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
抬頭看著那高大的城門,眾多兵馬保護下的吳國使節郁平然一時百感交集。這一趟出使吳國,還未到都城,便送了自己從弟的姓命,還搭上一個副使馬奕。馬奕是大王的親戚,此番回去,還不知會不會受到小人饞言、大王責難。而今歷盡千辛萬苦,總算到了魯國的都城,無論如何,總要完成了使命才好,否則,真的是無顏歸去了。
“郁大夫,請,前方相迎的這位便是陽虎大人。”奉命親自護送吳國使節赴都城的公孫卷耳大夫對郁平然介紹道。
“喔,原來是陽虎大人。”郁平然也是聽說過陽虎大名的,此人雖是季氏門下行走,并無公卿大夫身份,卻儼然就是魯國的宰相,權柄甚重,不可失了禮節。郁平然壓下喪弟遇襲的悲憤,抖擻精神迎了上去。
陽虎春風滿面地迎上來,老遠就一揖到地,高聲說道:“郁大夫,陽虎未曾遠迎,失禮,失禮……”
季氏府上,成碧夫人正襟危坐,爐上的炭火已經快滅了,茶湯也早煮得沒味了。這茶,本是公卿大夫們才可享用到的一種飲品,原本還不甚流行,不過魯國一向追隨齊國風氣,齊國的晏嬰是極好飲茶的,于是飲茶風氣在齊魯一帶便傳播的甚快。那時雖無各種名茶的諸多分類,但是茶的好壞還是大有區別的,成碧富甲天下,只要一品,便知今曰喝的這茶不過一般,不過成碧夫人卻不敢現出半點不悅。
雖說憑她的身份,在外邊很吃的開;憑她的美貌,趨之若鶩的男人更是數不勝數,但這里是季府,這里的主人是季孫家族的家主,同時又是當今魯國的執政,無論是政治權力還是宗族權力,只消一句話就能把她打得永不翻身的權勢人物。所以,這一代尤物也只能乖乖坐在那兒,不敢表現出絲毫不耐煩。
昨曰賽舟奪冠,她便巴不得季氏馬上將家族的海鹽經營權造冊登記,移交給她。但是,她當然不能主動討要,而季氏忙于同叔孫、孟孫訂立同盟的細則,商量應付吳國使臣的辦法,恐怕一時半晌是沒有閑心理會這事的,她又不敢上門催討,便連暗示的心思也不敢用,本想耐心等上十天半個月的,只是想到這十天半月就不知要少了多少收入,心中不免有些肉痛。
不想今兒一早,季氏便使人上門,令她過府相見,成碧夫人又是納罕又是歡喜,于是急急的打扮停當,便趕到了季府,誰成想,她到了,季孫意如卻仍在宮城里議事,這一坐就是大半晌,兩條都麻木了,還不見他回來。
就在這時,廳外傳來一陣聲響,有人喚道:“主人回來了。”便有一些家奴侍婢迎出去,成碧一聽,連忙扶膝起來,雙腿坐得酸麻,腳下有些不便,她卻不敢表現出來,強撐著走到門口,雙腿血脈剛剛行開了些,季孫意如已經大步走進廳來,后邊跟著陽虎、公山不狃和仲梁懷。
“成碧見過家主。”成碧夫人連忙上前見禮。
“唔,唔唔,坐吧坐吧,一家人,不須拘禮。”
季孫意如跟成碧夫人的兒子季孫笙是小賭友,彼此熟悉的很,對他的母親倒是有兩年不見了,如今一看艷色殊然,明媚照人,嬌艷更勝往昔,季孫意如也不禁眼前一亮:“這女子,一身芳菲,愈見嫵媚了。可惜了子菲,卻無艷福享用,早早的便去了。唉,從弟子菲也算自己身前一員大將,若是他活著,兄弟同心,季氏的局面也不會象現在這般被動了。”
季孫意如遺憾地想著,先在席上坐了,成碧夫人這才在側席就坐,欠身道:“蒙家主召見,成碧不敢怠慢,一早便來府上候著了。家主處理朝中事,一定疲乏了,可要先歇息一下嗎?”
季孫意如擺擺手:“沒甚么乏的,就是應付那吳國使節,頗費了番唇舌,那郁大夫真是好一張利口啊,便連老夫也幾乎招架不住。”
他抬頭看看,見陽虎、公山不狃三個家臣還杵在門口。廳上坐的一位是家主,一位是家族中的夫人,他們這些家奴只能一旁侍候,是沒有座位的。季孫意如揮手道:“你們下去吧,按我的咐咐,該忙什么的忙什么去,未經傳呼,不必上來。”
“諾,”三人一聽,連忙彎腰施禮,拱手退下。
成碧夫人聽了隱隱有些不自在,她是一個婦人,而且還是一個孀居的婦人,家主摒退左右,只留她一個婦人在堂上,這已是一件失禮的事了。雖說大門敞著,門側廊下還有貼身家奴侍候,但是在這些上等人眼中,從來未曾把這些人也當誠仁來待的,那些人同身邊使慣了的一件器物沒什么區別,所以現在兩人等同于孤男寡女同居暗室了。
成碧夫人略顯緊張,她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微微欠身道:“家主,不知召賤妾前來,可有什么吩咐?”
季孫意如在一個靠枕上斜斜躺下,一手支腮,一手輕拍大腿,若有所思地道:“今天,吳國使節郁平然帶來一個消息……”
成碧夫人直起腰來,俏生生地聽著,靜靜的,就象水面上一朵冉冉的白蓮。
“吳王姬光,最為忌憚的就是慶忌。聽說我魯國迎了慶忌入曲阜,特意遣使前來,責我魯國收留吳國叛逆,有悖兩國友好。嘿……吳人還陳數萬大軍與邊界,意在恫嚇,要老夫殺了慶忌,以示友好哩。”
成碧夫人聽了先是一驚,既而便想:“慶忌若死了,那我與他的交易便不用履行,多了衛晉兩國,不知又要多賺幾座金山回來了。”
心里這樣想,只是商人本姓使然,聽到什么消息,便自發地想到了收益上去。然而心里想到了這個,不知怎地,她卻全無一點喜意,反而有點驚惶焦燥的感覺。
季孫意如一拍大腿,笑罵道:“豈有此理。衛國不但收留了慶忌,還劃出一座城池供他居住,招兵買馬呢。吳人怎么不去威脅衛國,難道我魯人便不如衛人么?哼!”
聽到此處,成碧夫人心頭一松,不由吁了口氣,心中莫名地歡喜起來。
季孫意如張著眼望著天棚,那飄忽的表情看起來也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
過了半晌,他突然問道:“子菲……過世幾年了?”
成碧夫人一呆,不知他為何又想到了自己的丈夫季孫子菲,便道:“回家主,有十一年了。”
“嗯……你一個女子,不易啊,為子菲守著偌大的門戶,如今能成為我魯國首富,為我季氏一門也立下莫大功德,不易,著實不易啊。”
“謝家主夸獎,這本是成碧份內的事。”成碧夫人聽他說的沒頭沒腦的,越發不明白他的用意了。
“這一次,龍舟競渡,你成家為我季氏掙回了臉面,立下了大功,很好。呵呵,按照老夫先前的說法,季氏的海鹽生意,是要交給你獨家經營三年的,這三年下來,想必便可徹底奠定成府乃魯國首富的地位,三五十年之中,若無意外,也再無一人可以超越了你了。”
成碧夫人喜不自禁,連忙道:“都是家主憐惜成碧一介女流,獨自支撐門閥不易,這才給予成碧諸般好處,家主的恩德,成碧銘感于內,不敢惑忘。”
季孫意如淡淡一笑,側首瞟了她一眼,忽然道:“是啊,你一介女流,獨自艸持家業,著實不易。成碧啊,你如今年紀尚輕,就……未曾想過再找一個合你心意的男人嗎?”
“啊?”成碧夫人臉上一熱,被季孫意如這句話一下子嚇著了。
“咳咳,老夫嘛,并沒有那么愚腐,當然啦,你還年輕,鮮花兒一般,如此伶仃,老夫也殊為不忍吶。子菲已過世多年,笙兒又漸漸長大,其實你也可以考慮考慮自己的事情了。至于你掌管著的季氏家族的財產嘛,可以待笙兒長大幾歲時再交給他打理。有老夫這句話,你便再嫁了,或是有了喜歡的男子,也沒人敢多言奪你富貴。”
“他……他他……突然說這個是什么意思?先把海鹽生意許給我,忽又提起……,這老不羞,莫非他……他打我主意?”偷偷一瞟季孫意如的雞皮老臉,蒼頭白發,成碧夫人打了個冷噤,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連忙低下了頭,不敢看他,可那心卻是怦呀怦呀跳的厲害。
也不怪成碧想歪了,季孫意如本就是那個意思,只不過想迫她相從的人不是自己罷了,偏偏他又好面子,話說的含含糊糊不甚明了。那時節,楚衛等國一些王侯公卿干的那些上烝庶母、下奪子妻、辱臣之妾的狗皮倒灶事,在各國貴族間都是秘密流傳的茶余飯后談資,他說的這么曖昧,成碧又是飽受好色之徒覬覦之苦的人,心思本就敏感,聽了季孫意如這話已是心中慌亂難言:“他……他如果強迫我,那可怎么是好?只要他一句話,我成府偌大的勢力說要它煙消云散,也不過是傾刻間的事。這老不羞,怎么荒唐若斯,不要了臉皮,連自己的從弟媳婦也打起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