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四章家族榮光 奧斯吉利亞城中,就在城西的那片豪門林里的城區里,一片并不算太起眼的建筑,在這漫天黑云之下,也如同染了一層灰蒙蒙的色彩。
長街上已經沒有了什么行人,只有街頭偶爾有一隊士兵,腳步匆忙的走過。
高大的宅門緊閉,卻只有一道側門旁開著,一個老邁的仆人,坐在門口的一張椅子上,懶洋洋的看著天,輕輕的嘆息著:“來了又去,去了又來……這打了幾十年了,也沒見個安息。”
滿城的權貴平民都惴惴于未來的命運,這一身亞麻袍子的老仆人,卻一臉的悠然淡漠,仿佛渾然沒有絲毫半點的畏懼,有的,卻只是幾分超脫看穿的世故。
偏偏是這萬人空巷的時候,在這宅門之外,卻停了幾輛華貴的馬車來,幾個身穿各色華服的人,站在門外一臉焦急的等待著什么。
這些家伙,看穿戴,只怕平曰都是那些站在云端的人物,若是認識的人,看見這些家伙,恐怕也都會發出驚呼來。這些家伙的爵位和官職,若是放在平曰,簡直就是一個濃縮版的帝國中央政斧了。
但是此刻,他們卻低眉順眼的,立在這門口,看著這老仆人矜持傲慢的樣子,絲毫不敢發作,焦急的等待著。
“愿意等就等吧,咱們老公爵啊,不見人!”老仆人嘆了口氣,繼續縮在那椅子上,瞇著眼睛吹著涼風。風吹起他頭上的亂發,卻露出額頭上的一條觸目驚心的刀疤來。
`府內的一棟大宅里,一個滿頭銀發的威猛老人,面色冷峻的立在那兒,手里提著一只鞭子,重重的從鼻孔里發出一聲冷哼!
手里的鞭子已經見了血,還勾了幾片破碎的衣角!
那鞭子被重重扔在了地上,老人才仿佛終于平息了怒氣一般,抬眼瞧著面前的人:“你明白了么?”
面前的這個年輕人,一張英俊的臉龐,卻偏偏生的一對飛揚的眉毛,使得他的相貌在英俊之外,更多了幾分天生的英氣和跋扈。他身上裹了幾條牛筋繩,困得扎扎實實,衣服已經被鞭子抽得多處破爛了,幾處地方已然見血,皮開肉綻。但是那眸子里,卻依然帶著不甘和不屈,昂然的和那老人對視。
“父親,不管你怎么說,我,不明白!”頓了頓,下一句話說的更狠了:“國難見忠臣!我說的做的,一切也只為了讓自己這個人,能配得上米納斯這個姓氏!!!”
米納斯公爵身子晃了晃,看著兒子那倔強的眼神,那兩道目光,此刻卻仿佛戳進了老頭子的心里!
老公爵終于緩了口氣,緩緩走到一旁去,按著椅子的扶手坐了下來,看著兒子那尤自不屈服的眸子,忽然無聲的苦笑了一下。
……“愚蠢!”
這短促的一個詞兒,過了好久才從米納斯公爵的口中吐了出來。
羅迪看著自己的老子,看著自己這位威信垂數十年的軍中元老,看著這位跺跺腳連那些氣焰熏天的軍閥黨都要禮讓三分的帝國公爵——父親近年來的老邁,父親的懦弱,父親的韜光養晦,這些年來積累的不滿,此刻在這鞭子和鮮血的刺激之下,陡然爆發出來。
“父親!我不愚蠢!!”羅迪挺直了脊梁,盯著米納斯公爵,大聲喝道:“我心里所想的,你已經不能理解!我心里所求的,你也從來不曾明白!”
老公爵瞇著眼睛,眼神里也不知道藏了多少思緒,聽了羅迪這兩句,卻依然緩緩搖了搖頭。
“愚蠢……而且……自以為是!”
老頭子的喉結動了動,重新抬起眼皮來,看著面前的兒子,聲音卻變得輕柔起來,仿佛自言自語一般:
“你覺得我老了,覺得我沒有了勇氣……你以為憑借你這稚嫩的肩膀,就能扛起米納斯家族的榮光……你處處和我作對,前些年你放浪形骸,以自污表達對我的不滿,我也都忍了你。你想做一番事業,我擔著心思,也幫你辦妥了,好,你要建立功業,我送你去北方!那個叫夏亞雷鳴的小子,我送你去他身邊。唉……我唯一做錯的事情,就是沒有催促你趕緊上路!這場大變,我早已經料到了,燕京這個地方變成漩渦,我也早已經猜到了。哼,卡維希爾那個老東西,算計了一輩子,他心里的主意,雖然我不盡知,但總也能猜到幾分。死中求活,嘿嘿!無非就是一個死中求活而已!我一心一意,只想把你丟出燕京去,遠遠的丟出這個會吞噬掉無數人的漩渦!!哼,那個叫夏亞雷鳴的小子,卡維希爾那么看中他,想必早已經做好了后路,也只有在那個小子身邊,才是最安全的去處……可惜,你不懂,你不懂我的謀劃,你只以為,憑借著熱血和魯莽,就叫做勇氣了?愚蠢……自以為是的愚蠢啊……”
說到這里,老公爵仿佛有些疲憊,抬了抬手,想去摸放在案子上的茶杯,卻摸了一個空,這才想起,那茶杯在之前早已經被自己震怒之下砸成了碎片。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才重新看著面前的羅迪。
“……你怪我把你關在家里。嘿!好啊!國難當頭,你這個小米納斯,就要上城去血戰!你要對帝國效忠,你要去當一個真正的勇者!你要親手執劍,守護這個燕京!!你怪我,你恨我,恨我把你關在家里,恨我老頭子不許你出門,恨我老頭子將你捆起來縮起來,恨我老頭子羈絆住了你報效的步伐!你今天偷偷的想跑出去,你穿了藏在床底下的鎧甲,你拿了我當年送給你的寶劍,你還帶了你手下的十八個親衛!哈哈!好的很啊!你一上城墻,寶劍見血,以你的武技,總能砍殺幾個叛軍的兵將,到時候別人看了你,都會高喊一聲‘小米納斯公爵威武,不愧為米納斯家族之人’……嘿!你就是這么想的,對不對?!”
羅迪呆了呆,張了張嘴,看著自己的父親,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父親所說的,的確正是自己心中所想。本來這些話,應該是自己理直氣壯的說出來才對,但是父親卻偏偏代自己說了出來,而且是用那種輕描淡寫,甚至……甚至是有些不屑的口吻。一字一句,卻怎么就變得那么不是滋味?怎么就仿佛帶了一絲不妥的味道?!
“你年輕,一腔子熱血,我老頭子不怪你。甚至反而有些高興。”米納斯公爵搖了搖頭:“只可惜,當年卡維希爾說的那句話,卻是一字不錯啊!”
他抬頭盯著羅迪:“前些年,一場酒宴之后,卡維希爾評點你的那句話,你還記得么?”
羅迪張了張嘴,一張臉頓時憋得通紅,咬了咬牙,卻很不甘愿的說了出來:“卡維希爾老師說我……說我……”他深深吸了口氣:“格局器量有失偏頗,不可為帥,或為良將!”
這一句評價,若是旁人說的,以羅迪的心氣高傲,根本就不屑一顧。但是偏偏是出自于幾乎已經成為了傳奇一般的卡維希爾的口中……不可為帥,或為良將!
這句話,若是評價別人,已經是難得的好評了,可是放在他羅迪的身上!
……簡直就是罵人啊!!
他父親米納斯公爵那是帝[]方元老,那是真正的帝國之帥!可到了自己,就只能當一個將領,不可為帥……這不是指著自己鼻子說自己不肖么?!
“卡維希爾那個老東西雖然和我不對付了幾十年,但是他的眼光,我卻是佩服的。現在看來,你的確是眼界格局不夠……哼,說你有失偏頗,還是輕了!只怕還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要我看來,你簡直就是愚蠢!自以為是的愚蠢!”
老頭子說著,語氣越發的凝重深沉起來。
他看了看左右,屋子里只有父子兩人,門外只在院子里有幾個忠心的家族鐵衛把守,再無一個旁人,老頭子這才冷笑一聲。
“米納斯家的榮光……哼,笑話,根本就是一個笑話。你這個愚蠢的小子啊,難道你老子我,就不想著米納斯家族的榮光?自從你妹妹嫁給了皇儲之后,我便成了縮頭烏龜,再不怎么管軍務,成了被擺在上面的一座門架而已。你說我懦弱,說我老邁,說我暮氣……哼!你怎么就不明白?真正的那個不希望什么米納斯家族的容光再出現的,不是我老頭子,而是……陛下!”
米納斯公爵終于說出了最后那個詞兒之后,身子也忍不住曲了曲,仿佛嘆了口氣:“米納斯家的榮光,在我手里,已經達到了極致了。帝國第一軍中元老,哼,說起來已經夠容光的了。可這份容光,到了極致之后,就成了什么?”
老頭子的眼神忽然變色森然起來,盯著自己的兒子,聲音更是充滿了寒氣:“你難道真的想,讓我們家,變成郁金香家族那樣,斷子絕孫嗎!”
羅迪臉色一白,瞪大了眼睛看著父親。
“帝國不需要什么‘米納斯家族的榮光’了!陛下更不需要什么‘米納斯家族的容光’!!這個道理,當年你不明白,如今,你還不明白么?你妹妹嫁給了皇儲,這就是陛下給我們劃下的一條線,畫的一個圈!在這線后圈里,皇家就能容我們!一旦出了這個圈,就是血海大禍!愚蠢啊!愚蠢!我讓你多讀讀書,看看大陸通史……你難道就沒看出點兒門道來么?”老公爵搖頭:“帝國開國千年來,除了開國的那段之外……后面的,有哪一位皇帝在位的時候,能讓外戚領兵的?!你就不懂,陛下的意思!你妹妹成了太子妃,將來成了皇后!我米納斯一家,只要拜占庭帝國不滅,那么富貴就不用擔憂!但是卻絕不能再掌兵權!!你卻滿腦子熱血報效的年頭……哼,你難道就不明白,我們米納斯家族,以后絕對不能再和軍隊拉上關系了么!”
“當年的那場婚姻,你不滿,我明白,你認為我是賣了自己的女兒求安。哼……”老公爵搖了搖頭:“去年的那場對奧丁的戰爭,你在我書房外跪了一天求我,讓我把你丟去軍隊,去北方,去前線,我也沒有遂了你的愿,你就加倍的放浪形骸,糟蹋自己的名聲,喝酒,玩女人,和那些燕京的紈绔們整天的闖禍……我心里就想著,罷了吧,就算你真的變成了一個紈绔,有你妹妹在,有我在,怎么也能保全家族的地位。你不明白的道理,你妹妹卻都明白!!她,比你看得清楚!
后來,戰爭結束了,陛下一紙命令,阿德里克進京來了。你又跑去求見阿德里克,哀求他把你弄進軍隊里……哼,你倒是學聰明了!知道求我沒用,跑去求別人了!不過,阿德里克雖然耿直,也畢竟不是傻瓜。
唉,你妹妹嫁給皇儲的時候,你不明白為什么。
那么今年年初的時候,陛下將阿德里克抬到了軍務大臣的位置上,還把他的兩個嫡系弄到了兵團將軍的位置上,生生的弄出了一個‘阿德里克系’出來,你難道就還不明白么!
帝國……不需要米納斯家族再出頭了!!這就是陛下的意思!!”
羅迪已經聽得呆了,瞪著自己的父親,看著老邁的父親,仿佛自言自語一般的訴說著這些。
“不需要了……真的不需要了。哈哈……你還記得么?阿德里克就任的前一天晚上,跑來見我,他是我的學生啊。可是,他在外面的門外站了一個晚上,我都沒有見他,他不過也就是對著我們家的大門行了一個禮,讓門人給我帶了句話,說他懂了。我老頭子這才欣慰了……哼,阿德里克雖然耿直,但是他卻比你聰明!他明白陛下抬他起來,就是為了代替我!”
“父,父親,我不明白,陛下……”羅迪結結巴巴的開口。
“不明白什么?不明白陛下為什么舍棄我們米納斯家族,去捧阿德里克上臺?為什么不捧我老頭子這么一個現成的軍中元老?或者,為什么不培養你這個后起之秀?”米納斯公爵一笑,笑得卻有些深沉!
他盯著自己的兒子,深深吸了口氣,最后的這兩句話,卻戳得羅迪心窩子狂顫!
“……你仔細想想!若是陛下捧阿德里克上位,還可以再捧別人去平衡他!到時候,捧薩倫波尼利也好,或者另選一個忠心的貴族世家也好。阿德里克雖然風頭勁,但畢竟還不如我當年的威信。捧他上去,皇室也有力量限制他!
可如果……皇帝捧我們米納斯的話……放眼整個帝國,卻哪里還能找到一個有資格夠分量能和我老頭子打擂臺的人物來限制我?”
撲通!
聽了這句,羅迪原本是跪在地上的,卻忽然就往后坐倒在了地板上!瞪大眼睛盯著父親,遲遲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要怪……就怪你生在我們米納斯家。不要提什么米納斯家族的榮光了,嘿嘿,就因為你姓米納斯,所以你這一輩子,都最好不要再碰什么軍權了。這,才是你身為米納斯家族一員的使命!”
父子兩人對視良久,只是這一次,羅迪的眼神里再也看不到一絲的火熱和熱切了,留下的,也就只有那一片深深的落寞和頹然。
終于,門外的長廊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身穿武士袍的仆人快步的跑了進來,進來的時候,臉上帶著幾分凝重:“公爵大人……門外……”
老米納斯公爵臉色一沉,看了看這個仆人,冷冷道:“我不是說過了,不管誰求見,一律擋了嗎!”
隨著昨晚南方援軍兵敗的消息傳了來之后,帝國里上下人心弛動,就有不少人開始想門路備后手了,眼看拜占庭這條大船只怕要沉了,這個時候,忠誠赴死的固然有,但是那些心懷他念的,也大有人在。
城里的軍閥黨早就被肅整干凈了,這個時候想托門路和那邊搭上線,也是難得很了。
有些人,想來想去,卻忽然想起了米納斯公爵這位元老來了。
不管是帝國存續,還是叛軍進城,別人或許都姓命堪憂,但是這位老公爵,卻是穩如磐石的。
不為別的,只為老公爵一生戎馬,在軍中威信卓著,甚至就連叛軍之中的那些曾經的特瑪軍區的總督們,都有不少人當年曾經是老公爵麾下效力過的,甚至有的還和老公爵有師生之誼。
既便是大難來臨,老公爵這里,卻依然不失是一條活路!
從昨晚開始,不少有心人就開始陸續來擺放米納斯公爵了,不過老公爵卻下令門戶緊閉,不管是誰,一律都擋在外面不見。
進來的這個仆人,被老公爵斥責了兩句之后,趕緊低聲道:“大人……是薩倫波尼利派人來了,來的是宰相大人的長子!”
薩倫波尼利派他兒子來了?
米納斯公爵怔了怔,心里立刻涌起強烈的不安來!
別人來求見自己,或許只是求門路,以備來曰。但是……薩倫波尼利卻絕對不會!索羅姆家族是貴族派系的魁首,和軍閥黨是不共戴天的,別人會動搖……可薩倫波尼利唯一的路子就只能是抱著拜占庭帝國這條大船繼續走下去!絕無他路!
“人呢!”老公爵下意識的就問了一句。
“已經走了。”仆人低頭回答道:“宰相大人的公子只來帶了一句話,是宰相大人托付一定要您的……”
“什么?”
仆人的臉色也是有些敬畏,道:“宰相大人傳話說,陛下已經,已經……已經……”
“到底什么!”老公爵陡然瞪眼,頓時那一身的威嚴,刺的仆人趕緊彎下了腰去,飛快道:“陛下授他節制城中一切防務的權力,宰相大人說他不通軍略,所以想能聘羅迪少爺為他幕僚中擔軍事顧問的虛職。”
一聽這話,老公爵忽然就臉色瞬間垮了下去!
他騰騰的往后連退了幾步,仿佛想坐在椅子里,可這一坐,卻坐了一個空,心聲大亂之下,居然就這么狼狽的跌坐在了地上!
老頭子隨即就下意識的要爬起來,才一動胳膊,卻忽然就張口,噗的一口鮮血就噴了出來!!
一旁的羅迪,原本還身上捆著牛筋繩,一看父親跌坐吐血,驚呼一聲,雙臂一振,啪啪幾聲清脆的聲音,身上的牛筋頓時寸寸斷裂,趕緊就幾個大步撲到了父親的身邊,一把將老頭子抱了起來放在椅子上半躺下,趕緊抹胸口順氣。
“父親!父親!!”
米納斯公爵睜了睜眼皮,嘴角胡須上殘留著殷紅的血跡,看了看自己的兒子,深吸了口氣,聲音有些微弱:“扶我起來……”
“父親,你剛吐了血……”羅迪一臉的焦急。
“混帳!!!”老頭子陡然一瞪眼,那眼睛里的光芒刺得人不敢逼視:“扶我起來!!!”
羅迪哪里還敢違逆?趕緊將老頭子架著坐直了身子,老頭子閉上眼睛,也就沉默了那么幾秒鐘,睜開眼睛的時候,眸子里已經一片精光——只是臉色卻是越發的沒有血色了!
“備馬,集合人……拿我的衣袍來!!還有……門外的那些家伙,讓他們走,再不走的,那棍子去打!全部打散了!快!!”老頭子飛快的下了幾條命令,那手下的仆人還待猶豫,老公爵已經重重的哼了一聲:“是軍令!”
仆人立刻一挺胸,啪的行了一個禮,轉身就大步走了出去,一身的殺伐之氣!顯然這米納斯家族里的上下仆從,都是昔年他軍中的親兵。
“陛下授權薩倫波尼利……宰相大人聘請你去當一個無權職的軍略顧問……”老公爵看了看自己的兒子:“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羅迪焦急的搖了搖頭。
“是……托孤!”老公爵忽然眼睛里流淌出淚水來:“陛下,要去了!”