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玠既覺得范時繹‘遷怒’之說是無稽之談,那他敵視又玠的緣由是什么?為了緝盜的那點兒兵權?”曹颙疑惑道:“你督撫一身,政務繁重,一年到頭也未必有功夫去兩江一次,他到底在忌諱什么?”
到了范時繹現下的身份,若是沒有利益之爭,斷不會如此喜怒形之于色。
李衛沒有回答曹颙的疑問,反而問道:“大人知道江寧朝天宮么?”
曹颙失笑道:“江寧上下又有幾個不知道朝天宮的?我好歹在江寧生活了十幾年,自是曉得。聽曹頌說,那里香火很旺。上回大修朝天宮,還是在康熙四十四年,圣祖皇帝第五次南巡之前。說起來,朝天宮與我們曹家還頗有緣分。”
朝天宮位于江寧水西門內,相傳是春秋時吳王夫差所筑冶城,有史記載是從晉朝開始,晉朝為寺院,唐朝改為道觀,沿襲到明朝,明初由太祖皇帝重建。
明滅末朝天宮損毀與戰火,沒了早年的雄偉壯麗。
而朝天宮在清朝第一次大修,就是由曹颙祖父曹璽主持。
令人遺憾的是,沒等朝天宮修完,曹璽就病故在江寧織造任上。
康熙四十四年,第二次修整朝天宮時,曹寅還曾對兒子提過此事,話中頗多唏噓。
事情隔了好幾十年,李衛還真是不知曹家與朝天宮有這般淵源。
他的神色有些不自在,猶豫著像是不知怎么開口。
曹颙察覺出他的異狀,笑容頓住,帶了幾分猜測,問道:“范時繹可是要……重修重天宮?”
李衛點了點頭,道:“大人猜的不錯,八成是如此。早就聽說總督府與朝天宮當家的幾個道士往來親近,今年兩江報上的祥瑞,兩處都在朝天宮。要說范時繹沒有深意,我李衛是不信的。”
曹颙聽了,不由皺眉,道:“朝天宮占地數百畝,豈是想要修繕就修繕的?那么大的工程,總要有個由頭。早年朝天宮雖修繕了兩次,可都是為了迎接圣駕。每次所耗費銀兩,也不擾地方,多有兩江官紳捐資。”
當然這種捐資也有回報,當官的即便不能升官,也給個兼職拿個雙俸,鄉紳的話也挑德高望重之人面君,子弟多有恩蔭。
皇上登基五年,連京畿都沒去過,更不要說下江南。
“由頭還不好說,國泰民安,百姓樂意奉道。范時繹是總督,他說一句話,‘主動’捐資的官紳還能少了?兩江最不缺的,就是有錢人。”李衛說道:“只是瞧他行事,是個敢伸手的。若是真張羅開了,怕是要在兩江刮下一層地皮。”
聽李衛這樣說,曹颙想起噶禮。
江南實在是太富了,自打順治朝開始,多少重臣倒是兩江總督任上。
曹颙有些明白范時繹為什么針對李衛。
因身上兼著江南緝盜的差事,李衛的耳目遍及江南。
范時繹要是想要“大展拳腳”,能換個由頭應付京城這邊的問詢,卻繞不開在江南的李衛。
偏生李衛也是總督,兩人平級,互不統屬。
“做賊心虛,說的不外如此。他先鬧這么一出,等到以后你想要說他些什么,旁人都要思量思量,是不是有心報復,是不是意氣之爭。”曹颙點點頭道。
李衛感慨頗深:“就是這樣,做還要立牌坊,真是地地道道的偽君子。他卻是不想想,范家在官場的名聲,早就臭大街了。皇上還好,沒有慣著他們,圣祖爺待他們范氏一門太過優容。”
李衛心有不忿,曹颙卻是曉得康熙優待漢臣的緣故。
漢臣榮辱都在帝王一念之間,位置在高,也接觸不到八旗實權。那些滿臣就不同的,有的家族名下十幾佐領,治下旗民人丁,比一般的王爺還多。
范家誰說滿門督撫,可官聲并不好聽,有貪墨之嫌。
雍正能讓年羹堯成“西北王”,連“年選”都弄出來了,不過是因他權利虛,年家只是尋常漢軍,也沒有傳世的佐領世職。
“皇上最是圣明,范時繹既存了這個心思,在江南的日子也久不了。又玠也不必攪合進去,只做好自己的差事,別辜負皇上的器重。他鬧騰他的,你站在旁邊看戲便是。”曹颙勸慰道。
李衛猛灌了一盅酒,道:“反正我就覺得憋屈,要是能直接動拳頭就好了,省的他兩次三番挑釁,連帶著我也成了笑話。可憐我這張面皮,自己差事干得也算盡心盡力,不敢說要得眾人一聲贊,卻也不愿為了那小人的齷齪心思,成了笑柄。我皮糙肉厚到沒什么,只是怕丟皇上的臉。”
不知李衛是想開了,還是他心性豁達,待將范時繹的事情撂在一邊,他的情緒又上高昂起來。
他拉著曹颙,開始請教總督任上所遇到的各種難題。
雖說現下總督衙門幕僚數十,可以給李衛提供各種建議,可位置不同,眼界就不同。
待真遇到費解難題,與其集思廣益,還不若趁著這個機會咨詢咨詢曹颙這個過來人。
曹颙認真的聽了,曉得答案的,仔細作答;不知道答案的,也幫著李衛分析一二。
李衛曉得,曹颙雖比自己年輕,可在官場上卻是自己的前輩,見他真心提點自己,面上也帶了感激。
兩人一問一答,時間過的飛快。
等曹颙沒有解說的了,夜也深了,到了作別之時,
李衛親自將曹颙送出大門外,見四下空曠無人,曹颙的腳步頓了頓,壓低了音量道:“又玠闔家在任上,骨肉團聚好是好,只是也不好耽擱了孩子們的學業。不管幾個小的如此,長子還是當送到京里。”
李衛聞言,不由愣住,不解地望著曹颙。
曹颙神色溫煦,可直到上了轎子,也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兒……
次日一早,在用了早膳后,雍正便收到粘桿處送上來的稟事折子。
若是李衛見了,定會驚駭莫名,從他到“豐和莊”后的言談舉止,都詳盡列下。連曹颙過來后,兩人在雅間里的對話,都一個字都不差。
只有曹颙在空曠處說的最后一句話,這折子上沒有。
看著這樣的稟事折子,雍正卻帶了幾分驕傲。
圣祖爺當政時,過于寬仁,臣下也敢糊弄君王。
可,現下誰又能糊弄他?
他雖在禁宮之中,卻有自己的耳目。
李衛與曹颙雖是故交,可兩人一個是督撫,一個是尚書,他這個皇帝安排人留心這兩人相見也是情理之中。
這折子記的詳細,仿佛場景在他眼前重新一般。
他先點了點李衛的名字,笑罵道:“這奴才,人粗話糙,只有心實還可取……”
待看到后頭,多是曹颙對李衛的教導與提點。
雍正沉默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老成持重,見識不錯。”
顯然,他雖有些惱恨范時繹的多事,可也被兩個臣子私下對他這個帝王的推崇所取悅。
在他心里,早已將曹颙與李衛劃上自己人的符號。
卻不曉得,曹颙在雅間里所說的每一個字兒都斟酌了再三才說的。
粘桿處現下還算隱秘,即便有人聽過這個名字,也不會想到他們耳目無孔不入;可后世粘桿處鼎鼎大名,曹颙當然不會不小心駛得萬年船。
就在十月十六這天,張義終于從江寧回來,帶回曹頌的親筆信。
曹頌的決定,卻是出乎曹颙意料。
他沒有回京意愿,決定留在江寧。
按照他的話說,他早年雖去過西北,可是以侍衛身份,常駐中軍,并沒有實戰。他本身勇武有限,也沒有將才,即便真去了西北,也是隨大流混軍功。
與其那樣做個“濫竽充數”之人,還不如留在江寧,跟著李衛力所能及地做些實事。
雖說對堂弟的決定很是意外,可曹颙更多的是覺得欣慰。
看來還真有獨立才能成長,在羽翼之下照拂了這么多年,曹頌行事多是聽大家安排。
現下看來,才真是長大了。
既然曹頌無意去西北,那曹颙不得不考慮其他人選。
他雖然沒有主動謀算兵部尚書一職,可將六部的人選排查一遍,他的可能性極大。
若是戰事起,兵部尚書的差事就最繁重。同那些花甲之齡的尚書相比,曹颙正是年富力強之時。
還得是皇上能信任的,曹颙沒有什么劣跡,這點也說得過去。
如此,曹颙不得不先未雨綢繆。
為了消息靈通,也為了不被人蒙蔽,西北定要有他能信任之人。
曹頌無意西北,曹颙能信任的武官還有完顏永慶,可他受十四阿哥連累,早年的功勛都沒評定,這次未必有機會去西北。
想起沉寂的好友,曹颙也是滿心無奈。
完顏永慶明明已經被家族驅逐,可卻依舊要受堂妹拖累。
武職不比文官,文官雖有律法,六十致仕,可不管是高官,還是中下層官吏,能多熬幾年就多熬幾年。
武職卻是不行,熬到內大臣位上,許是還能多當幾年官;其他都統、副都統,花甲之年多是要退下。都統以下,官職越低,退休越早,最早四十五歲,就要退休了。
永慶的年紀比曹颙大五、六歲,現在已近不惑之年。再過八年,永慶就是快五十的人,除非轉文職,否則的話,也到了退養的年紀……
掉到第七了,淚奔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