下,立時他便有殺身之禍。
南宮平目光微凜,一步掠到梅吟雪身側,卻見梅吟雪已自輕輕放下手掌,他不禁暗中透了口氣,暗暗忖道:“此人不是有絕頂的武功,便是有絕頂的智慧……”思忖之間,突聽任風萍朗聲大笑起來,道:“佩服!佩服!孔雀妃子,果然是人中之鳳……”
他笑聲一頓,正色接道:“梅姑娘你方才這一掌若是拍將下來,那么你便當不得這四字了。”
梅吟雪冷冷道:“你話未說明,我自然不會傷你……”
任風萍突然朗聲笑道:“我話若是說明了,姑娘便不會有傷我之意了。”
梅吟雪冷冷道:“知道得太多的人,隨時都免不了有殺身之禍的。”
任風萍道:“我可是知道得太多了么?”
梅吟雪道:“正是!”她目光不離任風萍,因為她雖然此刻仍無法探測任風萍的來意,但她對此人已的確不敢輕視,能對一只在頃刻之間便能致人死命的手掌視若無睹的,他的動作與言語,都是絕對令人無法輕視的。
任風萍笑聲已住,緩緩道:“我若是知道的太多,那么此刻西安城里,知道得太多的人,最少也有一千以上。”
梅吟雪神色一變,截口道:“此話怎講?”
任風萍微一沉吟,緩步走到窗前,緩緩道:“梅姑娘駐顏有術,青春不改,世上本已再無一人能斷定看似雙十年華的梅姑娘便是昔年的‘孔雀妃子’,但是……想不到南宮兄劍下竟有游魂,而又偏偏去了‘飛環’韋七那里……”他語聲微頓,突地戳指指向窗外星空下的夜色,大聲道:“南宮兄,梅姑娘,你們可曾看到了西安城的上空,此刻已掀騰起一片森寒的劍氣!逼人的殺氣!”
他語聲未了,南宮平、梅吟雪心頭已自一震,此刻不由自主地隨著他的手指望去,窗外夜色,雖仍如昔,但兩人心中,卻似已泛起了一陣寒意。
南宮平喃喃道:“劍底游魂……”
梅吟雪沉聲道:“難道……難道那葉留歌并未死了?”
任風萍長嘆一聲,微微頷首,道:“他雖然身受重傷,卻仍未死……”
南宮平無言地怔了半晌,緩緩道:“他竟然沒有死么!”語氣之中,雖然驚詫,卻又帶著些欣慰。
任風萍詫異地望他一眼,似乎覺得這少年的思想,的確有些異于常人之處。
“葉留歌雖傷未死,呂天冥已下終南。”他目光一轉,大聲又道:“此刻‘飛環’韋七,已出動了西安城傾城之力,要來搜索兩位,兄弟我雖然無力臂助,卻也不忍坐視,是以特地趕來……南宮公子,弱不敵強,寡不敵眾,何況兄臺你的師兄、師嫂,亦對兄臺也有所不諒,依我之見……”
他語聲微一沉吟,只見梅吟雪兩道冰雪般的眼神,正在瞬也不瞬地凝注著他,南宮平卻緩緩道:“兄臺之意,可是勸在下暫且一避?”
任風萍目光一轉,還未答話,梅吟雪突地截口道:“錯了!”她面上淡淡地閃過一絲令人難以捉摸的笑容。
任風萍道:“在下正是此意,姑娘怎說錯了!”
梅吟雪道:“我若是你,我就該勸他少惹這種是非,因為凡是沾上了冷血的梅吟雪的人,都不會有什么好結果的。”她嗤地冷笑一聲:“你心里可是想要對他說這些話么?”
她不等任風萍開口,便又轉向南宮平道:“我若是你,我也會立刻走得遠遠的,甚至跑到那‘飛環’韋七的面前,告訴他你與梅吟雪這個人根本毫無關系……”
她語聲突地一頓,竟放肆地仰天狂笑了起來“梅吟雪呀,梅吟雪……”她狂笑著道:“你真是個既不幸、又愚笨的人,你明明知道武林中人,不會放過你,因為你不是‘俠義道’,因為你既可憐而又可恨的脾氣……但是你也該驕傲而滿足了,為了你一個孤單的女子,那些俠義道竟出動了傾城之力!”
南宮平雙唇緊閉,面色木然,任風萍眼神中閃動著奇異的光芒,望著這失常的絕色女子,只見她狂笑之聲,戛然而頓,沉重地坐到椅上,眉梢眼角,忽然變得出奇地冷漠與堅毅,好像是她所有的情感,都已在那一陣狂笑中宣泄,而她的血液,亦似真地變成流水般冰冷。
狂笑聲后的剎那,永遠是世間最沉寂、最冷酷的一瞬……
任風萍雙眉微皺,暗暗忖道:“這一雙男女既不似情人,亦不似朋友,卻不知是何關系?”轉目瞧了南宮平一眼,沉吟著道:“事不宜遲,不知兄臺有何打算?”
南宮平微微一笑,道:“兄臺之好意,在下心領……”
任風萍道:“眾寡懸殊,兄臺不妨且自暫避鋒銳。”
“眾寡懸殊……”南宮平沉聲道:“但終南一派,素稱名門,總不致于不待別人分辯解說,便以眾凌寡的吧!”
任風萍暗嘆一聲,忖道:“冷血妃子久已惡名在外,還有什么可以分辯解說之處……”口中卻沉吟著道:“這個……”
梅吟雪突地冷笑一聲,道:“想不到你看來聰明,其實卻這般愚笨,那般自命替天行道的角色,早已將我恨入骨髓,還會給我解說的機會么?”
任風萍暗忖:“她倒是頗有自知之明……”目光一轉,只見南宮平神色不變,不禁又暗中奇怪:“此人看來外和而內剛,卻不知怎會對她如此忍受?”
思忖之間,突聽門外一聲輕輕咳嗽,魏承恩已躡步走了進來,見到房中突然多了一人,似乎覺得有些奇怪,但積年的世故與經驗,卻使得他面上的驚奇之色,一閃便過,只是垂首道:“小的本來不敢來打擾公子,但--”他面上露出一種謙卑的笑容,接著道:“小的一班伙計們,以及西安城里的一些商家,聽得公子來了,都要前來謁見,并且在街頭的‘天長樓’,設宴合請公子與這位姑娘,不知公子能否賞光?”
南宮平微一沉吟,望了梅吟雪一眼,梅吟雪眉梢一揚,雖未說出話來,但言下之意,已是不言而喻,哪知南宮平卻沉聲道:“是否此刻便去?”
魏承恩道:“如果公子方便的話……”
南宮平道:“走!”
魏承恩大喜道:“小的帶路!”垂首退步,倒退著走了出去,神色間顯已喜出望外,因為他的少主人竟然給了他這么大的面子。
任風萍心頭一凜,此時此刻,滿城的武林豪士,俱在搜索著南宮平與“冷血妃子”,他實在想不到南宮平竟會答應了這邀請,不禁暗嘆一聲,忖道:“此人不是有過人的勇氣,只怕便是不可救藥地迂腐……”
南宮平微微一笑,似已覷破了他的心意,道:“任大俠是否有興前去共酌一杯?”
任風萍忙拱手道:“兄臺請便。”忍不住長嘆一聲,接道:“小弟實在無法明了兄臺的心意……”
南宮平截口道:“家師常常教訓小弟,事已臨頭,與其退縮,反不如迎上前去。”他微笑一下:“神龍子弟,自幼及長,心中從不知道世上有‘逃避’二字!”
任風萍俯首默然半晌,微喟道:“兄臺也許是對的。”
南宮平道:“但兄臺的這番好意,小弟已是五內感銘,日后再能相逢,當與兄臺謀一快聚。”
任風萍道:“小弟入關以來,惟一最大收獲,便是認得了兄臺這般少年俠士,如蒙兄臺不棄,日后借重之處必多--”語聲頓處,突地嘆息一聲,道:“兄臺今日,千請多多珍重。”微一抱拳,身軀一轉,飄掠出窗外!
南宮平目送著他身形消失,微喟道:“此人倒真是一條漢子!”
梅吟雪冷笑一聲,悠悠道:“是么?”款步走到門口,突又回首笑道:“我真奇怪,你為什么要這樣地去送到……”
南宮平劍眉微剔,道:“你若不去……”
梅吟雪道:“你既然如此,我又何嘗將生死之事放在心上,唉!……老實說,對于人生,我早巳厭倦得很。”抬手一掠發鬢,緩緩走了出去。
南宮平愕了一愕,只聽一陣輕嘆,自門外傳來:“我若是他們,我也不會給你說話的機會的。”
但是,隨著這悲觀的輕嘆聲走出門外的南宮平,步履卻是出奇地堅定!
雨絲已歇。
西安城的夜市,卻出奇地繁盛,但平日行走在夜市間的悠閑人群,今日卻已換了三五成群,腰懸長劍,面色凝重的武林豪士。
劍鞘拍打著長靴,沉悶地發出一聲震人心弦地聲響。
燈光映影著劍柄的青銅吞口,閃耀了兩旁人們的眼睛。
多彩的劍穗隨風飄舞著,偶然有一兩聲狂笑,沖破四下的輕語。
生疏步履,踏在生疏的街道上。
冰冷的手掌,緊握著冰涼的劍柄……
突地,四下起了一陣騷動,因為在他們的眼簾中,突地出現了一個神態軒昂的錦袍少年,以及一個姿容絕世的淡裝女子。
“南宮平!”
“冷血妃子!”
滿街的武林豪士的目光中,閃電般交換了這兩個驚人的名字。
南宮平面含微笑,隨著魏承恩緩步而行,他這份出奇地從容與鎮定,竟震懾了所有武林群豪的心!
數百道驚詫的眼神,無聲地隨著他那堅定的步履移動著。
突地“嗆啷”一聲,一個身軀瘦長的劍士驀地拔出劍來,劍光繚繞,劍氣森寒,但南宮平甚至沒有側目望他一眼,四下的群豪,也寂無反應,這少年劍手左右望了兩眼,步履便被凍結了起來。
梅吟雪秋波四轉,鬢發拂動,面上帶著嬌麗的甜笑,輕盈地走在南宮平身側,也不知吸引住多少道目光。她秋波掃及之處,必定有許多個武林豪士,垂下頭去,整理著自己的衣衫。
悲觀者便在心中暗忖:“難道是我衣冠不整?難道是我神情可笑?她為什么要對我微笑呢?”
樂觀者卻在心中暗忖:“呀,她在對我微笑,莫非是看上了我?”
滿街的武林豪士,竟都認為梅吟雪的笑容,是為自己發出的,梅吟雪見到他們的神態,面上的嬌笑就更甜了!
天長樓的裝設是輝煌的,立在門口的店東面上的笑容也是輝煌的,因為“南宮世家”的少主人,今日竟光臨到此間來。
南宮平、梅吟雪,并肩緩步,走上了酒樓,謙卑的酒樓主人,雖然在心中抑制著自己,但目光仍然無法不望到梅吟雪身上。
酒樓上盛筵已張,桌旁坐著的,俱都是西安城里的富商巨賈,在平日,他們的神態都是倨傲的,但今日,他們卻都在謙卑地等待著,因為即將到來的人,是財閥中的財閥,黃金國中的太子!
樓梯一陣輕響,滿樓的富商,俱已站起身來,卻又都垂下頭去,像是這商國中的太子,身上會帶著金色的光彩,會閃花他們的眼睛似的!
南宮平微微一笑,抱拳四揖,他們抬頭一看,不覺又驚得呆了,但這次使他們驚懾的,卻是南宮平颯爽的神姿,以及梅吟雪絕代的風華。
此刻酒樓下的街道上,靜止著的人群,卻突然動亂了起來,“南宮平與梅冷血上了天長樓。”這語聲一句接著一句,在街道上傳播了起來,霎眼間便傳人了“天冥道人”以及“飛環”韋七的耳里。
片刻之后,一隊沉肅的隊伍,便步入了這條筆直的大街,沉重的腳步,沙沙地踏著冰冷的街道,每個人的面目上,俱都似籠罩著一層寒霜,便自四散在街上的武林群豪,立刻俱都加入了這隊行列,莊嚴、肅穆而又緊張地朝著“天長酒樓”走去!
酒樓上的寒暄聲、歡笑聲、杯箸聲……一聲聲隨風傳下。
酒樓下,挺胸而行的“終南”掌門“天冥道長”,卻向身旁的“飛環”韋七道:“這南宮平聞道乃是大富人家之子……”
韋七道:“正是!”
呂天冥冷笑一聲,道:“他若想以財富來動人心,那么他死期必已不遠了,武林之中,豈容這般紈绔子弟混跡?”
“飛環”韋七道:“此人年紀輕輕,不但富可敵國,而且又求得‘不死神龍’這般的師傅,正是財勢兼備,他正該好好的做人,想不到他看來雖然英俊,其實卻有豺狼之心,真正叫人嘆息。”
呂天冥冷笑道:“這南宮平白作孽不可活,就連他的同門手足,也都看他不起!羞于與他為伍。”
“飛環”韋七長嘆一聲,道:“但無論如何,今日我們行事,當以‘梅冷血’為主要對象,南宮平么,多少也要顧及一下‘不死神龍’的面子。”
呂天冥道:“這也得先問問他與梅冷雪是何關系!”
他們的腳步雖是沉重而緩慢,但他們的語聲,卻是輕微而迅快的。
霎眼之間,這肅穆的行列,便已到了“天長樓”下,呂天冥微一揮手,群豪身形閃動,便將這座輝煌的酒樓圍了起來,顯見是要杜絕南宮平與梅吟雪的退路,這舉動驚動了整個西安城,無數人頭,都擁擠到這筆直的大街上,使聞訊而來的官府差役,竟無法前行一步。
這變亂是空前的……
手里拈著針線的少女,放下了手中的針線,惶聲問道:
懷里抱著嬰兒的婦人,掩起了慈母的衣襟,惶聲問道:
早已上床的遲暮老人,揉一揉惺忪的睡眼,驚起問道:
做工的放下工作,讀書的放下書卷,飲食中的人們放下了杯盞,賭博中的人們放下賭具,匆匆跑到街上,互相暗問:
有的以為是集體的搶劫,因為大家都知道,今夜西安城中的富商巨賈都在天長樓上,于是西安城里的大富人家,驚亂比別家更勝三分。
有的以為是武林豪強的尋仇血斗,因為他們知道領頭的人是“西安大豪”韋七太爺,于是西安城里的謹慎人家,俱都掩起了門戶。
焦急的公差,在人叢外呼喊著,揮動著掌中的鐵尺!
驚惶的婦人在人叢中呼喝著,找尋他們失散的子女……
古老的西安城,竟然發生了這空前的動亂,而動亂中的人卻誰也想不到,這一切的發生,僅不過只是為了一個女子,一個美麗的女子--“冷血妃子”!
但是,酒樓上,輝煌的燈光下,梅吟雪卻是安靜而端莊的。
她甚至微帶著羞澀與微笑,靜靜地坐在神色自若地南宮平身側。
酒樓下街道上的動亂,已使得這富商們的臉上俱都變了顏色,心中都在驚惶而詫異地暗問自己:“這是怎么回事?”只是在這安詳的南宮公子面前不敢失禮,是以直到此刻還沒有人走到窗口去望一下。
突地,下面傳來一聲大喝,接著四下風聲颯然,這酒樓四面的窗戶,窗臺上便突地涌現出無數條人影,像是鬼魅般無聲地自夜色中現身,數十道冰冷的目光,穿過四下驚慌的人群,筆直地望在梅吟雪與南宮平的身上。
“什么人?”
一聲聲驚惶而雜亂的喝聲,一聲聲接連響起,然后,所有的喝問俱都被這些冰冷的目光凍結,于是一陣死一般的靜寂,便沉重地落了下來。
南宮平輕嘆一聲,緩緩長身而起,緩緩走到梯口前,像是一個殷勤的主人,在等候著他遲到的客人似的。
樓梯上終于響起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呂天冥、韋七目光凝重,面如青鐵,緩步登樓,燈光將他們的人影,投落在樓梯上,使得它們看來扭曲得有如那酒樓主人的臉!又有如韋七握著的手掌上的筋結。
南宮平微微一笑,長揖到地,道:“兩位前輩駕到,在下有失遠迎。”
“玉手純陽”呂天冥目光一凜,便再也不看他一眼,緩緩走到梅吟雪猶自含笑端坐著的圓桌前,緩緩坐了下來,緩緩取起面前的酒杯,淺淺啜了一口,四下眾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隨著他的動作而轉動,但覺這清新的晚風,突地變得無比地沉重,沉重得令人透不過氣來。
只見呂天冥又自淺淺啜了口杯中的酒,目光既不回顧,也沒有望向端坐在他對面的梅吟雪,只是凝注著自己雪白的手掌,沉聲道:“此刻夜已頗深,各位施主如已酒足飯飽,不妨歸去了!”
一陣動亂,一群人雜亂地奔向梯口,像是一群乍逢大赦的死囚,早已忘了平日的謙虛與多禮,爭先地奔下樓去,另一群人的目光,卻驚詫地望著南宮平。
一個膽子稍大的銀樓主人,干咳一聲,道:“你們這是怎么回事,無故前來闖席,難道……難道沒有王法了么?”他語氣雖甚壯,其實語聲中已起了顫抖。
呂天冥冷笑一聲,頭也不回,道:“你若不愿下去,盡管留在這里!”
那臃腫的銀樓主人四望一眼,在這剎那之間,滿樓的人俱已走得干干凈凈,他再望了望四下冰冷的目光,突地覺得有一陣寒意,自腳底升起,匆匆向南宮平抱了抱拳,匆匆奔下樓去。
于是這擁擠的酒樓,剎那間便變得異樣地冷清,因為四下窗臺上的人們,根本就像是石塑的神像。
“飛環”韋七冷笑一聲,凜然望了望孤單地立在自己面前的南宮平,突地大步走到呂天冥身旁,重重坐了下來,劈手一把,取來了一只錫制酒壺,仰首痛飲了幾口,目光一抬,梅吟雪卻已輕輕笑道:“十年不見,你酒量似乎又進步了些。”
她笑聲仍是那么嬌柔而鎮定,“飛環”韋七呆了一呆,“啪”地一聲,將酒壺重重擲在圓桌上,桌上的杯盤碗盞,都被震得四下跌落出去。
南宮平神色不變,緩步走來,突地手腕一沉,接住了一壺熱酒,腳步不停,走到梅吟雪身側,緩緩坐下道:“酒仍溫,菜尚熱,兩位前輩,可要再喝一杯?”
“飛環”韋七大喝一聲,雙手掀起桌面,但呂天冥卻輕輕一伸手,壓了下來,只聽“咯、咯”兩響,榆木的桌面,竟被“飛環”韋七的一雙鐵掌,硬生生捏下兩塊來。
南宮平面色微變,沉聲道:“兩位前輩如想飲酒,在下奉陪,兩位前輩如無飲酒之意,在下便要告辭了。”
“飛環”韋七濃眉一揚,還未答話,呂天冥突地冷冷道:“閣下如要下樓,但請自便。”
梅吟雪輕輕一笑,盈盈站起,道:“那么我們就走吧。”
韋七大喝一聲:“你走不得!”
梅吟雪眉梢一挑,詫聲道:“我為什么走不得,難道韋七爺要留我陪酒么?”
呂天冥面色陰沉,冷冷道:“姑娘你縱橫江湖近三十年,傷了不知多少人命,至今也該活得夠了。”
梅吟雪嬌聲道:“道長須發皆白,難道還沒活夠,再活下去……哈,人家只怕要叫你老不死了。”
“飛環”韋七雙目一張,呂天冥卻仍然神色不變,微一擺手,止住了韋七的暴怒,自管冷冷說道:“姑娘你今日死后,貧道必定為你設壇作醮,超度你的亡魂,免得那些被你無辜害死的孤魂怨鬼,在鬼門關前向你迫魂索命。”他語聲冰冷,最后一段話更是說得鬼氣森森。
梅吟雪輕聲道:“哦!原來你們今夜是同來殺死我的?”
呂天冥冷冷道:“不敢,只望姑娘你能飲劍自決!”
梅吟雪道:“我飲劍自決!”她滿面作出驚奇之色:“為什么?”
呂天冥道:“本座本已不想與你多言,但出家人慈悲為懷,只是你若再如此胡亂言語,本座便只得開一開殺戒了!”
梅吟雪道:“那么你還是快些動手吧,免得我等會說出你的秘密!”她面上還是微微含笑,“天冥道人”陰沉的面色,卻突地為之一變。
“飛環”韋七道:“我早說不該與她多話的。”雙手一錯,只聽“當”地一聲清響,他掌中已多了一雙金光閃閃,海碗般大小的“龍風雙環”。
面色凝重的南宮平突地低叱一聲,“且慢!”
韋七道:“你也想陪著她一齊死么?”雙環一震,面前的酒桌,整張飛了起來。
南宮平袍袖一拂,桌面向外飛去,“砰”地一聲擊在他身后的墻上,他頭也不回,沉聲道:“兩位匆匆而來,便要制人死命,這算做什么?”
四周的武林群豪,似乎想不到這兩人在此刻猶能如此鎮定,不禁發出了一陣驚喟之聲,樓下的武林豪士見到直到此刻,樓上還沒有動靜,也不禁起了一陣動亂。
南宮平四眼一望,突地提高聲調,朗聲道:“今日兩位如是仗著人多,以強凌弱,將我等亂劍殺死,日后江湖中難道無人要向兩位要一個公道?兩位今日若是來要我二人的性命,至少也該向天下武林中人交待明白,我等到底有什么致死的因由!”
他語聲清朗,字句鏘然,壓下了四下雜亂的語聲,隨風傳送到四方。
“天冥道人”冷笑一聲,道:“你這番言語,可是要說給四下的武林朋友聽的?”
南宮平道:“正是,除非今日武林中已無道義可言,否則你便是天下武林道的盟主,也不能將人命看得如此輕賤!”
四下的武林群豪,方才本是一時熱血激動,蜂擁而來,此刻聽到南宮平這一番充滿正氣的言語,俱都不禁暗中心動,立在窗臺上的人,也有的輕輕躍了下來。
呂天冥四顧一眼,面上漸漸變了顏色。
梅吟雪嬌笑道:“你現在心里是否在后悔,不該與我多說,早就該將我先殺了!”她話聲雖尖細,但字字句句,卻傳得更遠。
“飛環”韋七目光閃動,突地仰天大笑起來,道:“你若換了別人,這番話只怕要說得朋友們對我兄弟疑心起來,但你這冷血的女子,再說一千句也是一樣,縱然說得天花亂墜,我韋七也不能再為武林留下你這個禍害。”
他目光轉向南宮平,“你既已知道她便是‘冷血妃子’,還要為她說話,單憑此點,已是該殺,但老夫看在你師傅面上……去去,快些下樓去吧。”
呂天冥道:“你如此護衛于她,難道你與她有著什么不可告人的關系不成?”
南宮平劍眉微剔,怒火上涌,他原以為這“終南”掌教與“飛環”韋七俱是俠義中人,此刻見了這般情況,心中突覺此中大有蹊蹺。
四下的武林群豪,聽了他兩人這般言語,心中又不覺釋然,暗道:“是呀,別人還有可說,這‘冷血妃子’惡名久著,早已該死,這少年還要如此護著她,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了。”其實這些人里根本沒有一人真的見過梅吟雪,但人云亦云,卻都以為自己觀念不錯,方自對南宮平生出的一點同情之心,此刻便又為之盡斂,要知群眾之心理,自古以來,便是如此,便是十分明理之人,置身群眾之中,也往往會身不由主,做出莫名其妙之事。
南宮平暗嘆一聲,知道今日之事,已不能如自己先前所料想般解決,轉目望了梅吟雪一眼,只見她競仍然面帶微笑,竟真的未將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筆下寫來雖慢,但當時卻絕無容人喘息的機會,南宮平方一沉吟,四下群豪已亂喝道:“多說什么,將他兩人一齊做了。”
呂天冥冷冷笑道:“你要的是武林公道,此刻本座只有憑公意處理了!”
“飛環”韋七大喝道:“你還不讓開么?”雙臂一振,右上左下,他神態本極威猛,這一招“頂天立地”擺將出來,更顯得神威赫赫,四下群豪哄然喝起彩來。
梅吟雪不動神色,緩緩道:“你一個人上來么?”
韋七心頭一凜,突地想起了“冷血妃子”那驚人的武功,呆呆地站在當地,腳步間竟無法移動半步!
南宮平哈哈笑道:“江湖人物,原來多的是盲從之輩……”言猶未了,四下已響起一片怒喝之聲,他這句話實是動了眾怒。
梅吟雪嬌軀微擰,輕輕道:“隨我沖出去。”她神色不變,實是早已成竹在胸,知道對方人數雖多,但反而易亂,憑著自己的武功,必定可以沖出一條血路。
哪知南宮平卻傲然立在當地,動也不動一下,朗聲大喝道:“住口!”這一聲大喝,當真是穿金裂石,四下群豪俱都一震,不由自主地靜了下來,只見南宮平目光凜然望向呂天冥,大聲道:“不論事情如何,我南宮平都先要請教你這位武林前輩,梅吟雪到底有什么昭彰的劣跡,落在你眼里,她何年何日,在何處犯了不可寬恕的死罪?”
呂天冥想不到直到此刻,他還會有此一問,不覺呆了一呆。
南宮平胸膛起伏,又自喝道:“你若是回答不出,那么你又有什么權力,來代表全體武林?憑著什么來說武林公道?你若是與她有著深仇大恨,以你一派掌門的身份,也只能與她單獨了斷,便是將她千刀萬剮,我南宮平也一無怨言,但你若假公濟私,妄言武林公道,借著幾句不著邊際的言語,一些全無根據的傳言,來激動了百十個酒后的武林朋友,便奢言替天行道,作出一副替武林除害之態,我南宮平俱都無法忍受,你便有千百句藉口,千百人的后盾,我南宮平也要先領教領教。”
他滔滔而言,正氣沛然,當真是字字擲地,俱可成聲。
“飛環”韋七固是聞言色變,四下的武林群豪更是心中怦然,只有“玉手純陽”呂天冥,面上卻仍陰沉得有如窗外的天色,直到南宮平話已說完許久,他才冷冷道:“如此說來,你是在向我挑戰的了?”
南宮平朗聲道:“正是!”
一個初出師門的少年,竟敢向武林中一大劍派的掌門挑戰,這實是足以震動武林之事,四下群豪,不禁又為之騷動起來。
原本擁立在樓下的群豪,此刻竟忍不住一躍而上,有的甚至攀著酒樓的飛檐,探身向內觀望,西安城的百姓更是驚慌,官府中的差役也不知城里怎會突地來了這許多武林高手,他們雖與韋七太爺有交,卻也擔當不起,只得悄悄去轉報上峰。
呂天冥目光一掃,見到自己的幫手,此刻竟都成了觀眾,心中也不覺有些后悔,他卻不知道人多誤事,乃是必然,又何況這般武林豪土來自四方,宛如一盤散沙,又豈是他能控制得來?當下冷笑一聲,緩緩挽起衣袖,一面道:“你既如此猖狂,本座也顧不得以大壓小了。”
南宮平冷笑一聲,他穿著的雖是大袖袍,但此刻竟未除下。
“飛環”韋七怔了一怔,緩步退了開去。
梅吟雪道:“有趣有趣,這地方若不夠大,我再將那邊的桌子拉開些。”言語之間,竟似此事乃是別人比武,根本與她毫無關系。
南宮平知她生性如此,心中便也不以為奇,但別人卻不禁暗暗驚詫,有的便在心中暗道:“此人當真是無愧為‘冷血妃子’!”
有些好事之徒,便真地將四面桌椅拉開,于是十分空闊的酒樓,便顯得更加空闊起來。
南宮平、呂天冥身形木立,對面相望,呂天冥自是心安理得,拿定了這少年不是自己的敵手,南宮平心中卻不禁有些忐忑,要知他雖有鐵膽,但初次面逢強敵,自亦不能免俗,當下暗暗立定心意,開始幾招,先得以謹慎為先,暫且要以守為攻。
呂天冥身經百戰,見了他目光中的神色,便已測知了他的心意,心中更是穩定,沉聲道:“七弟,莫要放走了那妖婦。”
韋七答應一聲,梅吟雪笑道:“如此好看的事,我還會舍得走么?”
南宮平不聞不問,呂天冥冷“哼”一聲道:“請!”
他畢竟自持身份,還是不愿搶先出手,哪知南宮平已決定以靜制動,以守為攻,亦是動也不動。
“飛環”韋七低喝道:“四哥,與這般武林敗類,還講什么客氣?”
呂天冥道:“正是!”
縱身一掌,向南宮平肩頭拍下!
他這一招人未著地,手掌便已拍下,左手緊貼胸脅,全未防備自身,全身上下,處處俱是空門,右掌所拍之處,亦非南宮平之要害,名是先攻了一招,其實卻等于先讓了一著,四下的觀眾俱是武林好手,怎會看不出來,不禁轟然喝彩。
南宮平微微一驚,想不到這終南掌門竟會擊出如此一招。
他到底交手經驗不夠,心中又早有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打算,眼看呂天冥這一只白生生的手掌拍來,竟沒有乘隙反擊,搶得機先,反而身形一縮,閃電般后退了三步。
呂天冥微微一笑,腳尖點地,身形躍起,又是一掌拍去,仍然是左掌緊貼,人未著地,右掌便已拍下,竟仍然和方才那一招一模一樣,南宮平又自一愕,身形再退,群豪再次喝起彩來。
彩聲未落,哪知呂天冥竟又一模一樣地原式拍出一掌,南宮平心中大怒,方待反擊,哪知他這一掌已是拍向南宮平的天靈腦門,自身雖仍處處是空門,但所攻卻是對方必救之處。
南宮平暗嘆一聲,身影一擰,滑開兩尺,群豪第二次彩聲未落,第三次彩聲便又發出,南宮平一招未發,呂天冥已連獲三次彩聲,強弱之勢,昭然若見,有人不禁暗中低語:“如此身手,竟然也敢向‘玉手純陽’挑戰,真是可笑得很!”
三招一發,呂天冥精神陡長,右掌追擊,斜切南宮平左頸,左掌突地反揮而出,五指微飛,拂向南宮平腰邊三處大穴。
南宮平沉了沉氣,腳下微錯,讓開這一招兩式,右掌一反,竟閃電般向呂天冥丹田穴上拍去。
呂天冥暗暗一驚,閃身撒掌,刷、刷兩掌劈去,他手掌雖然瑩白嬌嫩,有如女子,但掌力卻是雄渾驚人,掌勢未到,掌風已至。
南宮平微一塌腰,雙掌竟齊地穿出,切向呂天冥左右雙腕,他本是以守為攻,此刻卻是寓攻于守,連卸帶打。
呂天冥低叱一聲,“金絲絞剪”,雙掌齊翻,南宮平身形一仰,驀地一腳踢出,呂天冥刷地后掠三尺,再次攻向前去,心中的傲氣,卻已消去不少。
他本搶得先機,這幾招更是招中套招、迅快沉猛的好招,四下群豪只當南宮平霎眼之間,便要敗在他的掌下。
哪知南宮平年紀雖輕,卻是敗而不亂,那一腳無形無影地踢將出去,時間、部位,更是拿捏得好到毫巔,群豪又不禁暗中低語:“神龍子弟,果然有不凡的身手。”
只見酒樓上人影閃動,兔起鶻落,卻是絲毫沒有發出任何響動,剎那間便已數十招過去,南宮平心中仍有顧忌,身手施展不開,竟又被呂天冥占得了上風,群豪喝彩之聲又起,“玉手純陽”白發顫動,掌影如玉,掌戳指點,竟將“終南”鎮山“八八六十四式春風得意劍”,化做掌法使用,而他那十只纖秀瑩白的手指,亦無殊十柄切金斷玉的利劍!
“飛環”韋七掌中緊握著的“龍鳳雙環”,已漸漸松弛,凝重的面色,也已漸漸泛起笑容,側目一望,哪知梅吟雪亦是面含微笑,嫣然注目,竟似也已胸有成竹,穩操勝算。
又是數招拆過,呂天冥攻勢越發凌厲,但一時之間,南宮平竟也未見敗象,群豪雖不斷在為呂天冥喝彩加油,但心中亦不覺大是驚異,這少年初出師門,年紀輕輕,想不到竟有這般武功,能在“玉手純陽”掌下,經久不敗。
數十招拆過以后,南宮平心神漸穩,見到呂天冥攻勢雖然凌厲,但亦未能將自己奈何,心中不覺大定,自覺致勝已有把握。
要知“神龍”武功,本以空靈變化、威猛凌厲的攻勢為主,南宮平此刻仍以守勢為主,看似已盡全力,其實卻只不過用了五成功夫。
只見呂天冥雙掌翻飛,一招“拂花動柳”攻來,南宮平突地長嘯一聲,騰身而起,呂天冥心頭一震,只覺四股銳風,上下左右,交擊而來,他無論如何閃動,都難免要被擊中,他若不閃動,雖然無妨,但對方身形已起,下一招瞬息便至,他木然當地,豈非是等著挨打!
群豪亦都大驚,“飛環”韋七變色驚呼道:“天龍十七式!”他一生之中雖然最服“不死神龍”,但在他心底深處,卻仍存著一份私念,想要與“不死神龍”一較短長,如今見于這等妙絕人寰、并世無儔的招式,心中不禁悵然若失。
原來普天之下,身形飛騰變化的身法招式,本只寥寥數種,但“蒼穹十三式”、“天山七禽掌”、“昆侖神龍八掌”,雖然亦俱是威震武林、留傳千古的武功,但卻都是在身形騰起之后,才能出掌傷人,以上擊下,威力兇猛,但對方只要武功高強,便可先作防范,不難避過。
只有這“止郊山莊”獨創的“天龍十七式”中,最后的“破云四式”,卻是在身形騰起時,便已發出招式,或是攻敵之所必救,或是先行封閉對方的退路,招中套招,連環抽撤,是以“天龍十七式”一出,“天山”“昆侖”便盡皆為之失色!
南宮平此刻一招施出,便正是“破云四式”第一式“破云升”中的變化“直上九霄”,雙掌雙腿,乘勢發出,先封住了呂天冥的退路,然后踢腿沉掌,變為一招“天龍爪”,十指箕張,破云而下!
他久已蓄勢伺機,直待這一掌便奏全功,眾人亦都失色驚呼,哪知這“玉手純陽”能掌一派門戶,武功上果有超人之處,他身形木然,直待南宮平十指抓下,突地一招“雙掌翻天”,向上迎去,只聽“啪”地一聲,如擊敗革,四掌相交,二十只手指,竟緊緊糾纏在一處!
南宮平這一招攻勢,固是驚世駭俗,但呂天冥雙掌上翻,竟能在閃電之間,接住了南宮平變幻的手掌,其功力之深,部位之妙,時間之準,更是令人心驚。
群豪齊地發出一聲大喝,亦不知是喝彩,抑或是驚呼。
只見南宮平凌空倒立,身軀筆直,竟宛如一只凌風之竹,四下窗隙中吹來的晚風,吹得他大袖輕袍獵獵飛舞,他本已蒼白的面容,此刻更已沒有一絲血色,目光炯然盯著呂天冥的眼睛,良久良久,身形方自緩緩落下,但四只手掌,猶未分開。
他腳尖乍一沾地,呂天冥左腳后退半步,然后兩人的身形,便有如釘在地上似地動也不動,四道發亮的目光,也緊緊糾纏到一處,這兩人此刻竟是以自己全部的心神、功力相斗,甚至連生命也押做了這一番苦斗的賭注。
于是四下的驚呼聲一齊消失寂靜,默默如死,但呼吸之聲,心跳之聲,卻越來越見沉重,樓上的人,眼看著這兩人的空門,同是心弦震動,樓下看不到他們的人,見了四面窗臺上的人突地變得異樣的沉寂,更是心情緊張,不知上面究竟是誰勝誰負。
靜寂中,突聽樓板“吱吱”響動了起來,只見兩人的額面上,都沁出了黃豆般大小的汗珠,南宮平雖然招式奇奧,畢竟比不得呂天冥數十年性命交修功力的深厚,此刻更已顯出不支之態,于是“飛環”韋七漸露喜色,梅吟雪面色卻漸漸沉重。
死一般的寂靜中,樓下突地轟然發出一連串驚呼,眾人心頭方自一驚,只見這沉寂的夜晚,突地涌起了一陣熱意,就連旁觀者的面上,也沁出了汗珠,南宮平、呂天冥更是滿頭大汗,涔涔而落。
接著,竟有一陣銅鑼之聲響起,一個尖銳的喉嚨喊道:“失火了,失火了……”
滿樓大亂,滿街亦大亂,一片赤紅的火焰,突地卷上了酒樓……
四下群豪,顧不得再看,接連著飛躍了下去,看熱鬧的人們,像一只熱鍋上的螞蟻,跌跌沖沖地沖出了這條街。
雖有救火的人,但這火勢卻來得十分奇怪,猛烈的火舌,霎眼間便將整個酒樓一齊吞沒。
但南宮平、呂天冥四掌相交,生死關頭,卻仍誰也不敢后退半步。
“飛環”韋七滿頭大汗,目光盡赤,雙環“當”地一擊,方待躍去,哪知面前人影一花,梅吟雪已冷冷擋在他身前。
他急怒之下,大喝一聲,右掌“金龍環”疾地擊向梅吟雪面門,左掌“金風環”突地離腕飛出,一股勁風,一道金光,擊向南宮平脅下。
此刻南宮平心力交瘁,莫說是這一只威力強勁,韋七仗以成名的“飛環”,便是十歲幼童手中擲出的一塊石子也禁受不住,只得瞑目等死。
“飛環”韋七雖是雙環齊出,但力道俱在左掌,右掌這一環只不過是聊以去亂梅吟雪的耳目,他自己也知道傷不了梅吟雪分毫。
只見梅吟雪冷笑一聲,腰身突地向后一仰,手掌輕輕掄出,她腰肢柔若無骨,這一仰之下,纖纖玉指,已將那疾飛而去的“金環”搭住,指尖一勾,金環竟轉向呂天冥擊去。
南宮平方才心中一驚之下,被對方乘隙進逼,此刻更是不支,眼看已將跌倒,哪知呂天冥此刻心頭亦不禁一震,他心頭一喜,拼盡余力,反擊過去。
梅吟雪輕輕笑道:“這就叫做自食……”話聲未了,突見那“金環”呼地一聲,竟飛了回來,反向梅吟雪腰后擊去。
梅吟雪微微笑道:“好,你居然在環上裝了鏈子!”談笑之間,玉手輕抓,竟又將那飛環抓在手中,有如探囊取物一般,要知她在棺中十年,苦練武功,終年靜臥,耳目之明,實已天下無雙,便是一只飛針自她身后擊來,她也一樣可以接住。
“飛環”韋七心頭一凜,身形后仰,全力來奪這只金環,他在金環上系了一根千淬百煉的烏金鏈子,雖然細如棉線,但卻堅韌無比,刀劍難斷,哪知梅吟雪笑容未斂,右掌突地一剪,便已將金鏈剪斷,“飛環”韋七重心驟失,雖然下盤穩固,卻也不禁向后移了半步。
此刻火舌已倒卷上來,將樓上四面窗臺,燒得“必剝”作響,炙熱的火焰,烤得南宮平、呂天冥、韋七,俱已汗透重衣,梅吟雪亦不禁香汗淋漓,突地,南面的窗屏被風一吹,整片落了下來,燃起了墻角堆移的桌椅。
漸漸,屋梁上已有了火焰,一片焦木,“啪”地落在梅吟雪身邊,她纖足移動,避開了“飛環”韋七的一腿,右足一挑,挑起了那段帶著火焰的焦木,呼地一聲,向韋七激射而去!
“飛環”韋七厲叱一聲,左掌反揮,一股掌風,將焦木擊落樓外,他卻忘了自己腕上還殘留著半截烏金鏈子,左掌揮出之際,金鏈猝然反掄而出,競擊在自己的后頸之上。
金練雖細,但卻是千淬百煉而成,再加上他自身的功力,后頸之上,立刻鮮血淋漓,韋七大吼一聲,摔去了左腕的金鏈,梅吟雪笑道:“好招式,這可是叫做‘狗尾自鞭’么?”
口中雖在笑語,但身形卻已轉在呂天冥身邊,南宮平苦斗之中,見她仍然未走,心中不覺大感安慰,但此刻見她一只纖纖玉手,已將拍在呂天冥身上,竟突地低叱一聲,雙掌齊推,將呂天冥推開五尺,兩人一齊砰地坐在地上。
梅吟雪驚喟一聲,掠到他身邊,“飛環”韋七亦自趕到呂天冥身旁,齊地俯身一看,只見他兩人雖然氣喘咻咻,全身脫力,但顯見沒有受到內傷,只是目光發怔地望向對方,似乎心里俱都十分奇怪。
原來這兩人苦斗之下,俱已成了強弩之末,加以連遭驚駭,真力漸消,兩人四掌雖仍緊緊握在一處,但掌上卻已都沒了真力,南宮平鐵膽俠心,不愿藉著第三者的力量來傷殘對手,見到梅吟雪一掌拍下,便不惜自己身受重傷,將呂天冥推開。
他一推之下,才發覺各個俱已全無余力來傷對方,不禁怔了半晌。
突聽樓下響起了一陣大呼,“韋七爺、呂道長……”呼的一片冷水,往南面火焰上潑來,接著劍光閃動,四個灰袍道者,一手舞劍,緊裹全身飛躍而上。
梅吟雪心頭一凜,輕輕道:“走!”
哪知呂天冥略一調息,又見來了助手,精神突長,大喝道:“南宮平,勝負未分,走的不是好漢!”
南宮平劍眉怒軒,掙脫了梅吟雪的手腕,驀地一躍而起。
呂天冥人已撲來,呼地一拳,擊向他胸膛,這老人雖然須發皆白,但此刻目光盡赤,發髻蓬亂,神情之剽悍,實不啻弱冠年間的江湖俠少。
南宮平心頭一陣熱血上涌,亦自激起了心底寧折毋彎的天性,身形一轉,避開這一拳,左掌橫切右掌直劈,呼呼兩掌,反擊過去。
一陣火焰隨風倒下,又是數段焦木,“砰砰”落了下來。
四個灰袍道人身影閃動,各仗長劍,圍了過來,這四人俱是“終南掌教”座前的護法,身法輕靈,劍勢辛辣。
“飛環”韋七大喝道:“男的留下,先擒女的。”四道劍光“刷”地一轉,有如四道霹靂閃電,反劈向梅吟雪擊下!
梅吟雪身居危境,面上嬌笑,卻仍未斂,秋波轉處,向這四個灰袍道人輕輕瞟了一眼。
這四人自幼出家,枯居深山,幾曾見過這般絕色美女,幾曾見過這般甜美的笑容,四人只覺心神一蕩,四道劍光,勢道都緩了下來。
梅吟雪柳腰一折,纖掌揮出,只聽“當”“當”“當”三聲清鳴,三柄長劍,竟在這剎那間,被她右掌的金環擊斷!
第四人手持長劍,方自一愕,只見眼前金光繚繞,右腕一麻,掌中長劍便已落到梅吟雪左掌之中!
梅吟雪秀發一甩,右掌一揮,掌中金環,呼地向正待撲向南宮平的韋七身后擊去,雙掌一合,右手接過了左手的長劍,平平一削,第一個道人后退不及,額角一麻,慘呼一聲,滿面流下鮮血,第二個道人俯腰退步,只覺頭頂一涼,烏簪高髻,竟被她一劍削去,第三個道人心魂皆喪。
哪知梅吟雪突地輕輕一甩,頓住了劍勢,左掌無聲無息地拂了出去,只聽“當”地一聲,第三個道人掌中的斷劍,落到地上,他左手捧著右腕,身形倒退三步,呆呆地愕了半晌,還不知道梅吟雪這一招究竟是如何發出的。
第四個道人眼見她嫣然含笑,舉手投足間,便已將自己的三個師兄打個落花流水,哪里還敢蠻戰,轉身奔了出去。
梅吟雪笑道:“不要走好么?”聲音柔軟,如慕如訴,宛如少婦挽留征夫,第四個道人腳步未舉,兩脅之下,已各自中了一劍!
“飛環”韋七身形方自撲到南宮平身前,身后的金環卻已擊到,風聲之激厲,竟似比自己擊出時還要猛烈三分。
他不敢托大,甩身錯步,右掌金環,自左脅之下推出,使的卻是“黏”字一訣,正待將這金環擋上一擋,然后再用左掌接住,哪知雙環相擊,梅吟雪擊出的金環,竟突地的溜溜一轉,有如生了翅膀一般,旋轉飛向韋七的身后。
此刻一段燃燒著的焦木,突地當頭落了下來,“飛環”韋七前后被擊,雙掌一穿,斜斜向前沖出,“當”地一聲,那金環落到地上,他頓下腳步,穩住身形,卻見梅吟雪正含笑站在他的面前!
火勢更大,將四下燃燒得亮如白晝,也將這個堅固的酒樓,燃燒得搖搖欲墜。
南宮平咬緊牙關,施展出“天龍十七式”中的“在田五式”,雙足釘立,與呂天冥苦苦纏斗!
“天龍十七式”中,惟有“在田五式”,不是飛騰靈變的招式,這五式共分二十一變,有攻有守,精妙無儔,但此刻在他手中發出,威力卻已銳滅,便是真的擊在呂天冥身上,也未見能將呂天冥傷在掌下!
身形閃變的呂天冥,又何嘗不是強弩之末,打到后來,兩人已是招式遲緩,拳腳無力,有如互相嬉戲一般,只有面上的神色,卻遠比方才還要沉重,南宮平一掌“天龍犁田”拍去,呂天冥退步避過。
突聽“嘩啦”一聲,樓板塌了一片,火舌倒卷而出,呂天冥這一步退將過去,正好陷在倒塌的樓板里,他驚呼一聲,手指扳住樓板的邊緣,但邊緣處亦在漸漸倒塌,眼看他便要被火焰吞沒,以他此刻的功力,哪有力道翻上?
南宮平劍眉微軒處,心念無暇他轉,一步跟了過去,俯身抓起了呂天冥的手腕,但他此刻亦是油盡燈枯,用盡全身氣力,卻也無法將呂天冥拉上來,又是“喀喇”一響,他的立足之處也在倒塌之中,他此刻若是閃身后退,呂天冥勢將跌入火中,他此刻若不后退,勢必也將被火舌卷入。
呂天冥全身顫抖,被火炙得須發衣裳,俱已沾滿了火星,漸將燒著。
南宮平望著這曾與自己拼死相擊的敵人,心中突地升起了一陣義俠憐憫之感,手掌緊握,竟是絕不放松,一段焦木,落將下來,他避無可避,閃無可閃,眼看著焦木擊上了他的額角,若是再偏三寸,他性命就得喪在這段焦木之上。
呂天冥眼簾微張,長嘆一聲,他此刻實已不禁被這少年的義俠之心感動,顫聲道:“快逃……快逃……不要管我……”
南宮平鋼牙暗咬,右掌抓著他手腕,左掌緊握著一塊橫木,鮮血和著汗水,滾滾自他額角流落,一滴一滴地滴在呂天冥身上。
“飛環”韋七抬眼望見了梅吟雪,大吼一聲,撲了上去,“今日我與你拼了。”右掌飛環,左掌鐵拳,呼呼擊去。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十年之前那段事,可是我的錯么?”
她瀟灑地避開韋七的兩招,纖手一揮,一道劍光,直削韋七“將臺”大穴!
韋七須發皆張,大喝道:“無論是誰的錯,你總是啟禍的根由,若沒有你,哪來這些事故!”
他喝聲雖快,但梅吟雪身形猶快,就在這剎那之間,數十道繽紛的劍影,已將他圍了起來。
但喝聲一了,梅吟雪卻不禁呆了一呆:“若沒有我,哪來這些事故……”她暗暗忖道:“難道是我的錯?但我又何曾錯了!”
“飛環”韋七乘隙反撲,切齒大吼道:“禍水!禍水,今日叫你死在我的手下!”
那四個灰袍道人,此刻驚魂已定,再次撲了過來。
梅吟雪長劍一展,劍光如雪,將他們全都逼在一邊,秋波轉處,突地嬌喚一聲,閃電般掠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