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一章集腋 梧桐苑,小書房。
曹颙已經“挑燈夜戰”了幾日,熬得雙目赤紅,才將一份《大清銀行計劃書》做完。
同后世的銀行一樣,這個銀行的主營業務也是存款、貸款與兌換等業務。因為過去的錢莊存款,需要支持“保管金”,所以往錢莊里存銀錢的甚少。錢莊主要靠放貸與兌換為生,有的則是承接了八旗餉銀的發放。
曹颙上輩子接觸過《經濟法》與《金融法》,但是兩輩子也沒用上過幾遭,都忘得差不多。
如今,他整理的只是自己所能理解的大概的銀行理論。
不外乎“集腋成裘”,與“規范京城貸款利率”兩條。前者,可以快速聚攏資金;后者則是能有力介入京城借貸市場,甚至能擠兌同行,在業內迅速脫穎而出。
或許因為這兩條,會使得京城不少錢莊貸款生意受損,但是曹颙并不后悔。
按照沿襲的律法,規定借貸利息每月不得過三分,年月雖多,不過一本一利,不得利滾利;還規定“公、侯與四品以上官員家”禁止放貸;禁止因借貸收沒百姓房產、土地。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果然不假。
根據曹颙這些日子調查所知,民間借貸五分利就算少的,有的甚至到八分、十分,而且還是利滾利。因高利貸,傾家蕩產者,不絕于耳。
加上放貸的人家,多是高門顯戶,惡仆刁奴經營,百姓無力償還者,賣兒賣女,并不鮮見。
合上手中的計劃書,曹颙瞧了瞧桌子,或許康熙叫十六阿哥傳話的兩件差事,能夠通過這個,一起完了。
這第一家銀行,是內務府產業;等到這家生意好起來,再有戶部出面,開辦第二家銀行正好。
一花獨放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
而后,從京城到各省省份,政府介入的便利性顯而易見。
或許這個過程中,會產生現下未能預見的弊端,但是靠著銀行的資金收攏,暫時緩解國家庫銀的不足,就算是功成。當然,等到這個“大清銀行”站住腳,就要再制定些存款與貸款利率的問題,省得形成惡性循環。
這開辦銀行的計劃同韓江氏提過后,就引起了韓江氏的極大興趣。重歸祖業,對她來說,也有莫大的吸引力。
沒有回揚州,選擇留在京城,也是因為她不愿做個養在內宅的尋常女子。這一生,為女以不得,為妻失機緣。如今,除了為人母,教養蕙兒,她也想做點兒事。
次日,曹颙請韓江氏過府,商議此事。
沒想到,不管是一成的股份,還是半成的股份,韓江氏都不愿沾手。
她是這樣說的:“股份分紅,有利有弊,又與內務府相關,不敢與今上分利。”
連曹颙,以和碩額駙的身份,在皇子與親王面前,都退避三舍,不愿分利;她不過一民女,如何敢不自量力。
追逐利潤,是商人的本性。
聽到韓江氏主動放棄這些股份,曹颙有些意外地望向她。原本他還擔心韓江氏計較,想勸韓江氏退一步,接受半成的股份,將其他四成半股份讓與十六阿哥他們。
原本計劃的九阿哥、十六阿哥與簡親王三家參股,現下看來,倒有些行不通。
這銀行開辦的成本,已經遠遠大過了預期,收益也大過了預期,到時候這三家宗室占有半數的股份,對他們來說,就不是福氣,而是禍根。
曹颙此時,終于明白韓江氏的顧慮。
這現下的“今上”是康熙,不會同九阿哥同十六阿哥等計較這些;明日的“今上”卻是旁人,會容忍幾位宗室同內務府共享收入么?
同當年江寧的斤斤計較,到初到京城時的半斂鋒芒,到目前的榮辱不驚,韓江氏一步一步成長為合格的商人。
望著眼前比自己小一歲的女子,曹颙有些炫目之感。
誰說古代的女子,都是柔弱無依的。韓江氏已經比很多男人強出許多。看著她的精干,看著她的有條不紊,曹颙想到后世寫字樓里的“白骨精”。只是儒家社會成長下的韓江氏,比后世那些咄咄逼人的“白骨精”相比,多了幾許柔和。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曹颙才愿意庇護于她,愿意為她提供一次次發揮才能的機會。
韓江氏察覺出曹颙的失神,慢慢地垂下眼簾,看著手中的計劃書,心里已經是翻騰不已。即便存著傲骨,但是她也無法否認,因為曹颙的庇護,才使得她不僅保全自家產業,還能像個男人似的,在商界大展身手。
曹颙從沒有施恩的覺悟,韓江氏也沒有將“報恩”的話掛在嘴邊。無形之中,是一種無需言明的默契。
“曹爺,依民婦所見,這剩下的五成股份,還不若集股。京城權貴富戶居多,每戶拿出一、兩萬銀錢,也是尋常。與銀行掛鉤,往后這些人家,還有這些人家的親友,就會認自家相關的生意,既節省了時間,還能將開業的銀錢先預備出來。”韓江氏穩了穩心神,說道。
“集股?”曹颙聽了,點了點頭,道:“是個好主意,但是多少起步為好?還得有個上限,要不然以九阿哥的財力,就能包了全部股份。只是這樣一來,十六阿哥就吃虧些。”
韓江氏稍加思量,道:“要不然就限股,九貝子、十六阿哥同簡親王每人五分股份,剩下的三成半,廣集京城王府世家,上限是兩分,下限一厘。如此一來,最少能集合幾十家權貴。”
雖說九阿哥、十六阿哥等人股份銳減,卻是變得不那么惹眼,等到銀行利潤出來,也是不菲收入。
曹颙點了點頭,道:“那就每分股兩萬銀子,每厘兩千兩。如此一來,出去內務府的五成干股,剩下的股份就能攢齊一百萬兩銀子,本錢足夠了。”
韓江氏眼睛閃亮,臉上已經添了期待,道:“曹爺,那何時動手籌備此事?”
曹颙道:“簡親王那邊不算,九阿哥與十六阿哥會介入此事,還得同他們兩位商議,而后發折子熱河請旨。最快也得五月初,你若是最近得閑,先根據錢莊那邊,列些規矩。省得到時候亂糟糟的,反復行事。”
韓江氏點頭應了,曹颙遲疑了一下,道:“你會參股幾何?”
“若是參股的人不多,就參兩分;若是人多,就一分罷了。”韓江氏回道。
“還是兩分吧,總不能讓你白忙一場。這涉及到官家,等到三、五年后成規模,經營權總要收歸內務府。”曹颙實話實說道。
“民婦不缺銀錢。”韓江氏輕聲說道:“民婦只是想試試,將錢莊開遍全國是什么滋味兒。”
曹颙算了下時間,離四阿哥上臺還有四年。這四年里,只要是十六阿哥執掌內務府,韓江氏的位置就算穩當。
他點了點頭,道:“好,曹某拭目以待。”
韓江氏抬頭看了曹颙一眼,道:“曹爺,等到戶部開了銀行,等到各省番庫開了銀行,民間商賈能開否?”
曹颙尚未回答,韓江氏已經嘆氣,道:“是民婦妄想了。且不說現下開設錢莊,需要同行五家聯保;就是一個民不與官斗,就無法抗衡朝廷產業。”
雖然殘忍,但是曹颙還是直言道:“就算能開,也長久不了。不管何時,沒有權勢做依托,商賈積財,都是浮云。”
韓江氏聞言,有些黯然,卻也曉得曹颙說的是實情,只能嘆息……
韓江氏是認識了權勢的力量,唯有嘆息。十六阿哥則是看著曹颙的計劃書,皺眉不已。
“孚若,且不說別的,就是這五分股份的十萬兩銀子,不是為難我么?我的家底你還不曉得,手上能湊個萬八千兩銀子就不錯。我曉得你有銀子,但是也不好這個時候張揚出來。”十六阿哥為難地說道:“另外,十萬兩銀子,才五分股,九哥與簡親王那邊未必買賬。”
“九爺那邊,對于經濟事務眼光最毒,會買賬的。若是我所料不差,他還會假托其他人家,多買些股份在手上,這個就不是咱們操心的。簡親王那邊,不過是十六爺賣他個人情,表表態。他樂意應承不應承,這人情都算送得了。”曹颙稍加思量,回道。
十六阿哥見曹颙三言兩語將九阿哥與簡親王的問題說完,就剩下自己這頭,摸了摸下巴,道:“要不,我就同皇阿瑪借銀錢?原本不是打算內務府預備出二十萬兩銀子么?如今既然不用了,要不我借十萬?”
曹颙點點頭,道:“使得。不過這得先保密,要不然怕九爺有樣學樣,跟著空手套白狼。”
事不宜遲,兩人沒耽擱時間,一道結伴,到了九貝子府。
果不其然,九阿哥這邊,嫌棄股份少。他之前已經得了風聲,曉得這是由十六阿哥出頭挑大梁的。他心中已經后悔,要是沒有接煙草差事,直接接管這個多好。
銀錢上的買賣,才是大買賣。
按照他預算,自己最少能得一成半的股份,沒想到如今只剩下五分。
十六阿哥多會說話,自然是將十年后、二十年后的設想提了一下。九阿哥聽了兩句,就明白了,說白了不過是謹小慎微,怕股份占多了,引得新皇不滿。
他冷哼了一聲,瞥了下首坐著的曹颙一眼,對十六阿哥道:“十六爺,現下你是真金白銀的皇子,往后你也是堂堂地天子手足,怕什么?真是近墨者黑。”
曹颙在旁,只做妄聞。
謹小慎微也比張揚好。九阿哥夠張揚,又是什么下場?
只是橋歸橋,路歸路,曹颙不是救世主,就沒有興趣多言。
“九哥說得不錯,弟弟是怕。弟弟是什么身份?怕是宗室里的貝勒,都比我尊貴。”十六阿哥端著茶盞,低頭說道。
這幾個月的遭遇,使得十六阿哥多了幾分疲憊。身為外人眼中得寵的皇子,尚且舉步維艱,他似乎有些明白什么叫“步步驚心”,也能;理解曹颙為何選擇低調忍讓。
“忍”字頭上一把刀。即便艱難,也得受著。
見十六阿哥這般低沉,九阿哥倒是有些不好說什么。十六阿哥向來會來事兒,待哥哥們也恭敬,同九阿哥關系不錯。
他咳了兩聲,道:“前幾日送額娘出宮時,聽額娘提起,皇阿瑪有意封妃嬪。或許就要有妃母的好消息。”
十六阿哥聞言,眼睛一亮,道:“九哥此話當真?”
九阿哥見狀笑道:“蒙你做甚?只是有這個信兒,具體封的時間,卻是不曉得。要是快的話,端午節前就下來了;要是慢的話,許是要等圣駕回京。”
十六阿哥聽了大喜,隨著年紀見長,他最惦念的就是生母王嬪。王嬪雖然有嬪的待遇,但是正經封號不過是貴人。
就是曹颙聽了,也替十六阿哥歡喜。另外,還有七阿哥生母與十七阿哥生母。七阿哥生母雖稱嬪,但是沒有正式受封;十七阿哥之母陳氏則是貴人身份,沉寂多年,多靠王嬪照拂,才在宮中勉強度日。
畢竟王嬪算是寵妃,常隨扈伴駕,在宮中的時候少,總有照拂不到的時候。聽說年前,有年輕貴人欺負陳氏,十七阿哥當時正在病中,聞言嘔了幾口血,才纏綿病榻至今。
同曹家有關系的后宮,還有二十一阿哥的生母熙貴人。雖說也生育皇子,但是同其他進宮幾十年的庶妃相比,她的資歷淺了些,能不能冊封只是五五之數。
看著十六阿哥這般歡喜,九阿哥的神色也柔和起來,道:“五分就五分吧,我相信十六弟,不會白折騰這一回。別人上限才二分,能想著給哥哥留五分,也算是給我面子,我就不再難為你。倒是你自己,尚未分府,去哪里搗鼓這十萬兩去?要不然,我拉扯你一把,幫你湊些?”
十六阿哥搖頭,道:“不用,不用,弟弟有借錢的地兒。說句實在話,九哥,這回弟弟可想好好做番大事業,也算是給額娘長長臉。弟弟不敢打保票,說如何發大財,但是按照這計劃書的推行,往后的利潤就能讓好多人眼紅。要是九哥除了那五分股,手上還有閑銀子,還不若尋幾個名號,多占幾分股。這只是弟弟的建議,多咱能回本,有沒有風險,弟弟也不敢拍胸脯,還得九哥自己個兒拿主意。”
十六阿哥說著“借錢的地兒”時,看了曹颙一眼。
九阿哥看在眼中,以為十六阿哥是要向曹颙借,有些不舒坦,但是也就放下此事。而后聽著十六阿哥的建議,他頗為觸動。不過有曹颙在,他也不好多說什么,只能含糊道:“我不過是個貝子,一年俸銀一千三百兩,名下的莊子也比不得封親王的哥哥們……”
十六阿哥不過是將話說道,至于九阿哥如何行事,他就不操心了。
搞定九阿哥,曹颙又同十六阿哥聯袂到簡親王府。
楊子墨去世這半年,雅爾江阿變了許多。聽說他將府里的孌童都遣散了,連外頭送的童子,都拒絕了。
在世人眼中,前兩年“金屋藏嬌”的是個美人。不過以雅爾江阿的囂張作風,本不是個愛遮遮掩掩的。楊子墨早年名震京城,見過他的人也不少。不過是礙于雅爾江阿的權勢,沒有人敢招惹他。
直到楊子墨過世,才影影綽綽的有些閑話傳出來。
有的人不恥,有的人則是暗暗佩服雅阿江阿長情。楊子墨出殯時,雅爾江阿剪下半尺長的辮子隨葬,這已經是以妻禮待之。
見到曹颙與十六阿哥來訪,雅爾江阿神色中的倨傲減了幾分。出乎曹颙的意料,聽到銀行的事,雅爾江阿眉頭都沒皺一下,就點頭應下那十萬兩銀子。
十六阿哥一邊震驚簡親王府的豪富,一邊佩服雅爾江阿的魄力。
他只說了一句話:“曹颙辦事,我放心。”
說話中,雅爾江阿望向曹颙的目光,多了幾分了然。似乎明白拉自己入股,是為了幫十六阿哥支撐場子,也明白相對與別人的上限二分,這五分股份也是曹颙與十六阿哥賣自己的人情。
曹颙這邊,頗為觸動。
不管是父親那邊,還是岳父與姐夫那邊,對于曹颙行事都是擔心的時候多。固然有關心則亂的緣故,也因他年輕有幾分不信任。
卻不曉得,雅爾江阿這般毫不猶豫的信任出自何來……
同九阿哥與雅爾江阿都溝通完,十六阿哥就寫了折子,同曹颙的“計劃書”一道遞往御前。
圣駕出京已經五日,還在路上。不過十六阿哥心急,已經等不得。要是這份計劃順利實行,年底之前,兵部想要調兵,也就不缺銀錢了。
借貸給朝廷,收以利息,這也是新奇之事。十六阿哥想著,就有些雀躍。
除了遞折子到御前,十六阿哥還寫了家書給隨扈的王嬪,問及封妃之事。既然是宜妃所說,那事情就八九不離十。
對于十六阿哥來說,母親正式獲得妃嬪封號,比自己分府封爵還重要。有個正式封號,不管他與十五阿哥將來成就如何,王嬪在后宮的供養都不成問題。
十六阿哥的折子與家書送出當日,就有諭旨到了禮部:“王阿哥等之母備位宮闈俱年及六十、五十四十有余,宮中雖稱妃嬪,尚未受封。今封博爾濟吉特氏、和嬪瓜爾佳氏、淳郡王祐之母達甲氏為妃。封貝子祹之母萬流哈氏、十五阿哥禑、十六阿哥祿之母王氏、十七阿哥禮之母陳氏、為嬪。爾部察例俱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