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說,這年頭的干部,都不止一張面孔,沈漢的表現,就是最好的注解。
在慈清縣,他是常務副縣長,但來了北崇,他真的什么都不是,而且在這里裝孫子,也不用擔心傳回去,那他自然要端正態度。
“沈縣長來了,”陳太忠是認識他的——上次考察就見過,見他走進來,抬個招呼,也不起身,實在是夠傲慢的,“坐下喝點啤酒吧……等我跟白區長說完,再說你的事。”
我晚飯都沒吃,你就讓我喝酒?沈漢悻悻地腹誹一句,卻也不敢推辭,于是笑著坐下,見廖大寶將打開瓶蓋的啤酒遞過來,他還作勢要站起來,“好好,我自己來……謝謝。”
他的姿態,真的是要多低有多低了,陳太忠跟白鳳鳴也沒再說多長時間,就是大致敲定,這個療養院要建在城區外,初步的計劃是一百畝地,但是要有擴展到一千畝的潛力。
還有就是,格局要用蘇式園林的那種,陳區長一向不喜歡歐式風格,他更喜歡曲徑通幽、飛檐斗拱,再加上長廊怪石、小橋流水,那便是好去處了。
說完話之后,他才側頭看一眼沈縣長,面無表情地發話,“能找上寧滬書記說話,沈縣長的人緣真不錯。”
“嘿,”沈漢干笑一聲,心說就算我扯出了王寧滬,可不也被你頂了?這陳太忠真如傳言中的那樣,半點兒氣都受不了,說的話還特別膈應人——怎么能讓人難受,就怎么說。
但是再難受,他也得忍住這口氣,于是他笑著端起酒瓶來,“陳區長。這瓶酒算我賠不是了,請您海涵。”
說完,他一仰脖,咕咚咕咚痛飲了起來,大約用了三十來秒鐘,就干掉了一瓶啤酒。
“喝酒痛快的,就還算實在人,”陳太忠笑瞇瞇地端起面前的啤酒,“來,咱倆再干一瓶。然后說正經事。”
“容我歇一歇,成不?”沈漢苦笑著回答,接著就是一個長長的酒嗝。這個嗝打了足足有三秒鐘,他雖是酒量尚可,也空腹沒有吃飯,但是連著干兩瓶啤酒,還是很有難度的。
當然。他也知道,這是陳太忠有意擠兌人,可知道又如何?他抽了半根煙之后,才又端起面前新的一瓶啤酒,“來,陳區長……”
這一瓶再灌下去。陳太忠也就懶得再計較了,“知道寧滬書記怎么說你嗎?”
“他重重地訓了我一頓,”沈縣長訕訕地一笑。旁邊那姓白的區長還沒走,他也不想多說此事,“陳區長,我現在鄭重地向您道歉……”
“等一下,”陳太忠一抬手。阻止了他發言,看一眼電視屏幕。年輕的區長吩咐廖大寶一句,“把聲音開得大一點。”
現在的北崇臺,正在播出于海河念檢查,娃娃魚苗的放養,已經告一段落,一開始的時候,養殖戶發現丁點兒問題,都要打電話到養殖中心咨詢,搞得三個熱線電話都有點不敷使用。
現在就好多了,養殖戶們發現中心那些專業的回答,跟他們想的也差不多,慢慢地就開始使用自己學到的知識——從相信別人相信自己,這需要一個過程。
不得不說,徐瑞麟搞的這個養殖戶考試過關,意義真的重大,老話說大才在民間,但是民間也真有那笨人,教三五遍都教不會。
所以這一批考試過關的人,腦瓜都不笨,也都愿意琢磨,當大家發現,學到的東西就好使的時候,也就不再怎么騷擾養殖中心了,這個時候,于主任才敢到電視上念這個檢查——省得陳區長又說他不務正業。
于海河的檢查準備了兩份,給區里的那份,有七千多字,拿到電視臺念的這份,也就五六百字,念了三分鐘的模樣,他對自己在工作中犯下的錯誤,有著清醒的認識,并且保證不會再犯,懇請北崇的父老鄉親共同監督。
“算他識相,”陳太忠看完之后,笑著跟白區長嘀咕一句,然后才看一眼沈漢,“沈縣長你繼續……咦,你怎么了?”
“這樣的……道歉?”沈漢鐵青著臉,眼角和臉頰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痙攣著,他一邊勉力保持鎮靜,一邊指一指屋里的電視。
沒人的時候,他可以放下架子,可以低眉順眼地道歉,但是上電視的話,這個他不能接受,這叫丟人丟到外市去了,是慈清的恥辱。
“這是我們北崇內部的事情,上電視很正常,”陳太忠笑一笑,他雖然蠻橫,卻也不會讓沈漢上電視念檢查——一來不合適,二來沒有必要。
尤其是,北崇老百姓真要知道了這個,沒準就要呼吁抵制慈清麻了,然而事實的真相是,慈清來的麻,大部分還是不錯的,眼下有違規的苗頭,區里也是及時叫停了。
老百姓的知情權……唉,這還真是無解啊,陳太忠想到這里,有點意興闌珊,“沈縣長此來,是打算怎么處理此事?”
這樣的問題,沈漢倒是不怕回答,他又連著打了幾個酒嗝之后,才沉聲回答,“發生這樣的事情,還是我對家人的要求不夠嚴格,我打算以實際行動,來支持貴我雙方的合作……我能在苧麻廠,協助質檢員工作一天嗎?”
這個要求提得挺漂亮,沈縣長在苧麻廠幫著檢查苧麻,擱給不明就里的慈清人來看,這就是常務副也很重視苧麻收購工作——大家還是不要玩幺蛾子了。
擱給那些知道內情的人,就知道沈漢是在用實際行動,挽回已經造成的影響,有心想做文章的人,也得掂量一下——沈縣長都跑到苧麻廠當質檢員和宣傳員了,這態度還不夠端正嗎?
“沈縣長這個想法不錯,”陳太忠似笑非笑地點點頭,他現在也是成熟的官僚了,其中的奧妙,他一下就品出來了,“不過一天似乎有點少了……兩天吧。”
這便是陳某人被眾仙打得人界重生的原委所在,論起惡心人,沒人比他更在行了,沈縣長的提議其實很不錯,對北崇對慈清、對陳區長對沈縣長,這是一個皆大歡喜的提議。
可陳太忠就偏偏不忿,此人挑起事情來之后,能找到這么個取巧的改正手段,然而,他又不能說這個手段不好,那就多加一天,以泄心中的不平。
“我爭取吧,縣里的事情也不少,”沈縣長卻是波瀾不驚,笑瞇瞇地回答,他跟陳太忠接觸時間也不長,但是他可以拍胸脯表示——這個人我已經基本了解了,丫就是習慣讓別人難受。
說到這里,他還嘆一口氣,“政府工作,真是千頭萬緒……陳區長的體會肯定更深。”
“嘿,誰說不是呢?”陳太忠聽得也嘆一口氣,他當這么個區長,真是從早忙到晚——當然,他可以不那么忙,有些小事,也沒必要一定得他過問。
但是這個現象,要看怎么理解了,陳區長認為,他若是敢懈怠一分,下面的鄉鎮和行局就敢懈怠兩分——上行下效,從來就是這么簡單。
所以他是真的不敢懈怠,當然,若是體制完善的話,他也會考慮提綱挈領就行了,可是眼下……這不是條件不成熟嗎?
雖然他在某些方面,已經放權放得很開了,但是,值得操心的事兒……太多了吖。
他在北崇上任,馬上就要滿一年了,區里的變化真的很大,可是要看到,這一年里,他總共回家兩次,個人生活質量嚴重下降。
不過他沒想到的是,很快他就會再次回鳳凰。
第二天一大早,沈漢就帶著自己的車來到了苧麻廠,實踐他的諾言,大部分的老百姓,并不知道他為什么出現在這里,甚至很多慈清人,都不認識自家的常務副縣長。
今天是周四,沈縣長忙碌一天之后,也沒發現有人有嘲笑自己的跡象,不過想到明天還要堅持一天,他打算跟陳太忠合計一下——能不能換一種方式支持。
苧麻廠下班是六點,但收購處下班是七點,沈漢也沒想著要跟陳區長吃晚飯,人多眼雜的,還是去小院說事兒吧。
八點半的時候,他來到了小院,晚上特意吃了一個六成飽,就防著對方再灌啤酒呢——事實上,人到中年了,晚上吃得少一點,有利于養生。
沈縣長來小院的時候,正趕上陳太忠回來,身邊還跟著王媛媛,他略略錯愕一下,“陳區長……你先跟王主任談?”
“進來吧,我們是說點省農大的事兒,”陳區長很隨意地點點頭,“歐省長前一段時間來視察過,是想派農大的師生,來北崇診斷和實習。”
合著歐陽貴回去之后,想一想在北崇的收獲,實在是不小,于是就琢磨著,是不是派些人過去,一來可以取經,二來可以診斷北崇的發展,提出合理化建議。
以前歐省長就知道,北崇發展得不一般,但是親眼目睹了之后,那份震撼還是相當深刻的,想到陳太忠跟自己的淵源,他就覺得,派些人過去錦上添花,讓北崇發展得更好,是應該的——如此一來,他既是賣了人情,也可以理直氣壯地分潤北崇發展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