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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鼐上次見孫玨,還是端午節時。
那雙生子之事,李鼐四月末就同孫玨提過。是在酒桌之上,酒過三巡之后。雖說再無旁人,但是孫玨的反應仍是很激烈。
換做是誰,白給別人養了幾年兒子都不會好過。
李鼐好話說盡,孫玨仍是不假顏色。瞧著那氣勢洶洶的模樣,若不是李鼐是他的親姐夫,那樣子就要動拳頭。
因顧及女兒的親事,怕鬧將出來,引得范家那邊閑話,所以李鼐只能忍著,尋思等嫁女后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沒想到,孫玨能主動上門。
“是玉樹來了!”李鼐親自迎了出去,臉上滿是溫煦。
孫玨穿著九成新的官服,身材微微有些發福,對于姐夫的熱絡,低不可聞地冷哼一聲,隨著李鼐到客廳這邊。
曹、李、孫三家,孫家不過是靠曹家幫襯,才有今日,李家卻是能同曹家比肩的。
正經說起來,還是李家高上.一頭。李鼐祖父早年任過廣東巡撫,封疆大吏;曹颙祖父終老江寧織造,始終是天子家奴。
同曹家的內斂低調不同,李家這.邊,李煦向來最為注重享受。即便京城舊宅,幾年也沒有正經主子過來,但是家具擺設都不是凡品。
就說這客廳,檀木鑲玉的屏風,.百寶格中的古董珍玩,墻上的名家字畫,隨便拿出兩件都值數百兩銀錢。
孫玨入目所及,皆是富貴,只覺得刺眼得緊。
再看李鼐身上,天青色縐綢長袍,寶藍色馬褂。馬褂.上的盤扣,用的是小拇指蓋大小的藍寶石。頭上帶著的帽正上,則是塊半寸見方的藍寶石。
腰帶上掛著的幾個活計,都是秀了蘇繡的川錦,隱.約地露出半截細細地金鏈子,不知是懷表鏈,還是其他的。
這不過是家常打扮,這一身下來,也要幾百兩銀錢。
孫玨只心中堵得慌,想著自己進京當差后,父親.每年不過給千把兩銀錢,連家中嚼用都不夠,更不要說人情往來。
去信給父親,父.親的性子又是執拗,只叫他盡心當差,不要想著學別人鉆營。
孫玨只覺得心里發苦,他剛進京時,也端著清高的架子,以為有著“忠君愛國”之心,就能成就一番事業;結果,成了別人口中的“孫呆子”,上官不喜,同僚不待見,受了幾年的排擠。
等他曉得京官的“規矩”,天大地大人情最大,他才曉得拮據的滋味兒。
不說別的,身為司官,“三節兩壽”孝敬上司的,沒有千把兩銀子的禮也拿不出手。更不要說,姻親故舊、同僚老鄉,各種關系應酬的拋費。
同為織造,李家養個戲班子都花費幾萬兩銀子,自己身為孫家長子,攜家帶口進京,不過是小三進的宅子,二十來個下人。
曹家有個郡王格格,算是皇親了,比不得,李家還比不得么?
孫玨越想越惱,再想著自己素來寵愛的一對姐妹花,只覺得自己成了個大笑話,簡直是孫家的恥辱。
他卻是不想想,實際上他的帽子算不上綠色兒的,畢竟那對姐妹花是先跟的李鼎,后跟的他。到了孫家后,孫玨治家嚴禁,曹穎又為夫命是從,極為賢惠,那姊妹花養在內宅,也沒機會見旁的男人。
李鼐坐在孫玨對面,見孫玨神色變幻,臉色兒越來越黑,心里也是沒底,怕小舅子是上門鬧事的。
“玉樹來的正好,你是含玉的親舅舅,還想著請你做送親老爺。范家是相府,不是尋常人家,我還怕人手不足,丟了顏面。”李鼐擠出幾分笑,說道。
對于范家,孫玨早是久仰大名。除了開國輔臣范文程不說,就是范文程的幾個兒子都是做到封疆大吏,督撫一方。
到了范時崇這代,兄弟子侄在朝為官者也甚眾,更不要如今他在兵部當差,這范時崇剛調到尚書任上,正好是他的頂頭上司。
“送親老爺?”孫玨頗為意外,不管心里如何想,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補服,客氣地說道:“我職小官微,也不能給外甥女長體面,還是算了吧。”
“玉樹這是什么話?你是玉兒的親娘舅,你不做送親老爺,誰做送親老爺?說起來,玉樹也算春風得意,進京不過數載,就連升兩級。如今又是在兵部,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就是為兄我,還盼著玉樹以后能拉扯一把。”李鼐甚是誠懇地說道。
孫玨想著自己如今任著兵部郎中,不知有多少人眼熱,心中也有些得意,嘴里還說道:“大哥繆贊,算不得什么,不過是勤勉當差罷了。”
“如今西北用兵,兵部差事重,玉樹也要多多保重身子才好。雖說苦些,但是等到戰事完了,論功行賞,也跑不了玉樹的一份。”李鼐說道。
孫玨這邊已經難掩得色,挑眉道:“是夠辛苦,甚是瑣碎,哪里有禮部時自在清閑?不過身為臣子,能為皇上分憂,也是福氣,多少人擠破腦袋還進不來。”
兩人說著這沒滋味兒的話,看起來聊得也算熱絡。
因孫玨在兵部,對于西北的消息,遠比旁人靈通,少不得一一列出去,跟李鼐顯擺一番。
李鼐不懂兵事,聽著也是稀里糊涂,只是提及平郡王訥爾蘇的名字時留意下,對于十四阿哥的近況也頗為關注。
待孫玨覺得口渴時,賓主兩個已經聊了兩刻鐘。
孫玨心中已經去了最初的怒氣,想起自己前來的初衷,瞥了眼李鼐,有些不知當如何開口。
不是他眼皮子淺,在乎幾個銀錢,這是關乎到孫家顏面的大事。雖說那雙生兒是庶子,但是已經上了孫家族譜,好好的就成了別人的家子孫,這往后事情傳揚出去,孫家就要成為別人的笑柄。
再說,作為姻親,李家有什么顏面,讓孫家白養活李家的孫子?
李鼐這邊,聽孫玨閑扯了半晌,心里早是膩煩,但是等他不說了,又覺得冷場。
看著孫玨欲言又止的模樣,李鼐畢竟比他大十來歲,人情世故更通達些。心里明白,之前那“以利誘之”已經差不多。
畢竟,小舅子已經是當媳婦嫁妝充臉面過日子,可見這日子過得艱難。
想到此處,李鼐之前的忐忑都沒了,心里已經松了口氣。
不怕孫玨要銀子,只怕他不要。要了銀子,事情還能遮掩過去,想個法子也能全了兩家顏面。
孫玨端起茶盞,送到嘴邊,抿了口茶,低著頭也不看李鼐,道:“姐夫前些日子所說,莊子之事?嗯?”
就算他臉皮再厚,也不過直接將想要的銀子數目宣之于口。
李鼐見他支支吾吾的,曉得他向來愛面子,面皮薄,接著說道:“沒說的,權當賀玉樹高升之禮。三十頃地,都是一等的良田,就在通州碼頭附近,是井田,旱澇保收的莊子。”
孫玨卻“哦”了一聲,興趣了了的樣子,道:“通州的莊子?東邊?早年父親曾尋人給我占卜過,說是我的命格同東邊犯沖。”
李鼐見他這般作態,倒是有些糊涂了。
這莊子是他主動提及的,這立時又給否了,打的是什么主意?莫非打算真金白銀的,那也忒不體面了。再說,這次進京,他是為了捐官嫁女而來,手頭上的銀錢,都花得差不多了。
孫玨已經撂下手中茶杯,清了清嗓子道:“姐夫家房山不是也有兩處莊子么?”
“那是祭田?”李鼐聞言,有些皺眉。他的母親韓氏前幾年病故,就葬在房山李家墳園。
說起來,李鼐祖父的墳地,是在通州。因那附近的莊子都是權貴之家,李家不能在那邊廣置祭田,所以李煦就在房山挑風水好的地方,買了幾個莊子。
李煦的墳地,早些年就使人修好了。他發妻韓氏病故后,就先埋進了房山這邊。
“那處上韓村的莊子不是離祭田有幾里地么?沒有連成一片,也算不上是吧。”孫玨眼神落到墻上的字畫上,狀似無意的說道。
李鼐聞言,心中說不出是怒是惱,盯著孫玨說不出話。
李家在京城有四處莊子,通州兩處,房山兩處。通州兩處,一處是他祖父的墳地祭田,有二十頃地;一處挨著運河碼頭的,有三十頃地。房山兩處,一處也是祭田,有八十頃地;一處同祭田隔了幾里,是四處中最大的莊子,有百四十頃地。
這百四十頃地的莊子,是李家在京城幾處產業收益最豐的一處。李家每年在京城的往來應酬,也多靠這莊子出息。
這幾年京城田地衡貴,就算那莊子包括幾十頃山地,但是就算那百頃良田,也能賣個六、七萬兩。加上山地,那莊子現下要是往外賣,七、八萬兩是不成問題的。
李鼐是做好“破財”來處理這兩個侄子的事兒,但是從沒想過孫玨會這般獅子大開口。
孫玨這邊,心里還在生著悶氣,想著孫家早年也是大戶人家,但是父祖不善經營,漸漸衰敗下來,這京城原本有幾處祖產,但是早年分家時,早就分了別房。留給他父親名下的,不過是個二十頃地的小莊。
李家不算南邊的產業,在京城管莊子就四處,土地快到三百頃,比孫家多十倍不止。
看著李鼐為難的樣子,孫玨只覺得心中舒坦不少。
李家厚顏無恥地讓孫家白養幾年小咋種,真當孫家是好拿捏的么?
不過是兩個婢妾所出的庶子,孫家有嫡子嫡孫在,并不缺這兩個孩子;李鼎那個短命鬼,要是沒有這兩個小咋種承嗣,就要斷了香火。
李鼐雖是李家嫡長子,但是有李煦在上頭,他也不是能拿主意之人。通州莊子“贈”孫玨之事,他早已在給蘇州的家書中提過,李煦也同意他這般做。
房山的莊子,卻是李家在京城最大的一處產業,就是李鼐,沒得到父親同意,也不敢做主處置這莊子。
兩人都緘默,屋子里沉靜得怕人。
卻有管家,不曉得屋子里兩人正僵持,走到門口稟告,說是有客人來了。
今日搭喜棚,李家在京城的幾處族人同姻親,都打發小輩上門幫襯。
李鼐已是沒了笑臉,揮揮發管家下去,對孫玨道:“玉樹,父親早年置辦房山那兩處莊子,就是打算作為祭產的。中間那莊子是鑲白旗劉總兵家的產業,父親也一直惦記買的。因劉總兵這些年一直外任,不在京中,所以事情才耽擱下來。”
雖沒有明說,但是這話中婉拒的意思確鑿,孫玨只覺得臉上掛不住,抬起頭來,寒著臉看著李鼐。
李鼐曉得他性子孤拐,怕他酸臉,稍加思量,道:“玉樹若是嫌通州的莊子小,那就這么辦,你看行不行?鼓樓大街那邊,有兩處門臉房,也是李家的產業。一年下來,租金進項也能有個千把百兩,算是給玉樹添個零花。”
孫玨那邊,已經坐不住,“唰”地一聲從椅子上起身,冷笑著說道:“姐夫莫不鄙視我如商賈,要不然怎么還學著商賈討價還價起來?姐夫能放下身價,我卻不敢應承。今兒就算我沒來,姐夫的‘好意’,還是算了吧。”
說完,不待李鼐反應,他已經離開座位,大踏步地往外走了。
李鼐見他決絕,只能跟著他,道:“玉樹,都是自家人,還是好好商量。”
孫玨卻是瞧也不瞧他,喝來自己的長隨,騎馬揚長而去。
看著孫玨的背影,李鼐使勁地跺跺腳,不知是恨弟弟留下這樣的麻煩,還是埋怨孫玨的貪婪。
孫玨這邊,實是惱得狠了。
誰不曉得李家豪富,一個莊子算什么?挑個頂小的莊子糊弄他,真是當他好欺負么?
想著那讓孫家蒙羞的兩個小咋種,孫玨只覺得心頭堵著一口惡氣。
回到家中,他直接到內宅,吩咐人將兩個庶子帶來。
曹穎見他面色不善,服侍他換下官服,只覺得心中踹踹,大氣也不敢喘。
這會兒功夫,婆子已經領著那雙生庶子過來。
這兩個孩子,是康熙五十三年夏出生的,今年六歲,已經開始跟著夫子啟蒙。
孫玨嫡子資質平平,遠不如這兩個庶子伶俐,平素孫玨還頗為偏愛這兩個庶子,尋思好好教導,讓他們走科舉之路光耀門楣。
如今,都成了笑話,過去有多偏愛,現下就有多厭惡。
沒等著兩個孩子請安完畢,孫玨就走到地桌前,拿起膽瓶里的雞毛撣子,就沖著兩個孩子抽去。
那兩個還愣著,雞毛撣子已經落到一個身上。因孩子還小,這下子剛好抽到臉上,一下下去,就是一條猙獰的血檁子。
門口那兩個婆子已經唬得不行,連聲道:“大爺……”
“滾!”孫玨只覺得刮噪,回頭瞪了過去。
那兩個婆子也是孫家老人,曉得家里這位爺的脾氣沒有看著那么好,戰戰兢兢地退了出去。
那兄弟二人耐不住疼,已經抽泣著哭了起來。
屋子里只剩下孫玨夫婦同兩個孩子。雖不是自己所出,但是這兩個庶子平日都稱呼自己一聲“母親”,這如今又是在她房里挨打,趕明也不說清楚。
曹穎對丈夫雖畏懼,也只能硬著頭皮上前,勸道:“爺,兒子們還小,爺要是瞧著他們有不對的,多罵幾句就是……”
話音未落,孫玨的雞毛撣子已經揮下。
曹穎只覺得后背火燒火燎的,低呼一聲,已是疼得說不出話。
接下來,門外的婆子,就聽到屋子里傳來孩子凄慘的哭叫聲……
昌平,曹家莊子。
看著李氏手中拿著的信,曹颙只覺得礙眼得緊。這是前幾日李家派來管家媳婦來請安時,遞給李氏的“家書”。
不知道李煦是有意,還是無意,這給李氏的家書,繞過了曹颙。
曹颙這邊,當然也有李煦的親筆信至,其中提及李鼐查詢李鼎被害之事。李煦在信中,只說李鼐愚鈍,請曹颙這個外甥,看在“骨肉情分”上幫襯李鼐一把。說得不算親熱,不算客套,就像個舅舅托付外甥的樣子。
那兩個管家媳婦是從蘇州來的,聽說是奉了李煦之命特意來給李氏請安的。
對于自己那個便宜“舅舅”,曹颙不僅親近不起來,還有十二分的提防。
他為曹家百般籌劃,可不想白忙一場,最后被這些所謂親戚拉下水。
李氏的臉上,帶著幾分猶豫,對曹颙道:“颙兒,這幾日,我都睡不安穩,不知當如何給你舅舅回信。你大姥娘八十多了,身子骨不好,你姥姥從年初起身子也不好。”
原來,李煦的信中,提及文太君同高太君的近況,提及二老對李氏的思念之情,希望李氏九月給曹寅“燒周”后,能往蘇州一行。
李氏上次回蘇州,還是十年前,如今見堂兄信中提及此事,也頗為心動。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曹颙心中,可不會以為自己李煦念的只是“骨肉之情”。若是真有接李氏歸寧的心思,李鼐進京伊始就會提及,也不會專程使人來。
“母親,蘇州離京城千里迢迢,路上也不便宜。母親的身體也不比以往,再說長生還小,耐不住路上辛苦。要不然再等兩年,等出了父親孝期,兒子送母親歸寧?”曹颙斟酌著,說道。
通過母親對李鼐父女的親熱,曹颙也曉得她心里對李家這個“娘家人”還是甚為看重的。曹颙做兒子的,不好說別的,只能用個“拖”字訣。
李氏聽了,躊躇著說道:“颙兒,你大姥娘八十多,將九十的人了,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