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葉青蝶留下的一塊兒鐵牌,老童傳達了自己的主人——子虛先生想要進宮面圣的愿望。
身為入內內省都知,葉青蝶身份煊赫,權柄極重,他的信物自是暢通無阻的傳入大內。
午時未過,一襲紫袍,腰間佩著金魚袋的葉青蝶便登臨王府之門,前來宣旨。
對他來說,這份差事已變成了極品的美差,官家不會如開始那般急催,因為官家也已了解,這位子虛先生行蹤飄忽,很難在府上遇到他,而且他的性子隨意,對于面圣并無誠惶誠恐之心,不緊不慢,拖拖拉拉,是極不爽利的。
葉青蝶是嗜書之人,王子虛府上的諸般藏書,皆是前所未見的珍版古藉,很多皆是絕版,每一卷皆是無價之寶,能夠逮到機會借看,便屬難得的奇遇。
葉青蝶現在就盼著前來王子虛府宣旨,最好子虛先生恰恰不在,他便可以放心的躺在搖椅中,一邊搖晃著,一邊愜意的沉浸于書中的世界,世間最逍遙之事,莫過于此,況且,王府的點心,比皇宮大內御膳房做的,更要勝上幾籌,好吃異常,讓他每次想起,便要回味良久。
他這次只是傳口諭,輕車熟路,步履匆匆,感受那一架一架的古書在向自己招手。
王府的守門人見到他,也并未多詰問,痛快的放行,直趨而入,繞過竹林夾著的碎石小徑,在客廳前的青石庭階下,他見到了前來迎接的老童。
“公子剛回來,又出去了,葉大人稍等片刻罷。”
聽到老童如是說,葉青蝶也不多說,在階下跺了跺靴子,跺去塵土,直直走到客廳西南角,在貼壁而立的書架前,精挑細選,舉棋不定良久,終于狠下心來,舍去其余書藉的誘惑,抽出了其中泛黃的一冊。
葉青蝶與老童二人也已成了老熟人了,蕭月生不在時,葉青蝶曾多次上門。
挑完書,隨即,葉青蝶小心的拿著泛黃的書,如拿珍寶,徑直走到山水屏風隔成的小屋中的一間,利落的落座于檀木搖椅中,愜意的長吁了口氣,躺在檀木椅中,悠然自得的看起書來。
前一陣子,總跑這里看書的瑞王爺這幾天卻未過來,因為修煉蕭月生所授的心法,忽然有所得,正沉醉于修煉的樂趣當中。
老童光澤無皺紋的臉上泛出一絲微笑,親自幫葉青蝶沏上一盞極品的雅安露芽,再捎帶一盤粉紅翠綠相映的點心,悄然退下。
在臨安城內,老童與蕭月生通信,不需別的手段,他的功力足夠高,將功力輸入懷中玉佩,神念頓時被數倍的放大,便可與蕭月生形成心念感應,將自己所要傳的話讓蕭月生感知到。
“陛下,山人將會避開廟堂,隱于江湖。”蕭月生端坐于垂拱殿丹墀下,放下通體幽黑的兔毫鼠須茶盞,輕輕的一句話,令一臉歡笑的理宗愕然無語。
這次進宮面圣,蕭月生便存了以退為進的心思,只是他自然不會拙劣的直接將目的顯露,反而要裝做清高之人,厭倦了塵俗中的勾心斗角,只想逍遙于江湖山川。
面圣之時,蕭月生坐于四人氈轎中,轎子直接被抬至垂拱殿前,經過麗正門時,葉青蝶以金牌令箭阻止了大內侍衛的檢查,行蹤之隱秘肅重,令悠然坐于轎中的蕭月生禁不住暗笑。
理宗降階而坐,棄御案后的龍椅不坐,來到了階下,坐于蕭月生對面的明黃錦墩上,本是笑意盎然,心中舒暢,蕭月生的這一句話,頓如明天霹靂,打在他的頭頂,撫須之手頓住,冠玉般的臉龐表情驀然凝固下來。
“這是為何?!”理宗忙放下黑瓷茶盞,急聲問道,便是隱于他身后龍柱中的陳老亦心中微動。
蕭月生將幽幽的黑瓷茶盞端起,輕抿了口茶,似是潤潤喉嚨,從容的放下,才搖頭呵呵一笑,慨然道:“為了山人,朝中鬧得風風雨雨,君臣相抗,非是國家之福,亦非山人所愿。”
“哦,先生也聽說了,……讓先生見笑了!”理宗看了一眼御案上的那一摞奏章,也苦笑著搖了搖頭,接著眼中精光一閃,氣勢陡增,天子的威勢顯露無遺,緩緩道:“不過先生過慮了,待過上一陣子,有別的事情出來,他們自然沒了這份多管閑事的心思。”
蕭月生聞言,呵呵一聲長笑,頗是無禮,搖頭望了望理宗,不禁又是自失一笑,起身一揖,笑道:“陛下何須如此麻煩?!”
目光緩緩掃過垂拱殿,在陳老所藏身之柱稍一停留,蕭月生呵呵笑道:“山人本就是湖海散人,悠然于江湖,做一逍遙富家翁,無拘無束,從無踏上廟堂之心。”
語氣稍稍一頓,他一手端著黑瓷茶盞,另一手撫著黑亮的八字胡,溫潤的面龐漸漸凜然,正氣浩然,頗有幾分無禮的盯著理宗,緩緩說道:“……只是因陛下乃力挽狂瀾的當世明主,龍體之康健與否身系天下氣運,山人方才勉強入世,要為天下蒼生盡一份兒心意,務求讓陛下有強健的體魄,充盈的精力,方能令我大宋如初升之旭日一般,日漸強健,如此……,則山人別無所求矣!”
理宗端著茶盞,微微頜首,輕輕笑了笑,心下卻是有些不以為然的。
對于這類話,身為九五之尊的他,自是已經聽過無數次,那些文人才子說起話來,表起忠心來,比之蕭月生更要動聽斐然,更要情真意切,聽得多了,理宗是從來不當真的。
蕭月生端起茶盞,又抿了口茶,潤了潤喉嚨,嘆道:“如今修道法訣已盡傳于陛下,筑基已成,以后陛下只需每日修煉不輟,日后自然得享高壽,……山人心愿已了,留在陛下身邊無益,不如歸去!”
“先生要歸于何處?”理宗不由皺眉問道,狹長的丹鳳眼注于蕭月生臉上,聲音誠摯,心下的不以為然頓化為感動,看來子虛先生果然是清高之人啊,自己倒有些將他看輕了。
“呵呵,自來處來,歸來處去,山人本屬湖海山川,歸于山川,逍遙于江湖,亦是樂事幸事!”
蕭月生耍了一番道士派頭,說話故弄玄虛,似笑非笑的望著理宗,讀心術一運,便將他的一番矛盾心理看得通透。
“不可不可,如此負先生,朕豈能心安?!”理宗連忙搖頭,一只手不太用力的擺了擺,示意拒絕。
他臉上沉肅,心下卻微微沉吟,已有幾分心動,如此,卻也不失為一條高明之策,朝廷的這幫子大臣們就是一陣瘋,稍稍一躲,避其鋒芒,也就過去了。
“陛下大可不必不安,山人如今求仁得仁,得愿所求,已是足矣,怎敢再生其它貪念?!”蕭月生淡淡一笑,然后緩緩散去笑意,只留嘴角仍擒著一絲笑意,話說得情真意切,煞是感人,不知不覺中,理宗便被打動。
不容理宗拒絕與挽留,蕭月生探手入懷,拿出兩件什物,一只碧綠玲瓏的玉瓶,一枚手掌大小的方形白玉佩,乃是觀瀾玉佩,兩件東西在明朗的殿內發出溫潤的光澤,極是可親。
蕭月生將黑瓷茶盞放回身側的梨木茶幾上,垂拱殿內本無茶幾,是理宗特意讓人自別的殿內抬過來的。
他一只手伸出,將溫潤可愛的碧玉瓶遞向理宗,一邊解說此丹的功用:“陛下,這瓶裝有三枚駐魂丹,……此丹服下一枚,可將人瀕死之人延壽二十四個時辰,可用于應急。”
“這塊玉佩,則是在下的信物,若陛下將來想念山人,可派人持此玉佩,前往嘉興南湖之畔的觀瀾山莊。”蕭月生兩手將這枚方形白玉佩遞給理宗,鄭重說道:“山人縱在千山外水之遠,亦會趕至陛下身前,以敘方外之誼!”
“觀瀾山莊?”理宗接過玉佩,似是順口問道。
一接住玉佩,觸手之間,溫潤的氣息頓涌入周身,渾身一暖,隨即精神一震,他身為至尊,皇宮大內所收貢品,無一不珍,奇珍異寶見過無數,立知此玉佩非是凡物,定有其它神奇之處。
“呵呵,陛下勿怪,在下混跡于塵俗,亦有別名,名謂蕭月生,觀瀾山莊便是在下暫居之所,只是平日里在下喜歡游山逛水,多是不在山莊的。”蕭月生呵呵笑道,又端起了黑瓷茶盞,微啜一口香茗,將欺君大罪輕描淡寫間卸去。
理宗胡亂點了點頭,根本無暇怪罪,再說也無法怪罪,子虛先生能夠說出這些,他心中已頗是高興,而且手中之物更令他動心。
駐魂丹……,聽其名稱,便足以顯示其狂妄的語氣,能夠讓人多活兩天,所謂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到了他這個年紀,越發能夠體會得到時光的金貴。
他微一沉吟,便知道這三枚駐魂丹重要,看了一眼另一手不停泛著溫潤之感的白玉佩,自練功后日益清明的頭腦微微一轉,便想到了子虛先生的用意。
以駐魂丹吊命,再派人持玉佩請子虛先生,以他之神通,定能令人起死回生,而三枚駐魂丹,能夠拖住六天的性命,應該恰能往返觀瀾山莊一次。
“呵呵……,先生所賜,無異于賜朕一條性命,朕就愧領了!”理宗小心的將白玉瓶與白玉佩收起,放入懷中,生怕一不小心,便弄碎了,跌破了。
蕭月生擺了擺手,端詳了一下理宗,笑道:“陛下天縱之資,心法進境神速,自此以后,便不必禁欲,大可甘露普施,對陛下或對女子皆有益處。”
理宗大喜,自從修煉了子虛先生所傳的心法,原本的力不從心之感漸漸消散,反而欲念大熾,每次修煉完畢,都是一柱擎天,堅硬似鐵,其硬度更勝年輕之時。
欲望強盛,偏偏又要禁欲,對于一位頗好漁色,縱欲過度的帝王,其折磨不啻于憋著不讓方便,其艱難常人根本無法體會。
出于對子虛先生的崇拜,堅忍過人的理宗憑著意志,終于還是挺了過來,其意志是一部分原因,更大的原因,卻是他之心法修煉漸入佳境,其過程之美妙,不輸于在女人身上所得的滋味。
蕭月生看了下發陷入狂喜中的理宗,淡淡笑了笑,驀然起身,沖理宗拱了拱手,笑道:“陛下保重,山人拜別,有緣再會!”
說罷,不待理宗反應過來,不等他說話,便跨步離開明黃的繡墩,徑直向殿外走。
“慢著!”理宗忙大喊了一聲,極是突兀。
他正陷于美妙的憧憬中,忽然聽到子虛先生便要離開,頓時心中大急,忙不迭的伸手喝止。
“怎么?陛下還有何事吩咐?”蕭月生停住瀟灑的身形,轉首笑問,臉上并無傷別離之意,顯得灑脫之極。
理宗心中卻有不舍,對于這位無欲無求的奇人,他只覺所欠良多,就這么任其離去,心中必然難安。
“唉——!先生有暇,定要常來宮中探望朕,陪朕敘敘話,還一直未曾領教先生的棋藝呢!”理宗目光殷殷,表情不舍與懇切并存,一邊說話,一邊將腰間一只龍形玉佩摘了下來。
“朝廷的諸位王公大臣杞人憂天,朕雖然惱怒,卻身在其位,難以怪罪他們,先生不必與他們一般見識,……歸隱云云,先生再也休提,朕還是會隨時請先生過來的!”
他將龍形黃玉佩摘下,緩緩的,有些沉重走到了蕭月生跟前,將玉佩遞向他,緩緩說道:“此佩乃朕隨身之物,先生若想進宮,可隨時持此佩直接入內,無人能阻。”
蕭月生并未客氣,這可是件好東西,有時不啻于一柄尚方寶劍,再說,此玉佩他即使未摸到,便已經感覺出不凡來。
接住龍形玉佩,一股淡淡的涼意涌了出來,蕭月生微一觀看,便知玉佩中被加持了道家的祈福與祛病咒。
蕭月生想了想,看來是茅山上清宮的手法,雖說論及神通,符箓三山的掌教真人與蕭月生有天壤之別,但他們身為源遠流長的古派,自是有其存世不滅的獨特法門,并非是欺世盜名之輩。
蕭月生撫摸了一下玉佩,收入懷中,淡淡一笑,也不再多言,只是對理宗拱手一揖,轉身邁步,飄然而去。
理宗站在殿內,見他消失在高大的屏風后,便快步向前,卻只能見到殿口微微晃動的氈簾,人影已杳,他不由悵然若失,隱隱有一種不祥之感,怕是子虛先生再也不會見自己了……
蕭月生邁步而出麗正門,對門旁的侍衛點頭示意,他的等級觀念尚淺,顯得極為可親隨和。
城門的飛檐在陽光下依舊帶著雄飛之氣,麗正門上閃爍的銅釘散發著華貴,蕭月生回頭展望,感慨一番,轉身而去。
這卻是給那幫無事找事的御史們送了一份兒大禮,他可不是泥人兒,這幫御史老爺們上諫官家,本是職責,但對王子虛,頂多驅逐罷了,又何必要來個斬草除根呢?!不給他們點兒教訓,自己于心難安吶!
自己的出現,定難逃御史臺那些家伙的眼睛,結果他們定會上書直諫,而理宗怕是因為自己的離開,仍在煩惱,他們這次恰恰撞到了槍口上,無量壽佛,愿三清祖師保佑他們吧!蕭月生心中壞笑了一聲,身形一閃,驀然消失。
夜晚的西湖,與白晝相比,仿佛美女妝前與妝后,絕然不同,相差極大。
天氣極好,隨著漸近立春,夜晚的輕風慢慢褪著寒意,漸趨楊柳的溫柔,華燈初上,西湖之上笙歌絲竹已是此起彼伏,湖面上的畫肪燈籠盞盞,宛如繁星鑲嵌于墨玉之中。
蕭月生悠悠然的躺在紅漆搖椅上,搖椅則位于畫肪的第二層,夜風掠過湖面,挾著淡淡的幽香與裊裊的絲竹聲,穿過敞著的軒窗,將屋內的粉紅帷幔吹起,輕輕飄舞。
蕭月生所處的房間是畫肪第二層的最前一間,布置得精致典雅,書香氣極濃。
這艘畫肪在西湖眾人的畫肪中,鶴立雞群,極為醒目。
它屬于臨湖居,是蕭月生買令人制造,專門供幾位夫人游湖賞景之用,在西湖諸多畫肪當中,當屬極為出眾,共有兩層船艙,整個畫肪被涂以乳白漆,繪成浮雕狀,仿佛漢白玉筑成,極有堅固感與凝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