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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十月下旬,曹颙的日子就越發忙碌。
預備萬壽節賀禮。了結戶部差事,還有官場上的迎來送往。
不說旁人,就說伊都立這邊,就是十月二十出的京城。
他素來人緣好,出京之前擺了好幾次酒。曹颙這個新出爐的總督,少不得被拉著做了兩回陪客。
等到十月二十這天,曹颙又跟著出城送別了一趟。
伊都立家雖是大族,但是在他父親去世后,門庭也漸漸沒落。等到新皇登基,他青云直上,這上門的族親也就多了起來。
伊都立不是愛記仇的,并不為舊事掛懷。對于這些送上門的親戚,能幫也就幫一把。
如此,等他出京,跟著同往的三十多人中,有不少是落魄族人。
這個時候,講究家族宗法,這些“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也是世情,倒是無人覺得稀奇,反而要贊伊都立一聲仁義。
曹颙見狀。想起自己定下的扈從名單,只有一個姓曹的,倒是認了自己為世叔,可實際上同曹家扯不上半點干系,是正紅旗滿人,滿洲老姓索佳氏,祖輩開始用“曹”做漢姓。
他也想要多帶幾個子侄輩在身邊,官場上有時候不好親自露面的,晚輩出面對便宜。有什么不妥當的,也不過是“管教不嚴”。
可誰讓曹家子侄輩都年幼,還不到當差的年紀;豐潤那邊族人倒是多,可自打曹寅移墳分宗,那邊就同京城漸漸少了往來。
京城這邊,大宗宗子曹頎如今在內務府當差,因辦差精心,還被皇上贊了一回,賜了官房。
不過許是他官位不高,隨之進京的族人并不多。
倒是留在江寧的那幾房族人,早年受曹家父子恩惠太多,時常有請安的書信過來,并沒有因曹家這支分宗而斷了往來。
伊都立離京沒兩日,曹項一家抵京。
他離京前,是從五品的翰林院侍讀,兩任學政下來,升了從四品的翰林院侍讀學士,也算風云得意。
只是因這兩月往返京城的督撫大員太多,曹項這個學政。就顯得不打眼。
曹府諸人,幾多歡喜幾多愁。
除了前幾年生下的嫡子,曹項去年還添了嫡女。看著四房嫡子嫡女俱全,靜惠同素芯雖面上帶笑,心中不無酸楚。
至于兆佳氏,就算不自在,也曉得留幾分余地,對春華道了幾聲辛苦。接下來,少不得又在兒子媳婦面前,念叨幾聲嫡孫。
倒是西府這邊,闔家上下,對于曹項一家到京,都是歡喜的。
李氏抱著曹項嫡子天豫,將他同天寶放在一塊,笑著說道:“他們小哥倆年紀相仿,往后倒是有個伴兒。”而后,又接過襁褓中女嬰逗弄了一會兒,道:“這就是咱們四姑娘,小模樣長得真俊。”
因是宗親的緣故,初瑜與春華早年就比較投契,雖說隔著好幾年沒有見面。可到了一起依舊覺得親近。
初瑜早年雖隨著丈夫放過外任,可因為曹颙只是道臺,守地離省城又遠,所以初瑜在外地官場上的應酬有限。
不過是逢年過節,在道臺府宴請幾位知縣太太什么的,并不需要她怎么盡力。
這次去直隸,卻是不同。
手下人多,勢力錯綜復雜,就算他們夫妻不安排“夫人交際”,外頭打這個主意的也不會少。
如何應對牛鬼蛇神,如何成為賢內助,初瑜這個做嫂子的,不恥下問,少不得請教春華一番。
曹項這個學政,雖品級不高,可貴在清貴,又不歸地方官統屬。即便面對巡撫,也不過是平禮相見。因此,河南官場的上下官員,曹項都有應酬的時候。
春華想了一番,道:“官場上女眷們往來,同外頭的男人一般無二。哪兩家老爺交好,連絡有親,誥命們也親密些,吃酒上香都要結伴;要是兩家結了仇怨,女眷們彼此敬而遠之。哪里都一樣,但凡人多了,便離不了內斗。巡撫同布政使沒幾個對付的,按察使看似作壁上觀。背地里總要投向一家,公事才不掣肘。武官那邊,同文官這邊倒是沒什么利益沖突,內里卻也不太平。提督與總兵,駐守八旗與地方綠營,都有一番熱鬧。不過,以大伯的身份與大嫂的尊貴,倒是并不需要刻意交好哪個,只看個熱鬧,不要讓小人鉆了空子做耗就是。官場上就有那起子小人,沒臉沒皮粘上來,最是讓人心煩。若是與之計較,則失了身份;要是不計較,那起子人就要蹬鼻子上臉,越發捉幺。”
初瑜聽出春華口中忌憚之意,好奇問道:“人在仕途,總要幾分臉面,竟有人下作至此?”
春華笑道:“大伯久任京官,往來的又多是勛貴,大嫂自是沒見過那些小人的手段。說起來都都要笑死人,有個訓導太太,家中的閨女都要出閣,只因娘家姓曹。每次過來請安,就一口一個‘舅母’,攔也攔不住。他家的紈绔少爺,出去就敢打著學政外孫兒身份招搖,將四爺氣得不行。其他的,認爹認娘,想要結娃娃親的,大有人在。”
這些攀附手段,初瑜倒是也見過,笑著聽了……
前院,客廳。
曹颙與曹項兄弟兩個。敘起別情。
對于堂兄外放直隸總督,曹項是且喜且憂。東府三兄弟中,只有他做過外官,曉得外官的艱難。
做京官,做的是關系,有家族被倚仗,很是容易;做外官,也是做關系,卻是地方上的關系。
朝中助力,雖可以為倚仗,但是地方上自有一番格局。如何梳理關系,還得自己費心。
勛爵子弟,外放混不下去、灰溜溜的回京的大有人在。
曹颙所在的直隸總督,是最顯貴的外缺不假,卻是最容易受攻訐。
見堂弟真心擔憂自己,曹颙頗覺欣慰,道:“要是不放心我,四弟就勤勉差事,早日入閣,好在京中助為兄一臂之力。”
曹颙說的是真心話,曹項卻以為堂兄不過是勸勉自己,忙道:“弟弟不足而立之年,便擢升從四品,已是借了家族余蔭,哪里還敢奢求?”
在他看來,要是堂兄遇到難處,也不是自己這個翰林官能援手的。
外頭有平王府與淳王府兩處姻親,還有十六爺、十七爺兩個至交,都是強援;家中還有二哥是御前一等侍衛,結交往來的都是勛爵子弟,輪不到自己出面。
雖說曹項不在京中,可曹颙也始終關注著這個堂弟。不能說河南那邊事無巨細都知曉,對于曹項這幾年的官場作為也都清楚的很。
這個堂弟,早年為了生母,一心步入仕途。可進了官場上,不知是不是在翰林院待的,性子倒是平和許多。并沒有太大的野心。
或者說,他覺得滿足。
畢竟,以他的年歲,從四品的官職,已經是幸進。
曹颙卻是不能看著他滿足,有些話曹頌、曹頫不好說,曹颙卻是要說的:“想想小五。錢先生說過,以小五的資質,散館后留在翰林本不成問題。小五卻考了中等,去了六部做司官。你當曉得,他從小就愛讀書。翰林院編書的差事,既體面又清閑,要不是為了你這個哥哥,他為何不留在翰林院?”
曹項頭一回聽說此事,不由怔住,好一會兒方白了臉道:“五弟信中,只說這館庶吉士才子如云,他考了二等已是僥幸。”
曹颙長吁了一聲,道:“他跟我們也說的這個話。要不是錢先生提了一句,我還不知這小子藏拙。想來也是,老爺在世時,就曾褒贊過小五,說他資質是我等兄弟中之最。”
曹項心里很是混亂,扶著額頭,眼神有些發直。
曹颙見他如此,倒不好意思逼迫他太甚,道:“誰也沒指望你立時封閣拜相,你也無需太心急。只是心里要記得,我總有退下的那天,到時候家族重擔說不定就要落到你頭上。”
曹項聞言,立時轉過頭,望向堂兄,直覺得不可思議:“大哥正值盛年,即便有一日榮養,侄兒也長大成人,哪里輪的著我……”
話沒說完,就見曹颙出言打住:“難道偏要我熬到花甲,就不能讓我也享享清福?最多再熬個七、八年,我就要隱退。前半生為家族活著,年歲大了,也要過幾日隨心日子。到時我這富貴日子,還要指望你們幾個給撐著,你可別想著偷懶。”
曹項回到東府時,還帶了幾分恍惚。
他有些不敢相信,弟弟為了成全自己,避開了翰林院的差事;堂兄話里流露出讓自己接家族重任的意思。
曹項摸了摸自己的荷包,才想起自己忘了一事,那就是將這幾年堂兄陸續給的銀子還回去。
堂兄此舉,是出于善意,怕自己手頭窘迫的話容易為外物所誘,辦差砸了差事。曹項身為成年的弟弟,卻厚不下面皮去占堂兄的便宜。
幸好娶了賢妻,勤儉持家,減少了許多拋費。東府這邊,每年又使人送上一千兩銀子過去。因此,曹颙給的這份銀子,并沒有動用。
曹項覺得心里亂糟糟的,并沒有回自己院子,而是將自己關在書房里,呆坐了半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