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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八十二章 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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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的恩典,不僅沒有延緩趙申喬的生機。反而使得他放下心事。

  熬了沒兩日,他就已顯油盡燈枯之相。

  回光返照之時,看著跪了一地的子孫,趙申喬不禁老淚縱橫,半晌方道:“遺禍子孫,我之過也。我去之后,爾等回鄉守孝,恪守中庸,耕讀傳家……凡我子孫,三代之內,不得出仕……”

  官宦人家子弟,誰不想謀個科舉晉身?趙申喬的兒孫們聽了這話,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應承。

  趙申喬見眾人不說話,不由大怒,喝道:“逆子逆孫,刀斧加身,方知畏矣?”

  眾人不敢擔“違逆”之名,忙叩頭應是。

  趙申喬眼前浮起兒子鳳詔的身影,鳳詔之禍不在貪,而在官宦門第、巡撫長子。心無畏懼。

  想到這里,他又望向次子趙熊詔。

  這個兒子,是康熙四十八年的狀元,有治世之才,卻是受父兄之累,在翰林院掛個閑職。

  “我兒勿怨,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趙申喬沉聲道。

  趙熊詔膝行幾步到床前,已是哽咽出聲,道:“兒定尊父命,遠離朝堂,安心做田舍翁,還盼父親體恤兒的孝心,早已康健,長命百歲……”

  他已經五十多歲,因受兄長貪墨案牽連,費心勞神,變賣家產以對朝廷追繳;這些日子,又侍疾在床邊,寢食難安,如今瘦骨嶙峋,叫人不忍相看。

  趙申喬心中一痛,已是嘎巴嘴說不出話,一口氣沒上來,身子已經歪了過去……

  尚書府內外,在一片哭聲中,變成素白……

  因為趙申喬是黃昏時沒的。曹颙在莊子那頭,得了消息時,已經是次日下午。

  官場上的應酬,其他人家的,曹颙不用親自露面,派個管家去就行了;這趙申喬卻是他丁憂前的上峰,又是他父親生前故交,于情于理,他都要露面。

  趙家近況,在官場中并不是秘密。自趙鳳詔定罪后,太原官衙與常州趙家老宅,都被抄了個干凈。

  饒是如此這般,也沒有將趙鳳詔“貪墨”的那三十萬兩銀錢補請,這兩年還在追繳中。

  如今雖說康熙有恩典,不用再追繳,但是趙家這一大家子馬上辦完喪事,就要扶靈回鄉,生計也是問題。

  出仕多年,曹颙在官場也見過形形色色的人物。地方督撫也好,六部尚書也罷,其中觀感最復雜的就是這趙申喬。

  直到趙家老宅被抄。趙申喬古稀之年,還忍著康熙是不是的申斥,兢兢業業時,曹颙心中只剩敬佩。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

  趙申喬在浙江任巡撫小十年,在戶部做堂官七、八年,這兩處一處是天下富庶之地,一處是六部中最肥的衙門。

  趙申喬不用伸手,錦上添花的人,大有人在,但凡有一分私心,有個三、五十萬的家底,并不是稀罕。

  然后,就算為督撫堂官十多年,兒子背負“貪墨”惡名,趙家也沒有抄出幾萬兩銀錢。

  就連曹颙,不缺銀錢,出仕之后,也不過是隨波逐流,不愿擋了別人的路,平白添怨尤。

  趙申喬,真風骨。

  曹颙除了使人預備相關奠儀,另外預備了易百兩金子,在“接三”這日,早早地離了莊子進城,親往尚書府拜祭。

  官場上,最不乏的就是“人走茶涼”四字。

  不過,因為趙申喬還有狀元出身的翰林兒子在,所以大家多少還留有三分余地。即便不前來致祭的。也多使人送了奠儀過來。

  尚書府前,停了不少車馬,不算冷清。

  只是以趙申喬的身份來說,來客的品級都低了些,多是趙熊詔翰林院的同僚,與戶部的司官們。

  曹颙這個和碩額駙一來,竟成了吊客中品級身份最高之人。

  不少戶部司官,認識曹颙的,少不得近前請安見過,曹颙皆拱手回禮,隨著趙熊詔先到靈前祭拜。

  趙熊詔心中也忐忑,這個和碩額駙平素與自家也不過是面上的交情,今日“接三”他就來吊祭,甚是給趙家面子,卻不知所為何來。

  實不是他妄自揣測人心,而是被兄長的遭遇嚇破了膽子。

  能出面告首他兄長貪墨,還能舉出“鐵證”的,豈能是陌生人?

  在官場上,有時候“故交”比“宿敵”更可怕。

  曹颙卻沒有多說什么,在靈前祭拜完,坐了半盞茶的功夫,就起身想要離去。

  這期間,他看到前來吊祭的顧納。

  顧納是趙熊詔的同年。兩人也算是忘年交。見到曹颙那刻,他只是躬身致禮,沒有多說什么。

  曹颙也沒有多話,畢竟在外人眼中,顧納不顧曹家養育之恩,彈劾曹家的姑爺孫玨,與曹家“交惡”。

  熟面孔,還有在戶部為郎中的李衛。他素來熱心,見趙家下人手,子弟人手不足,就跟著做些雜事。

  曹颙見狀。眼中添了柔和。

  就算官場是染缸,出來的人也不都是黑心的。李衛的發跡,憑借得絕對不是運氣。

  雖說按照學識來說,大字都寫不好的李衛比不得那些孔孟弟子,但是論起人品,他強過那些人太多。

  沒等曹颙離去,官祭到了。

  這是天子遣祭,眾人皆跟著趙家子弟跪迎。

  奉旨來祭奠茶酒的,是內大臣輔國公振衡與刑部左侍郎張廷玉,還有侍衛十人。

  趙申喬的謚號也下來,謚“恭毅”,這只能算是中上,文臣謚號向來帶“文”字為美。

  “守正不移”為恭,“既過能改”也為恭,趙申喬“教子無方”的過錯,避無可避;善行不怠曰毅,溫仁忠厚曰毅,能紀國善曰毅,英明有執曰毅,一個“毅”字,也算是趙申喬這一生的寫照。

  等官祭完畢,振衡他們走后,曹颙沒有多留,同趙熊詔別過,告辭離去。

  趙熊詔親自送出門外,就有趙宅老管家疾步趕來,將趙熊詔請到一邊,附在趙熊詔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趙熊詔聞言一愣,看著曹颙神情變幻,上前兩步道:“曹伯爺還請留步!”

  曹颙轉過身,靜靜地看著趙熊詔。

  看著這平靜無波的目光,趙熊詔突然生出幾分不自在。他本是性格溫厚之人,從不愿惡意揣測別人的心思。

  面前旁人還好,面對眼前這個緘默少言的年輕伯爺,趙熊詔不禁為自己的揣測羞愧不已。

  身為曹家子、二等伯爵、郡王府的大額駙,遠比風雨飄搖的趙家有分量的多。實不用算計趙家什么。

  “伯爺好意,在下心領。只是奠儀貴重,在下受不起,還望伯爺體恤。”趙熊詔紅了臉,帶著幾分懇切道。

  京城里的規矩,是不好在奠儀上多給的。

  權貴往來,都有規矩,在奠儀上攀比,是令人鄙薄的淺薄行為。曹颙不是不知世情的毛頭小子,如何不知道這個。

  他怔了一下,看了旁邊的老管家一眼,對趙熊詔道:“趙大人誤會了,那百兩黃金不是奠儀,是曹某提前送上的程儀。曹某在湯泉奉母守制,鮮少回城,這次就將程儀一道奉上。因怕趙大人誤會,還專程使家人說之。”

  趙熊詔聞言,看了老管家一眼,見老管家點頭,曉得曹颙所言不假。

  他忙躬身,道:“是在下失禮了!”

  曹颙看著他佝僂著身子,道:“無礙,趙大人不必放在心上。請趙大人留步,曹某先行一步……”

  趙熊詔仍是送出大門外,看著曹颙騎馬遠去,才轉身回來。

  老管家跟在旁邊,倒是松了口氣,道:“二爺,有了這一百兩金子,也能將壽材錢同法事錢先結了……”

  趙熊詔腳步一遲,看著已經人影寂寥的胡同口,說不出什么滋味。

  這年輕伯爺真是為了省事,才將奠儀、程儀一起送來,還是顧及到趙家的窘迫,無力治喪……

  揣測別人的惡意,讓這位落魄的狀元郎難受;猜測別人的善意,也使得他心里沉甸甸的。

  趙家子弟三代不出仕,若是人情,也無力償還了……

  從尚書府出來,天色尚早,曹颙沒有急著出城,而是往金魚胡同十三阿哥府來。

  進了十月后,十三阿哥的宿疾復發,雖聽說不算嚴重,但是曹颙既回城一次,還是覺得去探視一番,盡盡禮數。

  外加上,十六阿哥那頭,只說在阿哥所休養,到底如何,也鮮少有消息出來。

  不知道是不是沒有了禁足生活,康熙又數次遣太醫來診看的緣故,十三阿哥氣色頗佳,精神頭很足,全無早年的頹廢,說話的嗓門都洪亮不少,

  聽說曹颙是打尚書府出來,十三阿哥不禁唏噓,道:“趙申喬算是難得的賢臣,趙熊詔也是大才……”

  當年趙鳳詔“貪墨案”,明著看是受“噶禮案”牽連,實際上其中也有帝王的制衡之術。

  若是趙申喬真如朝廷申斥那般“老糊涂”,康熙也不會屢次駁回他致仕折子,讓他在戶部尚書的職位上故去。

  見十三阿哥對趙氏父子印象頗佳,曹颙也少不得跟著說兩句好話。

  他倒是真心希望,十三阿哥能影響到四阿哥,待到雍正朝,趙熊詔孝滿后,能受重用。

  不為別的,就算不干自己事兒,好人沒好報,總叫人唏噓。

  他卻是不知道,趙申喬留下子弟三代不得出仕的遺言,自己難得這點好心,也付之流水,趙家子弟再次入朝,已經是幾十年后……

  聽說曹颙今日還要出城,十三阿哥就留他在這邊用飯,省得回府還折騰。

  曹颙正想仔細打聽打聽十六阿哥的事兒,便沒有著急走。

  “十六阿哥那邊,你不用擔心,他不過受了牽連。皇阿瑪心中有數,不會真怪他。”雖然說的皇家家事,但是曹颙也不算外人,十三阿哥就將二阿哥吸食鴉片上癮之事說了。

  曹家在京城雖有些耳目,但是因這件事關系咸安宮廢太子,是犯忌諱之事兒,所以康熙早使人三緘其口,外頭并不得知。

  “鴉片?”曹颙聽了,意外不已。

  他前幾年掛過內務府總管的缺,在宮里當差,自是比尋常人更曉得,咸安宮是什么所在。

  不客氣的說,多少說眼睛盯著那里,內務府、宗人府、侍衛處多少人擔著干系,那真是圍得跟鐵桶一般。

  要不是如此,廢太子因西北戰事起,想著“戴罪立功”弄出“礬書案”,也不會立時告破。

  對于年長阿哥,康熙忌諱頗深;對這個嫡出的、曾為儲君三十載的二阿哥,康熙更是防之又防。

  這圍得鐵桶一般的咸安宮,最忌諱的就是傳遞紙片還有入口的東西了。

  這鴉片在世人眼中,還是藥物,更是違禁之物。要說這其中沒有貓膩,才是見鬼。

  “十六弟這板子委實冤枉!”十三阿哥苦笑道:“實沒想到,前些年還稀缺的藥物,如今在京城各大藥鋪經都有了,查都沒地方查去。孚若當年提及的鴉片之禍,確實可慮。”

  十三阿哥岔開話,曹颙也乖覺。自然曉得皇家家務不是自己能插嘴的,便同十三阿哥說了幾句鴉片在京城蔓延的情形。

  “對了。廣州那邊有信過來,說是要成立‘十三洋行’,聽說其中還有你家的買賣?”十三阿哥想起一事兒,問道。

  說起這事兒,曹颙也覺得稀奇。

  實在沒想到,后世聞名的“十三洋行”,就是這個時候草創的。

  “雖說利益所致,但是與洋人奪利,也算利國利民。”曹颙說道。

  這會兒功夫,十三福晉已經使人過來,請示十三阿哥何處擺席。

  十三阿哥不愿挪地方,問過曹颙,就直接使人將席面送到書房來……

  昌平,曹家莊子,客房。

  “二哥,過些日子就是姑祖母壽辰,大管家那邊壽禮可置備了?”李誠開口問道。

  “早預備好了,是蘇州那邊置備的,當初與中秋節禮一起送來,三弟好好養著,就不要為這個費心。”李語回道。

  李誠咳了兩聲道:“那些俗物,只能算是李家的壽禮,算不得咱們兄弟的。在這邊半個月,二哥還沒瞧出來么?表叔雖冷淡,姑祖母卻是真心疼愛。二哥還是使人打聽打聽,瞧瞧孫家表哥還有曹家表弟他們預備什么,咱們跟著預備一份,也算是盡盡‘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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