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林右旗,多羅郡王府,東院馬廄。
“格格賜給奴婢新名字,不用‘孛斡勒’了!”文繡低著頭,小聲回道。
“什么名字?”曹颙開口問。
“毛烏痕。”文繡猶豫了下,怯怯地回道。
曹颙到塞外好幾個月,蒙古雖然不會說,但是各別單詞卻是能夠懂得些。“毛烏痕”是廢物的意思,一個姑娘家叫這名字,自然是難以啟齒。
曹颙想著幫文繡贖身之事,三番兩次相遇,多少也算有點緣分。何況她還曾受過他的連累,挨過塔娜格格的鞭子。
“你在這里當差?我這兩日怎么沒見你?”曹颙問道:“這兩日我會想辦法,幫你在王府脫身,你先隨同我回京,等打探好你家的情形,再送你家去。”
文繡先是一喜,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么,但很快眸子里的光華又黯淡下去。半晌,才幽幽嘆道:“大人的恩德文繡永世難忘,只是文繡不能回去……”
曹颙不解道:“為什么?你別擔心塔娜格格,我自會想法子贖你出來。”
文繡噙著淚,道:“文繡被拐已十二年有余,如今怕是滿城無人不知了,此時便是完璧回去也會落得個腌臜名聲,反倒污了家族清譽。不若自己在外,福禍皆是自己的命,與家人無干……”
這個時代的女子名節大于一切,一人失節全族蒙羞,若在江南,被浸豬籠怕也不是不可能的。
曹颙聽了皺眉,對這真是吃人的禮教很是膩味,對文繡道:“你想擰了,若是至親,見你平安都會謝天謝地,哪里會在乎這個虛名;若是外人,隨便怎么說,又干你何事?實在不行,移居他鄉,重新開始就是,何必因小失大,忍受漂泊在外、與人為奴的委屈!”
文繡聽著心動,面容不似方才那般絕望,但仍有猶疑。
曹颙知道她還要斟酌,并不迫他,問道:“你還沒說你怎么在這里,朝魯呢?”
文繡道:“奴婢今兒躁了,失手打了件東西,被罰到馬廄干活,朝魯大叔喝酒去了。”
正說著,身后忽然響起馬蹄聲,曹颙回頭時,只見到一個穿著褐色蒙古袍子的漢子牽馬離去。
文繡過來幫曹颙牽馬,道:“剛才那人明明進了院門,想是聽我說起朝魯大叔不在就走了。”
曹颙點著頭,隱隱覺得這人背影有些眼熟,一時又想不起。這段日子跟著十六阿哥四處打獵,見過的蒙古漢子也確實不少,只是不打個招呼就走,有點不符合蒙古漢子的豪爽。他見文繡步履蹣跚,腿腳仍不利索,問道:“上次的傷還沒好么?找沒找大夫?回頭我叫人送些藥給你,傷筋動骨一百天,勤擦藥酒好的快些。”
文繡擠出一個笑容,道:“多謝曹大人惦記,上次的傷已好了。剛剛被嬤嬤罰在外面石子地上跪了兩個時辰,腿有些不便利……”
這就是為人奴婢的苦楚,曹颙搖了搖頭,道:“到底還是家里好,你吃了這些苦頭,還有什么可顧忌的,難道親人還能打罵欺負你不成?”
文繡低下頭,并不吭聲。
曹颙知道她怕也正矛盾著,就止住這個話題。
文繡要幫曹颙刷馬,曹颙哪里肯,自己打了幾桶水倒進水槽里,掖好衣襟下擺,挽了袖子,親自動手。
等到將自己與十六阿哥的兩匹馬刷洗完,暮色微現,曹颙瞧了天色,向文繡道:“就要過飯時了,還有幾匹,我來幫你?”
文繡忙擺了擺手:“奴婢還應付得來。大人還是趕緊回去吧,少一時怕是就有人要找您了。”
曹颙想想也是,瞧文繡刷馬的手法嫻熟,速度比自己快得多。塔娜那邊,敷衍了好幾日,還不知那小姑奶奶有什么后續的,若是萬一找到這里,怕是又要牽連文繡。想到這些,曹颙就對文繡點了下頭:“那我先去了。你也別忙了,吃了飯再回來,別錯過飯時沒的吃了。”
文繡笑道:“奴婢不礙事,有一會兒就好。烏恩會幫我留飯。”
曹颙點點頭,打了桶水洗了手,整理好衣服出了馬廄。走出沒多遠,他忽然想起剛才說要給文繡藥酒之事,忙往回走,打算問問文繡住哪里。
剛轉到這邊院子,就聽“咚”的一聲,又是“嘩啦”的水聲,曹颙還道文繡失手翻了水桶,想著她腿腳不利索,怕她跌倒,忙快步轉到馬廄,然而眼前景象卻讓他一驚。
一個身穿褐色蒙古袍子的漢子用馬鞭死死勒著文繡的脖子,文繡雙目圓瞪著,大張著口,雙手死死抓住領口,掙扎的幅度越來越小,將將窒息。
救人要緊,曹颙來不及多想,順手操起滾到腳邊的水桶向那漢子擲去。
那漢子沒料到曹颙去而復返,一驚,忙松了手,閃身躲過那水桶,毫不遲疑的揚鞭子襲向曹颙。
曹颙側身閃過,眼角四下劃拉能充當兵器的物什,可除了丟過去的那個水桶什么都沒有,不由暗叫糟糕。
誰知道那漢子并不擅長用鞭子,拿馬鞭純粹為了勒人,這一鞭子甩出去自己也沒什么譜,鞭子回旋時候險些捎上自己。他忙撒手丟了鞭子,抽出腰上掛著的蒙古刀,準備近身肉搏。
曹颙最不怕的就是這短打,幾個回合下來料準了他進退步伐,抽冷子狠狠一腳踹在那漢子左腿小腿骨上。那漢子一趔斜跌倒在地,急中生智就勢一滾,遠離了曹颙,然再想站起來卻是不能。
曹颙快速掃了一周,移位擋了那漢子的退路,也不動作,只冷冷盯著他。天光未盡,那漢子的臉曹颙瞧的清清楚楚,完全陌生,他不由納悶,為什么自己瞧他背影這般眼熟……猛然間他警醒過來,此人正是那在喀喇沁河邊刺殺烏力吉世子的刺客之一!
刺客原是兩人,眼前這個是一個,卻不知道頂罪的是替死鬼還是本尊。也不知道這群刺客到底有多少人。而且刺客既然找上門來,怕就是查到文繡是目擊者,因此來滅口。那晚、那晚,曹颙想起遺忘在河邊石頭后的酒壺與紙錢,看來刺客就是通過那個查到了文繡身上。對方到底是什么人,從喀喇沁到巴林少說也有七八百里,竟然能夠追蹤至此。
那漢子一直盯著曹颙臉色,見他稍有遲疑,立時抓住時機突然發作,未瘸的右腿一撐,猛躍起身,舞者蒙古刀像曹颙砍去。
曹颙雖想著事情,卻是早有防備,余光一直沒離開他的周身,見他手動忙就閃身躲避,同時擊到他的手腕,使得蒙古刀脫手。
那漢子跌倒在地,看了一眼旁邊的文繡,再望著曹颙,卻是略帶得意的笑容。
“撲通”一聲,文繡跌倒在地。曹颙忙望過去,只見她面色一片慘白,張著嘴巴拼命喘息。
曹颙大駭,想過去救文繡,又怕這漢子妄動,大力望那漢子后背踹了一腳。那漢子噴出一口血來,眼見動不了。
曹颙跨步走到文繡身邊,輕輕扶起她,只見她后襟流淌出鮮血,后心處插著一把匕首。
那匕首并沒有刺進文繡心臟,然而卻傷了她的肺葉。文繡喘息之間,血液不斷的從口鼻中流出,目光有些迷離。
曹颙見文繡的狀態,知道她已經不行,心下懊惱自己晚來一步,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么好。
文繡的臉色漸漸轉紅,空洞的眼底閃過一絲光華,低聲道:“大人……文繡想回家……”
曹颙知道這是回光返照,說不出的難受,攥緊了她的手,使勁點了點頭:“嗯,回家去。你放心,我一定送你回家……你還記得什么?”
文繡的臉上顯出喜色,似乎是望著曹颙,又似乎是望著遙遠的天際:“園子里盡是桂花,文繡最愛吃桂花糕……上面唧唧喳喳落喜鵲……爹說喜鵲招財是好的……”
“妹妹小小的,軟軟的,眼睛黑漆漆的最漂亮……可是有妹妹那天娘沒了……”
“奶娘會唱好多好多的曲子……‘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還有‘大風車、小風來,去到雨花臺,吃完面再回來……’”文繡的聲音漸漸飄渺起來,大量的血液涌出體外,讓她的吐字變得含混不清,最后變成輕微的哼唱。
曹颙忍不住附耳過去,待聽清那支曲子,待聽到“雨花臺”身子一僵。雨花臺是江寧的,難道文繡的家在江寧,他還想再問,文繡的眼睛卻閉上了,聲音消散在晚風里。
這個苦命的女子,就在樣結束了她凄苦短暫的一生。
“江寧,桂花園,妹妹,文繡,你放心,我會送你回家。”曹颙使勁攥了攥文繡逐漸是失去體溫的手,沉聲地對她說出自己的承諾。
曹颙心里抑郁難擋,若是自己早點來巴林,若是剛剛察覺出那漢子不對,若是……
曹颙放下文繡的手,站起身吼了一聲,撲到那漢子身邊一頓拳打腳踢。
那漢子卻始終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一聲不吭,曹颙覺得不對,蹲下身抬起他的臉,見他嘴角滲出一股黑血,已然服毒身亡。
郡王府的侍衛聽得異聲趕來時候,只見到曹颙孤身一人立在院中,地上兩具尸體已涼,濃重的血腥味彌漫在空中,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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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南京雨花臺,宋朝就開始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