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韻事(下)
寧春那邊口若懸河的兜售他的“小腳美”理論,這邊曹颙聽著一陣惡寒,雞皮疙瘩都出來了。
曹颙正想出言打岔過去,一旁永慶就已先不耐煩起來,打斷寧春:“你說這些頭頭道道的好不啰嗦!娘們的臉美些白日里瞧瞧也就罷了,晚上還要瞧腳?腳有什么好耍!照你說的耍腳耍上半天,那話兒哪里還忍得住?”
曹颙一口酒險些噴出來,嗆得咳了半晌,哭笑不得。
寧春哈哈大笑:“善余兄自來就是急性子,立時提槍上馬的人,自然不曉得其中妙處!”說著,湊到曹颙身邊,擠眉弄眼:“小曹,甭和那粗人學。一會兒哥哥叫這唐嬌嬌坐你身邊來,你哄著點兒,今兒晚上就依我方才說的法,好好品品個中滋味。”
曹颙想起那些畸形的腳骨就惡心,更不愿意碰個千人騎萬人跨的妓女,就算沒什么病,想著也膩味。他連忙擺手道:“打住,打住。景明兄可饒了小弟吧!”
寧春一捅永慶,奇道:“難不成咱們這兄弟還是童男子?”
永慶一臉壞笑,剛想揶揄曹颙兩句,忽然想起來聽阿瑪、額娘說想將永佳許給曹颙的事來。他本就和曹颙好,又疼妹妹,自然一百二十個樂意,覺得這是妹妹最好的歸宿。
這會兒,聽寧春要給曹颙安排睡個勾欄女,永慶哪里肯依!心道小曹眼下少不更事,萬一迷上了哪個,將來妹妹豈不傷心!想到這里,立即板了臉,對寧春道:“別拿小曹取笑了,拿什么臟娘們來給小曹!這可不行!”
寧春被他說的一愣,也摸不到頭腦,不知道好好的他沖哪兒來的火,剛想問兩句,外面環佩叮當,杏媚已經帶了人進來了。
兩個倌人一翠衣一粉衫,身量相當,都抱著琵琶。翠衣那女子叫翠袖,本也容貌姣好,可跟一旁穿粉衫子的絕色佳人唐嬌嬌一比,登時顯不出來了。
那唐嬌嬌瞧著也有十七八歲年紀,在這行當里算是大齡,但一身粉嫩嫩的衣衫把人也顯得粉嫩嫩的,巴掌大小一張小臉,小鼻子微微翹著,正宗的櫻桃小口殷紅欲滴,最媚人的是一雙大眼睛,顧盼間生生要勾了人的魂兒去一般。
打唐嬌嬌進來,寧春眼睛就一直繞著她裙角瞧,只想見那雙極品的金蓮。偏她羅裙甚長,移步間竟是絲毫不露半點鞋尖,寧春這臉上就掛出幾分惋惜來。
杏媚吩咐小丫鬟們抬了兩張椅子放到桌席對面,翠袖唐嬌嬌兩個過來拜了三人,往椅子上坐去,單腿翹起,放好琵琶,準備著唱曲兒。
就唐嬌嬌這一掀裙子一翹腿功夫,曹颙和永慶就聽到寧春猛烈的抽氣聲。兩人瞧了一眼呆愣愣的寧春,又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那裙角下顯出一雙鮮亮俏麗的粉緞小鞋來。暗紅線繡映雪梅花,精巧細致,真真是三寸不到,頭尖尾弧,宛若蓮瓣。
永慶頭次注意漢女的小腳,看得瞠目結舌。他忍不住看著自己的巴掌,心里比量起來,那腳也就他半個手掌大。
曹颙瞧那鞋子就像童鞋,更像玩具;那腳就像假的一般,比例很成問題,說不出來的別扭,就不想瞧上第二眼。當下,他收回視線,只吃菜喝酒,心中暗道,這小腳女人是說什么也不能要的,將來若指婚給他個小腳女,他也非抗旨不可,為了心理健康也是堅決不能認命的。
唐嬌嬌是見慣了男子迷她小腳的,對寧春和永慶的目光不以為意,倒是對曹颙不搭理她略有詫異,忍不住多看了曹颙兩眼。
這么一瞧,芳心就動了一動。俗話說“姐兒愛俏,鴇兒愛鈔”,見曹颙相貌俊朗,唐嬌嬌心里就有幾分歡喜;又見他不過十五六歲年紀,覺得這樣的少年經的女人還少,應是極好哄的,保不齊就能哄得他抬自己回去做個偏房;再細細瞧他衣著,雖看著樸實,但是衣服料子與手工俱是不凡,想來是大家子弟;又想便是進不了宅門,養在外宅也是好的,再不濟也能多撈些金銀,終身有靠。
算盤打得極好,唐嬌嬌這臉上就更帶出幾分嫵媚來,柔聲問道:“幾位爺想聽個什么曲子?”說話間,特地媚眼如絲地朝曹颙望了一眼。
誰知,曹颙只埋頭吃菜,瞧也沒瞧她。唐嬌嬌正暗自咬牙,就聽寧春那邊回了魂,涎著臉笑道:“久聞嬌嬌姑娘的嗓子最是好的,不拘什么曲子,姑娘只挑體己的唱來就是。”
唐嬌嬌眼波流轉,嫣然一笑,玉指勾了弦,撥出個音兒,輕啟朱唇,又甜又嗲的聲音飄了出來:
俏冤家。你情性兒著人可意。你眉來,我眼去。為你費盡了心機,我二人不到手長吁氣。
見了你又靦腆,離了你似癡迷。羞答答無顏也,教我這事兒怎么處。
俏冤家。你怎么去了一向。不由人心兒里想得慌。你到把砂糖兒抹在人的鼻尖上,舐又舐不著,聞著撲鼻香。你倒丟下些甜頭也,教人慢慢的想。”
那翠袖見這光景也知道搶不過唐嬌嬌頭里去,連口也沒張,只輕彈琵琶與唐嬌嬌合音。
兩人又彈唱了三兩支淫靡小調兒,席上酒已下了兩壺。
秋娘紅著臉換了新溫的酒上來,寧春那眼睛便也不往唐嬌嬌那邊瞧了,只膩在秋娘身上,眼珠子跟著她轉了兩周,忍不住溫言拉她入席,然后又招呼那兩人并杏媚同來吃酒。
那唐嬌嬌就在曹颙身側坐了,先大大方方地敬了眾人一盅,然后就拿出看家本事,嬌滴滴膩歪歪地賴上曹颙,又是敬酒,又是軟語撩撥,熱情似火。
本來曹颙初見這唐嬌嬌極漂亮的臉蛋還有著十分的好感,但因那一雙小腳立時去了三分;后聽她唱曲調子,唱腔還好,曲意太不入流,好感又去了三分;待坐到身旁,她身上透出一股子濃郁地甜香來,香則香矣,卻是嗆得曹颙腦門子生疼,好感又去三分;剩下最后這一分,又生生就被那似火的熱情燒成灰。接客如此老道,不知陪過多少人睡,就是沒有潔癖,曹颙也實在生不出一親芳澤的念頭。
一來二去,曹颙對這唐嬌嬌是半點好感皆無,原也曾覺得在花樓喝花酒眾美環繞是每個男人的夢想;如今真撞上了這么個花魁,卻只覺得是見見世面而已。對于這些風塵女子,曹颙心里并不歧視,卻也沒心思去憐香惜玉。
因那畢竟是個女孩子,又身份敏感,這回絕的話輕重很難拿捏,一句沒說好便是得罪了全桌女子。畢竟寧春的愛妾也出身青樓,若是害得她多心,怕寧春臉上也不好看。因此,曹颙只做懵懂,隨口敷衍唐嬌嬌幾句,然后只摽著寧春與永慶說話。
因容貌身段都是樓里最拔尖的,唐嬌嬌一向自視甚高。打掛牌子起,她就被眾恩客捧著供著;又是媚骨天成,勾勾手就有人爬到石榴裙下。因此,她就把自己當了萬人迷,壓根就沒想到過這世上還有男人會不喜歡她。
眼下,唐嬌嬌正喜愛曹颙什么似的,見他避閃,就只一廂情愿當他是少年郎,沒怎么和女子調笑過,因羞臊才避她。曹颙越是如此,她心里越發癢癢,也就越發黏糊上來,已將曹颙當作唐僧肉,恨不得一口吞下去。
曹颙推了兩杯酒,見這女子忒沒顏色,臉上淡了下來,連敷衍都懶得敷衍,干脆不理她。
永慶原還有替妹子看著曹颙的心,這一喝上酒,一旁的翠袖細語淡笑的,他就把這茬拋在腦后,只自己暢快了。
和寧春耍了回酒令,灌了他兩盅酒后,永慶高興著回頭和曹颙說話,正看見唐嬌嬌那白晃晃的小肉手舉著個酒盅使勁往曹颙嘴邊兒湊合,曹颙撇開臉躲避。他登時想起自己的使命來了,不由沉下臉,瞪了唐嬌嬌一眼,伸手從荷包里抓出幾個金瓜子擲在桌上:“都給爺下去,給我們哥兒仨個清凈!”
此言一出,滿桌人都愣了。唐嬌嬌和翠袖又氣又惱,那秋娘卻是臉色一陣青白,寧春臉上也多少有些掛不住。
雖然知道永慶是替自己解圍,但曹颙多少有些怪他魯莽,這不是讓寧春下不來臺么?當下只得小心措辭,尋思給大家找個臺階。
那杏媚卻是在風月場里打滾十數年的,什么樣的人都見過,什么場子都經過,聽了永慶的話也不氣惱,臉上猶掛著最燦爛的笑容,一抖帕子:“呦,瞧奴家這記性,原還有一道湯在火上燉著呢!大爺莫怪!這是南邊兒的法兒,湯要燉上兩個時辰才入味的,奴這就去瞧好了沒,盛上來給大爺們嘗個鮮。嬌嬌、翠袖跟我廚下瞧瞧火去。”說著,起身朝翠袖和唐嬌嬌使了個眼色。
唐嬌嬌不情不愿地站起來,雖舍不得曹颙,卻也不敢再糾纏。無奈之下,她只能強裝笑臉,福下身拜了一拜,跟著杏媚出去。偶一回頭,瞧了眼曹颙,暗自咬碎銀牙。
寧春深知永慶脾氣,自然不會生氣,只是心頭肉的身份那里擺著,多少有些尷尬;又瞧媳婦委屈得要哭出來的樣子,有些心疼,便一手緊緊攥了秋娘的手,另一只手在她身上揉搓幾下,又在她耳邊低低說了兩句。
秋娘紅著臉啐了他一口,也起身告罪退下。
寧春悄悄掐了秋娘翹臀一把,笑吟吟地瞧著她出了門去,方才扭回頭來,收了笑,無可奈何地推了永慶一把:“爺爺,你真是我的親爺爺!把你那金瓜子收拾好了,下次多少也給兄弟我留些臉面!”
永慶雖然也經過風月應酬的,但素來沒有溫柔小意的時候。在他眼中,婊子當不上什么人物,只玩玩樂樂罷了,呵斥兩句、攆了下去甚至給上兩腳都是常有的。因此,他也沒覺得自己做錯什么,聽寧春這么說,哈哈一笑:“我只瞧那粉團子的婊子不順眼,不想掃了你面子,倒給你陪個不是,明兒貴賓樓我做東。”
唐嬌嬌一出去,曹颙這呼吸立刻就順暢了許多,見永慶還開口“婊子”、閉口“婊子”的,怕寧春心里惱,開口打岔道:“不知道天成兄近況如何了,還沒收到他的書信,景明兄可有什么消息么?”
永慶就拋開那婊子的話題,順著曹颙的話說:“天成估計也該到任了吧?我說,景明,你的差事怎么樣了?”
寧春也說沒有馬俊的消息,又說自己的差事自家正活動著,三人便談起官場上的事來。
酒過三巡,杏媚打發了個丫鬟上來悄聲回寧春,說廂房收拾妥當了。
寧春問兩個兄弟的意思,永慶執意不肯留宿,曹颙也怕那花魁唐嬌嬌再纏上來,便也附議永慶。寧春無奈,只好送了兩人出來。
出來時天已全黑,還飄飄灑灑揚起了雪花,風并不大,卷著雪落在臉上,涼涼的,煞是愜意。
永慶舒坦的伸了伸胳膊扭扭頸,打了個哈欠。曹颙知他困倦了,便不肯讓他再送了。原來,出來時永慶怕再出什么事,非要相送他一程,這會兒瞧了路離曹家也不遠了,這才應了,叮囑了曹颙兩句,打馬自行回府去了。
打出門曹颙就瞧見小滿一臉賊笑。待永慶走了,小滿幾乎笑出聲來。曹颙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開口問道:“什么事?這般開懷?方才你們幾個小子在外間吃到山珍海味了?”
小滿笑著答道:“小的是佩服大爺呢!”
曹颙聽著稀奇,這話是打哪說起?小滿擠擠眼,笑道:“大爺原不是打發人回家告訴要留宿外面么。方才在那院子里,雖隔的遠,但奴才也遙遙地見到幾個天仙似的美人。不想大爺倒沒留宿,就這般出來了!”
“小孩子家家的,瞎琢磨什么呢!”曹颙笑罵道。
小滿不服氣地嘟囔著:“誰還是小孩子?再過幾個月,小滿就十五了!窯子里的事兒,就算沒見過,也聽說過!”
曹颙想到曹頌與曹頤,雖然自己出去見識見識風月場并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但是在弟弟妹妹面前還是要維持“優質哥哥”的良好形象。因此,就特意囑咐了小滿一句:“你得記著,我只是被寧爺拉去吃酒了。回頭可別說瞎說!”
小滿忍著笑,佯裝一本正經,點頭應道:“這個小的省得,咱們大爺可是正派人!”
曹颙懶得再聽小滿貧嘴,想起寧春那心尖子小妾秋娘來。難怪寧春對她另眼相待,就剛才那幾個女子看來,秋娘品貌都是好的,沒有半點風塵味兒,怎么看都是個水樣溫柔的女子。再想到那花魁唐嬌嬌,他又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趕緊甩了甩頭,不再想這些亂七八糟的。
曹府,葵院。
珠兒、翠兒等人坐在東屋炕上,一邊做針線,一邊說著閑話。環兒呵著手,從外屋進來:“雪下得越發大了,明兒早上就堆雪人玩呢!”
珠兒用手指點了點她的鼻尖:“真是個憨丫頭,就知道玩兒,大爺早上出去可沒帶防雪的斗篷,晚上又不知歇在哪兒。明兒雪要是不停,臟了衣服不打緊,若是著涼了可了不得!”
釵兒聽著這話,竟是紫晶的口氣,忍不住看了珠兒一眼。珠兒低下頭,已經問翠兒花樣子去了。
說話間,腳步聲起,曹颙與紫晶前后腳回來。
珠兒幾個都從東屋出來,幫曹颙彈雪更衣。曹颙見紫晶圍著披風進來,問道:“去萍兒院子了?今兒她陪覺羅太太上香去了吧,一切可都順利?”
紫晶點了點頭,去了自己的披風,思量著怎么回稟曹頌與芳茶的事。
曹颙打了個哈欠,這頓酒,喝了好幾個時辰,坐得人實在腰酸背痛,就開口道:“實在是乏了,讓人送熱水吧!”
紫晶聞言,不再多說,叫人安排曹颙洗浴安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