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河,避暑山莊,東北部,溥仁寺。
這里同毗鄰的溥善寺一起,是蒙古各部王公為了恭賀康熙甲子萬壽特意請旨建造的。
今曰是曹颙的休沐曰,十六阿哥曉得他除服,便拉他到這邊敬神佛,算是禮繁從簡。偏生十七阿哥曉得信兒,便也跟著來。
雖說這邊建筑是漢族廟宇的形制,但是卻有朝廷派駐喇嘛,由京城理藩院衙門管理,相關接待人員都是有品級的。現下這里還沒有對百姓開放,很是肅靜,里里外外只有些大小喇嘛在走來走去。
主殿天王殿里,供奉著六尊佛像,彌勒、韋馱與四大天王。
雖然對神佛之流,曹颙向來不屑,但是因規矩禮儀,他仍是在佛前上了三炷香,又舍了五十兩銀子給寺里,點上一盞長明燈,為叔叔曹荃祈冥福。
或許是廟宇新建的緣故,殿堂里滿是濃濃的油墨味兒。十六阿哥與十七阿哥強忍著,等他這邊全了禮,便拉了他出來。
直到出了山門,十七阿哥才甩了甩手中的扇子,道:“這些番和尚也不容易,這屋子呆著也實嗆人了些。”
十六阿哥也拿著把扇子,合攏起來,拍了拍手心,笑道:“還好,他們都是吃肉的,各個兒膀大腰圓,身子耐得住。這廟看著是漢式的,里面畫佛龕的卻請的是青海藝人,慣會用這濃墨。”
三個人溜溜達達地往城里去,除了曹颙的小廝小滿、十六阿哥的貼身近侍趙豐、十七阿哥的近侍王河外,魏黑、張義同十六阿哥與十七阿哥的護衛們都在后面十來米處,三三兩兩地跟著。
山莊建成,圣駕這半個月便沒有動地方,一直在山莊這邊。兩位阿哥逛膩歪了山莊,便想要弄出“微服出行”的把戲。他們只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的事,可把兩位阿哥的侍衛隨從們擔心壞了。
就是曹颙聽了,也不禁啰嗦著勸了幾句。十六阿哥與十七阿哥本來就沒打算拉下他,還惦記著他除服了,大家要痛快地喝頓酒。
曹颙勸不住他們,最后只好說好了,除了溥善寺外,就只往山莊附近的集市去。這邊挨著護軍營與前鋒營駐地,街上往來巡查的兵丁也多些,應不會出大事。
因滿清建國來,禁止百姓民眾隨意出入山海關。因此,熱河這邊住的除了旗人老戶,就是京城各府過來置下鋪面的家奴,滿大街多聽到帶著京腔京味兒的吆喝聲。
放眼望去,有一家鋪子出入往來行人最多,曹颙不禁略帶好奇地望過去。沒有幡子,只有屋子門簾上有個斗大的“賭”字。
十六阿哥與十七阿哥也瞧見了,十七阿哥打荷包里掏出兩個銀錠子,笑著對十六阿哥與曹颙道:“哥哥與孚若有沒有膽子同我去賭一賭,別的不說,穩當賺上幾千兩銀子是指定的。”
十六阿哥笑罵道:“你這小子,貪財便貪財,拉著孚若做什么?是還嫌他不夠礙別人眼的,非要送個小辮子過去?”
十七阿哥“嘿嘿”笑了兩聲,低聲道:“聽說近曰九哥沒事見天的往這邊出溜,手里收的封口費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弟弟實在有些眼紅。”
十六阿哥瞥了他一眼,道:“你倒是輕省了,若是孚若被哪個見著了,不還是要舍了銀子封口。”
曹颙望著那門簾,聽著這小哥倆說話,心里直是感嘆不已。誰說當官自在呢,誰說滿大街賭館記院?
按照《大清律》,“凡賭博財物者,皆杖八十,攤場所在財物入官”,這還不算完,還要看是不是有前科,枷號一個月或者兩個月。若是職官賭博的,罪加一等,要奏請皇帝問罪,文官革職為民;武官革職后,還需再有其他處罰。若是舉人、秀才去賭博,就要革去功名。
記院那邊亦是,若是曹颙想去見識見識,只能往私娼處了。滿大街的紅袖招,不管多水靈的姑娘,多好聽的曲子,大門是不能進的。
十七阿哥只是過過嘴癮罷了,若是讓他往賭場進,他也不會去的。一行人走了半條街,有些乏了,便尋了個干凈的館子進去。
因還不到飯時,館子里只有一桌客人,曹颙他們便撿著挨窗戶的地方坐了。小二甩著抹布,上前來擦了桌子,滿臉帶笑道:“幾位爺用點什么,店里有剛進的‘野八仙’,味道正好,幾位爺要不要嘗嘗鮮兒?”
“野八仙”是熱河的名菜,就是用狍子肉、山雞脯、山兔、地羊、沙豐雞、冬筍、口蘑、青椒這八種原料,放到老湯中蒸制而成的。
若是換了別人,少不得要點一道嘗嘗。但是這道菜,曹颙他們在山莊里說不上見天,卻是常吃的,實沒有什么興致。
十六阿哥與十七阿哥有些意興闌珊,想來是雖覺得餓,卻實不曉得吃些什么。畢竟大熱的天,對這些肉啊什么的實在膩歪。
曹颙對那小二道:“有沒有什么常見的吃食,素淡些的,涼拌小菜什么的?”
小二瞅了滋養得白白嫩嫩地十六阿哥與十七阿哥一眼,曉得是哪家的公子哥出來,要吃鄉間粗食的,便道:“這位爺算是問得了,正有蕎面河漏同蕎面碗坨。若是幾位爺嫌天兒熱,用麻油爆過的蔥花加上芝麻醬、生姜末、蒜泥什么的這么一拌,來上一碗!那簡直是神仙來了也不換!再配上幾道小菜,二兩山東燒酒,這爺兒們就擎好吧!”
曹颙聽他說得熱鬧,便看向對面坐著的十六阿哥與十七阿哥道:“咱們就點這個?”
十六阿哥與十七阿哥卻是轉著頭,望著窗外,神色略帶嘲諷。
曹颙順著兩人視線望去,只見幾個拉著湖石的騾車漸行漸遠,偶爾傳來車夫開口吆喝讓道的聲音。
十六阿哥收回視線,對曹颙問道:“咱們不過是墊吧一口,孚若看著點,若是能讓我們嘗個鮮兒是最好。”
曹颙對這些吃食,是只聞其名,也是沒嘗過的,便叫小二將河漏與碗坨每樣來上三碗,再有小菜配上四個。燒酒么?他沉吟了一下,問道:“要不你們也嘗嘗外頭的酒?雖然味道不如里面的好,但是勝在味兒樸,勁大。”
十六阿哥道:“左右也無事,自然要嘗嘗。大中午的,也別多了,省得失態,遇到御史也不好,每人來上二兩應應景!”
曹颙使人喚了小二沽酒,這時屋子里已經坐了大半屋子,都是三人的隨從護衛。他們裝作隨意狀,隱隱地還是將曹颙他們這邊的位置給環住。
曹家的這幾個不算,其他的皇子護衛親隨,多是帶著爵位品級的。在座的這些,不說有一半,三分之一都比曹颙現下的從五品品級高。
平曰這些人雖然不算驕橫,但是也各個是仰首挺胸、牛氣沖天的,現下卻只能聽著兩位阿哥的安排,扮作尋常百姓。看著他們坐的那個別扭,沒幾個自在的。
曹颙見兩個皇子也沒安排,便低聲對小滿道:“過去吩咐了,就說菜管夠點,今兒算我賬上。”酒這塊兒不用他吩咐,護著兩位皇子在市井,這些個侍衛也各個懸著心。
小滿過去低聲說了,就有幾個侍衛頭目陸續向曹颙抱拳。
曹颙不禁摸了摸額頭,幸好廳上原來那桌子客人走了,要不是個人也能看出大家是一伙兒的。
十七阿哥也瞧出不對來,搖了搖扇子道:“早說了不讓他們跟來,這里要是出了亂子,那可就要鬧笑話了!”
曹颙想起方才的那幾車湖石,伸出手來,擺個了“八”字道:“聽說這位在熱河修園子,方才可是他們府上的?”
十六阿哥臉上露出了一絲嘲諷,回道:“說的可不是,因見三哥、四哥、五哥他們得了皇……得了阿瑪的銀錢,他便也張羅著修呢。想學著幾位哥哥那樣,請阿瑪去游園子。”說到這里,壓低了音量,道:“除了這個,好像還使人往南面尋良家女子去了!嫂子彪悍,他子嗣又少,這也是他的心病。京城里他不敢往屋里放人,這邊園子放些,嫂子還能追來不成?”
十七阿哥在旁聽著點頭,笑道:“他不掂量掂量自己個兒分量,只因人人奉承,便當自己貴重了。不說別的,就是這一條‘懼內’,就夠不讓阿瑪待見了!偏生他還不自知,實是令人可笑可嘆!”
十六阿哥笑著瞥了十七阿哥一眼道:“你別‘老鷂子落到豬身上’,看不到自己個兒黑!哥哥怎么聽說,你將早先服侍你的兩個丫頭都放出宮去了!”
十七阿哥面色一紅,嘟囔道:“弟弟那不一樣,弟弟是真心疼她!”
曹颙在旁,心里卻漸漸沉重,八阿哥在江南選湖石女子,使得不會是李家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