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座下的秘密 但枯木陰樹中,卻仍無聲音,沈三娘柳眉一軒,目光之中,突地滿布煞氣,管寧心中一凜。
“看她平日嬌笑之態,有誰會知道她發怒之時,竟是如此可怕。”
只見她身形方自微微一動,枯木陰影之中,已自緩緩走出兩個人來,卻正是那仁智二老。
管寧、凌影對望一眼,心中既是慚愧,又是佩服,耳聽沈三娘冷冷地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你們兩位。我真沒有想到年高望重的仁智雙老,也會……”
語聲一頓,身影突地飄飄掠起,凌空一轉,橫飛丈余,向另一方向掠去,口中一面喝道:“你也給我站住!”
倏然一個起落,身形便已遠去,輕功之妙,端的驚人。
仁智雙老對望一眼,似乎在暗中慶幸自己沒有逃走。管寧心中亦是大為驚服,這絕望夫人看來弱不禁風,卻有如此身手,一面卻又暗中奇怪:“還有一人,會是誰?”
對于仁智雙老伏在暗處,卻并不奇怪。
他知道兩人一心想自己帶他們去找那少年“吳布云”,是以方才追了半天,沒有追到,就折了回來,只是他們看見自己和絕望夫人在一起,是以不敢現身,只得隱在暗處。但暗中居然另外還有一個人,卻令他料不透了。
“難道是那個黑衣大漢?”他心中暗忖:“若是他們,那可好了,我只要能見著這兩人的真面目,那么……”
他心念方轉,只聽樂水老人冷冷笑道:“閣下方才所說的話,是否算數?”
管寧劍眉一軒,朗聲道:“小可從來不會食言背信,兩位只管放心好了。明日午前,我一定帶兩位去見那‘吳布云’之面。”
遠處隱隱有嬌叱之聲傳來,像是絕望夫人已和人動手。凌影微微一皺眉,道:“我去看看。”刷的掠起身形,倏然兩個起落,亦自掠去。
仁智雙老對望一眼,樂水老人突地身形一動,掠到馬車前,探首一望,脫口呼道:“果然是他,他果然真受了傷。”樂山老人長眉一聳,亦自掠了過去。管寧心中一驚,卻見馬車內突地一聲嬌叱,道:“滾開。”
數十點光雨,電射而出,仁智雙老大驚之下,袍袖一拂,身形閃電般倒退數尺。樂水老人喝道:“你這丫頭,怎的如此毒辣!”
車廂內冷笑一聲,又自叱道:“毒辣又怎的?”
人影一花,那身著紅衣的垂髫少女“紅兒”,已自掠了下來,叉腰冷笑一聲道:“是他又怎的?受了傷又怎的?難道你們還敢怎樣么?”
仁智雙老面上連連變色,俯首一看,夜色中,只見滿袖俱是銀星,心中不禁一寒,知道自己方才若不是用這袍袖一拂,那么縱然退得再快,只怕也免不得要挨上幾下。
他們方才隱在暗處,隱隱聽到幾句言語,便猜想車中之人,可能便是受了傷的西門一白,此刻一見,果然不錯。要知道天下武林中人,大都將西門一白視為仇敵,這仁智雙老自然也不例外。只見樂水老人目光轉了數轉,突地緩緩道:“那么,你明天一定可以帶我見他嗎?”
此時此刻,他突又說出這句話來,說得完全不是時候。管寧方自一愣,卻見他語聲未了,突地冷笑一聲,擰轉身形,揚身一掌,擊向紅兒,身形亦自閃電般撲了過去。
要知道這西門一白在武林的地位,端的無與倫比,若是誰能將他殺死,那么,此人雖然是藉藉無名之輩,也立刻會變得名揚四海。
樂水老人一見這西門一白果是身受重傷,昏迷不醒地臥在車內,心中動了殺機,心想:“那沈三娘此刻不在此處,我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殺了這西門一白,然后再將那少年劫走,這小丫頭暗器雖歹毒,武功諒也擋不住我全力一擊,等到沈三娘回來,我已走了。何況,縱然她追了上來,我兄弟兩人全力和她一拼,也未必畏懼于她。”
這念頭在他心頭閃過,也便立下了主意,口中隨意對管寧說了兩句話,以做掩護,暗中卻早已滿蓄真力,準備痛下毒手。
此刻他身形閃電般掠去,掌風如排山倒海擊來,紅兒大驚之下,橫掌一揮,準備拼死接他一掌。管寧心頭一震,要想阻擋,卻已不及。樂山老人心性雖較為仁厚,但對西門一白卻也存有懷恨之心,更不會去攔阻他兄弟的行事,就在這間不容發的剎那之間……
管寧長袖突地一揮,閃電般后掌一揚,擊向那匹套車的健馬。他暗器手法雖不高,但擊人不夠,擊馬卻有余。
“砰”的一聲,擊中馬背的“暗器”也自落在地上,竟是那內貯“續命神膏”的碧玉盒子。
“砰”的一聲,那匹馬背上果然著了一記,只聽一聲驚嘶,這匹馬竟揚起四蹄,向前奔去。
原來方才那兩個黑衣漢子突然出來,他一驚之下就將這玉盒藏在袖中,方才動手之際,這玉盒雖小,卻在他袖中動來動去,甚是不便,還險些掉出,幸好他動手時間不多,但他心中已在暗中埋怨它的礙事,卻想不到這礙事的東西,到此刻竟派上了大用場。
樂水老人一掌擊去,只見紅兒揮掌來擋,他心中暗罵一聲:“找死!”手掌一震,只將紅兒震得嬌呼一聲,“噗”的坐在地上,還幸好樂水老人到底見她只是個小女孩,未真的施下毒手。
但她這一跤跌在地上,也覺手腕如折,屁股發痛,心中突地一驚,暗忖著:我身后明明是馬車,怎的我卻會跌倒地上?回頭一看,才知道馬車已跑走了。
樂水老人一掌將紅兒震退,正待前行一步,將車中的西門一白擊斃,哪知目光動處,馬車竟發狂地奔開。他心中驚怒交集,腳尖一點,身形倏然幾個起落。那馬車越過大路,奔向道路的另一邊。套車的馬雖在受驚之下,揚蹄而奔,而到底方自起步,是以眨眼之間,就被樂水老人追上。
樂水老人冷笑一聲:“西門一白呀,你這番要死在我手上吧。”
身形一起,正待將馬車拉住,哪知眼前突地人影一花,一個人擋在了他的面前,冷冷道:“你要干什么?”
他一驚頓住身形,抬頭望處,只見不知何時,絕望夫人已站在自己面前。他面上輕笑了幾下,方自訥訥說道:“這匹馬突地發狂,我想將馬車拉住。”
絕望夫人冷笑一聲,道:“不勞閣下費心。”
身軀一扭,突地閃電般掠出數丈,玉掌疾伸,輕輕搭上馬車,那匹馬空白揚蹄長嘶,卻再也奔不出一步。
樂水老人見了暗中心驚,立也不是,退也不是,卻聽樂山老人突地在路那邊揚聲喝道:“二弟,庸兒在這里……”
樂水老人心頭一震,掠了回去,只見紅兒已爬了起來,滿臉蒼白地站在另一輛馬車旁,一手牽著馬匹,想是生像這匹馬也受驚奔出,另一手卻在不停地甩動,那方才隨著絕望夫人掠去的翠衫女子,此刻也已掠了回來,面帶冷笑,雙手叉腰,站在管寧身側。而管寧此刻卻替倒在地上的一人關節之處不住推拿,樂山老人也站在這人身側,見到樂水老人來了,喜道:“二弟,你看這不是庸兒嗎?”
樂水老人定睛而視,只見地上的一人果然就是“太行紫靴”公孫尊的獨子,偷跑下山后化名為“吳布云”的公孫庸。
絕望夫人牽著馬車,緩緩走了過來,秋波一轉,冷冷說道:“原來你們三人是一路的。”
她方才只見一條人影本來避在暗處,見她揭破仁智雙老的行藏,便待逃跑,她閃電般追了過去,只見這人影輕功不弱,她追了數十丈,方才追上,正待喝問,哪知這人影卻一言不發地回過頭來,劈面就是一拳。
這一拳打的部位極妙,拳風虎虎,但沈三娘武功絕高,怎會被他打著?輕輕避開,三兩個照面,便已點中這人的麻穴。這時凌影也已追了過來,一見此人,脫口道:“這人不是和小管一路的嗎?”
她兩人便將此人架了回來。走到一半,沈三娘突地見到馬車狂奔,知道事情有變,丟下了凌影和這少年,飛掠而來,正好及時擋住樂水老人的殺手。
此刻她方自冷笑一聲,說出那句話,管寧立刻抬首道:“此人和我是一路的,絕望夫人看我薄面,解開他的穴道。”
要知道絕望夫人武功絕高,所用點穴手法,亦是獨門傳授。
方才那樂山老人竟亦未能解開,此刻微微一怔。
“明明此人和仁智二老一路,怎的他卻又說和他一路?”但她終于過去解開了“吳布云”——公孫庸的穴道。突地柳腰一折,手掌乘勢拍出,“啪”的一聲,竟將身側樂水老人重重括了一下。
樂水老人見她為公孫庸解穴,再也想不到她會出手相攻,而且這一掌來勢如閃電,等他要避已是來不及,臉上竟著了一掌。他在武林中身份極高,幾時受過這種侮辱?當下怒火上沖,方待反目動手。
哪知絕望夫人卻已怒道:“豈有此理,你的頭怎的打到我的手了!”
樂水老人不覺一愣,他平生也未曾聽過這種話,只聽凌影、紅兒,噗哧一聲,笑出聲來,他想了一想,方自大怒喝道:“你竟敢如此戲弄于我,怎的說出……”
話聲未了,忽見沈三娘冷冷道:“你方才若是去拉那輛馬車,那么我的手此刻就是被你的頭打了。”
樂水老人又愣了一愣,心中空有滿腹怒火,卻已發作不出,心想:“這女人果真難纏,想來她已知道我要對西門一白下毒手,這一下打得還算客氣,等會若是被那小丫頭再去挑撥兩句,她豈非要找我拼命?”
他以智者自居,一生不肯做吃虧的事,知道這絕望夫人武功高強,自己萬萬不是敵手。自己年齡這么大了,若是死在這里,那才冤枉。一念至此,忍下一口氣。只見公孫庸穴道被解,吐出了一口濃痰,站了起來,便道:“大哥,庸兒,我們走吧。”
樂山老人看到自己兄弟挨打,心里也是難受,喝道:“庸兒,你爹爹正在苦苦等你,有什么話,回去再說,現在走吧!”
沈三娘秋波四轉,恍然忖道:“原來他們不是一路的,這倒奇了。聽他們口氣,這少年竟是太行紫靴的兒子,怎的卻偷跑出來,又打扮成這副樣子?”
只見這公孫庸站起身來,一直垂著頭,望也不望仁智雙老一眼;他們叫他走,他也生像沒有聽到。
沈三娘便冷笑一聲,又道:“若是人家不愿走,誰也不能強迫的。”
管寧心里正在奇怪,這少年“吳布云”——公孫庸明明和自己約在妙峰山下的毛家老店見面,此刻怎地又跑到這里來了?聽到沈三娘這話,忙道:“正是,正是,吳兄不愿走……咳咳,公孫兄若不愿走,誰也不能強迫他走的。”
樂水老人滿腔火氣,無處發泄,聽了管寧的話,大喝道:“老夫的家務事,你知道什么?哼,小孩子多什么嘴!”
凌影柳眉一揚,方待怒喝,卻聽沈三娘已自喝道:“你說話最好放清楚些。誰是小孩子?年紀大又怎的?”
凌影連忙接口道:“正是,正是,年紀大又怎的?有的人老而不死,就是……就是……”
她想來想去,卻想不出這句話該怎么說。那紅兒方才被他擊了一掌,雖然未受傷,但怒氣未消,此刻立刻接道:“老而不死是為賊,哈哈……老而不死是為賊!”
她此刻有人撐腰,知道這兩個老頭子再也不敢將自己怎的,竟拍手大笑了起來。
這三個女子一個接著一個,將樂水老人罵個狗血淋頭,哭笑不得,管寧見了,心里在暗笑,暗忖道:“人道三女便成戲,這老狐貍聰明一世怎的也和女子斗起口來,豈非自找釘子來碰。”
垂首而立的公孫庸,此刻突地長嘆一聲,緩緩道:“敢請兩位叔公回去稟告家父,就說我……唉,我是萬萬不會回去的,除非……”
樂山老人雖未挨打,也未挨罵,但心里亦大大不是滋味,此刻聞言,干咳一聲,接口道:“庸兒,你真的如此糊涂?你縱有話說,這里卻不是說話之地呀,不如跟……”
他話未說完,沈三娘已自冷冷道:“有什么話在這里說不是一樣?難道你的話都是見不得人的嗎?”轉向公孫庸道:“年輕人,有什么話只管說,怕什么?”
但公孫庸站在那里,卻就是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樂山老人見了,又道:“庸兒,這次你下山之后,不但我們兩個老頭子出山找你,太行山上的人,幾乎全都出動了,單往京城那邊去的,兩個一撥,就有好幾撥。你若是還不回去,豈不辜負了大家的一片盛意?”
管寧心中一動,突地想起昨天入夜時,和公孫庸一起見到的那六個一身錦緞勁裝,滿面胡須,騎著健馬的武士來。此刻他才知道這些人原來都是來找公孫庸的。他心里不禁奇怪:“看情形這人果真對他沒有惡意,那么他為何又苦苦不肯回去?”
只見公孫庸動也不動,無論誰說什么話,他都像是沒有聽到。樂水老人雖然一開口就倒楣,但此刻仍忍不住道:“真是不孝的東西,你爹爹那般……”
哪知他語聲未了,公孫庸突地抬起頭來,滿面堅毅之色,沉聲道:“我對兩位叔公一向很尊重,但叔公若再如此逼我,那么,莫怪我……”
樂水老人變色道:“你要怎的?想不到你不但膽敢不孝違親,還膽敢犯上,我就不信武林中俠義道會有人敢維護你這個敗類。”
眼角一瞟,卻瞟向沈三娘,言下之意,自是“你若是維護于他,便不是俠義之人。”
沈三娘聰明絕世,哪有聽不出來的道理?但她此刻也覺得這公孫庸實在有些無理,眼角一瞥,瞟向管寧,像是在問:“你這朋友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是管寧亦是滿面茫然之色,卻也不知道。
沈三娘目光轉了幾轉,暗道:“這少年若真是犯上作亂,我又何苦多事?”
心念動處,便有了抽身之意,只聽遠處突地有人大呼道:“起火了,救火呀……起火了……”
喊聲越來越近,人聲越來越嘈雜。原來那祠堂失火,火勢已不可收拾,這里雖是荒郊,深夜之中無人會來,但此刻已近黎明,早起的鄉人已起床了,遠遠見了火光,便趕來救火。
沈三娘秋波一轉,道:“有人救火了,我們若還呆在這里,不被人認為是放火的人才怪。大妹子,你和……你和小管坐一輛車,我和紅兒坐一輛車,我們快走吧。”
她分配好坐車的人,卻單單不提公孫庸,自然是準備不再來管此事了。
管寧暗嘆一聲,走到公孫庸身旁沉聲道:“吳——公孫兄,小弟要走了,你可……”
公孫庸失魂落魄似的站著,連連說道:“好,你走,車里的人,交給你了,人交給你。”
管寧見他說話語無倫次,心下不覺一陣黯然,嘆道:“這個,你放心好了。”
“那輛車,我也送給你了。”突地極快地低語道:“車座下……”
高聲又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你我后會有期。”
轉身向仁智二老道:“我跟你們一起回山好了。”
仁智二老對望一眼,展顏一笑:“這才是好孩子。”
話聲未了,人聲已越來越近,而且,還雜有呼喝奔跑之聲。沈三娘一掠上車,喝道:“走!”
凌影亦自掠上車去,卻見管寧仍在呆呆地望著公孫庸,便輕喝道:“小管,你也快上車呀!”
公孫庸連連揮手道:“管兄只管自去。”眼瞼突地一垂:“我……我也要走了。”大步走向仁智二老。
仁智二老微微一笑,和他一齊走了。
沈三娘冷哼一聲,道:“這兩個老不死,若不是我不愿多事,今日讓他們那么容易走才怪。”
玉掌輕抬,一拉韁繩,揚鞭而去。
管寧目送公孫庸的背影消失,方自掠上了馬車,心里只覺悶悶的,仿佛覺得自己甚是對他不起,車已前行,他都不知道,心里只想,這公孫庸決不會是犯上不孝之人,但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卻一點也猜不出來。
凌影手挽韁繩,手揮馬鞭,良朋愛侶,都在身旁,自然甚是興高采烈,嬌笑道:“我雖然生氣走了,但后來也知道我想的不對,就偷偷躲在你家的園子里,白天躲在一間堆廢物的小房,晚上卻偷偷出來替你家守夜。好在你家那么大,我肚子餓了,到廚房去偷東西吃都沒有人知道。后來我看你走了,也雇了輛大車跟在你后面。看見你打扮成個車夫的樣子,心里真好笑,想不到……哈哈,想不到我自己現在居然也當起車夫來了。”
馬車一拐,拐到路邊,她一手拉著韁繩,目光注視大路,又笑道:“不過,你究竟出門太少,太大意了,馬車里面還有人,你們就不管地走開了,要不是我……”
她語聲一頓,突地側首道:“小管,你怎的不說話?”
見到管寧的臉色,不禁嬌嗔道:“好,原來我說的話,你根本沒有聽。我問你,你在想什么心思?”
管寧定了定神,連忙笑道:“我在想,那耳朵的主人是誰,怎會被你把耳朵剁下來的。”其實凌影的話,他是聽到了的,只是聽得并不十分清楚。
是以他此刻隨口一說,卻說得并不離譜。凌影雙眉一揚,又高興起來,道:“告訴你,那兩柄長劍,和一口快刀,是兩河武林中非常有名的‘洛陽三雄’的,那兩只耳朵的主人,來頭不小,我只認得其中一個叫做什么‘追風手’,還有一個,我也不認識。”
管寧聽了,心中卻是一驚。“追風手”這個名字,他雖然感到生疏,但“洛陽三雄”的大名,他卻聽他師父一劍震九城司徒文常常提起,知道是北方武林道中極高的好手。他一驚之下,脫口道:“聽說這‘洛陽三雄’的武功極高,想不到你竟比他們還要高明些,不過——難道他們與西門一白也有什么仇恨嗎?”
凌影四顧一眼,放低聲音道:“老實跟你說,這西門一白在武林中聲名實在很壞,就連我師父都說他不好。不過我聽了你的話,卻知道這次事他一定是冤枉的。”
她語聲一頓,笑了笑;突然又高興地道:“那‘洛陽三雄’武功確實不錯,可是那‘追風手’武功可更高。他們以前都吃過西門一白的虧,不知道他們怎么竟會打聽出西門一白在你家里養病,就跑來報仇,幸好……”
她又一笑:“幸好我在那里。”
管寧微微一笑道:“我早就知道這些事一定是你做的。”
凌影柳眉一揚:“真的?”
管寧笑道:“除了你之外,還有誰肯那樣幫我的忙?”
凌影雙頰一紅,嬌罵道:“貧嘴的東西。”
心中卻甜甜的,又道:“不過幸好那些天來的都是二三流的角色,要換了‘昆侖黃冠’那些人,我可吃不消了……喂,你知道不知道,我在你門口,看到過他們昆侖派的幾個道人,生怕他們晚上也會去,哪知卻沒有,難道你用什么話將他們打發走了么?”
管寧頷首稱是,心中卻暗佩:“這些昆侖子弟,果然不愧是名門正派中人,行事果真光明正大。”
他卻不知道當今昆侖掌門黃冠道人,乃是昆侖派一代掌門,而且生性嚴峻,律己律人,都極嚴厲,門人犯了門規,他從不縱容。是以那笑天道人等心中雖也有些懷疑,卻也不敢犯下門規,夜入民宅。
車聲轔轔,馬車行得甚急,就這幾句話的工夫,已走出很遠。管寧回頭望去,已看不到什么火光,卻看見東方的天邊,早已露出曙色,只是此刻正值嚴冬,天氣陰黯,終日不見陽光,是以此刻的天色仍極灰黯。他暗中長嘆一聲,低語道:“冬天的晚上,可真長呀!”
抬頭望處,只見前面的車子,突地向右一轉,他們向西而行,右轉即是向北,于是管寧知道,他們是往妙峰山的途上奔去。
曉寒更重。
凌影將手中的韁繩、馬鞭,都交到管寧手中,玉手一握,笑道:“天都亮了,我可不做車夫了,你趕車吧。”笑了笑,又道:“天氣真冷,把我的手都快凍僵了。”
嬌軀輕輕向管寧靠了過去。
管寧笑道:“我真是福氣,有你這么好的車夫。”
心中一動,突又問道:“我奇怪的是,你和那位沈三娘怎么碰到的,又怎么把她拉回來的?”
凌影嬌笑道:“你一點也不用奇怪,只要謝謝我就行了。你知不知道,你和那個少年丟下馬車,走了進去,我吹著西北風,替你們守望,后來有兩個家伙跑來偷東西,看到車子里是人,兩人都大感意外,一個竟說道:‘管他是誰,好歹先做了再說。’我一面聽,吃了一驚,只見他們居然拿起一柄匕首,要往下刺,我就從后面躍過去,一人給了他們一劍。”
管寧輕輕一皺眉頭,說道:“你下手倒辣得很。”
凌影“哎喲”一聲,抬起頭來,道:“想不到你倒是個大仁大義的君子。你不殺人,人要殺你,怎么辦?哼,真是不知好歹。”
她櫻唇一撅,又自嬌笑起來。管寧一笑,伸出一只手,摟住她的香肩。
于是她嘴角的怒嗔,便又化作微笑,身子一依,靠得更緊,道:“我殺他們,就用劍尖在地上寫了兩句罵你的話,你看到沒有?”
管寧頷首一笑,伸手在她肩上打了一下。凌影心頭一暖,只覺晨寒雖重,卻再也不放在她心上,笑著又道:“我剛剛寫完了字,突然好像聽到有人從院子里面走出來,而且還用的輕身之法,我一驚,躲到墻外面去了,探首一看,原來是你那不打不相識的朋友。他掠到馬車旁,看了看地上的死尸,面上的樣子也像是很驚奇,然后四下一望,我怕他看到我,就趕緊縮下頭去。過了一會,我見沒有動靜,就再悄悄地伸出頭來,哪知他卻已不見了。”
管寧心頭一動,脫口問道:“不見了?”
凌影道:“是呀,不見了,四下連他的影子都沒有,就像是突然用了隱身法似的。我當時還在想,這個人的輕功怎的那么高?”
管寧皺眉忖道:“他怎的會突然不見了?難道他根本就躲在附近,沒有走遠?”
“那時我怕他躲在附近,沒有走遠,所以始終也不敢出來……”
管寧突地插口道:“那個強盜用來殺人的匕首,是不是你拾去了?”
凌影一怔道:“沒有呀,難道你沒有看到么?”
管寧頷首道:“我沒有看到,這柄匕首,就一定被吳——公孫庸拾去了!”
凌影奇道:“那時我的頭縮到墻外面,不過才一會兒,他卻已拾起了匕首,然后再掠走,走得沒有影子呀……沈三娘的武功可真高。”她不說公孫庸的武功高,卻說沈三娘的武功高,自然是沈三娘曾經將公孫庸擒住,公孫庸武功如此,那么沈三娘,豈非更高得不可思議!
“想不到武林中竟有這樣武功高強的女子,年齡卻又不大!”只聽她又道:“然后我看見你出來,我就更加不出來……”
她垂頭一笑:“那時我真的不愿見到你,因為……因為你太壞。”
管寧心中一動,想問她見著那杜姑娘沒有,但是卻又忍住,只聽她接道:“我看你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實在好笑,后來又見你牽出馬車,哪知馬車卻又被人搶走了。我看你叫著追了出來,心里想:你雖然對我壞,我卻要討你好。就幫你追了過去,抄近路到了路口,那輛馬車剛好跑了過來,我奮力一縱,攀住了車轅,自以為身子很輕,沒有發出什么聲音來……”
她輕輕一笑,接道:“哪知我的手方才碰到車轅,就有一個嬌美無比的聲音從車里發出,道:‘什么人?干什么?’我就說:‘是公差,來抓搶馬車的強盜。’我話聲未了,趕車的突地反掄了我一馬鞭。我見到趕車的是個小丫頭,心想這一鞭決不會有多重,輕輕伸手一接,哪知那小丫頭年紀雖小,武功卻不小,我一下輕敵,便險些著了她的道兒。”
管寧一面凝神傾聽,一面雙眉微皺,卻似乎在暗中想些什么。要知道他本是解元之才,只顧得聽了,哪里還有工夫想別的?
凌影又道:“我伸手一接,只覺手腕一震,差點被帶下車子,趕緊猛提一口真氣,用手一帶,這一下那丫頭卻受不住了,身軀一晃。我看她要栽到車下,心里也是不忍,連忙掠了過去,伸手一挾。那小丫頭大約看到我也是個女子,竟對我笑了一笑,唉……她笑容真甜,連我都看得呆住了。”
她頓了頓,似乎回味了一下那甜甜的笑容。
管寧笑道:“你說別人笑得甜,你哩?”
凌影伸手一掩櫻唇,嬌嗔道:“你壞,我笑得丑死人,不讓你看。”
口中雖如此說,但卻依然抬起頭來,掩住櫻唇的玉掌,也悄悄地放了下來。
管寧只覺心頭一蕩,卻聽她又接道:“哪知就在我心里微微一呆的時候,我只覺眼前一花,那丫頭身側,已多了個絕色美人,也是帶笑望著我,說:‘小姑娘,你要干什么?’我本來想和她們大打一架的,但看到她們的樣子,心里什么也沒有了,只聽她又說道:‘我趕著要到京城去,這輛馬車,借我用用,行嗎?’”
她輕輕哼了一聲,接道:“她說話的聲音真好聽,一舉一動,又都那么可愛,我又呆了一呆,才說:‘馬車可以借你,但是車里面的人,他病得很重,是我一個朋友費了千辛萬苦,才從四明山莊救出來的,唉……這人真可憐,他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又中了毒,我雖然不認識他,可是我看他的樣子,一定不是普通人,他身上穿的那件白衣服,不像普通人穿的。’——”
“那時我不知道這輛車里的人就是西門一白,所以我才說這些話,而且對她們已有了好感,所以也沒有騙她們。”
管寧贊許地一笑,像是對她的坦白純真很滿意。
只聽她又說道:“我說話的時候,她一直含笑傾聽著,等我說到這里,她突地臉色一變,脫口說道:‘你說什么?’我看了她的樣子,很奇怪,但不知怎的,我竟然對她很有好感,所以,我就把一切事都簡簡單單地告訴了她,還希望立刻把車子送回去給你,免得你心里著急——”
“哪知我說完了,她一雙大眼睛里竟流出了眼淚,一面立刻帶回馬頭,向來路奔去,一面又輕輕告訴我,她就是‘絕望夫人’沈三娘,她要到北京城中,就是為了要找尋西門一白——”
“這一下,我可吃了一驚,因為直到那時候,我才知道那白衣書生就是西門一白。于是我們一起打著馬車,穿過市鎮。經過那客棧的時候,知道你已經走了,幸好地上還有你留下的車轍,因為晚上下過大雪,又沒有別人走,所以你車轍的印子,在白閃閃的雪地上,就看得非常清楚。”
管寧暗嘆一聲,道:“你們女孩子真是細心。”
凌影笑道:“這算什么細心,只要你多在江湖上跑跑,你自然也會知道的。”
管寧一笑道:“所以后來你們就沿著車轍找到了我?唉,幸虧下雪,要是夏天的話,那可就慘了。”
凌影道:“夏天也不慘,我們也找得到你,只不過遲些就是了。”
管寧自嘲地一笑:“要是遲些,你就永遠找不到了。”
凌影心頭一顫,喃喃低語:“永遠看不到你了……永遠看不到你了,唉,我真不知道怎么辦。我看到沈三娘找到西門一白時的樣子,真是令人心里又難受,又高興。其實……唉,我看到你那時的樣子,若是叫別人看到了,還不是完全一樣嘛!”
管寧但覺心中充滿柔情蜜意,似乎連咽喉都哽咽住了,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緊緊地摟著她的肩頭,像是要證明她是在自己身旁似的。
凌影閉起眼睛,默默地承受這種溫馨的情意。
風雖然大,車子又是那么顛簸,但是她卻覺得這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地方。
良久,良久!
她方自滿足地長嘆一聲,道:“以后的事你全都知道的。但是我還有一件事奇怪,而且非常奇怪。”
管寧道:“什么事?”
凌影緩緩道:“那個身形比較矮些的黑衣漢子,對我的劍法,簡直太熟悉了,生像是我使出一招,他就知道下一招似的,我……我不是吹牛,我使的劍法,雖然不是絕頂高明,但武林中知道的人簡直沒有幾個。”
管寧心中一動,脫口說道:“有哪幾個知道?”
凌影閉起眼睛想了一想,又自伸出春蔥般的玉手,輕輕扳著手指說:“據我知道,那只有兩三個人,乃是除了我和師父之外,還有我師父的一個同門,不過,她老人家已隱居到海外的一個孤島上去了,還有就是師父兩個比較好些的朋友,不過知道的也不多……”
管寧又自插口道:“是什么人?”
凌影道:“一個孤山王的夫人‘玉如意’,還有一個是我偷偷跑去,要找她比劍的‘四明紅袍’夫人,不過她已經死了!”
管寧長長“哦”了一聲,又自俯首落入沉思里。
他腦海中十分清晰,有時卻又十分混亂。
凌影見著他的神態,輕輕垂下頭,垂在他堅實的肩膀上,心里卻什么也不去想了。
天,終于完全亮了。
瞑漠的蒼穹,卻仍沒有晴意,而且好像是又要開始落雪。
那柄匕首怎的不見了?難道真的是公孫庸取去的嗎?
他為什么也突然不見了,然后卻又在那祠堂外面出現?
他對我說的那句含糊不清的話,又是什么意思呢?
“那‘玉如意’?‘紅袍夫人’?那黑衣漢子會是誰?”
管寧反覆思忖著這幾個最接近的問題,竟想得呆呆地出了神。凌影伏在他胸膛上,卻在溫馨的甜蜜中入睡了。急行的馬車,突地一顛。這條道路兩旁是條水溝,溝中雖已無水,但馬車沖入,卻發生“砰”的一聲大震。
管寧一驚之下,突地覺得座墊之下,像是被個重物猛擊一下。
他心中猛然一動,那健馬一聲嘶,馬車便一齊停住。
凌影茫然睜開眼來,心里還留著一絲甜蜜的美夢。
但是她目光轉處,卻見管寧突地像大腿根中了一箭似的從車座上跳了起來,滿面俱是狂喜之色,又生像是他坐著的地方,突然發現了金礦一樣。
剎那之間,管寧心念一動,閃電般掠過公孫庸方才對他說過的那句極為簡單的語句:“車座下……”
一路上,他一直在思索著這三個字中的意義。
直到此刻,他方才發現,這極其簡單的三個字里,竟藏著不簡單的秘密。
凌影秀眉微皺,詫聲問道:“小管,你怎么了?”
但管寧卻似根本未曾聽到她的話,雙足方自站穩,突地伸出左掌,將凌影從車座拉了下來,右掌卻搭上車座邊緣,全力一托……
車座竟然應掌而起,管寧喜呼一聲:“果真是了。”
凌影秀目圓睜,滿心驚詫,微嗔道:“你這是干什么?什么是了?”
忍不住微伸螓首,探目望去。晨霧漸消,朝陽已起,日光斜映中,車座下竟有一方足以容身的空處,而就在這方空隙里,又有一物微閃精光,定睛一看,竟是一柄雙鋒匕首。
她只覺心頭一震,忍不住脫口嬌喚一聲:“果真是了!”
管寧微微一笑,反口問道:“什么是了?”
凌影秋波一轉,想到自己方才問他的話,口中“嚶嚀”一聲:“你壞死了!”
管寧方自伸手取那柄匕首,聽到這句溫柔的嬌嗔,心中覺有一股溫暖的潮汐,自重重疑竇中升起。
兩人目光直對,他只覺她雙眸中的光采,似乎比匕首上的鋒刃更為明亮。一時之間,不覺忘情地捉住她皓腕,俯首輕問:“我壞什么?”
她輕輕伸出另一只手,輕輕扳動著自己的手指,輕聲道:“你呀,你壞的地方真多了,數也數不清。第一件,你……第二件你……第三件……”
噗哧一聲,掩住自己的櫻唇,咯咯地笑了起來。你若有千百件錯事,但在你相愛著的人們眼里,也會變得都可以原諒,何況,管寧畢竟真的很難讓別人說出他的惡劣之處哩。
方才管寧在馬車的前座上,所反復思忖著的四個問題:“那柄匕首怎的不見了,難道真的是公孫庸取去的么?”
“他為什么突然不見蹤跡,然后卻又在那祠堂外面出現?”
“他對我說的那句含糊不清的話,車座下——究竟代表著什么意思?”
“‘玉如意’?‘紅袍夫人’?那黑衣漢子究竟是誰?”
此刻已有三個有了答案。他一手輕握著凌影的玉腕,一面仰天緩緩道:“在那客棧的前院里,你縮到墻外的那一剎那里,公孫庸他已拾起地上的匕首,躲進了車座下面。我們到處尋他不著,只當他早已去遠,哪知他卻一直沒有離開這輛馬車,所以,在祠堂外面,他才會突又現身,對我說出了車下的秘密。”
凌影幽幽一嘆,道:“你這位朋友,當真聰明得很。如果不是他親口對你說出了秘密的關鍵,而又被你湊巧發現,誰會想到他會躲在這里?我常聽師父說,越容易的事越難被人發現,越簡單的道理就越發令人想不通。有些聰明的賊子做了壞事,被人追趕,就會利用人類的這個弱點,就近躲在最明顯,卻又是最不會注意的地方,讓別人花了無數氣力,轉了許多圈子,甚至追到數里之外,卻想不到賊人只是躲在自己家里的大門背后!”
她軟言細語,卻聽得管寧心頭一震,皺眉自語:“最容易的事最難被人發現……”
突地抬起頭來:“你想,那兩個奇怪的黑衣漢子會是誰呢?在四明山莊中下毒手的是誰呢?難道這本也是件很簡單的事,我們卻在大兜圈子,所以沒有猜到?”
凌影沉吟半晌,嫣然一笑,道:“我說的只是個可以成立的道理而已,世界上的事,怎能以此一概而論!”
管寧口中“嗯”了一聲,卻又垂下頭去,落入沉思里……
半晌,他突又抬頭,四顧一眼,才發現自己和前面的馬車相距甚遠了。
于是他再次掠上馬車,掌中仍拿著那柄雙鋒匕首,背厚鋒薄,在日光下精光閃爍,有許多疑云,似乎已在這鋒刃下,迎刃而解。
鞭梢一揚,馬車又行。
凌影柳眉微微一皺,突地緩緩問道:“還有一件看似非常簡單的事,我卻想了半日,也想不透。”
管寧側目問道:“什么事?”
凌影緩緩接道:“你那朋友公孫庸,在那種匆忙的情況中,為什么還要拾起地上的匕首,才躲進車座下的秘密藏身之處?”展眉一笑:“這件事實是無關緊要,我不過是問問罷了。”
管寧沉吟半晌,緩緩道:“在車座下這么小的地方里,匕首是最好的防身之物,他是怕自己的行藏被人發現,是以才拾起這柄匕首,以為防身……”
凌影接口道:“這點我已想過了,但是這理由雖然在千千萬萬人身上都可以講得通,用在一個身懷武功,而且武功不弱的人身上,卻又有些講不通。這種普通匕首在一個武林高手的手中,有和沒有的分別,實在差得太少了。在那情況下,如果沒有其他的理由,他實在犯不著拾起它的,除非……”
管寧劍眉微剔,緩緩道:“匕首除了防身之外,又能做些什么呢?”
凌影沉思半晌道:“除了防身之外,也可自殺!”
管寧搖首道:“像他這種性格的人,縱然到了山窮水盡之處,也會奮斗求生,絕對不會生出自殺這個念頭的。”
凌影輕輕一笑,道:“我不是說他要自殺,只是說匕首可以用做自殺而已。”語聲微頓,又道:“除了自殺、殺人之外,匕首還可以用來殺雞、宰羊、切菜、切肉、削蘋果、裁信箋、削木頭……可是他卻一樣也用不著呀,難道車座下有個大蘋果,他要削來吃?”
說到這里,噗哧一聲,忍不住又笑出聲來。秋波一轉,卻見管寧呆呆地望著前方,不住地低聲自語:“削木頭……”突又喜呼一聲:“一定是了!”
凌影忍不住又問:“什么是了?”
管寧又像方才一樣,仿佛大腿中了一根箭似的,猛然從車座上跳了起來,一掠下車,又一把將凌影拉下,一手搭上車座邊緣,全力一搭,車座也立即又應掌而起。
一時之間,凌影心中不覺又為之驚詫交集:“車座明明已是空的,他這樣卻又是為什么呢?”
車前之馬,不住長嘶,似乎也在對管寧突頓突行的舉止,發出抗議。
管寧卻動也不動地俯首向車座下凝視,對身旁的一切都似不聞不見,半晌——突地長長嘆了口氣道:“果然是的。”
直到此刻為止,凌影仍無法測知他這番舉動究竟在弄何玄虛,聽得他一聲長嘆,一聲言語,忍不住湊首過去,秋波隨著他的目光向座下凝視,半晌——竟突地驚嘆一聲道:“他拾起那匕首,原來是為了要在里面刻字!”
管寧手提韁繩,將馬首轉了個方向,從東方射來的陽光,便可以清楚地射在車座下床板上的字跡。
字跡甚是零亂歪斜,若不經心留意,便不容易看得清楚。管寧、凌影并肩而立,屏息望去,只見上面寫的竟是:“此話不可對人言,留此僅為自解郁積,若有人無意見之……”下面四字,刻出后又用刀鋒劃去,隱約望之,似乎“非我卜者”,又似“亦我卜者”四字。
管寧、凌影對望一眼,誰也猜不出這四字的含意,往下看去:“家父生性激動,常做激動之事。激動之事,善善惡惡,極難分清,近日一事,我不欲見,是以亡去。若有人罪我,罵我,我亦無法,但求心安而已……”
下面又有一段數十字,寫出后又劃了去,但劃得像是十分大意,是以亦可隱約看出,而且看得比方才四字尤為明顯。
凌影秋波凝注,低低念道:“數十年前家父與四明紅袍,本是忘年之交,成名后雖疏行跡,但來往仍甚密,只是江湖中人,甚少有人知道……”念到這里,她語聲一頓,皺眉道:“四明紅袍與太行紫靴,聲名相若,地位相當,兩人相交,本應是極為自然的事,但他言下之意,卻似極為隱秘,為什么呢?”
管寧劍眉一皺,俯首沉思半晌,緩緩苦嘆一聲,卻聽凌影又道:“是了,他兩人年輕時,一定一起做了些不可告人的事,到后來各自成名,生怕這些事被人知道,是以——”
管寧伸手一攔,攔住了她的話頭,長嘆搖首不語。其實他自己心中何嘗沒有想到此處,只是他心存忠厚,又與公孫庸相交為友,是以不愿說出而已,凌影口直心快,卻說了出來。
下面的字跡,似因心情紊亂,又似乎因車行顛簸,是以更見潦草,只見上面又自寫道:“四明紅袍天縱奇才,不但擅于武功,尤善于暗器、施毒、易容等旁門巧術,極工心計,更重恩怨!”
凌影側目詫道:“原來四明紅袍這些手段,非但江湖中極少有人知道,就連我也絲毫不知,這倒又是件奇怪的事了。”
管寧皺眉不語,再往下看,下面的字跡,筆畫刻得較前為深,字形也較前為大,似乎是公孫庸經過一番考慮才刻出來的,刻的是:“君山雙殘、終南烏衫,是其刻骨深仇,少林、武當、羅浮等派,亦與其不睦——”語句忽地中斷,變為:“四明紅袍最近做出一事,自念必死——”語句竟又中斷,下面的字句,更是斷斷續續,但卻無刀劃之痕:“天下第一計——漁翁得利——高極、妙極——歹極——毒極——孝——不孝?——自古艱難惟一死——”
下面再無一字。
管寧與凌影一起看完,不禁又面面相覷,作聲不得。他們都知道在這些零亂斷續的字跡里,一定包含著一些重大的意義。
但究竟是什么含義,他們雖然極為仔細,卻仍猜測不透。
凌影長嘆一聲,皺眉道:“你那朋友真有些古怪,他既然想說出一些秘密,卻又偏偏不說清楚,讓人去猜,人家怎么猜得到?”
管寧出神地愣了半晌,緩緩道:“子不言父過,但正義道德所在,卻又令他不得不說,唉——若是你換到了他的處境,你又該怎么樣呢?”
凌影呆了一呆,櫻唇微啟,像是想說什么,卻又說不出來。
良久,良久,她方自幽幽嘆道:“難道他的父親‘太行紫靴’,也和‘四明山莊’的那件慘案有什么干系么?”
管寧皺眉沉聲道:“看似如此。”長嘆一聲:“你我都將他這些字句,仔細想想,以你我兩人智慧之和,也許能猜出他的心意亦未可知。”
凌影微一頷首,輕擰纖腰,掠上車座,秋波一轉,突地嬌喚道:“哎呀,沈三娘的馬車,連影子都看不見了,怎生是好?”
于是馬車加急駛去。
絕望夫人沈三娘心懸愛侶的傷勢,快馬加鞭,趕到妙峰山口,回首一望,后面的那一輛馬車,卻蹤跡未見,面上雖未見任何焦急之色,心中卻是已充滿焦急之情,皺眉低語:“難道他們又出了什么事么?”
佇身道旁,候了半晌,匆匆進了些飲食,越想越覺心焦,抬頭一望,卻見日色竟又偏西了。
她忍不住撥轉馬頭,向來路馳去,只望在半路遇著管寧、凌影二人。哪知她快馬急馳,幾乎又馳了半個時辰,仍是不見他倆馬車之影,她不禁暗中氣惱。
“難道他們當真如此荒唐,不知利害輕重,此時此刻,仍在路上談情說愛,是以耽誤了時刻?”
轉念一想,卻又覺他兩人不致如此,于是她心里不禁更加焦急。
“難道他們在中途出了事情?”極目望去,筆直的路上,一無車塵揚起,但黃土的道路上,卻有新印的車轍馬蹄,只是她一時之間,未曾看到而已。
黃土路上,被急行的馬車,帶起一串黃色的車塵。
馬車的前座,并肩坐著一對俯首沉思的少年男女——管寧、凌影。
零亂的字句,零亂的意義,卻在他們零亂的思潮里,結成一個毫不零亂的死結,也不知過了多久,管寧長嘆一聲,抬起頭來,皺眉道:“怎的我們還未追及沈三娘的車子?莫非是走錯了道路么?”
凌影垂首道:“大概不會吧?”
管寧怔了一怔,回首道:“難道你也不認得道路?”
凌影輕輕頷首。管寧急問:“如此說來,那位神醫的居處,你也不知道?”
凌影又自輕輕頷首。
管寧長嘆一聲道:“但是,那神醫的居處,卻也是你告訴我的。”
凌影輕輕一笑,垂首道:“我只知道他住在妙峰山附近,卻不知道他究竟住在哪里。”
語聲一頓,抬起頭來,道:“我可沒有說過我知道他住在哪里,是嗎?”
秋波似水,吐氣如蘭。
管寧呆呆地愣了半晌,心中縱有忿怒責怪之意,卻又怎能在她的面前發作?車行漸緩,突見前頭塵土飛揚,一匹健馬,急馳而來,管寧心中暗道:“何不尋此人打聽一下路途?”
他心中一猶豫,這匹健馬,已有如風馳電掣般自車旁急馳而過,只得暗嘆一聲:“罷了。”卻又奇怪地忖道:“難道此人又是來尋我的么?”
只見此人一身淺藍衣衫,身軀瘦小,行動卻極矯健,馬上身手不弱,只是面色蠟黃,似乎久病初愈,打馬來到管寧車旁,揚臂高呼道:“閣下可是與夫人一路?”
語氣沙啞,雖是高聲喊話,卻仍十分低黯。
管寧心念一轉,抱拳道:“正是。”
馬上人嘴角一牽動,似笑非笑地,抱拳又道:“幸好在這里遇到閣下,否則又不知道要走多少冤枉路了。”
揚手一提韁繩,輕揮馬鞭,舉止甚為瀟灑,口中牙齒,更是瑩白如玉。
管寧劍眉微皺,朗聲道:“朋友可是沈三娘遣下來尋訪在下的么?”
馬上人方自似笑非笑地嘴角一動,道:“正是,沈夫人生怕兩位不識路途,是以特命在下迎兩位于途中。”
管寧展顏一笑,抱拳道:“如此說來,兄臺敢情便是在下等遠道來訪的……”
馬上人接口含笑說道:“在下張平,家師在武林中,薄有醫名。”馬鞭一揚,又說道:“舍間便在那里,沈夫人候兩位大駕,已有多時了。”
車行數十丈,管寧才知道要往那神醫隱居之處,并非直沿大道。“張平”一甩韁繩,當先向左邊一條岔路轉去,再行數十丈,路勢竟又一轉,曲曲折折,嶙峋崎嶇。“張平”回首歉然一笑,道:“山路甚難行,兩位若覺顛簸,可將馬車放緩。”
管寧微笑道:“無妨。”
凌影秋波一轉,嫣然道:“武林中人都知道令師的居處極為隱秘,所以在我想像中,到府上去的路比這還要難行些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