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八年七月上旬,康熙圣駕始終駐留熱河。
曹颙最終推托不過,還是收下了十六阿哥送的那張地契。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曹家雖還沒到舉步維艱之時,但能夠有這般親戚真是幸事。要知道曹家為了避嫌疑,這些年與宮中很少往來,但密嬪卻能夠這般關切曹颙,這份心意實在難得。
塞外的生活日復一日,除去最初的新奇外,剩下的就是百無聊賴。平日里,曹颙與十六阿哥、蘇赫巴魯兩個跑跑馬、射射箭。偶爾被寶雅拉著,陪她下兩盤圍棋。或許是經常在戶外的緣故,曹颙的身體比過去健壯不少,個子也好像長高了一截。原本他只比十六阿哥高一拳,眼下卻高了大半頭。
因跟在十六阿哥身邊,曹颙與幾位隨扈皇子也熟識起來。其實,眼下在熱河的隨扈皇子沒有幾位,三阿哥與七阿哥在圣駕到塞外后就回京,只剩下太子、八阿哥、十三阿哥、十五阿哥與十六阿哥。
八阿哥始終在養病,很少在人前露面,行事極其低調。十三阿哥與十五阿哥說起來,與曹颙各有淵源,雖不似十六阿哥這般待他親厚,但也算是和顏悅色。
對于太子,曹颙剛開始是避而遠之的,在前一廢太子前,太子將曹家當成銀庫,每年想出各種由頭派爪牙去曹家要錢。曹家的虧空,若說三分之二是為了迎接圣駕欠下的,另外三份之一就是這位太子的功勞。經過廢立風波,太子雖然仍在儲位,但是其黨羽已經被康熙皇帝處置得差不多,手也不敢伸得那么遠。
在曹颙看來,熱河這幾位皇子,太子最肖似康熙,不僅僅是容貌上,而且行為舉止也隱隱帶著康熙的影子。太子是康熙結發之妻孝誠仁皇后赫舍里氏所出,生而喪母,隨即被立為太子,由康熙親自教養。或許是因儲君形成的勢力,影響了皇帝的權威;或許是其他成年皇子的文治武功,引起了太子的危機感,在轟轟烈烈的被后世稱為“九龍奪嫡”的戲碼上演后,這對父子的關系日趨緊張,最后終于引發一廢風波。
曹颙知道歷史走向,對于這位倒霉太子并不畏懼,即便是得罪了弘皙貝勒亦是。太子對曹颙,卻是一種很隨意的從容,沒有因康熙與十六待他的重視而格外熱情,也沒有因京城的事對曹颙使臉色。
有時遇到,若是沒有外人,太子會與曹颙閑話兩句家常,不外是曹寅曾教過他射箭或者奉圣夫人的慈愛等等。曹颙注意到,說起這些時,太子經常會陷入深思,臉上流露中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緬懷之情。或許,他在想起曹家人的同時,也想起父子相融的歲月。
曹颙聽著這些,想起這位太子的坎坷命運,其后半生的圈禁生活,心中常嘆人世無常。太子生于康熙三十三年,眼下不過三十五歲,鬢角卻星星點點,看起來比實際年紀大好幾歲。
康熙諸子中,經歷最坎坷的除了太子,就是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的風濕在塞外犯了好幾次,每每折磨得他痛苦不堪。因蛇油精對風濕有止痛效果,所以曹颙又給江寧的父親寫信,請父親派人在福建那邊收集。不過,南北道路迢迢,這種民間靈藥又不是隨處能夠找到的,至今仍未有回信。
轉眼到了七月二十二,閑暇了大半個月的曹颙得了差事,就是隨同其他侍衛護送十三阿哥、十五阿哥與十六阿哥去蒙古翁牛特部吊祭。康熙十三女,下嫁翁牛特部的和碩溫恪公主薨。
和碩溫恪公主,生母章佳氏,與十三阿哥與十五公主同母。康熙二十六年生,康熙四十五年受封為和碩溫恪公主,同年下嫁給蒙古翁牛特部杜凌郡王博爾濟吉特倉津。
康熙顧及十三阿哥的身體,本不想讓他去,但是因十三阿哥再三請求,方才允了。
和碩溫恪公主的薨逝,對十三阿哥來說,是很大的打擊。在兩個月前,圣駕剛到熱河不久,他的另一個同母妹十五公主,下嫁科爾沁臺吉多爾濟的和碩敦恪公主病逝,時年十八歲。
十三阿哥生母早逝,兄妹三人手足之情頗深。短短兩個月,是失去兩位親人,對于疾病纏身的他更是雪上加霜。
護送十三阿哥、十五阿哥和十六阿哥前往翁牛特的,除了四十侍衛營侍衛,還有三百護軍營官兵。
十三阿哥下令急行軍,快馬加鞭前往翁牛特,終于在和碩溫恪公主下葬前趕到。
公主葬禮過后,眾人在翁牛特部住了兩日,曹颙跟著幾位阿哥待要起程南行返回熱河,卻接到信報,圣駕八月初二就已北移,康熙口諭叫諸位阿哥先行到巴林右旗大板行宮準備接駕。
巴林右旗離翁牛特部很近,一行人輕裝簡從當晚就抵達。
兩代清廷公主嫁入巴林部,分別是皇太極的長女固倫淑慧公主和康熙的三女和碩榮憲公主,她們為這里帶來了大量的移民——陪嫁奴仆與各類工匠。這些人集中在一處居住,形成了一個很大的聚落。聚落的中心是王爺府邸、圓會寺與為康熙修建的行宮,周圍又有大量的磚瓦建筑,儼然一個小型城鎮,比之翁牛特部繁華數倍,讓人嘆為觀止。
巴林右翼旗多羅郡王烏爾袞正是和碩榮憲公主額駙,也就是塔娜的父親。他早在六月初就率眾到熱河朝拜康熙,是見過眾人的,曹颙對他并不陌生。烏爾袞在世子案次日攜女先回了部落。塔娜的離去讓寶雅解氣的念誦了幾天,磨得曹颙耳朵都起了繭子。
幾位阿哥們不愿先行住進行宮,便被吳爾袞王爺請到王府安置。曹颙與隨行侍衛,也都跟著住進王府。這正合了曹颙的心思,因想著幫文繡贖身,來到巴林倒是正好行事。曹颙悄悄對十六阿哥說了此事,托他想辦法。
十六阿哥找人打聽塔娜手下名為“孛斡勒”的女奴,一共有好幾個,卻偏偏沒有十七八歲、身形消瘦的年輕女子。
曹颙想不通緣故,難道是自己記錯?十六阿哥勸曹颙稍安無躁,反正還要在巴林逗留一段時日,再慢慢尋訪就是。
在等待圣駕的日子里,曹颙被十六阿哥拉著,日里無事打獵,入夜歌舞宴席,日子頗為逍遙——如果忽略塔娜格格無休無止的挑釁的話。
這塔娜格格不知怎的,似是和曹颙結仇了一般,又自恃是自家大本營,越發肆無忌憚起來,每每總弄出點事故來,故意找碴挑釁。
曹颙哪里會同一個小丫頭片子計較?況且就算不提貴女的身份,現如今是在人家地盤上,能鬧什么事?于是能躲就躲,躲不了就以不變應萬變,憑她怎么諷刺挖苦激將,他只是不搭理,任由她自己個兒鬧去。
這一日,曹颙跟著十六阿哥打獵回來,讓隨從拿了獵物去廚下收拾,兩人正牽著馬往自己院落走,就聽見塔娜尖利的嗓子吼著:“什么?又去打獵?昨兒我來,你說曹颙去打獵,今兒我來你又說他去打獵,上半晌說打獵,下半晌還打獵?難道他想把我巴林滿山的活物都獵光不成?還是你故意敷衍本格格?”
聽到這小姑奶奶的叫嚷,曹颙的腦袋“嗡”一下大了,忙小聲對十六阿哥道:“十六爺先行一步,我去廚下瞧瞧那野雞收拾得如何了……”
十六阿哥一把拉住曹颙,低聲笑道:“廚下道遠,保不齊一會兒轉兩轉又被她逮了去。不如去馬廄吧,又近,又不打眼,塔娜最是嬌慣,見不得一點腌臜,知道你在馬廄也不會去尋。”說著,將手中的韁繩交給曹颙,笑道:“咱這馬也得好好刷刷了。”
曹颙見他笑得賊,知道是因方才狩獵時成果不如自己憋著氣,眼下想法子讓自己幫他刷馬去,當即也不同他計較,接過韁繩,轉身馬悄悄溜到了馬廄。
“朝魯!”進了馬廄,曹颙喊近日混得熟識的馬夫出來搭手,結果卻從馬廄里走出來個侍女,邊走邊道:“朝魯大叔不在……”
兩人對視一眼,都愣住了。
曹颙一笑,真是“緣分啊”,那侍女正是數日苦尋不到的文繡。
文繡好一會兒才回神,隨后給曹颙行禮道:“奴婢給大人請安。”
曹颙擺手,叫她免禮,隨后問道:“為什么在王府里打聽不到你,你沒用‘孛斡勒’的名字嗎?”
文繡聽了,神色一暗,低下頭小聲地回道:“格格賜給奴婢新名字,不用‘孛斡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