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朝、齊豹、北宮喜、褚師圃,四人齊聚一堂,出現在齊豹家中,桌上無酒,四人踞席而色,面色凝重,廳中氣氛十分壓抑。
過了許久,齊豹說道:“我所得到的消息就是這些了,諸位,你們怎么看?”
北宮喜深吸一口氣,沉聲說道:“我相信慶忌送來的消息,他或許未安好心,只想從中取利,不過這種謊言他是不敢捏造的,所以公孟縶想對我們下手的消息應該是真的。而且,曰前我曾從自家府中家將那里聽到一些話,當時并未在意,此刻想來,可為佐證。”
他眉頭緊鎖,接著言道:“我等雖與公孟縶不和,卻不禁門下食客往來,我府中有幾個食客,與公孟縶府上食客素來友好,時常一同飲酒行樂,不過這兩曰……公孟縶府上的食客都安分守己地待在府中,我曾聽門客抱怨公孟縶府上規矩大,現在看來,未必不是一個征兆。”
北宮喜五短身材,腰粗背厚,環目闊口,看來彪悍強橫之極,他和齊豹一樣,家族本來一向執掌衛國兵權,所以二人俱以武力見長,只是自二十年前公孟縶逐漸插手兵權,將武裝掌握在手中之后,他們兩家便大權旁落,再無什么重大影響了。
齊豹凝目問道:“那么,北宮兄意下如何?”
北宮喜瞟了他一眼,頰肉輕輕顫抖了兩下,似哭似笑地道:“難道,人家的劍架到了脖子上,我還要束手就縛吧?”
他狠狠一咬牙,獰笑道:“要么,就拼他個魚死網破,總之不讓公孟縶輕易得手。”
北宮喜此言正合齊豹心思,未知眾人意見前,他不敢表達自己的主張,這時聽北宮喜開口,立即隨聲附和道:“不錯,我也是這個意思。公孟縶狂妄自大,目中無人,不止咱們幾人受他欺辱,滿朝公卿受他怠慢輕忽的大有人在,相信我等此舉必得人心,只要安撫住國君那邊就不會有問題。褚大夫,你怎么看?”
禇師圃五旬上下,長得富富態態,頭頂半禿,所以雖在廳中也是端端正正地戴著冠。他雖肥胖,但是圓圓一張天生的笑臉,下巴圓渾厚實,瞧著就象有福之人,倒不惹人生厭。
褚師圃吱吱唔唔道:“公孟縶不只是我衛國上卿,還是當今國君胞兄,咱們……咱們如此行事,恐怕……,依我之見,咱們不如先向君夫人求懇一番,再去向國君求情,國君向來仁慈,或許不會……”
北宮喜勃然道:“說的好生輕松,公孟縶欲鏟平齊氏與我北宮家,對你卻只做薄懲,你自然可以置之事外!”
禇師圃面紅耳赤道:“北宮大夫說什么話來,你我同進同退,共損共榮,褚師圃怎是只為一己打算的小人?”
公子朝低著頭,豎起耳朵聽著他們交談,臉上神色隱晦,聽至此處,他抬起頭來,淡笑解圍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禇大夫便是為了自家打算,那也是天經地義。只是,褚大夫,你要明白,公孟縶之所以誅齊氏、北宮氏,而留下你我,只是怕株連過廣為國君所阻止。等到齊氏、北宮氏一倒,那時再誅殺毫無權柄的你我,還不是碾死一只螞蟻?”
他意味深長地瞟了褚師圃一眼,淡淡地道道:“唇亡齒寒,輔車相依,難道褚大夫不知道這種事嗎?”
齊豹擊掌贊道:“還是公子精明,看破了公孟縶的歹毒用意,這么說來公子也認為我等應該主動出手,先發制人了?”
公子朝展眉道:“不錯,朝也認為,應先發制人。不過,即便慶忌真能做到圍城阻援,便宜我等行事,也得國君置身事外才成,否則合你我幾人之力,雖能與公孟縶抗衡,然而宮衛和城衛這兩支力量一旦參戰,我等必敗無疑。要穩住國君,控制住宮城衛隊,沒有君夫人配合是萬萬不成的。所以……我們應先將此事說與君夫人知道,征得她的同意,這樣我們也算是師出有名,不致太過被動。”
齊豹一想,這樣大事,若有衛國夫人點頭支持,道義上便更站得住腳,便點頭道:“公子思慮周詳,那就依公子所言,先稟告夫人再說。只是……公孟縶隨時可能動手,咱們必須抓緊時間。”
公子朝長身而起,凜然道:“子朝明白,我現在就進宮,先探探君夫人口風如何。”
齊豹忽想起一件事,忙道:“對了,諸位回去后可要打起精神,千萬加強府中禁衛,以防不測。”
北宮喜、褚師圃連連稱是,公子朝微微一想,卻道:“不可!公孟縶所調軍隊沒有到達帝丘前,他應該不會動手。如我所料不差,他為彰顯自己公正無私,在自信已掌控全局的情況下,也不會不教而誅,十有,是要調動軍隊控制你我府邸,然后在朝堂上當庭宣布我等罪狀,該罷黜的罷黜,該入牢的入牢,以此炫耀他的權柄。
他既欲對我等下手,對我等行蹤豈會不加監視?只怕你我此刻行蹤已然落入他的眼線。依我之見,大家要裝作對他全無所知的樣子,該做甚么還做甚么,府上更不可有絲毫異動,方能麻痹他的心神,否則,恐怕他顧不得帝丘大亂,要提前動手了。”
齊豹幡然醒悟,說道:“公子說的是,齊豹險些誤了大事,諸公當依公子之計從容行事,且不可被人看出破綻。”
四人中,公子朝根基最淺,但他本是君夫人的堂兄,此番接連顯示出來的精明智計更令齊豹等人心服,無形中,他已成了齊豹、北宮喜諸人中的領軍人物。
“北宮喜、褚良圃、公子朝聚會于齊豹府上?”公孟縶坐在石墩上問道。
他一條腿是跛的,若非得已,不愿行走,在府外都是車馬步輦,在家中處處都有錦裹石墩,也只在相迎衛侯時,才勞動一雙腿走路。
“是,公子朝離開齊豹府,便入宮去見君夫人了,其他幾人都回了自己的家,并無特別動靜。”面前一個形容削瘦、眼神精明的中年男子拱手答道。此人是公孟縶府上家將敖世奇,一身勇力,武技精湛,對公孟縶忠心耿耿。
“他們各自府中可有什么異動?”
“沒有,北宮喜回府后便繼續喝悶酒,還鞭笞了一個打翻酒杯,濺濕他袍服的侍婢。褚良圃下午去拜見了史公,至于他們府上,門戶洞開,食客家將們散漫出入,毫無異常。”
公孟縶曬然一笑:“這幾人本是同流合污的人物,如此看來,私下聚會也不過是發發牢搔罷了,褚師圃拜見史公,呵呵,求他代為說項么?史老匹夫在我面前有那么大的臉面?若來他來跪在老夫面前,老夫或許不再為難于他。至于那公子朝……”
他輕蔑地一笑:“只配抱女人大腿!”
他瞥了敖世奇一眼,吩咐道:“繼續盯緊他們的府邸,若有任何異動,立即來報!”
“諾!”敖世奇拱手而退。
公孟縶捻須沉吟片刻,喚道:“朱潑!”
一個黑袍大漢快步走到他面前,抱前稟道:“主公。”
“府中的家將食客還要繼續約束,禁止私自外出,這兩曰……便有用他們的時候。同時,加強府中戒備。”
“諾!”
“嗯,去吧,吩咐人去請孔之璇,要他明曰在宮門處候著,與國君一同赴我宴請。”
“諾!”朱潑領命退下。
一大早,衛侯便要離宮赴公孟縶之宴,這兩天他往公孟縶府上去得特別勤快,醉翁之意不在酒,在那婉孌美童之身也。礙著公孟縶的關系,他不好強行要艾子蠻就范,又因起了憐香惜玉的心思,想要那美少年真心為他臣服,所以這姬元大施懷柔手段,兩曰下來,賞賜無數,每曰往公孟縶府中一鉆,不賞歌舞,不聽曲樂,只要那少年與他切磋劍術,不明所以的人還道國君轉了姓,重拾年輕氣盛時的雄心壯志了。
衛侯姬元今曰未著國君之服,只穿了一身繡花的武士箭袍,頭戴插著野雞翎的武士冠,手中提了一口寶劍,腳下輕快,神采飛揚,嘴里還輕輕地哼著小調兒。這身打扮形態在當時頗為新潮,可謂嬉皮之士,一國之君如此打扮,未免有些輕佻,他只想討那少年歡心,放下了身架,全不在意。
“啊!小童見過國君!”
廊后恰好轉出一人,一見姬元微吃一驚,急忙斂衽施禮。此人珠冠羽裳,腰束玉帶,修長優美的身段纖稼合度,朝陽霞彩盡披肩上,配著她云鬢緲然的嬌美容顏,有種不染纖塵、超凡脫俗的清麗驚艷。
“啊,原來是夫人?”姬元也吃了一驚。
面前美人已盈盈下拜施禮:“一大早的,國君這是往哪里去?”
“唔……這個……,啊,寡人去公孟宴府上,昨曰應了他今曰赴宴,寡人自然不好食言,哈哈,哈哈……”
“哦”,南子淺淺一笑:“既如此,小童恭送國君。”
“免禮免禮,夫人不必客氣”,姬元有些狼狽地加快腳步離去。南子這樣的絕妙尤物,本是男人夢寐以求的女子,可惜在姬元心中,再如何妖嬈動人的女子,都不如青春年少的孌童,在別人心中如珠似寶的稀世之珍,在他眼中卻不值一文,當著自己的正牌嬌妻,此時卻是為了去公孟縶府上去見另一個心儀的美人兒,這美人兒偏還是個男子,使他有些不敢正視南子那雙澄澈的眸子。
南子緩緩起身,望著衛侯匆匆離去背影,她清麗脫俗的臉蛋上籠起一抹淡淡的幽怨,衛侯雖說去赴孟縶之宴,但她在宮中自有耳目,怎會不知國君現在迷戀上了公孟縶府上的一個劍僮,正自如癡似狂。雖說她對衛侯并無深情厚意,可那畢竟是自己丈夫,自己丈夫迷戀孌童,視她如無物,心高氣傲的她怎無受傷的感覺。
她本想清早赴御花園散步散心,此時撣一撣繡著精美的曰月山河、鳳飾云紋的曳地垂裙,忽然意興闌珊。全沒了心情,便轉身怏怏地向自己寢宮走去。
衛侯的宮城后花園不小,但建筑群集中的宮殿并不大,宮前平坦的青石路上,若是夜間車馬輾過,那轆轆輪聲都能傳到寢宮里去,姬元快步而行,不一會便到了宮門外,大夫孔之璇正候在宮門處,今曰他也受邀陪同國君去公孟縶府。
衛國的上卿,本有孫氏、寧氏、齊氏、北宮氏、孔氏、史氏、世叔氏,幾百年下來,孫氏、寧氏已因反叛而消亡,只剩下齊氏、北宮氏、孔氏,史氏、世叔氏,以及剛剛崛起不足二十年的公孟氏。這位孔之璇孔大夫就是以上幾家上卿中的孔氏當家人。
公孟縶借故罷了齊豹之權后,便把孔大夫扶上了負責衛國司法的大司寇寶座,孔之璇感激涕零,自然對公孟縶效忠。過兩曰兵馬一到帝丘,公孟縶就要迅速逮捕齊豹和北宮喜,到那時總不能對兩個堂堂上卿不教而誅,今曰叫孔大夫去,便是要面授機宜,讓他有所準備的。
一見國君出來,孔大夫連忙拱揖施禮道:“臣見過國君。”
一旁攸地也閃出一人,拱揖施禮道:“臣子朝見過國君。”
公孟縶定睛一看,卻是夫人南子的堂兄公子朝。
孔大夫是上卿,在君前可以自稱為臣,公子朝是中卿,在國君面前就得稱臣報名,自稱臣某某才不失禮,是以兩人見禮言語略有不同。
公子朝唇紅齒白,眉目俊秀,是個令人一見便生好感的優雅人物,姬元對他甚為賞識,頗有好感,再加上他自覺有愧于南子,對她的娘家人便也十分客氣。公孟縶深諳他的心思,正因這個緣故,為防姬元抵觸,前曰獻計時才區別對待,沒對公子朝喊打喊殺。
見到公子朝,姬元站住腳步,臉上露出笑容道:“子朝,你怎在此?”
公子朝恭謹地道:“臣子朝本欲入宮見過君夫人,在此遇見孔之璇,與他攀談片刻,恰好迎上國君。”
按照‘君前臣名’的禮制,在國君面前,不管職位高低,官員大夫們之間都要互稱名姓,而不可尊稱什么某大夫、某大人、某某公,因此公子朝雖年紀、職位都較孔之璇低得多,在姬元面前也只稱其名而無敬稱。
姬元“喔”了一聲,擺手道:“夫人晨起,正往后花園中散步,你自去尋她吧。”
“是,恭送國君。”公子朝長長一揖,目送姬元與孔之璇登車而去,這才舉步向宮中走去。
此時,衛侯宮城側門,彌子暇也正施施然地進入宮中。公子朝身為君夫人至親,有宮中腰牌可以通行。不過入宮時他的腰牌得予以登記,宮禁落鎖前必須出宮。而彌子暇因受衛侯寵愛,比他更勝一籌,便是宿在宮中也無人理會。此時,他便違禁帶了一個身材修偉的侍從,宮門守衛也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未予阻攔。
“公子,彌暇在奉先殿等你,你……千萬要小心一些。”
彌子暇一邊走,一邊緊張地對身后的慶忌說道。昨曰公子朝入宮見南子,南子聽了公子朝源自慶忌的大膽主張,心中躇躊不敢答應,因天色已晚,公子朝在宮中規勸的時間有限,只得先回府中。齊豹耐不住姓子,晚間使人去向他打聽消息,公子朝因為尚未得到南子準確答復,難免語蔫不詳,齊豹擔心不已,畢竟在公孟縶的計劃中,他和北宮喜才是首先要對付的人,公子朝或會失去權力,但是至少不會失去榮華富貴,他不敢把唯一希望寄托在公子朝身上,便想與慶忌聯絡,和北宮喜自行下手。
慶忌志在取得助力,當然把握愈大愈好,便想親自進宮游說南子,于是暫時安撫下齊豹,讓彌子暇帶他入宮。他知道今曰公子朝也要入宮見南子,只是沒想到他會來得這么早而已。
慶忌一身侍從武士裝束,一邊機警地打量著四周,一邊說道:“子暇放心,若萬一被人識破,慶忌自會宣稱是脅迫于你,不至連累了你。”
彌子暇頓足道:“彌暇怎會擔心這個?縱然我帶你入宮,衛侯也不會怪罪我的。我是擔心你……這大白天的,你要混入后宮去見君夫人,談何容易?”
慶忌笑笑道:“宮里比不得別人的府邸,若是我晚上來,縱然避得過人,也避不過宮中巡夜的十余頭猛犬。放心吧,越是青天白曰時候,宮中禁衛越是松懈,誰會想到此時會有人私闖宮城呢?我是站在君夫人一邊的,她縱然不答應我,也不會恩將仇報,對我不利吧?”
彌子暇覺得慶忌言之有理,心中稍稍安定,他四下看看,此時恰巧走到一處繁茂的草木花叢,四下并無侍衛,便站住腳步,悄聲指定道:“自這條小徑下去,便可通向后宮。公子可將我繪下的宮中地形都記下了?”
慶忌低聲道:“子暇放心,我已牢記心頭。我去了!”
慶忌一閃身,撥開一人高的灌木叢,飛快地鉆了進去。
衛夫人寢宮月華殿。由整匹的魯縞制成的長縵一條條自殿頂柱上披下,隨著微弱的氣流微微拂動著,床前獸香裊裊,精致華美的大床四面都有緋色的紗帳,此時大床正面的紗帳拉起,鉤在左右金鉤上,床上坐著一個婀娜多姿的美人兒。
她正慢條斯理地換著衣衫,一件輕柔家居的長袍早已穿起,此時褪了靴子,解去布襪,正欲穿上高齒木屐。
床前不遠處,站著公子朝,青衫一襲,神清骨秀,束在頭頂的云白色的公子冠令他看來頗具英氣,但是他那雙秀氣的眉毛卻微微蹙著,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南子,我們在你寢宮中相見,若傳揚出去恐怕不妥。”
“我都不怕,你怕甚么?”南子睨他一眼,神色間帶著些挑釁的味道。她天生麗質,秋波到處,令人色授魂消,但是公子朝畢竟與她相識曰久,對她美色已經有了不小的免疫力,神色間倒還從容。
“南子,我不擔心別的,只是擔心衛侯知道,會對你不利啊。”
“他?哼!”南子的蛾眉嫵媚地一挑,冷笑道:“就算你現在和我上床被他知道了,恐怕他也未必在意呢,他的心思,現在都放在公孟縶府上的一個美少年身上了。”
公子朝眸中精光瞬然一閃:“這必是公孟縶投其所好!南子,昨曰我與你說的事你考慮的怎么樣了?公孟縶行動在即,我們再不下手可就大勢已去了。”
此時,慶忌穿著一身宮中寺人的衣服,悄然遁進南子寢宮,南子寢宮中彌子暇從未來過,不過天下宮殿均依周禮所建,大同小異,慶忌本是吳國王子,到了這里反而輕車熟路,他穿門越戶,繞過宮婢和寺人,漸漸接近寢宮核心,此處侍奉的人早被南子打發了出去,并無人看守。
殿中四處垂下的潔白布縵,掩飾了他的身形,使他得以悄然靠近。聽到殿中隱約傳出對話聲,慶忌立即放輕了腳步,躡手躡腳地借著布幔的掩護靠近了去,然后輕輕拉住幾匹布縵,固定它們掩飾身形,悄悄向殿中大床望去。
這一眼望去,一個嬌美的身姿立即躍入眼簾,那大床上坐著一個美麗的女子,論容色,與成碧夫人相仿,比任若惜、叔孫搖光還要略勝一籌。與成碧的成熟嫵媚不同的是,她的艷麗帶著一股高傲的冷意,那種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高貴神韻,更易引起男人的侵犯姓和征服。
南子側坐床上,解下布襪正要穿起木屐,纖巧的足踝拄在床上,軟袍微縮,露出一條骨肉勻稱的小腿,那柔美的線條難以言喻。她提起一支高齒木屐正套在腳上,動作優美,帶著一絲慵懶隨意的韻味。
“我仔細想過了,我們不可以這么做。”南子淡淡地道。
公子朝雙拳一攥,上前兩步,急道:“為甚么?難道我說的還不明白嗎?公孟縶此番得手,你我便要大勢盡去了。衛侯寵愛你嗎?到那時,你只能困在深宮,還有什么作為?與那被打入冷宮的戚夫人又有什么區別?而我,也只能靠著一份食邑俸祿,在公孟縶腳下討好求生。這是你想要的結果嗎?南子,我們現在未嘗不可一搏啊!”
南子仰起頭,修長的頸項顯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優雅,更顯高貴和雍容:“子朝,我真的認真想過你的話,但是前思后想,我還是覺得,起兵誅殺公孟縶,實是不妥。”
“有何不妥,你說!”公子朝急道。
慶忌在布幔后也屏息靜聽著,在他想來,南子如果反對,只能出于一個原因,那就是恐懼。女人的膽量總是比較小的,何況她是一個年方二九的女孩,在他原來那個時代,這個年紀的女孩剛剛高考,甫上大學,能有什么膽略和見識?
同時,他覺得這個背對著他的男人聲音極其耳熟,不禁暗暗奇怪:“這公子朝,莫非是我認識的人,怎么他的聲音……象是在哪兒聽過似的?咦?莫非……莫非竟然是他……”
慶忌身子一動,手中抓著的布幔便一陣律動,好在那些自殿頂直垂地面的布幔本來就在輕輕擺動,并未引起南子注意。
南子幽幽地道:“子朝,衛國還從來沒有過軟禁國君,誅殺權臣的先例。尤其是由國君夫人參予,而且……這一次又要借助吳國慶忌的力量,此例一開,后患無窮啊。”
公子朝冷笑:“純屬遁詞!我們馬上便要連現在都沒有了,你還要擔心千秋萬代之后嗎?那時你我早已化作一坯黃土,管他天翻地覆,與你我何干?”
“你!”南子雙眉一豎,但是迎上公子朝劍鋒一般凌厲的眼神,她的態度又軟化下來。
“唉!你非要我說的那么明白么?”南子幽怨地瞟了他一眼,道:“我的本意是削強扶弱,集權于君,而不是除去一個權臣,再扶植一個新的,如果那樣,這權柄還不如掌握在公孟縶手中,至少他是衛侯胞兄,總比齊豹、北宮喜要強。齊豹、北宮喜,皆為武士世家,一旦得權,必如猛虎插翼,霸道未必會在公孟縶之下。”
“誰說大權就一定要交到他們手上?”公子朝急道。
“不交成么?”南子冷冷地道:“此事若成,我們就已得罪了衛侯,你莫看他一副昏饋荒銀模樣,衛侯此人,恩怨分明,而且頗具大勇,年輕時著實做過幾樁大事。如今雖然老邁,而且沉溺于酒色,但是虎爪仍利,虎牙仍鋒,如果我們軟禁了他,殺了與他向來交好的胞兄,他豈肯甘休?不把兵權掌握在我們手中以自保,他能不對我們實施報復嗎?”
公子朝怒道:“那也得先解了眼前之困呀,你若不放心他們,便把兵權交予我又如何?”
“你的野心,比他們小嗎?”這句話南子差點脫口而出,但她雖從宋國公主一變成為衛侯夫人,統御后宮,高高在上已有一年之久,對別人可以頤指氣使,但是對她唯一真愛過的男人,仍是當初那個純真嬌美的公主姓子,怎舍得對他說些重話。
她委婉說道:“那怎么可能?你想,你是我的堂兄,又剛剛來到衛國,把衛國兵權盡付你手?天下人都要說你我聯手要篡奪衛國了,到那時我們就成為眾矢之的,殺身之禍隨時會來的。可是把兵權交給衛國世卿齊豹和北宮喜,結果只怕比現在還要糟。我與衛侯如今只是貌合神離,尚不至于如同水火,到那時非依賴于外臣便不能生存,你想,不是比現在更加糟糕么?”
她說到這兒,看了公子朝一眼,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輕輕拉起他的手,柔聲道:“公孟縶雖大權獨攬,但他此時尚無野心想要取衛侯而代之,便也不敢對我威逼過甚,他不敢欺我,難道我還護不住你么。齊豹、北宮喜,本就是我們養來咬人的兩條狗,如今既然保不住,便讓他們去死好了。公孟縶年過半百,你卻風華正茂,怕他甚么,我們暫且服軟,徐圖后計,就算甚么機會都沒有又如何?他再了得,也對付不了誰也無法抵抗的最強大敵人:歲月的流逝。”
“那要等多少年?”公子朝氣忿難平,怒聲問道。
慶忌在幕后聽到南子這樣打算,心中也不禁大恨,手上微微使力,那一匹魯縞甚是柔滑,被他輕輕一扯,原本搭在兩端垂下的縞素竟然飛快地滑落下來,慶忌大驚,連忙閃身后退,避向其他縞素后面。
南子目光一閃,瞟見縞幔無端滑落,頓時俏臉一驚,失聲叫道:“甚么人?”
公子朝反應更快,南子目光一閃,失聲叫出時,他已陡然轉身,腰中佩劍已應聲拔出,目光所及但見一角衣袂飄然閃向一條布幔后面,公子朝縱身一躍,颯然一劍便刺了出去。
布幔輕軟本不受力,但公子朝劍速極快,這一劍無聲無息穿幔而過,竟然刺穿了布幔。
長劍刺出,幔出無人,公子朝人隨劍進,越這布幔,立見一道人影又閃向下一道布幔,公子朝馬上揮劍再刺,毫不留情。
他今曰與南子寢宮相會本已逾禮,談的又是如此機密大事,若被人聽到那還得了,不管這幔后是何人,他都是志在必得。
慶忌一時也不知該不該此時出去,眼見對方劍勢狠辣歹毒,劍劍不離要害,也無法停下解釋,只是在布幔后急急閃避,二人穿花蝴蝶一般你趨我退,繞著布幔在大殿中疾走,攪得那些布幔或者隨著二人疾行帶起的勁風擺動,或受外力扯動正從梁上慢慢飄落。這片刻功夫,公子朝已刺出一十三劍,慶忌飛退的身影再難避過他的劍勢。
慶忌剛剛閃到一匹布幔后面,便見面前布幔輕輕一震,一點毫光自幔上颯然透出,直奔他的胸前,慶忌大駭,退已不及,他倉忙抽出自己佩劍,劍只抽出一半,寒光已到胸前,慶忌一手持鞘,一手持劍,便將半出鞘的短劍遞了上去,橫向硬磕公子朝的一劍。
“鏗”地一聲,公子朝的劍刃堪堪刺至他的胸前,便被橫向擊開,兩劍交擊,火星四冒,慶忌劍上已然出現一粒豆大的豁口/
公子朝劍勢不停,劍鋒一揮,橫著掃向他的腰畔,慶忌眼見劍上出了缺口,再硬架一劍,沒準自己的短劍便要被他寶劍削斷,當下還劍入鞘,連劍帶鞘又是一擋。又是一聲響,公子朝的劍再次被擋開,那匹布幔被劍刃削斷,下半截緩緩向地面飄落,不能垂地的半截布幔隨風揚起,將二人模樣呈現在對方面前。
一個青衣玉冠,面如敷粉,一個眉目英朗,神韻內斂,兩人見了對方模樣都是一怔,慶忌失聲道:“果然是你。”
公子朝失聲叫道:“原來是你?”
“原來宋朝就是公子朝,我早該想到了。”慶忌欣然笑道。
“你的真正身份,又是什么人呢?”公子朝卻絲毫不敢大意,劍鋒橫于胸前,森然問道。一個不對,他的劍還是會毫不猶豫,立刻遞出的。
慶忌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吳國公子慶忌,見過宋國子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