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章疑生 曹家父子進京的消息,或許會被有心人關注,但是三阿哥誠親王起初并沒放在心上。他正是春風得意之時,初九那天,恭請上幸王園,進宴。父子天倫,席間甚是其樂融融。
儲位虛懸,身為有機會獲得大寶的諸皇子阿哥之長,三阿哥豈能沒有想法?只是他儒家典籍讀多了,素來求穩妥,不愿輕易行事,省得成了出頭鳥,成為兄弟們攻訐的靶子,像兩位被哥哥那樣,落得個被圈的下場。
不過,三阿哥不惦記,不代表王府其他人不惦記,好幾個幕僚在三阿哥面前提起此事。
三阿哥身為親王,每年有一萬兩銀子的俸祿,開府時也有幾處莊子,一年下來,進項總有兩、三萬銀錢。
不過,收入多些,開銷卻是更大。各府往來交際不說,三阿哥又是出了名的好人緣,在士林中聲譽很高,經常助些大儒刊印書籍,甚是慷慨。
這兩年,因圖謀儲位,誠王府下面的人手也多了些,三阿哥對門人的賞賜也厚了下。
若不是前些年有些積蓄,怕王府賬面上早就空了,日子過得甚是緊巴。就是蓋個園子,還需內庫撥銀錢,才能得以動工。
想起這些,三阿哥是打心里羨慕四阿哥。門庭冷清,有門庭冷清的好,起碼少了好些交際銀子。
那位冷面四弟,“酒色財氣”,樣樣不沾的,只好燒個香、拜個佛,卻不知是給誰看?
若說四阿哥毫無奪嫡之心,那不過是笑話,三阿哥壓根不信。在他心中,四阿哥這般謹慎小心,不過是與他一樣,都怕落下什么是非口舌罷了。
當年,太子未被廢除之前,因脾氣暴虐、行為不檢,被人說成是:“此人為君,皇族無噍類矣!”皇父之所以廢了太子,未必沒受到這句話的影響。
三阿哥想到四阿哥,順帶著想起四阿哥府名下的東茶園子,心里就有些不舒坦。
文士愛茶,自是風雅,偏偏好茶欲求而不得。他又不好像其他人家那般,放下面皮,四處去尋。
就聽那幕僚道:“王爺,說起來,曹颙對咱們府的陳先生有回護之恩,專門登門道謝卻也使得。”
他口中的陳先生,是誠親王府的幕僚,原慶陽府知府陳弘道。
聽到他的名字,三阿哥略帶輕蔑地笑了笑,心下有些同情其結之妻王氏。
陳弘道因前年冬天牽扯到“驛站縱火案”上,被鎖拿至京,后經過步軍衙門那邊調查后,洗清了嫌疑,無罪開釋。
因陳弘道進士出身,早年在士林中也廣有美譽,這兩年又因其妻王氏“叩閽”名揚天下,成為世人眼中的剛正不阿、傲骨猶存之人。
三阿哥與八阿哥都想要將其收到門下,所以才會暗中斡旋,使得步軍衙門那邊迅結了此案。
因幕僚中有一位是陳弘道的同鄉,早年有過些私交往來,所以最后還是三阿哥這邊得了手。
陳弘道本為落魄之人,得皇子親王的青睞,收在府里編撰儒學典籍,也正合他做學問的心思,便入了誠親王府為幕僚。
去年待王氏周年祭后,陳弘道便由三阿哥做媒,迎娶了一個老主薄的女兒是繼室。夫妻甚是相合,哪里還記得慘死妻王氏?為了怕礙新人的眼,陳弘道對幾個嫡子嫡女亦不太親近。
雖然他擺出正人君子的模樣,但是私下里笑話他的人卻是不少。就是王府的嫡福晉董鄂氏,閑話時也同三阿哥抱怨過幾遭,說是府里的笑話已經傳到外頭去。外面的親戚女眷提起,對這個陳弘道很是瞧不起,再三問到那位主薄家的小姐是不是天仙兒般的人物,否則怎會迷得陳弘道昏了頭,忘記了王氏妻的恩義。
三阿哥像吞了個蒼蠅似的惡心,原本是要借陳弘道的清名,給自己長臉面的,誰會想到竟然成了笑話?
偏生是陳家家事,又是他給保的媒,實不好說話。因怕八阿哥笑話,其他幕僚心冷,就算是再惡心,人還是要在府里留著。
現下,聽了這幕僚的提議,三阿哥自然明白其“醉翁之意不在酒”,“道謝”不過是幌子,實是使陳弘道去探探底。有個往來,又不使得王府有私交外臣的嫌疑。
畢竟,曹家與誠親王府素日并無往來,若是冒然召曹家父子過府,或是如何,極亦留下口舌,還不若這般才合適。
三月十一,曹颙子正二刻(半夜零點三十分)便醒了。
窗外還是漆黑一片,雖然實在留戀熱乎乎的被窩,但是他還是硬撐著爬起來。雖不是大朝日,但是他要陪著父親去暢春園遞牌子,等著陛見。
偏生城門要天亮才開,那時就晚了。為了趕在康熙用早膳前遞牌子,需要在丑正(凌晨兩點)之前到西直門。
這邊是水門,往宮里送玉泉山的泉水,在丑正(凌晨兩點)時開一次城門,剛好可以出城。
初瑜已經收拾得利利索索,身著丁香色旗裝,外罩紺青色比甲,梳著兩把頭,看著很是清爽。
見初瑜起這般早,曹颙心下不忍,說道:“我自己梳洗便是,你趕緊回炕上,多睡一會兒,這些天在船上也沒歇好。”
初瑜笑著說:“不早了,太太指定也是早起的,咱們還要給老爺太太請安呢!”
說話間,喜云、喜彩幾個已經端了熱水進來,侍候兩位主子洗漱。
因不見喜雨與喜雪兩個人在內,初瑜有些失神。想來兩人是因先前的避諱,不往上房侍候的。只是,梧桐苑之前就留著她們兩個與兩個粗實婆子看屋子,額駙年前回京是哪個侍候的?
初瑜突然心生煩躁,雖然曉得不該胡思亂想,但是仍是有些難受,只覺得心里堵得難受。只是,她面上卻一點不露,笑著侍候丈夫穿衣。
曹颙要穿官服見駕,但是眼前卻是好幾套,一品和碩額府的武官服,四品的道臺補服,五品的三等侍衛服。
思慮了一下,曹颙還是將那套三等侍衛服穿上,倒不是怕穿著四品的文官補服怕遇到侍衛處的同僚打趣,而是覺得自己這個年紀,穿著四品文官的補服太礙眼了。
下去這一年,遠在沂州還沒什么,往濟南府時,曹颙受到不少異樣目光。
雖然官宦人家子弟,有入仕早的,多也是從七、八品的小官熬起。對比下來,這個四品官,對弱冠之年的曹颙來說,則是品級太高了。
眼看就要萬壽節,各地進京的勛臣督撫差不多都到京。自己戴著四品的頂戴,隨同父親去陛見,有些招搖,哪里有穿著侍衛服,充當個公子哥兒舒坦?
初瑜曉得丈夫不是招搖之人,摸了摸那套和碩額駙的禮服,打人拿下去了,自己親自幫自己戴好了朝珠、頂戴。
等曹颙穿戴完畢,粥點小菜已經擺了上來。
兩品粥,碧粳米粥與老黃米紅豆粥;幾盤點心,門釘火燒、羊肉燒賣、奶白小饅頭、金銀花卷;還有幾道小菜,芥末苤藍絲、姜汁松花蛋、紅油肚絲、老醋花生。
曹颙喝了兩碗碧粳米粥,用了幾個門釘火燒,吃得飽飽的。一會兒,還要騎馬去暢春園,還不曉得要侯見多久,餓著肚子只會自己個兒遭罪。
初瑜陪著喝了一碗粥,用了兩個小饅頭,見曹颙用完,也跟著放下筷子,思量了一回,問道:“額駙,府里是不是該放些丫頭出去?有幾個,年歲不小了。”
曹颙正用茶漱口,聽了初瑜的話,以為她說的是珠兒、翠兒兩個。她們兩個去年起便在五兒身邊侍候的,后來五兒到初瑜身邊,又跟著回到初瑜眼前。
珠兒、翠兒兩個那點小心思,曹颙也曉得些,曾與紫晶商量著,打兩人出去。但是因她們兩個是南邊府里的家生子,是李氏指過來的人,紫晶也不好說話,事情便拖了下來。
沉吟了一會兒,曹颙道:“按理,內宅的事,你做主便是。只是如今母親在,這事你出面卻是不妥當,還是等我打園子回來,悄悄稟了母親吧!”
初瑜心下不解,打自己的丫頭出去,為何要額駙說?難道額駙也怕婆母誤解,不想讓自己落下“嫉妒”之惡名,還是在他心里自己就是嫉婦?
曹颙見初瑜眉頭微蹙,面帶困惑,小模樣甚是可愛,忍不住伸著胳膊攬過來,在她臉上啄了一口。
初瑜見曹颙的神情火辣辣的,臉不禁紅了,輕輕地推了下曹颙,嬌嗔道:“額駙……咱們該去給老爺太太請安了!”
剛好喜云幾個挑了簾子,進來撤桌子。曹颙便放開手,扶了初瑜起來,問道:“五兒呢,怎么沒見她?”
初瑜回道:“昨兒下船時,五兒有點見風,身上有些不舒坦。咱們這邊西屋又沒炕,便讓紫晶姐姐帶著安置在葵院了。”
“那正好呢,那邊上房空著也是空著,叫紫晶住也不住,空著怪浪費的。”曹颙點頭說道。
不過,聽她這么一說,曹颙才注意到她身上衣服也薄呢,叫喜云去取了件薄披肩,親手給她披上。隨后,夫妻兩個,提著盞琉璃燈,往蘭院去。
蘭院,上房亮著燈。
剛好繡鷺、繡鶯帶著小丫頭撤下飯桌出來,見曹颙夫婦來了,忙矮了矮身子,道:“大爺安,大奶奶安!”
曹颙點點頭,看了眼飯桌,想來父親母親已經用了早飯,便叫繡鷺往里面通報。
曹寅在屋子里,已經聽到外頭的動靜,曉得是兒子媳婦來了,揚聲道:“進來吧!”
繡鷺挑了簾子,繡鶯接過初瑜手中的琉璃燈,請兩位主子進屋。
曹寅穿戴整齊,與李氏兩個,打東屋出來,往堂上作了,接受兒子、媳婦的請安。
這父子兩個,一個是五品文官服,一個是五品侍衛服,彼此對看一眼,都笑了。
皇權之下,爵位品級不過是虛名罷了,就算是貴為滿洲王爺貝勒,亦不過是皇帝的奴才。
就是這般,不上不下,混個中不流兒,剛剛好。就算自己是盤菜,也沒必要將位置架得高高的,被人放在火上烤。
李氏與初瑜雖不解他們父子兩個因何笑,但是卻是瞧出他們爺兒兩的心情很好,也都跟著高興。
已經是十一,月亮半圓,照在路上,看著甚是清冷。
按照規矩,京里除了親王、郡王用轎子,其他貝勒、貝子、公、伯等到二品以上文官,除非年老者,可以用轎,其他的文、武官員都要騎馬。
曹寅雖然不年輕了,但是還沒到乘驕的年歲,騎馬又顛簸了些,便取中庸之道,乘坐馬車。
曹颙騎馬,曹元、魏黑帶著幾個仆從隨行,一行人往西直門來。
西直門內,可以說是車馬云集,都是要出城往暢春園去的,只等著未正開城門。
因曹家隨行人口少,馬車也不起眼,并沒有引人注意。
有兩家,像是外地督撫進京的,從人眾多,簇擁著一輛馬車,瞧著甚是威武。其中一家的親兵不曉得怎么與旁邊一個貝子府的管事了口角,就叫那管事帶了不少家奴過來,追著那親兵,狠狠地揍了個半死。最后還是那官員親自出來,賠了不是,才使得對方消停下來。
影影綽綽的燈光下,那官員身上穿著正二品的補服,聽著他那邊的人稱是“中堂大人”,想來是進京賀壽的總督。
曹寅在車里聽到外面的喧囂,挑了車簾,低聲問了曹颙,聽了大致情形后,不禁皺眉。
雖然不曉得是那位總督被作,但眾目睽睽之下,堂堂地方大員,被宗室刁奴逼得賠不是,實在讓人心生感觸。
曹颙卻只是冷眼旁觀,瞧著那總督親兵先前的傲慢無禮,想來在地方也是驕橫慣了的。若是剛剛遇到的不是貝子府的,而是個門戶低的人家,欺負人的還不知道是哪個?烏鴉落在豬身上,都是一般黑,誰也不可憐。
坐在馬上,等了好一會兒,城門也不見開。他掏出懷表來看了,還有一刻鐘,只好繼續等著。這時,就見有人過來,道:“額駙?真是您進京了?奴才給您請安了!”
卻是淳郡王府的管事,侍候淳郡王出門的。曹颙下了馬,虛扶一把,問道:“是你!怎的,王爺也往園子去?”
那管事回道:“回額駙話,王爺忙著幾日后的大典,要見萬歲爺稟事兒。方才叫前面動靜太大,打奴才來瞧瞧,正好也看到額駙在。”
因昨天進城已經是午后,曹颙還沒往淳郡王府請安,即是遇到了,怎么也不好等對方過來。因此,他便同父親打了聲招呼,父子兩個,隨著那管事往后去,給七阿哥請安去了。
七阿哥坐在紅蓋、紅幨、紅幃的八抬大轎中,聽說曹家父子來了,便出了轎子,與其見禮。說起來,這還是兩家結親后,七阿哥與曹寅次相見。
七阿哥見曹寅身上的補服,又看了曹颙身上的侍衛服,若有所思。
因馬上就要到開城門的時間,曹寅與七阿哥寒暄后,便回去了,留下曹颙在這邊說話。
七阿哥招呼他,上了轎子。轎子里甚是寬敞,七阿哥居中坐了,兩邊把手處,擺著兩盞琉璃燈,兩面還有兩條側凳子。他指了指右手邊,叫曹颙坐了。
聽說初瑜帶著小天佑一道進京,七阿哥甚是歡喜,說了明日打人去接女兒、外孫回府串門。
曹颙原也打算明日送妻兒回郡王府那邊的,自然是點頭應承了。
七阿哥又問了些地方差事上的事,最后視線落到曹颙穿著的侍衛服上,問道:“山東本不富裕,沂州又是窮地方,孚若可是想回京了?”
曹颙不解其意,搖搖頭道:“小婿并無此意,岳父怎么會想到這個?”
七阿哥摸了摸手上的扳指,道:“你是家中獨子,想來自幼也是嬌慣著長大,年歲又輕,就是吃不了苦也是有的。”
曹颙被說得有些摸不著頭腦,低聲道:“岳父,小婿已經二十了!”
就算以往有人拿他的年紀說事,這都弱冠之年了,應該是個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