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賈貴妃頓然花容失色,雪白的面頰血色盡褪,這聲官家喚得如啼鵑泣血,哀婉凄切,令人心碎。
“去將葉青蝶速速召來!”理宗霍的一把將帷幔掀開,露出精赤的上身。
“是!”門外內宦沉聲應道,他心中大舒了口氣。
“慢著!”門外之人尚未轉身,理宗忽然抬手再次開口。
他轉頭對正望著自己的賈貴妃道:“娘子,筆墨伺候!”
理宗臉上的神色令獻賈貴妃本已絕望的心松動了幾分,聽到他的話,忙匆匆來至外間的書案前,素手研墨。
急切之下,手軟也不甚穩健,用力不均,墨汁便濺至華美的緞袍上,她卻顧不得。
“官家,好了!”數息之后,她柔媚的聲音便響起,帶著急促。
墨研得雖有些狼狽,但確實比平日快上數倍。
理宗披著一件明黃錦袍,赤著腳大踏步來到案前,接過皓玉素手遞來的毫筆,另一手攤開案上的黃色軸卷,提筆疾揮,一氣呵成,隨之接過賈貴妃遞上來的小巧獅子玉璽,呵了口氣,重重按在卷上空白處。
“小蘇,進來!”理宗對門外喊了一聲,吹了吹卷軸。
輕微的吱吱響聲中,一個身形適中的老者躬身低頭趨步而入,雖無須髯,卻有壽眉垂至眼角,雪白如銀,如其頭發一般模樣。
“將此詔書送至瑞王爺手中,越快越好!”理宗將黃卷軸遞出,一字一句的吩咐,語氣鄭重。
這位名叫小蘇的老者微一點頭,雙手恭敬小心的接過詔書,身體后退,如行云流水般消失于暖閣內,房門似被無形的風吹動,吱的一聲自己關上。
“娘子,寬心便是!”看著房門關上,理宗伸出胳膊,將亭亭如荷的賈貴妃摟到懷中,在她柔媚動人的臉上嗅了嗅,輕嚙了兩口嬌艷欲滴的臉頰。
“陛下——!”賈貴妃重重的喚道,稱呼亦是極為鄭重,柔軟幽香的嬌軀掙了掙,她此時心中滿是焦慮,哪有別的心思!
理宗對賈貴妃極盡寵愛,見到她原本滿是動人風情的眉宇間憂慮盈滿,不由拍了拍她柔滑的后背:“生死有命,娘子也不必太過憂心,……這次如能請得動六哥府上的人,說不定似道還有救!”
“便是治好了蓮柔的那位奇人么?”賈貴妃修長的雙眸一亮,急切的望向理宗。
理宗微笑著點了點頭,撫了撫頜下清須:“這位子虛先生正在閉關,朕剛才下了詔書給六哥,令他請這位子虛先生去似道府上救人,不過——,……這也僅是盡盡人事而已,若是天絕似道,誰也救不了他!……好在他富貴榮華俱享盡,也無甚憾事!”
理宗本是起于窘困,頗知疾苦,他能坐上龍椅,半是因勢而成,半是自身強毅,對于生死,等閑視之。
自助他登極的史彌遠死后,理宗朝綱獨斷,改元端平,大力改革,超擢英才,頗有中興之勢,史稱端平更化,亦有小元佑之美稱,身為人君,他堪稱明君,至少目前尚是如此,只是對賈似道的啟用,讓他已現昏君之兆。
“官家——!”賈貴妃性感誘人的朱唇輕咬,泫然若泣,幽幽的望著理宗,滿面凄楚柔弱:“若是似道有個三長兩短,我們賈家似要香火絕斷了!”
她的模樣令理宗看得心疼,忙輕輕拍了拍她光滑的后背,溫聲道:“似道不似短命之相,娘子不必太過憂心,莫要傷了自己的身子!”
他的話音剛落,房門被輕輕叩擊,篤篤的輕響頓令坐在理宗腿上,替他端著雪白茶盞的賈貴妃心驚肉跳,面色發白。
“怎么回事?!”理宗沉沉問道,天子威嚴頓顯,看自己的愛妃嚇得如受驚的小兔子,心下憐惜不已。
“陛下,……御藥五供奉叩稟陛下,賈丞相已然溘世!”低沉的回稟聲證實了賈貴妃的不詳之感。
“咚!”的一聲,賈貴妃手中光澤溫潤的雪白茶盞落于腳下絨毯之上,茶水灑落于她華袍衣袂,染濕了一大塊兒,熱氣騰騰,她蒼白如帛的臉色微微呆滯,對身外無知無覺。
“唉——!”理宗渭然長嘆,明亮的眼中閃過一抹憐惜。
“擺駕丞相府!……通知陳老隨駕,帶十名侍衛,不必驚動其余人等!”理宗吩咐完后,拍了拍身旁的賈貴妃,她修長苗條的身軀微微顫抖,如秋風中樹上的枯葉。
感到理宗的撫慰,她緩緩轉過面龐,那雙本是如秋波轉流不止,滿是迷離神采的明眸此時變得黯淡無光,隱隱有幾分呆滯,她與自己唯一的弟弟感情極好,賈似道的死對她的打擊實在太大。
“唉——,娘子,與朕一起去看看似道吧……”理宗的大手摸了摸她蒼白如綾的臉,深深嘆息一聲。
賈貴妃眼珠緩緩轉動,慢慢恢復了神采,令理宗心動的迷離神色越發濃重,又有幾分空寂,仿佛一半的魂魄已離開身體。
“……臣妾叩謝陛下天恩!”賈貴妃曲身跪倒,華美的緞袍鋪滿一地,趴伏于地輕泣不已。
一進侯門深似海,何況是皇宮,進得宮來,便再也無法出宮,除非有天子特赦,方有機會探家省親。
官家要帶她出宮,確實是莫大的恩澤。
理宗龍顏帶著同情,搖了搖頭,將顫抖癱軟的賈貴妃扶起,等她堪堪站穩,方才放手。
兩掌重重拍了拍,“啪啪”兩響之后,房門吱吱打開,自晨曦已露的屋外,六名宮女挾著微峭的寒氣依次走進,她們俱是如花少女,蓮步輕盈,姿態婀娜窈窕,面容姣美秀潔,手上各拿洗漱衣裳等物。
兩人舍棄一切儀帳,衣著從簡,僅罩錦袍羅衫,賈貴妃帶著雪白薄絲面紗,遮住令人癡狂的鳳顏。
如青松古柏的陳老已候在涉華閣外,身后躬立十名氣質各異的御前侍衛,待理宗與賈貴妃帶著兩名宮女踏出閣門,陳老便隨在理宗身后,其余十人散開,如群星烘月,將理宗與賈貴妃護在其中,其彼此間的步伐同氣聯枝,似是一個陣式,一群人直向右丞相府而去。
晨曦微露時,瑞王府的門房趙老頭已打完了一趟太祖長拳,呼著深長的白氣感嘆著人已老邁,身子骨大不如從前,這么一趟拳下來,便已微有了倦意。
他剛想回屋收拾收拾,府門被人鐺鐺的叩響,聲音急促,趙老頭一聽便知叩門之人心中焦急,忙緊走兩步,打開小門,向外探頭。
“官家降下詔書與瑞王爺,十萬火急,速速通報!”柔和圓潤的聲音在趙老頭還未露出頭去時,便已響起,只是話中之意雖急,他說起來卻從容清晰,語氣毫無急躁之感。
“原來是蘇大人!……快快請進,老朽這便稟報我家王爺!”趙老頭見到壽眉低垂,銀發如雪之人,認出是官家近前內宦蘇野渡,看了一眼蘇大人左手端著的明黃卷軸,忙拉開小門,側身請入。
原本捧詔而入,定要大開王府中門相迎,只是趙老頭見事情緊急,便從權行事,直接自偏門將他讓了進來。
趙老頭在前引路,直向王府大廳而行,走到半途,攔住一名侍女,令其向里通報,讓王爺前來恭接詔書。
瑞王爺與王妃起來得極早,昨晚總是睡不踏實,總怕一覺醒來,昨日重重卻是一場美夢,女兒蓮柔的依舊垂危待死,那王子虛的神仙人物世上亦不存在!
早早醒過來,便急急去了柔風閣,將女兒蓮柔弄醒,方才放下心來,原來一切并非美夢。
一家人坐在柔風閣內縱情談笑,在榻上倚著暖衾的蓮柔雖有幾分慵懶睡意,雙眸卻明亮異常,神氣完足,令不時瞥上一眼的瑞王爺老懷大慰,撫髯微笑不已。
與蓮柔并排坐在一起的蓮靜郡主恢復了活潑的性子,飽滿的櫻桃小嘴翕張不停,憧憬美好的明天,如過兩天與姐姐去后面的園子里堆雪人,再過兩天,天氣好的時候,姐妹倆要去西湖上游耍,從前因為身子弱,對近在城郊的西湖,蓮柔也未去過。
聽到妹妹呱呱說著好玩的事,一向沉靜的蓮柔變得心緒激動,雙眸明亮泛光,雪白的面頰映著嬌艷,此時的姿容實不輸于身邊嬌美無儔的妹妹蓮靜。
屋內坐著的一家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悅與滿足,平平安安,無病無災,實是天賜之福!
屋門篤篤的被敲響,令屋內諸人都覺幾分掃興。
“什么事?!”瑞王爺沉著聲音,帶有隱隱的斥責。
“王爺,官家遣使送來詔書,趙總管說送詔書之人是蘇大人,看起來很急。”屋外的聲音溫婉沉靜。
“嗯,知道了!”瑞王爺點了點頭,漫不經心的應道,有些怔然出神。
“王爺——!”他身側柔弱纖纖的正王妃拉了他一下,有官家詔書來此,不容怠慢。
“嗯,哦!”瑞王爺乍然猛醒,“呼”的一下,自繡墩上站起,轉身便往外走。
“王爺王爺!……不換上朝服么?!”三位側妃中最美的一位忽然招呼道。
正要拉開房門的瑞王爺轉身,滿面沉凝的搖了搖頭:“既是蘇野渡前來宣詔,定是非同小可之事,朝服便不必拘泥,……你們且在此慢慢述話,孤去去便來。”
話未說完,便拉開房門,大踏步走了出去。
蘇野渡身為官家影子太監之一,幾乎從不離開官家身邊,其地位雖不如陳老,卻也非同小可,一身武功超凡入圣,令他前來宣詔,自是不同尋常。
他雖知這份詔書必定不同尋常,但接過了詔書,卻仍不禁苦笑連連,無奈之極。
這次官家實是有些無賴,知道事情難做,要勸服這位六哥不容易,便索性利用天子身份壓人,降下詔書,令瑞王爺不得不為。
詔書所言,是讓瑞王爺請王子虛前去右丞相府,出手救治右丞相賈似道。
“王爺,恕臣多言,王爺還是盡快依詔而行為好,賈丞相危在旦夕,容不得半點兒耽擱,否則官家也不會如此。”蘇野渡見瑞王爺只是拿著詔書苦笑,卻沒有起身的意思,便忍不住催了一催。
“唉——!”瑞王爺打開明黃卷軸,在射進大廳的火紅初陽中照了照,明黃的紙上,在火紅的陽光下,隱隱有飛龍騰空挪移。
“不瞞小蘇,官家要孤所請之人,正在閉關,絕不能為外物所擾,為了這個,便是官家也派了三十位內侍衛前來襄助,可如今……,沒有外人相擾,卻要孤親自去,這……這……唉——!”
瑞王爺威嚴的微紫面膛滿是無奈,甩了甩詔書,攤著胳膊,頗有捶胸頓足的趨勢。
蘇野渡雪白如銀的壽眉動了動,露出謙恭一笑,躬身告退,詔書已送至瑞王爺手中,他的差事便已完成,至于如何做,那便不是自己所能過問,剛才出言提醒,看似逾越,卻是他會做人之處。
瑞王爺拿著詔書在大廳內踱來踱去,猶豫不決,不知驚動了子虛先生的閉關,是否會對他造成傷害,小賈的性命重要,但子虛先生的性命更重要,兩者之間,他毫無疑問的選擇后者。
明黃的詔書在他手中被搖來晃去,倍受蹂躪。
但圣命不可違,他在射進大廳的陽光中踱了幾個來回,終于將詔書揣到懷中,踏步出廳,向子虛先生的閉關小院迤邐行去。
尚隔著一個院子的月亮門前,便有四名侍衛持劍肅立,目光如電,精芒閃閃,站在墻下的陰影中,初升旭日之光無法及身。
四名侍衛王府與入內內府各有兩名,目光警惕,交叉而視,隱隱帶著軍陣之姿。
見到瑞王爺經過,四人只是按劍一躬,不行大禮。
瑞王爺略一點頭,緩緩走過。
一路之上,隨處可見侍衛的身影,三三兩兩,錯落有致,如此陣勢,怕是飛鳥難過。
待靠近那座靜院,周圍護衛之人,已是官家派來的內內侍護衛,不再是如利劍出鞘的年輕人,而是如一潭深井的中年人。
“王爺!”靜院口處,面容極肖的兩人盤膝而坐,身上皆覆薄薄的白霜,卻面色紅潤如常,見到瑞王爺過來,兩人伸腿站了起來,一舉一動,整齊如同一人。
“辛苦兩位了!”瑞王爺對這兩位內內侍供奉和顏悅色,親切無比,這些供奉,皆是了不得的人物。
那兩人微微一笑,又齊齊躬了躬身,他們兄弟皆是不擅言談之人,除了武功,對其余之事,一概不感興趣,徜徉于武學的無窮海洋中,是他們最大的享受。
“孤受官家之命,前來詔喚院內之人。”瑞王爺此語純是客套,他是這里的主人,行事自是不必向他們說明。
兩人退后一步,將通向院口的青石小路讓開。
此時的小院,正被濃密的深霧籠罩,即使是旭日之光,也無法穿透,更不能驅散,令小院唯見輪廓,朦朦朧朧,看不真切。
“王爺小心,靠近院口時,不可用力,否則會被反震。”其中身形略胖之人開口提醒,這是他們的親身體會。
瑞王爺點頭一笑,低下頭尋找當初蕭月生所刻下的那道十字。
那道十字雖不起眼,但若有心尋找,卻也極易找到。
他扭了扭罩著一襲紫袍下的身體,甩了甩胳膊,盡量令其靈活自如,然后緩緩接近,左腳掌心踏上了青石上那道深可盈寸的玲瓏十字。
他此時已能感覺到一股力量,仿佛自己正遇到無形的氣墻,再踏前一步,必將碰壁。
“啪……啪……啪!”瑞王爺雙手狠狠對拍了三下,便覺自己手掌火辣辣的疼,已至發麻,這里隔著屋內不近,即使用勁全力,怕是屋里的人也聽不到,他用力有些過大。
那身為內內侍供奉的兄弟二人只是睜眼看著,滿是好奇。
三響巴掌聲過后,并無動靜,不理不遠處侍衛們的好奇目光,瑞王爺眼睛只是盯著濃霧籠罩中的小院。
過了半晌,仍無什么動靜與變化,瑞王爺便想再踏上前去,拍上三掌。
他正舉步,左腳還未落下,忽覺身體一震,一團柔和的力量將自己平平推開一尺,濃霧驀然開始翻涌,如沸騰狀。
如同垂死前的掙扎,驀然之間,濃霧竟如從無出現,剎那消失無蹤,天地為之一清,他書房所在的靜院清晰呈現于眼前。
院內站著一位身著長袍之人,在旭日光芒下,身披云霞,令人不可直視。
而兩道冷冷的目光令外面的三人打了個寒顫,蕭月生雖是神態沉靜,目光如水,但院外的三人卻都能感覺到他心中的怒意如濤。
蕭月生正摟著香軟的小星睡得舒服,瑞王爺踏上十字印記之時,他的腦海馬上生出感應,心神一動,頓然清醒過來。
昨晚也是,他正摟著小星睡得好好的,卻被楊若男她們打斷,不得不穿衣去收拾她們的爛攤子,今天早晨也是如此,一而再的睡不清閑,自然惹得他不痛快。
一向睡覺睡到自然醒的他,最容不得別人將他叫醒,他的起床氣頗為嚴重,這次瑞王爺觸了上來,便是天王老子,也無法阻擋他的怒氣。
瑞王爺還以為子虛先生因為閉關之打斷而生氣,忙拱手致歉,又拿出懷中揣著的詔書,以顯示自己的無辜,是不得不為之。
蕭月生目光掃過院外一臉好奇的兩兄弟,頓令兩人心中凜然,他們的武功極強,越是如此,便越能感受到蕭月生的強大。
“賈似道?!”蕭月生故意變得蒼老幾分的臉仍未化凍,冷冷將詔書遞還與瑞王爺,看了看瑰麗的天空,瞇著眼睛搖了搖頭,淡淡說道:“現在去已經晚了,他已是魂魄離位,屬于死人了!”
“什么?!”瑞王爺往懷里揣詔書的手頓了頓,他昨日還見過賈似道笑呵呵對他躬身行禮。
“這個賈似道已經歸天了!”蕭月生口中對賈似道殊無一絲敬意,而殺賈似道者,蕭月生是也。
至于為何并未痛快的令賈似道直接斃命,卻是他的手腕之一,暴死最可疑,會惹無窮風波,而這般病死,卻是最好的轉移注意之法。
“唉——!可惜了……!”瑞王爺不禁嘆息,不知不覺中,竟未懷疑子虛先生的話,又掏出明黃的詔書甩了甩,賈似道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之時,卻無福消受,甚憾,官家的這道詔書亦是多余了。
“唉……,人死為大,去看看亦無妨!”蕭月生的這句話令瑞王爺頓銷惆悵之情,大喜過望,亦是感激,如此便能在官家面前應付過去。
賈丞相府,亦位于太平坊,隔著瑞王府亦不太遠。
大門洞開,庭內照壁已掛上了白色幔帳,門前若市,前來的各位官員俱著白袍,只是此時賈似道剛死,尚未小殮,只是躺于寢室東首,一切還頗顯凌亂。
隨在瑞王爺與蕭月生身后的是內內侍的兩位供奉,兄弟二人走在他們身后,如同常人,看不出武功過人之像。
在丞相府前,兩邊各有兩張方桌,旁邊擺著幾疊白袍,供入府之人臨時穿用,事急從權,并未正式葬禮,也未嚴格遵照五服之準。
人流絡繹不絕,乍看上去,賈似道的人緣極佳,只是這些吊唁人群中,悲傷者有之,高興者亦大有人在,平日里縱然有再深的恩怨,人死之后,若不前來吊唁,定被千夫所指,罵其氣量窄小,便做一回孔明哭喪亦無不可。
瑞王爺身份尊崇,他上前領了白袍之后,自有丞相府中人在前領路,路上他對躬身的眾人僅是頜首回禮,靜靜不語,蕭月生雖是冷淡無語,心神卻在打量這奢華的府宅,昨夜忙著回去摟著小星睡覺,來去匆匆,未能仔細觀看。
穿過仆人們正在布置的中堂大廳,后院情形極是森嚴凝重,侍衛把守各處,毫不因主人之死而懈怠。
瑞王爺與蕭月生踏入內院沒走兩步,便有一身著內侍衛之服的中年人趨步迎上前來,拱手躬身,低聲說道:“王爺,官家在此,請王爺帶客人覲見。”
雖是如此,此人卻目不傾視,對于蕭月生瞥也未瞥半眼。
反倒是瑞王爺轉身看了蕭月生一眼,示意小心,方才隨著這名侍衛往里走去。
幾個靜靜穿過三座院子,來到一處白玉為階的庭堂前,雖是旭日紅似火,仍難驅去此院中的陰冷。
理宗正一身紫袍徘徊于白玉臺階上,身旁跟隨著影子內宦陳老,十名侍衛散落四周,隨著他的走動而輕挪步伐,令其一直處于陣式保護當中。
嚶嚶的哭泣隱約自屋內傳來,令理宗有些焦躁,在白玉階上左走右走,上走下走,靜不下來。
剛入此院,瑞王爺身后的那兩名供奉便已停步,唯有瑞王爺與蕭月生向前走去。
蕭月生一臉冷漠,淡淡掃過護在理宗周圍、滿臉戒備之色、周身內息高速流轉的侍衛們,又掃了一眼理宗身后躬身垂頭的老者,只是隨瑞王爺一般躬身一禮。
“子虛先生請起,……唉,六哥,我們都遲來了一步!”理宗細細打量了蕭月生一眼,虛虛一扶。
“陛下節哀!”瑞王爺披著白袍,拱手作禮,話雖少,卻極是誠懇,令人感覺情真意切。
“唉——!朕倒沒什么,只是苦了涉人了……,連弟弟最后一面也沒能見著!”聽著嚶嚶的哭泣聲,理宗又回頭看了屋內一眼,不由搖頭嘆氣,滿是憐惜。
雖是嚶嚶哭泣,賈貴妃的聲音仍難掩動人之韻,小道小道的低喃輕喚,令人聞之肝腸欲斷,凄切摧心,便是心腸冷硬的蕭月生,聽到這令人心跳的聲音,亦不由有些悲傷之意。
“官家,小賈怎會如此?昨日見他還好好的!”瑞王爺看了一眼開著房門的清冷內廳,轉開了話題。
“這……”理宗欲言又止,這個脫陽癥實在荒唐,難以訴之于口,醉酒不入房,這是古訓,似道這是自作孽!他有些憤憤之意。
“唉……,官家正要對他大用,他卻……,真是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瑞王爺看到了官家的神色,自是不會窮追究問,便對天慨嘆,痛心不已。
理宗亦隨之長嘆一聲,大有同感,在他眼中,賈似道也是頗有才干之人,雖微有暇疵,卻更覺可愛。
“既然來了,便進去看看吧!”理宗頗有憾色的搖了搖頭,聽到愛妃仍在不停的哭泣,有些擔心傷其身子,此時帶人進入房內,可以打斷她的哭泣。
瑞王爺點頭,隨著官家向里走去,走了兩步,見子虛先生沒動彈,忙轉身道:“子虛先生,快請!”
蕭月生蹙了蹙眉頭,畢竟里面躺著的人是自己弄倒的,回頭再看,心中難免有些別扭。
“子虛先生,請進吧!”站在門檻前的理宗亦回頭相邀,龍顏清淡,喜怒不顯,順便詫異的看了一眼身后的陳老,陳老的面色紅潤異常,隱隱有瑩光流轉,似是年輕了十幾年。
聞名不如見面,他雖對道術之類嗤之以鼻,認為是裝神弄鬼,但蓮柔的情形令他大感驚奇,撇去道術不談,僅是他的醫術,便已是天下絕頂,所以才下詔書強召他來賈府,出手救賈似道。
看這位子虛先生的神態,確實如六哥所言,是個冷漠之人,眉宇間的冷漠與滄桑,透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氣息,即使是面對自己,仍是不改顏色,倨傲不曲膝,也算難得,對于身負絕學之人,理宗一向寬宥異常。
官家的面子不能不給,蕭月生冷著臉拱了拱手,緩步跟進,卻對一臉戒備神色的陳老淡淡一笑,令其乍然一驚,須發無風自動,目光如冷電,直射向對方,只是蕭月生仿佛毫無知覺,并未再看他。
自蕭月生靠近,功力高深莫測的陳老便緊繃心弦,這位子虛先生身上并無內力流動之痕,但他已有幾分靈透的心神卻總感覺到此人的危險,其人一呼一吸仿佛皆蘊含著莫名的巨大力量,令他不安之極。
廳內極是寬敞,刺著朵朵牡丹的繡毯呈淡紅,并不顯俗氣,與周圍寥寥的幾件淡紅家俱與幔帳相襯,說不出的綺麗靡靡。
賈似道喜歡與眾姬妾同樂,一堆人一塊兒戲耍,在胭脂堆中賭博游戲,其樂無窮,故這座屋子極是寬敞,便于追逐嬉戲。
只是此時寬敞的廳內卻并不明亮,四周的軒窗被布簾遮住,不讓早晨的陽光透進來。
略顯陰暗的廳內東首,落有一張象牙床榻,一身形優美的女子身著素潔的月白羅衫,跪坐于地毯上,上身在著榻邊,微微顫抖,嚶嚶哭泣,令人聞之心酸。
“娘子,人死不能復生,六哥來了,莫要再哭了!”理宗走近床榻,彎身拍了拍那哭泣女子的香肩,語氣聲音極是溫柔。
蕭月生心中正暗笑帝王亦常人之時,那伏身的女子已轉過身來,瓜子形面龐白如冰雪,淚流滿面,如被雨打過的梨花,紅腫的雙眸,黛眉間的悲哀令人心生憐惜,無法自拔。
看到她的模樣,蕭月生不由想起自己的夫人完顏萍,這般楚楚憐人的嬌態,極肖似完顏萍的氣質,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雖沒有幾日,他心中已極是思念家中嬌妻。
他本是冷漠的眉宇間閃過一絲柔情,頓令正望向他的賈貴妃怔了怔,只是她心神全系于弟弟的猝死,無心他顧,只是掃過一眼,便轉身又趴回了榻邊。
榻上直挺挺的賈似道已被一床白綾遮住,眾人無法看到。
“他尚未死透,也并非無救!”蕭月生竟神差鬼使的迸出這么一句話,頓令滿屋愕然,嚶嚶哭泣頓止。
話既出口,他頓時抱怨自己多舌,忙緊緊閉上了嘴。
賈貴妃楚楚可憐,極肖完顏萍的氣質,使他不由的心中一軟,脫口而出這么一句。
“子虛先生……,你是說……?”瑞王爺見到官家與貴妃皆是目光緊盯著子虛先生,便替他們開口問道。
“哦,……山人說什么了么?”蕭月生做茫然狀,抬了抬眼睛,淡淡淡看了瑞王爺一眼,又垂瞼似睡。
理宗與瑞王爺對視了兩眼,知道彼此并未聽錯,而賈貴妃更是如抓住了一枝救命稻草,顧不得傷心哭泣,楚楚的望向理宗,露出哀求之色。
她本是貴妃之軀,從理制來講,絕不能隨便讓別的男子見到自己的容顏,縱然心急如焚,也并不親自開口。
“先生剛才說,……小賈還有救——?”瑞王爺方正的面龐透著沉肅,定定望著蕭月生,探詢中透著殷切。
蕭月生恍若未聞,垂著眼瞼,不置一辭。
“先生……,子虛先生……”瑞王爺輕聲招呼,如同怕驚醒子虛先生的好夢一般,他心中卻是無奈的苦笑不已,這個子虛先生的架子忒大,在自己與官家面前卻敢裝聾作啞,但他既是柔兒的救命恩人,卻又惱怒不得!
蕭月生無語,只是緩緩睜開雙眸,目光冷然,似是毫無人類的感情,令眾人不由自主的泛起一股寒意。
“陛下,王爺,山人須要回去接著閉關,……唉——!如此一打斷,怕又要拖些時日了!”蕭月生對理宗與瑞王爺拱了拱手,旁若無人的搖頭嘆息,自言自語。
一直緊跟理宗的陳老心中恚怒,雖未說話,卻咬了咬牙,如此倨傲,甚至目無君主之態,實是膽大包天!
“先生何必藏拙?!……朕剛才明明聽到先生之語,說似道尚有可救,還請先生出手相救!”理宗龍顏無喜無怒,聲音舒緩淡然,蕭月生卻能感受得到他心中已有怒意。
他看到愛妃哀哀的看著自己,滿是無助與可憐,只好開了金口。
出言求人,對于一個天子,實是莫大的隱忍。
此時賈貴妃也不由向蕭月生投來哀求的目光,其神態,便是鐵石心腸之人亦無法拒絕。
“唉——!”蕭月生長長嘆息一聲,掃了眾人一眼,面露幾分無奈,撫了撫兩撇小胡子,緩緩開口:“非是山人心狠,實是力有不逮,……若在閉關以前,尚可一試,但此時山人耗力過巨,極是虛弱,怕是有心無力了,……還望陛下見諒!”
賈貴妃本已坐直的嬌軀頓時委頓于地毯之上,癱軟如泥,早已被悲痛耗盡力氣的嬌軀受此折磨,再也無力支撐。
“娘子——!”理宗吃了一驚,忙躬身去扶,卻發現自己珍愛的女人原本明亮的雙眸緊閉,陷入了昏迷。
“快傳太醫!”他用力喘了口氣,嘶聲大叫,扶著賈貴妃的手變得發軟,本是從容儒雅的神情已被驚惶所取代。
陳老正要揚聲宣院外的御藥院供奉們進來,卻聽蕭月生忽然出聲,他的話頗是緩慢從容,不急不徐:“不必宣太醫了,按其人中即可喚醒!”
瑞王爺暗暗拉了他衣襟一下,看子虛先生的神態,根本沒把官家當成天子,仿佛如同平常人一般,態度也太過隨便。
官家雖然心胸寬廣仁厚,但此時不同平常之日,怕是稍一撩撥,便會忍不住發怒,子虛先生這般肆無忌憚的舉止,惹火上身,倚馬可待。
陳老自是僅聽官家之言,柔和圓潤的聲音在院外響起:“宣御藥院供奉!”
理宗也是頗通醫術之人,剛才只是關心則亂,聽到蕭月生的提醒,自然省得如何做,還未等有人進來,賈貴妃已幽幽的醒來,令他大大舒了口氣,隨即擺了擺手,令已進得屋來的老者退了出去。
醒過來的賈貴妃緊緊抓著理宗的手,憔悴的容顏滿是哀求,她雖未說話,但理宗與她耳鬢廝磨日久,自然能從她焦急的雙眸中清楚她的所思所想,沖她點了點頭。
“子虛先生,不知如何才能救似道一命?”理宗摟住賈貴妃,強裝溫和的問道。
蕭月生蹙著眉頭,斜睨著一身紫袍的理宗,滿臉的不耐煩,似是嫌他羅嗦,如換在后世諸朝,怕是會治他一個大不敬之罪,罪已致死。只是宋朝君權并未那般森嚴,蕭月生這般行為雖有些駭俗,卻也非治罪之由。
理宗身后的陳老已是怒氣攻心,真氣盈沖若出,他已隨侍于兩代帝王,這般狂悖之人尚是首見!
蕭月生此時忽然目光如水,竟是說不出的溫潤深邃,如幽山古潭。
目光掃過眾人面龐,緩慢得如同太陽在天空中移動,與他目光相觸的眾人,只覺一股清涼甘露滴入心田,頓時體內生機盎然,如那被清水滋潤的枯樹。
本是悲痛難抑的賈貴妃忽然感覺心上的陰翳盡散,世間美妙無比,活著便是莫大的幸福,弟弟之死,卻并不如原來那般無法接受了,人的生老病死,早晚之事,無人可以逃脫,早死與晚死,彈指一揮間罷了,她仿佛剎那間靈臺頓凈,有所了悟。
而理宗與瑞王爺則覺著周圍的一切皆是鮮活生動,美妙無比,即使是怒氣勃勃的陳老,亦覺心緒忽然沉靜下來!
蕭月生淡淡一笑,這道滌塵術乃是他自創的小道術,可蕩滌心緒之灰塵,重新煥發生機。
這滌塵術沒有別的用處,只是用來對付楊若男,把她惹哭之后,蕭月生往往先用滌塵術,然后再哄勸起來,便省力很多,只是用的次數多了,對楊若男已失效用,已被他置之一旁。
好在他有不忘之神通,靈機一動之下,讓丟在腦海角落的它重現世間。
“唉……,好吧!”蕭月生搖頭嘆息,負手緩緩邁步,踏著繡毯,踱至位于東首的床榻前。
站在榻前,他轉首望向理宗與賈貴妃,聲音飄忽,似輕似重,難以分得清:“既是陛下開口,山人豈能駁回,在下性命微薄,暫且一試吧!”
他的話語倒令理宗不由生出幾分不忍,頗有歉疚之意。
蕭月生轉過頭去,并未掀開白綾,亦未接觸他的身體,只是將不大不小、不胖不瘦兩只手自袖中伸出,停在胸前。
凝神靜立片刻,手指忽然動了起來,在空中舞動,手法猶如彈琴,挑捻抹按俱有。
“成了!”二十幾指過后,站在床邊的蕭月生停了下來,卻仍是氣定神閑的冷漠。
并未有理宗所想的那般驚天動地的情景,只能見到他手指亂動,遮在賈似道身上的白綾卻動也未動一下,令人實難相信他做過什么,倒像是隨便敷衍一番。
蕭月生卻未理他們錯愕的神情,罩在外面的白袖子一甩,雙手縮回袖中,負于背后,氣度瀟灑。
他轉身面對眾人,目光緩緩掠過,最終定在了賈貴妃那柔媚動人的鳳顏之上,冷冷說道:“他的命雖保住,但從此以后,他的體質極為孱弱,受不得半點兒風雨霜寒,亦不可動作劇烈,心緒也不能大起大落,……唉——!總之,要如古稀老翁般小心起居便是!”
聲音平靜無波,對那顛倒眾生的殊容似若未見。
“多謝先生!”雙眸紅腫的賈貴妃雖有些半信半疑,仍是微一斂衽,身姿曼妙,柔聲道謝。
蕭月生極自然的擺了擺手,這一刻的氣度比理宗更像天子。
“陛下,王爺,山人需要馬上回去閉關修煉,失禮了——!”
蕭月生沖兩人拱了拱手,令瑞王爺不由苦笑,子虛先生也太過托大,官家怕是從未受過這般對待,也難得他能忍得住氣。
“先生請便!”理宗龍顏帶笑,微一頜首,顯示出了其雅量不俗。
理宗雖也是如同賈貴妃一般半信半疑,不太相信只是那般比劃幾下,但能將人救活。
只是他已知曉這位子虛先生是位特立獨行之人,能做到如此,怕已是難得,再糾纏下去,說不定會將他惹惱,對這樣的人,不能強硬,看到陳老的異狀,他便知曉這位子虛先生是個危險人物,即使翻臉,也不能在此時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